无名英雄的来信
“我们能把一个人的记忆核心清洗得比刚从高压灭菌器里拿出来的手术刀还干净。但新的经验会立刻开始一点一滴地积累。这些经验会自己形成模式,然而这些模式不一定符合军事化的思维。不幸的是,这个再污染的问题似乎没有解决方案。”
——莫里斯·N·卡索尔医生,火星精神健康中心院长
阿伯的队伍在花岗岩军营前停下,从一个营房前能看见数以千计的营房,同样的景象在生铁平原上似乎绵延到了无穷远的地方。每十个营房前竖着一根旗杆,狂风吹得旗帜噼啪作响。
旗帜各不相同。
像守护天使似的在阿伯所属连队的营房上空飘拂的旗帜颜色鲜艳——有红色和白色的条带,一块蓝色上有许多白色五角星。这是古老荣耀旗,地球上美利坚合众国的国旗。
顺着这一溜往前走,能看见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红旗。
再过去是一面美丽的绿橙黄紫四色旗,图案是一头持剑的雄狮。那是锡兰的国旗。
再过去是白底红日旗,日本的国旗。
旗帜代表的是火星战斗单位在火星与地球的战争打响后将进攻和占领的国家。
阿伯没有看见任何旗帜,直到天线命令他垂下肩膀,放松关节——让他自由活动。他呆呆地望着看不见尽头的营房和旗杆。他面前的营房门上漆着一个颇大的数字,这个数字是576。
阿伯有一部分心思觉得这个数字很有意思,于是阿伯开始研究它。然后他想起了刚才的处决,记起他杀死的红发男人向他提起蓝色石块和十二号营房。
走进576号营房,阿伯仔细清理步枪,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他发现他仍然知道该怎么拆枪。这部分记忆在医院里没有被清洗掉。他不由暗暗有些高兴:说不定还有其他记忆也逃过了那场劫难。但他不知道这个念头为什么会让他暗自高兴。
他用通条擦拭枪膛。这是一把11毫米口径的德制毛瑟单发步枪,在地球上的西班牙-美国战争中由西班牙人使用,因此名噪一时。火星陆军的步枪全都是类似的老古董。潜伏在地球上的火星密探以极为低廉的价格购入了海量的德制毛瑟、英制恩菲尔德和美制春田步枪。
阿伯的同班战友也在擦拭枪膛。枪油很好闻,油腻腻的擦枪布顺着膛线蜿蜒前进,不让通条径直前进,这一切刚好让大家觉得很有意思。几乎没有人交谈。
似乎没有人特别关注那场处决。假如说阿伯的同班战友从处决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他们发现这一课比婴儿食品还要容易消化。
阿伯亲身参与处决只得到了一句评论,这句评论来自布莱克曼士官长。“干得好,阿伯,”布莱克曼说。
“谢谢。”阿伯说。
“他干得很好,对不对?”布莱克曼问阿伯的战友。
战友纷纷点头,但阿伯觉得任何正面问题都会让他的同伴战友纷纷点头,而任何负面问题得到的都会是摇头。
阿伯收回通条和擦枪布,将大拇指插进打开的后膛,阳光落在沾了枪油的指甲上,折射照进枪膛。阿伯将眼睛凑近枪口,这种纯粹的美丽让他激动。他能一连几个小时欣喜地盯着完美的螺旋膛线,梦想着他在枪膛另一头看见的圆形大门里的乐土。枪管的尽头,沾了枪油的指甲底下透出粉红色,让那里变成了玫瑰色的天堂。有朝一日他必定会爬进枪管,去往那个天堂。
那里一定很温暖——那里只有一颗卫星,阿伯心想,那颗卫星很大、很雄伟,而且走得很慢。枪管另一头的粉色天堂的又一个细节跳进阿伯的脑海,这个幻象清晰得让阿伯困惑不已。那个天堂有三个美丽的女人,阿伯非常清楚她们的相貌!一个肤色白皙,一个肤色金黄,一个肤色棕黑。在阿伯的幻象中,肤色金黄的女郎正在抽烟。更让阿伯惊讶的是,他甚至知道金色女郎在抽什么牌子的香烟。
那是一根月雾香烟。
“卖出月雾!”阿伯大声说。这么说让他感觉好极了——感觉他很有权威,很精明。
“啥?”在阿伯身边擦枪的年轻黑人士兵说,“你说什么,阿伯?”他问。他今年二十三岁,名字用黄线绣在左胸袋的一小块黑布上。
他叫波阿斯。
假如火星陆军允许怀疑,那么波阿斯恐怕就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他的军衔只是一等列兵,他的军服尽管也是标准的苔绿色,但布料和裁剪比周围所有人的军服都好得多——连布莱克曼士官长的军服也不例外。
其他士兵的军服粗糙而刮人,用粗线笨拙地缝制而成。其他人的军服只有在立正的时候才还算好看,但在其他姿势下,最鲁钝的士兵也会发现制服随时都会打褶和起皱,就像是用纸糊的似的。
波阿斯的制服却以丝绸般的光滑贴合每一个动作。针脚又多又密。最令人困惑的是他的鞋,无论其他士兵怎么使劲擦,都不可能让军靴发出这种宛如红宝石的华美光泽。波阿斯的这双鞋和这个连区其他人的鞋不一样,它们是来自地球的真皮好鞋。
“阿伯,你说卖掉什么?”波阿斯说。
“抛售月雾。甩掉它。”阿伯喃喃道。这些字词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之所以说出来是因为它们非常想从他嘴里冒出来。“卖掉。”他说。
波阿斯微笑——觉得对方既可悲又可笑。“卖掉它,对吧?”他说,“好的,阿伯——咱们卖掉它。”他挑起一侧眉毛。“咱们要卖掉什么来着,阿伯?”他的瞳孔里放出特别明亮和有穿透力的光芒。
看见波阿斯眼睛里放出明亮锐利的黄色光芒,阿伯忽然心生不安——波阿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份不安越来越强烈。阿伯转开视线,凑巧看见了战友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都那么呆滞。连布莱克曼士官长的眼神也同样呆滞。
波阿斯的眼神继续刺向阿伯。阿伯不得不迎上他的视线。对方的瞳孔犹如两颗钻石。
“你不记得我了,阿伯,对不对?”波阿斯说。
这个问题让阿伯警觉起来。不知为何,他不记得波阿斯这一点似乎非常重要。还好他对这个人确实毫无记忆。
“波阿斯,阿伯,”黑人说,“我是波阿斯。”
阿伯点点头。“一向可好?”他说。
“呃——应该不算坏吧。”波阿斯说。他摇摇头。“你对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阿伯?”
“不记得了。”阿伯说。他的记忆此刻有点不安分,对他说只要你努力回忆,也许就能想起一些和波阿斯有关系的事情。他斥退记忆。“对不起——”阿伯说,“我的意识一片空白。”
“你和我——我们是搭档。”波阿斯说,“波阿斯和阿伯。”
“哦。”阿伯说。
“你不记得什么是搭档关系了吗,阿伯?”波阿斯说。
“不记得了。”阿伯说。
“每个班的每个人,”波阿斯说,“都有一名搭档。搭档共用一个散兵坑,在进攻中形影不离,彼此掩护。一个人在肉搏战中遇到麻烦,他的搭档就必须过来帮他,拔刀干掉敌人。”
“哦。”阿伯说。
“真有意思,”波阿斯说,“一个人在医院里会忘记很多事情,但无论医生怎么努力,有些事情他还是记得住。你和我,以搭档关系受训整整一年,你忘记了对吧?你刚才说到香烟。阿伯,什么牌子的香烟?”
“我——我忘了。”阿伯说。
“努力回忆一下。”波阿斯说,“你做到过一次。”他皱眉眯眼,像是在帮助阿伯回忆。“一个人进过医院,但依然有记忆,我觉得这种事很有意思。来,尽量回忆一下,无论什么事情都行。”
波阿斯的声音里有一种女人气——就像奸诈的老狐狸勾住一个娘娘腔的下巴,甜言蜜语哄他开口。
但波阿斯喜欢阿伯——从他的举止中也看得出来。
阿伯的心头忽然泛起诡异的感觉:在这幢石砌建筑物里,只有他和波阿斯是真人,其他人都是眼神呆滞的机器人,而且是制造工艺不太过关的机器人。布莱克曼士官长按理说是排长,但看上去并不比一口袋湿羽毛更警醒、负责和有指挥能力。
“来,阿伯,看看你都能记起什么,”波阿斯哄骗道,“老伙计——”他说,“尽可能地回忆吧。”
还没等阿伯回忆起任何东西,强迫他执行处决的头痛就再次汹汹袭来,但这次没有止步于警告性的刺痛。波阿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阿伯脑袋的疼痛变成了电闪雷鸣般的剧痛。
阿伯站起来,扔下步枪,抱住脑袋,原地转圈,尖叫几声,昏了过去。
阿伯醒来时躺在营房的地面上,搭档波阿斯拿着一块冰冷的抹布,正在擦拭阿伯的太阳穴。
阿伯的战友围着阿伯和波阿斯站成一圈。战友的脸上看不见惊讶或同情。他们的态度像是阿伯做了不符合士兵本色的蠢事,活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他们的脸色像是阿伯做了什么军人不该做的蠢事,就好像背对天空站成一道剪影,就好像清理上膛的武器,就好像在巡逻时打喷嚏,就好像感染性病却不向上级报告,就好像拒绝执行直接命令,就好像起床号响了还继续睡觉,就好像值勤时喝醉酒,就好像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就好像在床脚箱子里存放书籍或会爆炸的手榴弹,就好像打听军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设立的……
只有波阿斯似乎对阿伯的际遇感到抱歉。“都怪我,阿伯。”他说。
布莱克曼士官长挤进人堆,站在阿伯和波阿斯旁边,问:“波阿斯,他怎么了?”
“我在和他开玩笑,士官长,”波阿斯一脸诚恳地说,“我叫他尽可能回忆过去。我连做梦都没想到他真会这么做。”
“你不该和一个刚从医院回来的人开这种玩笑。”布莱克曼粗暴地说。
“噢,我知道——我知道。”波阿斯悔恨地说,“我的搭档——”他说,“上帝啊,都怪我!”
“阿伯,”布莱克曼说,“他们在医院里没跟你说过回忆的事情吗?”
阿伯茫然摇头。“也许吧,”他说,“他们对我说了很多事情。”
“回忆过去,阿伯,那是一个人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布莱克曼说,“你最初进医院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你记得的太多了。”他拢起粗大的双手,捧起曾经折磨阿伯的心碎难题。“圣灵在上,”他说,“你回忆起了这么多事情,阿伯,作为士兵,你一文不值。”
阿伯坐起来,用一只手按住胸口,发现泪水已经打湿了衣服前襟。他想向布莱克曼解释,他并没有想努力回忆,他凭本能就知道那么做不好,但疼痛依然扑向了他。他没有告诉布莱克曼,是因为他害怕剧痛会再次袭来。
阿伯呻吟一声,眨掉最后几滴眼泪。他再也不会去做没有命令他做的事情了。
“至于你,波阿斯——”布莱克曼说,“我说不准,但打扫一周厕所也许能教你学会别去戏弄刚出医院的战友。”
阿伯记忆里有某种无形之物在对阿伯说,你要仔细观察布莱克曼和波阿斯之间的互动。那似乎会很重要。
“一周吗,士官长?”波阿斯说。
“对,我的上帝——”布莱克曼说,他忽然打个哆嗦,闭上眼睛。他的天线让他感觉到了一小阵刺痛。
“整整一周吗,士官长?”波阿斯天真地问。
“一天。”布莱克曼说,更多的是在征询意见,而非威胁对方。布莱克曼得到的回应又是一阵刺痛。
“从哪天开始,士官长?”波阿斯问。
布莱克曼挥了挥粗大的双手。“算了,”他说。他看上去惊魂不定,像是受到了背叛——烦恼不堪。他低下头,仿佛这样更能抵挡或许还会再次袭来的头痛。“别再瞎闹了,该死的。”他用低沉的喉音说,然后快步走开,一溜烟地钻进营房尽头的个人房间,使劲摔上门。
连长阿诺德·伯驰上尉走进营房,来做突击检查。
第一个看见他的是波阿斯。波阿斯做了士兵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做的事情。波阿斯大喊:“立——正!”尽管波阿斯没有任何军衔,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军队里就有这种诡异的习俗,若是见到长官走进非战区的有屋顶建筑物,就连最低等的列兵也有权命令同僚和非军官的上级立正站好。
士兵的天线立刻做出反应,拉直脊梁,锁住关节,收紧腹部,提起臀部——让士兵的意识变得空白。阿伯从地上蹦起来,直挺挺地站好,身体微微颤抖。
只有一个人的立正动作没这么利落。这个人是波阿斯。他立正站好的时候,动作里有几分傲慢几分懒散和几分戏谑。
伯驰上尉觉得波阿斯的态度无法无天得让人愤慨,打算过去找波阿斯谈一谈。但还没等上尉说话,他的两眼之间就传来一阵剧痛。
上尉闭上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波阿斯恶毒的视线下,他干脆利落地立正站好,接着是一个向后转,他听着脑海里的军鼓节拍,踢着正步走出了营房。
上尉离开后,尽管波阿斯有这个权力,但没有让战友们再次跨立待命。他的右裤袋里有个小控制盒,能让战友做几乎任何事情。盒子的尺寸和一品脱的小酒壶差不多。和小酒壶一样,盒子的外形也做得贴合人体曲线。波阿斯选择让它紧贴大腿硬实的弯曲表面。
盒子上有六个按钮和四个旋钮。通过它们,波阿斯能遥控任何一个脑袋里装有天线的人。波阿斯能在他们的脑海里激发任何程度的疼痛——让他们立正,让他们听见军鼓节拍,让他们正步走、急停、入列、出列、敬礼、进攻、撤退、蹦、跑、跳……
波阿斯的脑袋里没有天线。
能有多自由就有多自由——波阿斯的自由意志就有这么自由。
波阿斯是火星陆军一名真正的指挥官。他负责指挥在地球进攻战打响后进攻美利坚合众国的十分之一军力。顺着这一排营房向前走,各个军事单位在受训进攻不同的国家:俄罗斯、瑞士、日本、澳大利亚、墨西哥、中国、尼泊尔、巴拉圭……
据波阿斯所知,火星陆军共有八百位真正的指挥官,但他们表面上的军衔都不高于上士。全军名义上的指挥官是安尼斯·鲍德斯·M·保尔斯佛将军,他实际上完全由他的勤务兵伯特·莱特下士控制,这位完美的下士随身携带阿司匹林,以应付将军的慢性头痛。
秘密指挥官体系的优势显而易见。火星陆军内部的哗变会被引向错误的人选。在战争期间,即便敌方消灭了火星陆军的所有军官,也不可能扰乱这支军队的指挥体系。
“七百九十九。”波阿斯大声说,更正他记忆中真正指挥官的人数。一名真正的指挥官刚刚死去,也就是阿伯掐死的绑在石柱上的男人。被掐死的男人是斯东尼·斯蒂文森列兵,曾任进攻英国部队的真正指挥官。阿伯拼命想理解他在无意之间开创的事业,斯东尼对此过于入迷,到了帮助阿伯思考的地步。
斯蒂文森为此经受了最终极的羞辱。他头颅内被装上天线,在天线的驱策下踢着正步,像一名优秀士兵似的走向石柱,在那里等待被他的门生杀死。
波阿斯让战友继续立正,让他们的身体继续微微颤抖,头脑什么都不想,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波阿斯走过去躺在阿伯的床上,漂亮的大鞋搁在棕色毛毯上。他将双手垫在脑袋底下,像一把弓似的拱起身体。
“啊——”波阿斯叫道,这一声介于打哈欠和呻吟之间。“啊——好了,弟兄们,弟兄们,弟兄们,”他让思绪空转片刻,“真该死,弟兄们。”他懒散而毫无意义地说。波阿斯有点玩厌了这些玩具。他想到可以让他们对打,但这么做被逮住的惩罚就是斯东尼·斯蒂文森的下场。
“啊——算了吧,弟兄们。我说真的,弟兄们。”波阿斯疲惫地说。
“真该死,弟兄们,”他说,“我做到了。你们不得不承认。老波阿斯混得那叫一个相当不赖。”
他翻身下床,手脚着地,黑豹般优雅地一跃而起。他笑得很灿烂。他尽其所能地享受他在生命中占据的幸运位置。“你们这些小子,过得也不算太糟糕。”他对站得直挺挺的战友们说,“要是你们觉得自己过得太惨,不妨看看我们是怎么对待将军的。”他吃吃笑道,“两天前的夜里,我们真正的指挥官开始争论哪个将军跑得最快。然后你们猜怎么着?我们命令全部二十三个将军起床,让他们光着屁股像赛马似的排成一列,我们下注赌钱,然后让他们跑得像是在被魔鬼追杀。斯托佛将军第一个跑到终点,然后是哈里森将军,再然后是莫什尔将军。第二天早晨,军队里的每一个将军都浑身僵硬得像搓衣板,但谁也不记得前一天夜里都发生了什么。”
波阿斯又吃吃轻笑,他忽然觉得,要是更认真地对待他在生命中占据的幸运位置——表现一下那是个什么样的负担,表现一下承受这样的负担让他感觉多么荣幸——那他就会显得更有面子。他向后跳了一步,用大拇指勾住皮带,皱起眉头。“哎呀,”他说,“那可不完全是在闹着玩。”他从容不迫地走向阿伯,到离阿伯只有几英寸的地方停下,上上下下地打量阿伯。“阿伯啊,哥们——”他说,“真是不想说我花了多少时间琢磨你——担心你,阿伯。”
阿伯站在那里前后摇摆。“你还是会尝试揭开谜底,对不对!你知道他们送你进了多少次医院,企图清理干净你的记忆吗?七次,阿伯!你知道通常多少次就能清空一个人的记忆吗?一次,阿伯。一次!”波阿斯在阿伯的鼻尖底下打个响指。“就这么简单,阿伯。一次,这个人就再也不会招惹任何麻烦了。”他困惑地摇摇头。“但你不一样,阿伯。”
阿伯微微颤抖。
“我让你立正站得太久了吗,阿伯?”波阿斯咬牙切齿道,他忍不住要时不时地折磨一顿阿伯。
原因之一,阿伯在地球上曾经拥有一切,而波阿斯一无所有。
原因之二,波阿斯很可悲地离不开阿伯,更准确地说,进攻地球时将离不开他。波阿斯是个孤儿,年仅十四岁就被招募入伍——他对如何在地球上享受美好生活没有一丁点的概念。
他指望阿伯能教他怎么享受荣华富贵。
“你想知道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曾经是什么人?”波阿斯对阿伯说。阿伯依然立正站得笔直,脑袋里一片空白,无法从波阿斯对他说的话里得到任何好处。当然了,波阿斯对阿伯说话也不是为了他好。波阿斯只是在安慰自己,等他们进攻地球的时候,这位搭档将陪伴在他身旁。
“朋友——”波阿斯瞪着阿伯。“你是有史以来最幸运的人之一。在地球上,朋友,你曾经活得像国王!”
和火星上的大多数情报一样,波阿斯掌握的有关阿伯的情报也残缺不全。他说不清这些情报究竟来自何方,都是从军旅生涯的一般背景噪音里捕捉到的。
他这个士兵过于优秀,因此不能到处打听,想办法补充完整这部分情报。
士兵掌握的情报不该是完整的。
因此,波阿斯实际上并不怎么了解阿伯,只知道他曾经非常走运,其他都是他自己添枝加叶想出来的。
“我是说——”波阿斯说,“没有任何东西你无法拥有,没有任何事情你不能去做,没有任何地方你敲不开门!”
波阿斯一方面拼命强调阿伯在地球上神奇的好运气,另一方面也对另一件神奇的事情非常担忧——他迷信般地深信不疑,他在地球上的运气注定糟糕透顶。
波阿斯此刻在用两个魔词来形容一个人在地球上能够得到的至高幸福:好莱坞夜总会。他没见过好莱坞,也没进过夜总会。“哥们,”他说,“你没日没夜地进进出出好莱坞夜总会。”
“哥们,”波阿斯对宛如一块木头的阿伯说,“你在地球上拥有一个人享受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你也知道该怎么享受生活。”
“哥们,”波阿斯对阿伯说,企图掩饰他的欲望是多么可悲地不知所谓,“我们要去一些好地方,点一些好东西,和一些好人儿厮混交往,大体而言就是好好地享受一些好时光。”他抓住阿伯的胳膊使劲摇晃。“搭档——这就是你和我,搭档。哥们——咱们会成为著名的好搭档——去所有的地方,做所有的事情。”
“‘请欢迎走运的老阿伯和他的搭档波阿斯!’”波阿斯说,这是他希望地球人在被征服后说的话,“‘他们来了,快活得像两只鸟儿!’”想到这对快活得像鸟儿的好搭档,他吃吃地笑个不停。
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笑容从来都持续不了太久。波阿斯内心深处其实担忧得要死。他因为害怕丢工作而担忧得要死。他一直不太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得到这份美差的,为什么能享有这些了不起的特权。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谁给了他这份好工作。
波阿斯甚至不知道真正的指挥官受谁指挥。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命令——来自比真正的指挥官级别更高的人的命令。和所有真正的指挥官一样,波阿斯的全部行为都基于只能被形容为“小道消息”的东西——在真正的指挥官阶层内流传的小道消息。
真正的指挥官在深夜碰头,小道消息随着啤酒、脆饼和奶酪一起流传。
比方说,有一条消息和储藏室的浪费问题有关,有一条和希望士兵在柔道训练中真的受伤发疯有关,还有一条和士兵在扎绑腿时跳过几个环的不良喜好有关。波阿斯本人也会传播这些小道消息,但完全不清楚它们的由来——他会基于小道消息采取不同的行动。
由阿伯处决斯东尼·斯蒂文森的命令也是这样宣布的。忽然之间,它就成了交谈的主题。
忽然之间,真正的指挥官就逮捕了斯东尼。
波阿斯用手指拨弄着口袋里的控制盒,但没有揿下任何一个按钮。他在他控制的人群之间找到他的位置,在自我意志的驱使下立正站好,揿下按钮,和战友们一起放松身体。
他非常想喝一杯烈酒。只要他想喝,随时都能喝到烈酒。无限量的各种烈酒定期从地球运来,供真正的指挥官享用。普通军官同样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但他们喝不到好酒。普通军官喝的是一种有毒的绿色酒浆,在火星本地由地衣发酵制成。
但波阿斯从不喝酒。他之所以不喝酒,有一个原因是他害怕酒精会削弱他作为一名士兵的能力。另一个原因是他害怕会一时间失去自制力,请普通士兵陪他喝一杯。
真正的指挥官请普通士兵喝酒的惩罚是死刑。
“是啊,我的上帝。”波阿斯说,将他的声音加入人们放松时的长吁短叹之中。
十分钟后,布莱克曼士官长宣布娱乐时间到了,在娱乐时间里,所有人都应该到室外去玩德式棒球,这是火星陆军内的头号运动。
阿伯偷偷溜走。
阿伯偷偷钻进十二号营房,寻找压在蓝色石块下的那封信——他杀死的红发男人让他来找这封信。
这片区域内的所有营房里都空无一人。
营房前的旗杆顶上没有旗帜。
空荡荡的营房曾经驻扎着火星帝国突击队的一个营。三个月前的一天深夜,突击队静悄悄地消失了。他们乘坐宇宙飞船出发,士兵涂黑脸孔,狗牌用胶布粘牢,以免叮当碰撞——他们的目的地是个秘密。
火星帝国突击队擅长用钢琴弦勒杀哨兵。
他们的秘密目的地是地球人的月亮。他们将从那里发动战争。
阿伯在十二号营房的锅炉房外找到了一块蓝色大石头。这块石头是绿松石。绿松石在火星极为常见。阿伯发现的这块绿松石是一块一英尺见方的石板。
阿伯掀开石块往底下看。他找到了一个带拧盖的铝合金圆筒。圆筒里是一封用铅笔写的长信。
阿伯不知道信是谁写的。他现在不怎么擅长猜测,因为他只知道三个人的名字:布莱克曼士官长、波阿斯和阿伯。
阿伯走进锅炉房,关上门。
他很兴奋,但他不知道原因。他借着从积灰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开始读信。亲爱的阿伯:——这封信是这么开头的
亲爱的阿伯:——这封信是这么开头的:上帝作证,我知道的情况同样不多,下面是我能确定的事实,这封信的末尾有一份问题清单,你应该尽可能去找到答案。这些问题非常重要。我在问题上花费的心思要远远多于已经掌握的答案。我能确定的第一项事实是:1.假如问题不合逻辑,那么答案也一样。
写信者确定的每一条事实都有编号,像是为了强调寻找确凿事实是一个令人痛苦、循序渐进的游戏。写信者能够确定的事实共计一百五十八项。曾经有过一百八十五项,但其中二十七项被划掉了。
第二项:2.我是一个被称为“活着”的东西。
第三项:3.我在一个被称为“火星”的地方。
第四项:4.我是一个被称为“军队”的东西的组成部分。
第五项:5.这支军队计划去一个被称为“地球”的地方,杀死其他被称为“活着”的东西。
前八十一项事实没有一条被划掉。在前八十一项事实中,写信者逐渐触及越来越复杂的事情,但错误也变得越来越多。
写信者在游戏初期就提到了波阿斯,但没有深入讨论。
46.留意波阿斯,阿伯,他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47.波阿斯的右裤袋里藏着某样东西,要是别人做了波阿斯不喜欢的事情,他就用这样东西让别人头痛。
48.还有一些其他人也有能让你头痛的东西。仅凭外表无法分辨谁是这种人,因此对所有人都必须好言好语。
71.阿伯我的老朋友——我能确定的几乎所有事实都来自我克服了天线带来的剧痛。每次我扭头去看各种事物,疼痛就会开始出现,但我还是要扭头去看,因为我知道我会看见我不该看见的东西。有时候我提出问题会引来疼痛,这时候我就知道我提出了一个好问题。然后我会将这个问题分解为更小的问题,我向其他人提出这些更小的问题,得到小问题的答案后,我将它们拼凑到一起,得到大问题的答案。
72.我训练自己能够忍耐的疼痛越强烈,我找到的答案就越多。现在你害怕疼痛,阿伯,但不主动迎接疼痛就无法找到答案。你找到的答案越多,你就会越乐于忍受疼痛。
空营房的锅炉房里,阿伯放下那封信想了一会儿。他想哭,因为写信的那位英雄看错了阿伯。阿伯知道他能忍耐的疼痛不及写信者所忍耐的千万分之一——他对知识的爱远远没到那个程度。
就连医生在医院里让他体会的小小刺痛都已经疼得他死去活来了。他大口吸气,像是在岸边垂死挣扎的鱼,回想起波阿斯在营房里给予他的剧痛。他宁可去死,也不想再次体验那种痛楚。
他的眼睛里涌出泪水。
假如他开口说话,肯定会泣不成声。
可怜的阿伯,他不想再招惹任何人了。无论他从这封信里得到什么知识(另一个人用勇气换来的知识),他都会用它们去尽量避免疼痛的折磨。
阿伯心想,也许有些人比其他人更能忍受疼痛。他猜这大概就是原因。他眼泪汪汪地心想,也许我在这方面特别敏感。虽说阿伯希望写信者一切安好,但他也希望写信者能体验一下阿伯感受到的那种剧痛,哪怕一次都好。
然后写信者说不定就会把信留给其他人了。
阿伯无法判断信里包含的那些知识究竟是真是假。他如饥似渴、生吞活剥地全盘接受。既然接受了这些知识,阿伯获得的对人生的理解与写信者对人生的理解也完全相同。阿伯狼吞虎咽地吞下了一整套世界观。
与这套世界观混在一起的还有传闻、历史、天文、生物、神学、地理、心理学、医学,甚至一个小故事。
随意抽取几个范例如下:
传闻:22.鲍德斯将军永远醉醺醺的。他醉得没法把鞋带绑得不散开来。军官和其他人一样糊涂和不高兴。你曾经是一名军官,阿伯,指挥过一个营。
历史:26.火星上的所有人都来自地球。他们以为在火星上会过得更好,但现在谁也不记得地球究竟有什么不好了。
天文:11.天空中的所有天体每天绕火星转动一圈。
生物:58.男人和女人睡觉,女人生下新人。火星上的女人很少生下新人,因为男人和女人分别在不同地方睡觉。
神学:15.某人为了某个原因创造了一切。
地理:16.火星是个圆球。火星上唯一的城市叫福柏。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叫福柏。
心理学:103.阿伯,蠢货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太蠢,不相信世上还存在聪明这回事。
医学:73.他们在这个被称为火星的地方清除一个人的记忆时,并不能真的彻底清除干净。他们只是从中间挖掉一大块,边边角角总还会残留很多东西。有传闻说他们试过彻底清除几个人的记忆,被清除记忆的可怜虫就此连走路和说话都不会了。医生只能训练他们上厕所,教他们千把个最基本的词汇,安排他们在军队或工厂的公共部门工作。
小故事:89.阿伯,你最好的朋友是斯东尼·斯蒂文森。斯东尼是个快活而强壮的大块头男人,每天要喝一夸脱的威士忌。斯东尼的脑袋里没有天线,他记得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假装是个情报侦察兵,实际上是一名真正的指挥官。他用无线电控制一个强袭步兵连,将负责进攻地球上一个称为英格兰的地方。斯东尼是从英格兰来的。斯东尼喜欢火星陆军,因为有太多事情可供嘲笑了。斯东尼永远在笑。他听说你是个闯祸精,阿伯,于是来你的营房看你。他假装是你的朋友,这样就可以听你说话了。交往了一段时间后,你开始信任他,阿伯,你向他讲述了你有关火星生活究竟是为了什么的秘密理论。斯东尼想嘲笑你,但意识到你发现了一些连他也不知道的事情。他过不了这个坎,因为按理说他应该什么都知道,按理说你应该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你告诉了斯东尼许多你想找到答案的重大问题,斯东尼只知道其中一半问题的答案。斯东尼回到他的营房,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在他脑海里转啊转啊转。那天夜里他睡不着,无论怎么喝酒都没用。他意识到有人在利用他,但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这支火星陆军。他甚至不知道火星为什么要进攻地球。他越是回想地球,就越是意识到火星陆军的成功机会堪比雪球掉进地狱还想全身而退。对地球的大规模进攻等于集体自杀。斯东尼心想,我能找谁聊这些事情呢?除了你,他想不到任何人。于是斯东尼在日出前一小时晃晃悠悠地爬下床,偷偷溜进你的营房,叫醒了你。他把他知道的有关火星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他说从今往后无论他发现什么鸟事都会告诉你,你无论发现什么鸟事也都要告诉他。就这样,你和他时常碰头,努力琢磨各种各样的事情。他给了你一瓶威士忌。你和他一起喝酒,斯东尼说你是他最他妈好的朋友。他说尽管他总是笑呵呵的,但他在火星上从头到尾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他哭了,险些吵醒你周围的战友。他叫你要留神波阿斯,然后回到自己的营房,睡得像个婴儿。
这个小故事之后的内容证明了斯东尼·斯蒂文森和阿伯的秘密观测小队究竟有多么能干。从这个小故事开始,信里能够确定的事实总是这样开头:斯东尼说——你发现——斯东尼告诉你——你告诉斯东尼——你和斯东尼某天夜里在靶场上喝得烂醉,你们两个疯疯癫癫的家伙认定——
这两个疯疯癫癫的家伙认定的最重要的事实是,在火星上真正统治一切的是个大块头男人,他和蔼可亲,总是笑嘻嘻的,说话拿腔拿调,永远带着一条大狗。根据这封写给阿伯的信,这个男人和他的狗会每隔一百天左右出席一次火星陆军真正的指挥官的秘密会议。
这个男人和那条狗当然就是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和太空猎犬哥萨克,信里没有提到这一点,因为写信者什么都不知道。伦福德和哥萨克在火星上的出现并非毫无规律,他们受困于时间同向曲面漏斗,现身时间和哈雷彗星一样容易预测。他们每隔一百一十一天在火星出现一次。
正如写给阿伯的信里说的:155.根据斯东尼所说,这个大块头和他的狗在会场内出现,轻而易举地震慑住所有人。他是个很有魅力的大块头男人,每次会议结束时,所有人都会学着他的方式去思考。每个人的每个点子都来自他。他只是没完没了地微笑,用他悦耳的声音拿腔拿调说话,将一个又一个新点子灌输给大家,而与会者就会开始讨论这些点子,仿佛这些点子都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他痴迷于德式棒球这种游戏。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被问到了他只会哈哈大笑。他总是穿伞降滑雪陆战队的制服,但伞降滑雪陆战队的真正的指挥官都信誓旦旦说除了在秘密会议上,他们一次也没见过这个人。
156.阿伯我的老朋友,写信者对阿伯说,每次你和斯东尼发现什么新事实都会记在这封信上。记住要藏好这封信。每次你改变藏信地点,都要记住告诉斯东尼。这样一来,哪怕你被送进医院清除记忆,斯东尼也会告诉你去哪儿重新填充记忆。
157.阿伯——知道你为什么要坚持下去吗?你之所以要坚持下去,是因为你有伴侣和孩子。火星上几乎没有人拥有伴侣或孩子。你的伴侣叫比。她是福柏市席里曼呼吸学校的女教师。你的儿子叫克洛诺。他住在福柏的初等学校里。根据斯东尼·斯蒂文森说的,克洛诺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德式棒球手。和火星上的所有人一样,比和克洛诺都学会了独自生存。他们并不想念你。他们从不想到你。但你必须向他们证明,他们对你的需要胜过一切。
158.阿伯,你这个疯狂的龟孙子,我爱你。我认为你酷得无与伦比。你要想办法和你的小家庭团聚,偷一艘太空飞船,逃到某个和平而美丽的地方去,一个不需要每天吃傻瓜丸维生的地方。带上斯东尼。你们要安顿下来,要花费许多时间搞清楚,这个局面究竟是谁一手造成的。
这封信只剩下签名供阿伯阅读了。
签名在另一页纸上。
在翻到签名那一页之前,阿伯努力想象写信者的个性和相貌。这位写信者无所畏惧。这位写信者热爱真相,他宁可忍受难以估量的剧痛,也要给他的真相库存增加知识。他比阿伯和斯东尼都要了不起。他怀着爱意、快乐和超然观察记录他们的反叛活动。
在阿伯的想象中,写信者是个非凡长者,留着白胡须,拥有铁匠的体魄。
阿伯翻过那一页,看见了签名。
签名上方有一句表露情感的话:我永远是你忠实的——
签名本身占据了几乎整页纸。签名是三个大写字母,每个字母高六英寸宽两英寸。字母写得很笨拙,黑乎乎的笔迹洋溢着幼儿园小朋友般的勃勃生气。
签名如下:

这是阿伯自己的签名。
写信的英雄就是阿伯。
阿伯在记忆被清除前写下这封信给自己。这是最美好的文学,因为它让阿伯变得勇敢、警醒和从内心享有自由。这封信让他在最苦难的时光里成为自己的英雄。
阿伯不知道被他掐死在石柱上的男人是斯东尼·斯蒂文森,他最好的朋友。要是知道,他宁可自杀也不会杀死他。但命运暂时饶过了他,他要到许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个可怕的真相。
阿伯回到营房里,战友正在用粗皮带磨丛林刀和军刺。每个人都在磨一把刀。
每张脸上都露出某种特定的驯顺笑容,这种笑容表示一个人无论多么驯顺,只要条件合适,都会乐于犯下杀人的罪行。
他们刚刚收到命令,这个团将以最快速度登上太空飞船。
火星与地球的战争已经打响。
火星帝国突击队的先遣部队已经摧毁了地球卫星上的地球人设施。突击队的火箭发射台从月球发动袭击,正在让地球上的所有重要城市品尝地狱的滋味。
就像要给正在品尝地狱滋味的人们送上配乐,火星电台向地球不停发送一条令人发疯的单调信息:
棕色皮肤的人,白色皮肤的人,黄色皮肤的人——不投降就死路一条。棕色皮肤的人,白色皮肤的人,黄色皮肤的人——不投降就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