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煎饼就很好

第三章 联合煎饼就很好

“孩子——他们说这个国家不存在皇室,但你还需要我告诉你怎么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国王吗?只需要钻进厕坑,出来时散发着玫瑰的芬芳。”

——诺尔·康斯坦特

总部设在洛杉矶的杰作公司负责管理玛拉基·康斯坦特的财务,由玛拉基的父亲一手创立,总部是一幢三十一层高的大厦。杰作公司拥有这幢楼,但只使用最顶上的三层,将其余楼层租给它控制的企业。

这些企业中,最近被杰作公司卖出的那些正在搬出去,最近被杰作公司买进的那些正在搬进来。

租户里有银河飞船、月雾烟草、儿戏石油、莱诺克斯单轨铁路、弗莱水银、萨尼梅德制药、刘易斯与马文硫磺、杜普雷电子、通用压电、心灵致动无限责任、艾德缪尔联合、麦克斯-摩尔机械工具、威尔金森涂料与油漆、美国悬浮、快速流动、休闲之王衬衫、加州致尚徽志意外与人寿保险公司。

杰作大厦是一幢细长的十二面棱镜状建筑物,十二个外立面从上到下都覆盖着玻璃,青绿色的玻璃到底部渐变为玫瑰红。根据建筑师说,十二面象征着全世界的十二个主要宗教。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逼着建筑师说清楚它们都是什么宗教。

算他走运,因为他根本答不上来。

屋顶有个私家直升飞机停机坪。

对底下的许多人来说,康斯坦特的直升飞机的阴影和隆隆声响就仿佛带来死亡的光明天使的黑影和振翅声。之所以会让人这么觉得,是因为股市崩盘,金钱和工作都是那么稀缺。

之所以会让人这么觉得,更是因为崩溃得最严重、拖着所有人跌向深渊的正是玛拉基·康斯坦特的那些企业。

驾驶直升机的是康斯坦特本人,因为所有的仆人都在前一晚辞职了。康斯坦特驾驶得很差劲,降落时重重地砸在停机坪上,整幢楼都随之颤抖。

他来见杰作公司的总裁兰桑·K·佛恩。

佛恩在三十一楼等康斯坦特,这一层只有一个巨大的房间,也就是康斯坦特的办公室。

办公室装饰得很诡异,因为没有一件家具有腿,所有东西都靠磁力悬浮在合适的高度上。桌子、写字台、吧台和沙发是飘浮在半空中的板状物,椅子是飘浮在半空中的倾斜碗状物。最怪异的是铅笔和便笺簿随意飘荡在半空中,任何人有了值得记下来的点子都可以随手取用。

地毯翠绿如青草,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就是青草——活生生的青草,茂盛得像是高尔夫球场。

玛拉基·康斯坦特乘私人电梯从停机坪来到办公室。电梯门轻轻打开,没有腿的家具和飘来飘去的铅笔与便笺簿吓了他一跳。他有八个星期没来过自己的办公室了。有人重新装修了这个房间。

兰桑·K·佛恩,杰作公司的年长总裁,他站在从地板到天花板的观景窗前眺望城市。他头戴黑色杭堡帽,身穿黑色切斯特菲尔德大衣。他像持枪似的将紫竹手杖抱在胸前。他的身材极为瘦削——向来如此。

“屁股活像两颗小馒头。”玛拉基·康斯坦特的父亲诺尔曾经这么形容佛恩。“兰桑·K·佛恩就像两个驼峰都消耗光了的骆驼,他消耗掉了身上的一切,只剩下头发和眼珠了。”

根据国税局公布的数字,佛恩是全国薪水最高的企业管理人员。他的工资达到了每年一百万美元,外加股票优先认购计划和生活费用津贴。

他加入杰作公司时只有二十二岁,今年他六十岁了。

“有——有人换掉了全部家具。”康斯坦特说。

“对,”佛恩说,眼睛依然望着窗外,“有人换掉了家具。”

“你?”康斯坦特说。

佛恩哼了一声,隔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对自己的产品表示一下忠诚度。”

“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家具,”康斯坦特说,“没有腿——就这么飘在半空中。”

“磁力学,你该知道的。”佛恩说。

“天——天哪,习惯了以后,我觉得它们看起来太奇妙了,”康斯坦特说,“是我们旗下的公司制造的?”

“美国悬浮公司。”佛恩说,“你说买下来,我们就买了下来。”

兰桑·K·佛恩从窗前转身。他的面容令人困惑地糅合了年轻与年老。整张脸上找不到衰老过程的中间阶段的任何象征,留在岁月长河中的三十岁、四十岁和五十岁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你能看见的只有青春期和六十岁的特征。就好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被一阵热浪烘烤成了鸡皮鹤发。

佛恩每天读两本书。据说亚里士多德是最后一个完全了解其所属文化的人。兰桑·K·佛恩尝试与亚里士多德比肩的努力委实令人敬仰,但在从所知事物中寻找规律这方面,他比亚里士多德恐怕还差得远。

智性的高峰费尽力气制造出一只贤明的老鼠——佛恩是第一个敢于承认那是一只老鼠的人,而且还是只浑身疥疮的老鼠。佛恩用浅显易懂的文字阐述这种哲学如下:

“你走到一个人面前说:‘嘿,乔,过得怎么样?’他说:‘哦,好,挺好——不可能更好了。’你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实际上不可能更糟糕了。归根结底,每个人都过得一塌糊涂,我指的是每个人。而你知道最令人发指的是什么吗?那就是没有人有任何办法。”

这种哲学没有让他沮丧,也没有让他忧惧。

而是让他变得无情而警醒。

对生意也很有帮助——因为它让佛恩自然而然地认定其他人比他弱小,比他看上去更加无聊。

有时候,内心坚强的人也会发现佛恩的喃喃独白很好玩。

他先后为诺尔·康斯坦特和玛拉基工作,所以无论说什么话,都会显得刻薄而好玩——因为他在几乎每个方面都比康斯坦特父子优越,虽说唯一除外的那个方面却是最至关重要的。康斯坦特父子虽然无知、粗俗而傲慢,但拥有多得可怕的狗屎运道。

更准确地说,曾经拥有,直到现在。

玛拉基·康斯坦特还没有认清现状:他的好运已经耗尽——彻底耗尽。他还没认清现状,只知道佛恩在电话里告诉他的可怕消息。

“天哪,”康斯坦特傻愣愣地说,“我越是看这些家具就越是喜欢。这种东西的销路应该好得像热煎饼。”玛拉基·康斯坦特说起话来总让人觉得可悲又可厌。他父亲也是这个德性。老诺尔·康斯坦特对生意一窍不通,他儿子同样如此——康斯坦特父子只要开始假装他们的成功取决于他们知道胳膊肘和三垒有什么区别,他们拥有的那一丁点魅力就会消失殆尽。

生性乐观、进取和狡诈的亿万富翁永远令人厌恶。

“要是你问我,”康斯坦特说,“这个投资相当不赖——一家能造出这种家具的公司。”

“联合煎饼就很好。”佛恩说。这是他特别喜欢的一个笑话。每次别人向他请教能在六周内让资金倍增的投资建议,他就非常严肃地让他们吃进这个虚构公司的股票。有些人还真会信以为真。

“想安安稳稳地坐在美国悬浮公司的沙发上,比一个人在桦皮舟上站起来还要困难。”佛恩干巴巴地说,“你坐进一把他们所谓的椅子,椅子会像弹弓似的把你射到墙上去。坐在写字台的边缘上,写字台会带着你满屋乱飘,就像莱特兄弟在小鹰镇的试飞。”

康斯坦特轻而又轻地碰了碰写字台。写字台紧张兮兮地微微颤抖。

“好吧——还没排除干净所有的小毛病嘛,很简单的。”康斯坦特说。

“从没听过比这更千真万确的话了。”佛恩说。

康斯坦特前所未有地辩解道:“人总归是会时不时地犯个错的。”他说。

“时不时地?”佛恩挑起眉毛。“三个月来你除了错误的决定就没做过别的事情,你完成了我会称之为不可能的壮举。你成功地抹掉了近四十年灵感和瞎猜的成果。”

兰桑·K·佛恩从半空中摘下一支铅笔掰成两段。“杰作公司不复存在。你和我是这幢楼里的最后两个人。其他人都拿着遣散费回家去了。”

他鞠个躬,走向房门。“电话总机设置为将所有来电直接转到你的办公桌上。你离开的时候,康斯坦特先生,记得关灯和锁好大门。”

此刻似乎有必要回顾一下杰作公司的历史。

杰作公司源自一名铜底锅具的扬基佬旅行推销员的灵机一动。这个扬基佬叫诺尔·康斯坦特,土生土长于马萨诸塞州新贝德福德市。他是玛拉基的父亲。

诺尔的父亲是塞尔瓦努斯·康斯坦特,大共和羊毛厂纳塔维纳分厂新贝德福德纺织厂的织布机修理工。他信奉无政府主义,不过从没因此惹上什么麻烦,和老婆之间的纠纷除外。

这个家族向上追溯,可以回到本杰明·康斯坦特的一名私生子身上。本杰明·康斯坦特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位护民官,任期从1799年到1801年,他的情妇是当时瑞典驻法大使的妻子,安妮·露易丝·杰曼·内克尔,斯戴尔-奥斯丹女伯爵。

总而言之,洛杉矶的某个夜晚,诺尔·康斯坦特忽然想当一名投机商人。他当时三十九岁,单身,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没什么过人之处,生意也做得很失败。改行当投机商人的点子钻进脑海的时候,他孤零零地坐在威尔伯汉普顿旅馆223房间的一张小床上。

有史以来一个人拥有过的最有价值的企业财团刚起步时的总部实在不可能更不起眼了。威尔伯汉普顿旅馆的223房间只有十一英尺长、八英尺宽,没有电话也没有写字台。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三抽屉的梳妆台、垫抽屉的旧报纸和最底下一个抽屉里的基甸《圣经》。垫中间抽屉的那页报纸上是十四年前的股市指数。

有个谜语说一个人被关在只有一张床和一本日历的房间里,请问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答案:他吃日历上的椰枣(date),喝床垫里的泉水(spring)。

这几乎就是杰作公司创立时的情况了。诺尔·康斯坦特用来建构其财富帝国的材料并不比日历和床垫更有营养。

杰作公司建立在一支笔、一本支票簿、几个支票尺寸的政府信封、一本基甸《圣经》和共计八千两百一十二美元的账户余额上。

账户余额来自诺尔·康斯坦特父亲死后所留遗产中分给他的那一份。遗产主要由政府债券构成。

诺尔·康斯坦特有一个投资计划。计划非常简单。《圣经》将担任他的投资顾问。

研究过诺尔·康斯坦特的投资模式的人后来得出结论,他要么是天才,要么有一整套好得可怕的产业间谍网。

他永远能在股市最抢眼的明星开始表演的几天甚至几小时前买进。不到十二个月,他几乎没有离开过威尔伯汉普顿旅馆的223房间,就让财富增长到了一百二十五万美元。

诺尔·康斯坦特依靠的既不是天才也不是间谍。

他的体系简单得简直愚蠢,但无论解释多少次,有些人就是理解不了。无法理解这套体系的那些人,为了他们的心智健康,无一例外地强迫自己相信,这么可观的巨大财富只可能来自同样可观的伟大智慧。

以下就是诺尔·康斯坦特的投资体系:

他取出房间里的基甸《圣经》,从“创世记”的第一句话开始。

大家应该知道,“创世记”的第一句话是“起初神创造天地”(I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诺尔·康斯坦特用大写字母写下这句话,用逗号将字母两两分开,整句话于是变成了这样:“I.N.,T.H.,E.B.,E.G.,I.N.,N.I.,N.G.,G.O.,D.C.,R.E.,A.T.,E.D.,T.H.,E.H.,E.A.,V.E.,N.A.,N.D.,T.H.,E.E.,A.R.,T.H.”。

然后他根据缩写寻找公司并买进股份。刚开始他的规矩是每次只吃进一家企业的股票,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股价翻倍就立刻全部卖出。

他投资的第一只股票是国际硝酸盐,接下来分别是特罗布里奇直升机、伊莱克特拉面包房、永世花岗岩、印第安纳新奇品、诺里奇铁业、美国明胶、格拉纳达石油、德尔玛创新、里奇蒙电镀、安德森拖车和雄鹰复印[1]。

接下来十二个月的投资计划如下:特罗布里奇直升机(第二次)、艾尔科升降、工程联合、维克里电子、美国矾业、美国疏浚、特罗布里奇直升机(第三次)。

第三次购入特罗布里奇直升机的时候,他买的不再是部分股票,而是整个吃进——彻彻底底。

两天后,公司与政府签订了制造洲际弹道导弹的长期合同,这份合同让公司的身价飙升到了五千九百万美元——保守估计。诺尔·康斯坦特购入公司只花了两千两百万。

他对这家公司只做出过一项经营决策,命令写在一张威尔伯汉普顿旅馆的照片明信片上。明信片的收信人是公司总裁,他命令总裁将公司名称改为银河飞船有限责任公司,因为公司的业务早已超出了特罗布里奇直升机。

尽管只动用了小小的权力,但这件事非常重要,因为它显示出康斯坦特总算对他名下的产业产生了兴趣。另外,尽管他拥有的公司股份的价值翻了一倍,但他没有将它们全部卖出,而是只卖出了其中的百分之四十九。

从那以后,他继续在基甸《圣经》的辅佐下投资,但会对他真正喜欢的公司保留多数股份。

住在威尔伯汉普顿旅馆223房间里的头两年,诺尔·康斯坦特只有一名访客。这位访客不知道他很有钱。这位访客是个清洁女工,名叫佛罗伦丝·怀特希尔,每十天和他过一夜,收费低廉而合理。

佛罗伦丝和威尔伯汉普顿旅馆的其他人一样,相信了他自称的邮票交易商身份。个人卫生委实不是诺尔·康斯坦特的强项。你很容易就会相信他每天和胶水打交道都是因为工作。

只有国税局和尊贵的克劳福与希金斯会计事务所的雇员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

两年后,诺尔·康斯坦特的223房间迎来了第二名访客。

这位访客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男人,身材瘦削,有一双警醒的蓝眼睛。他说他来自美国国家税务局,诺尔·康斯坦特的视线不由认真了起来。

康斯坦特请年轻人进房间,示意他坐在床沿上,自己依然站在那里。

“他们怎么派了个小孩子来?”诺尔·康斯坦特说。

这位访客没有生气。他将嘲笑变成自己的优势,用它营造出一个令人胆寒的形象。“对,但这个孩子有着铁石般坚硬的心肠和猫鼬般敏捷的头脑,康斯坦特先生,”他说,“另外,我是哈佛商学院毕业的。”

“随便你,”康斯坦特说,“但我不认为你能伤害我。我一毛钱也不欠联邦政府的。”

乳臭未干的访客点点头。“我知道,”他说,“你的一切材料都无懈可击。”

年轻人环顾四周。这个房间的肮脏和褴褛并没有让他吃惊。他对人世间的了解让他早就做好了见到一些病态景象的思想准备。

“过去两年我一直在关注你的所得税申报表,”他说,“根据我的计算,你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幸运的人。”

“幸运?”诺尔·康斯坦特说。

“我认为是的。”年轻的访客说,“你不这么认为吗?举例来说——艾尔科升降公司生产什么?”

“艾尔科升降?”诺尔·康斯坦特茫然道。

“在过去两个月期间,你拥有他们百分之五十三的股票。”年轻的访客说。

“呃——升降——应该就是抬升各种物品的东西吧,”诺尔·康斯坦特愠怒道,“以及各种关联产品。”

年轻访客笑得像是脸上开出了一朵花。“请允许我告诉你,”他说,“艾尔科升降公司是政府在上次大战时给一个绝密实验室随便起的名字,他们研究水下监听设备。战后实验室被卖给私人企业,但名称始终没有改变,因为他们依然在从事绝密工作,唯一的客户依然是政府。”

“你能不能告诉我,”年轻访客说,“你对印第安纳新奇品公司有什么了解,让你认为买入他们的股票会是有利可图的投资?你是不是以为他们专门制造装有小纸帽的派对惊奇筒?”

“我难道必须向国税局回答这些问题?”诺尔·康斯坦特说,“我难道必须详细描述我拥有的每一家公司,否则就要交出我赚到的钱?”

“我只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心向你请教而已。从你的反应来看,我猜你根本不知道印第安纳新奇品公司是干什么的。请允许我告诉你,他们什么都不生产,但持有轮胎翻新机械的几项关键专利。”

“咱们还是快说国税局找我有什么事吧。”诺尔·康斯坦特粗暴地说。

“我已经离开国税局了。”年轻的访客说,“今天上午我辞掉了那份每周一百一十四美元的工作,为的是接受一份每周两千美元的工作。”

“为谁工作?”诺尔·康斯坦特说。

“为你工作。”年轻人说。他站起来,伸出手。“我叫兰桑·K·佛恩,”他说。

“我在哈佛商学院认识一位教授,”年轻的佛恩对诺尔·康斯坦特说,“他总是说我很聪明,但要是想发财,我就必须找到我的贵人。他不肯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迟早会明白的。我问我该怎么找到我的贵人,他建议我去国税局工作个一年半载。

“我查看你的报税记录时,康斯坦特先生,我忽然想通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我既聪明又细心,但并不特别走运。我必须找到一个运气好得可怕的人——于是我就找到了你。”

“我为什么要付你每周两千块的薪水?”诺尔·康斯坦特说,“你看到了我的工作场所和办公用具,你也知道我用它们做到了什么。”

“对——”佛恩说,“但你只挣到了五千九百万,而我告诉你你本来能挣两个亿。你对企业法和税务法一窍不通,甚至不清楚最基本的商业流程。”

佛恩向玛拉基之父诺尔·康斯坦特证明了这一点:佛恩向他展示了名为杰作有限责任公司的企业蓝图。这是一台无与伦比的发动机,侵犯了几千部法律的精神,但没有触犯哪怕最不起眼的城市法规。

这座虚伪和狡诈的丰碑让诺尔·康斯坦特大受震撼,他不看《圣经》都想吃进这家公司的股票。

“康斯坦特先生,”年轻的佛恩说,“你还不明白吗?杰作公司就是你,你担任董事长,我当总裁。”

“康斯坦特先生,”他说,“现在对国税局来说,你和路口卖苹果和梨的小贩一样容易监管。但想象一下,假如你拥有一幢办公楼,从地下室到房梁全都塞满了产业官僚——那些人只会搞丢东西、用错表格、创造新表格、要求所有单据都必须一式五份,不管跟他们说什么,他们顶多只能听懂三分之一;他们习惯性地给出误导性的答案,只是为了争取思考的时间,他们只有在被逼无奈的时候才会做决定,然后掩盖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连做加减法都会出错,只要觉得孤独就会召开会议,觉得缺乏关爱就去写备忘录;他们不会扔掉任何东西,除了他们觉得会害得自己丢饭碗的东西——国税局还能怎么监管你?一个最普通的产业官僚,只要他足够有活力和神经质,每年都能生产一吨毫无意义的文件给国税局检查。在杰作大厦里,我们将拥有数以千计的这种人!你和我占据最顶上的两层楼,你可以按你现在做事的方式继续记录一切。”他环顾四周。“顺便问一声,你现在是怎么做记录的?用火柴头写在号码簿的页边上?”

“记在脑袋里。”诺尔·康斯坦特说。

“还有一个我还没说到的优点。”佛恩说,“你的运气迟早会用完。那时候你就会需要你能雇到的最聪明最细心的管理人员了,否则你会败落得只剩下锅碗瓢盆。”

“你被雇用了。”玛拉基之父诺尔·康斯坦特说。

“那么,我们该在哪儿建造这幢大厦?”佛恩说。

“我拥有这家旅馆,这家旅馆拥有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诺尔·康斯坦特说,“就建在马路对面的停车场上吧。”他举起弯曲得像机轴曲柄的食指说,“但有一点——”

“什么,先生?”佛恩说。

“我不会搬进去。”诺尔·康斯坦特说,“我就待在这儿。”

假如您想深入了解杰作有限责任公司的历史,可以随便找一家公共图书馆,借阅拉薇娜·沃特斯浪漫的《这个梦想过于狂野吗?》或克罗瑟·贡伯格苛刻的《原始的天平》。

沃特斯小姐的著作在商务细节方面混乱不堪,但更详尽地描述了清洁女工佛罗伦丝·怀特希尔如何发现她怀了诺尔·康斯坦特的孩子和她如何得知诺尔·康斯坦特是个亿万富翁。

诺尔·康斯坦特娶了这位清洁女工,给了她一幢大宅和存有百万美元的支票户头。他说假如是男孩就叫玛拉基,女孩则叫普露登丝。他请她继续每十天来一次威尔伯汉普顿旅馆的223房间,但不要带孩子来。

贡伯格的著作在商业细节方面堪称一流,但囿于贡伯格的立论中心之限,杰作公司被描述成了爱无能综合征的产物。贡伯格的著作你越是往下读,就越是能在字里行间看清贡伯格本人既不被别人爱也无法去爱别人。

顺便说一句,沃特斯小姐和贡伯格都没有发现诺尔·康斯坦特的投资秘诀。兰桑·K·佛恩也没有发现,尽管他做出了诸多尝试和努力。

诺尔·康斯坦特只把投资秘诀告诉了儿子玛拉基,他在玛拉基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将秘密告诉了玛拉基。生日派对只有两个人参加,在威尔伯汉普顿旅馆的223房间举办。这是父子两人第一次见面。

玛拉基受到诺尔的邀请前来参加派对。

人类的情感就是这么奇怪,年轻的玛拉基·康斯坦特更注意的是房间里的家具摆设,而不是如何挣几百万甚至几十亿美元的秘诀。

不过挣钱的秘诀本来就简单得离奇,因此也不需要太多的注意力。其中最复杂的部分就是等诺尔最后放下杰作公司的火炬后,玛拉基要怎么把它捡起来。年轻的玛拉基应该去找兰桑·K·佛恩,向他要一份按时间排列的杰作公司所投资企业的列表,从头到尾读下来,年轻的玛拉基就会知道老诺尔已经翻到了《圣经》的哪一页,而年轻的玛拉基就从那里开始。

在223房间的所有家具和装饰之中,年轻人玛拉基最感兴趣的是他本人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他只有三岁,是沙滩上的一个甜美、可爱而活泼的小男孩。

照片用图钉固定在墙上。

那是房间里唯一的照片。

老诺尔看见年轻人玛拉基在看那张照片,父子之间的这些事情让他觉得既困惑又尴尬。他搜肠刮肚想说点好话,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

“我父亲只给了我两条忠告。”他说,“其中只有一条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两条忠告分别是:‘别动你的本金’和‘别把酒瓶带进卧室’。”他的尴尬和困惑增长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再见,”他突然说。

“再见?”年轻的玛拉基说,大吃一惊。他走向房门。

“别把酒瓶带进卧室。”老人说,转过身去。

“好的,先生,我不会的。”年轻的玛拉基说,“再见,先生。”他说完就出去了。

这是玛拉基·康斯坦特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他父亲又活了五年,《圣经》一次也没有辜负过他。

诺尔·康斯坦特在这句话结束时死去:“天主于是造了两个大光体:较大的控制白天,较小的控制黑夜,并造了星宿。”

他最后投资的股票是阳光小子石油,买入价17.25美元。

儿子接收了父亲留下的一切,但玛拉基·康斯坦特没有搬进威尔伯汉普顿旅馆的223房间。

接下来的五年里,儿子的运气和父亲的运气一样好得可怕。

直到现在,杰作公司忽然土崩瓦解。

玛拉基·康斯坦特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身旁是飘浮的家具,脚下是绿草的地毯,他依然无法相信他的运气已经用完了。

“什么都没留下?”他无力地说,对兰桑·K·佛恩挤出笑容,“朋友,别吓唬我——我的意思是说,肯定还剩下些什么吧?”

“今天上午十点的时候我也这么想。”佛恩说,“我还祝贺了一下自己,因为我打造出的杰作公司能抵抗住你能想象得到的所有打击。我们相当平稳地熬过了大萧条——对,还有你的各种胡来。

“但就在十点一刻,我接待了一位律师,昨晚他显然参加了你的派对,而昨晚你似乎在到处赠送油井,律师非常贴心地准备了法律文书,假如有你签字,那么这些文件就会生效。对,你确实签字了。昨晚你送出了五百三十一口丰产的油井,儿戏石油就这么完蛋了。”

“十一点,”佛恩说,“美国总统宣布银河飞船公司——就是我们刚卖掉的银河飞船公司——得到了三十亿美元的太空新时代订单。”

“十一点半,”佛恩说,“我收到一份《美国医学会杂志》,我们的公关总监在上面写了三个大字,‘供查参’。假如你在你的办公室里待过哪怕一秒钟,就会知道这三个大字代表着‘供您查阅参考’。我翻到他要我看的那一页,发现供我查阅参考的是什么呢?是只要有月雾香烟出售的地方,它就是不育症的主要原因——对两种性别来说都是。发现这个事实的不是人类,而是一台电子计算机。每次有关于吸烟的信息被喂进电脑,它都会变得极为兴奋,但谁也搞不清究竟是为什么。电脑显然想对操作人员说些什么。它竭尽所能表达意思,最后终于让操作人员提出了正确的问题。

“正确的问题是月雾香烟与人类繁殖之间的关系。关系是:抽月雾香烟的人不生孩子,就算想生也生不出来。”佛恩说。

“毫无疑问,”佛恩说,“小白脸、派对女郎和纽约人对失去这项生理能力都感激不尽。但在杰作公司的法律部门看来——当然,是在这个部门清算解散之前——数以百万计的其他人只要起诉就必定会获胜,因为月雾香烟抹杀了对他们来说非常宝贵的东西。发自肺腑的快乐。”

“全美国大约有一千万人抽过月雾香烟,”佛恩说,“全都绝育了。就算十分之一起诉你要求惩罚性赔偿,每个人的价码只是区区五千美元,总数也会达到五十亿,还不算法律费用。但你没有五十亿美元。由于股市崩盘和你买进美国悬浮这种垃圾决定,你的身家连五亿都不到了。”

“月雾烟草,”佛恩说,“是你的。杰作公司,”佛恩说,“也是你的。你拥有的所有公司都会被起诉,而且原告必将获胜。他们没法从萝卜里挤出鲜血,但无疑会在挤血的过程中毁掉萝卜。”

佛恩又鞠了个躬。“我在此履行我最后的职责,通知你你父亲留下了一封信,只有在你的运气转差时才会交给你。我得到的命令是假如你的运气一落千丈,就把那封信放在威尔伯汉普顿旅馆223房间的枕头底下。一小时前,我把那封信放在了枕头底下。”

“现在,作为这家企业的谦恭而忠实的仆人,我向你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佛恩说,“假如这封信能给人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带来哪怕最微弱的一丝光明,就麻烦你打个电话到我家里告诉我一声,我将感激不尽。”

兰桑·K·佛恩用拐杖碰了碰帽檐,以此敬礼道:“再见了,小杰作先生,再见。”

威尔伯汉普顿旅馆是一幢寒酸的都铎式建筑物,楼高三层,就在杰作大厦的街对面,与大厦相比就像大天使加百列和他脚下一张没整理过的床。松木板钉在旅馆的灰泥外墙上,假装这幢楼是半原木半混凝土的结构。屋脊被存心弄断,模仿岁月留下的痕迹。厚实而低矮的屋檐缩在假茅草屋顶下。窗户很小,镶着钻石形状的窗格。

旅馆的小鸡尾酒廊名叫“听你说吧”。

听你说吧里有三个人,一名酒保和两位客人。两位客人是一个瘦削的女人和一个肥胖的男人,两人似乎都上了年纪。威尔伯汉普顿旅馆里谁也没见过他们,但两人往那儿一坐,你会觉得他们已经在听你说吧里坐了好几年。他们的保护色极为出色,因为他们看上去也同样行将就木、背脊折断、头顶茅草和眼界狭小。

他们自称是靠养老金过日子的教师,来自中西部的同一所高中。胖男人说他叫乔治·M·赫尔姆霍尔兹,曾任乐队指挥。瘦女人说她叫罗贝塔·威利,曾任代数教师。

他们显然在人生的晚期发现了酒精和冷嘲热讽的好处。同一种酒他们从不点第二次,急切地想搞清楚这个那个酒瓶里装的都是什么——还有什么是金色黎明潘趣酒,什么是海伦十二树,什么是金色细雨,什么是快活寡妇汽酒[2]。

酒保知道他们不是酒鬼。他熟悉这种人,也喜欢这种人:生命快到尽头的两个《星期六晚报》[3]封面人物。

但只要不问有关美酒的各种问题,他们就和太空新时代第一天里的其他几百万美国酒吧常客没什么区别了。他们呆呆地坐在高脚凳上,盯着面前架子上的成排酒瓶。他们的嘴唇不停翕动——令人惊恐地尝试挤出毫无意义的狞笑、鬼脸和冷笑。

传道者鲍比·丹顿将地球比喻成上帝的宇宙飞船其实还挺贴切的——对酒吧常客来说更是如此。赫尔姆霍尔兹和威利小姐表现得像是一对正副驾驶,漫无目标地在太空中航行,按理说要一直航行到永远。你很容易相信旅程刚开始时他们英姿勃发,经过完善的技术训练,洋溢着年轻人的光彩,两人面前的酒瓶就是各种仪器,他们已经注视了许多年、许多年,许多年。

你很容易相信每过一天,太空小子和太空妹子都比前一天稍微邋遢一点,直到现在成为泛银河太空服务公司的耻辱。

赫尔姆霍尔兹的裤裆有两颗纽扣没系上。他的左耳朵上有剃须泡沫。他的两只袜子不成对。

威利小姐是个看上去有点疯狂的小老太,长着突出的尖下巴。她戴一顶黑色卷毛假发,看着像是在农户的谷仓门上钉了好几年。

“我看总统下令开创这个太空新时代无非是为了看能不能解决失业问题。”酒保说。

“嗯,哼。”赫尔姆霍尔兹和威利小姐同时说。

只有眼神最锐利和生性最多疑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两位的行为有一点异于常人之处:赫尔姆霍尔兹和威利小姐对时间的兴趣大得过分。这两个人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却格外关注他们的钟表——威利小姐盯着她的男用手表,赫尔姆霍尔兹盯着他的金壳怀表。

这件事的真相是这样的:赫尔姆霍尔兹和威利小姐根本不是退休教师。他们都是男性,都是伪装大师。两人是火星陆军最优秀的间谍,两百英里高空中悬着一个飞碟,飞碟里是火星陆军的抓壮丁小组,两人就是他们的耳目。

玛拉基·康斯坦特不知道,但他们正在等他。

玛拉基·康斯坦特过街走进威尔伯汉普顿旅馆,赫尔姆霍尔兹和威利没有拦住他。他们没有表现出他对他们有任何意义的征兆。他们让他穿过大堂,登上电梯,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但他们又瞥了一眼各自的表——眼神最锐利和生性最多疑的人会注意到威利小姐揿下手表上的一个按钮,秒针开始发疯般地转动。

赫尔姆霍尔兹和威利小姐不打算对玛拉基·康斯坦特使用暴力。他们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使用过暴力,但依然征募了一万四千人去火星。

他们的通常做法是打扮成市政设施工程师,向不太聪明的男人和女人许以每小时九块钱免税薪水外加吃住交通的待遇,请他们去世界上的某个偏僻角落为政府的秘密项目工作三年。赫尔姆霍尔兹和威利小姐经常开玩笑说他们从不具体说明组织项目的是哪个政府,受招募的人也从没想到要问一声。

百分之九十九的受招募者在抵达火星后都被洗掉记忆。精神健康专家清除他们的记忆,火星外科专家在他们颅骨内植入无线电天线,这样就可以用无线电控制这些新兵了。

他们会以最随随便便的方式给新兵起个名字,然后分配去工厂、建筑工地、行政单位和火星陆军。

只有极少数受招募者不会得到这种待遇,因为他们不需要做手术就能表现出心甘情愿、死心塌地服务火星的决心。这些幸运儿会被纳入指挥者的秘密圈子。

赫尔姆霍尔兹和威利秘密特工都属于这个圈子。两人完全保留了各自的记忆,而且不受无线电遥控。他们热爱他们的工作,一向如此。

“那个斯力伏维茨怎么样?”赫尔姆霍尔兹问酒保,他眯着眼睛在看最底下一层架子上的一个积灰酒瓶。他刚喝完一杯黑刺李金酒调制的利克鸡尾酒。

“我都不知道我们有这东西。”酒保说。他拿起酒瓶放在吧台上,倾斜一个角度以看清标签。“梅子白兰地。”他说。

“下一杯我试试这个。”赫尔姆霍尔兹说。

威尔伯汉普顿旅馆的223房间从诺尔·康斯坦特死后空置至今——也算一种纪念。

玛拉基·康斯坦特自己开门走进223房间。自从父亲死后,他就没进过这个房间。他随手关上门,在枕头底下找到那封信。

房间里除了床单什么都没更换过。玛拉基小时候在海滩上的照片依然是墙上唯一的照片。

信里写道:

亲爱的儿子:

肯定有非常严重的坏事发生在你身上,否则你不可能读到这封信。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告诉你,对坏事要冷静应对,然后环顾四周,看我们发财而又破产有没有导致某些好事或重要的事情发生。我要你去发现的是,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还是说所有事情都像是在我眼中那么疯狂?

假如说我不是个非常出色的父亲(或非常出色的任何东西),那是因为我在死前很久就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没有人爱我,我不擅长任何事情,我找不到任何爱好,我受够了推销锅碗瓢盆和看电视,所以我和死人没什么区别,我往那条路上走得太远,早就回不来了。

然后我开始在《圣经》的指导下做生意,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希望我拥有整个地球,虽说我和死人没有任何区别。我瞪大眼睛寻找能告诉我这都是为了什么的征兆,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只是变得越来越富有。

然后你母亲寄给我你在海滩上的照片,你在照片里看我的眼神让我心想,也许你就是我积累这些财富的原因。我明白我在死前不可能看透这一切,但也许你将会突然彻彻底底地看清一切。我必须告诉你,连活死人都不愿意一方面活着,但另一方面又看不透这一切。

我请兰桑·K·佛恩只有在你倒霉时才把这封信交给你,那是因为一个人走运的时候是什么都想不到也看不清的。因为他不需要。

所以,我的孩子,你仔细看看你的周围。假如你破产了,有人带着疯狂的点子来找你,我的建议是接受。等你有了想知道答案的心情,大概就会知道答案吧。

我得到的答案只有一点,那就是有些人运气很好,有些人运气不好,连哈佛商学院的毕业生也说不清楚原因。

你忠实的——老爸

有人敲了敲223房间的门。

康斯坦特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就开了。

赫尔姆霍尔兹和威利小姐走进房间。他们根据上司的指示,恰好在玛拉基·康斯坦特读完信的那一秒走进房间。上司还逐字逐句地指示过他们该对他说什么。

威利小姐摘掉假发露出真身: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赫尔姆霍尔兹板起脸,散发出习惯于发号施令的无畏气概。

“康斯坦特先生,”赫尔姆霍尔兹说,“我来是为了通知你,火星不但有人居住,而且早就建立了一个效率至上、军事优先的大型工业化社会。火星居民从地球招募而来,受招募者乘坐飞碟前往火星。我们在此邀请你成为火星陆军的一名中校。

“你在地球上的处境已经毫无希望。你的妻子就像怪兽。我们的情报人员向我们报告称,假如你继续待在地球上,你不但会因为民事诉讼变得一文不名,而且会因为过失犯罪被关进监狱。

“除了薪酬和特权都远远高于地球军队的中校之外,我们还能让你免受地球法律的骚扰,同时给你机会目睹一个充满乐趣的新世界,给你机会从新鲜和超脱的视角重新思考你的母星。”

“假如你接受这项任命,”威利小姐说,“请举起左手跟我念——”

第二天,人们在莫哈维沙漠中央发现了玛拉基·康斯坦特空无一人的直升飞机。一个男人的脚印从直升飞机向外走了四十英尺,然后突然中断。

就好像玛拉基·康斯坦特走了四十英尺,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中。

下一周的星期二,鲸鱼号飞船被改名为伦福德号,准备发射升空。

比阿特丽斯·伦福德在两千英里之外得意洋洋地通过电视观看仪式。她还在纽波特。伦福德号将在一分钟后发射升空。假如命运想让比阿特丽斯·伦福德上船,那它就必须抓紧时间做些什么了。

比阿特丽斯的心情好极了。她证明了许多件好事。她证明了她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只要她愿意就可以说不——而且说到做到。她证明了她丈夫所谓无所不在的恐吓只是吹牛——他的预测比美国气象局好不到哪儿去。

她还制订出一套计划,不但能让她在余生中过得极为舒适,还能给她丈夫应得的惩罚。下次他物质化的时候,会发现庄园里挤满了看客。比阿特丽斯打算以五块钱一个人的价钱让他们穿过那扇爱丽丝漫游仙境式的小铁门。

这不是白日做梦。她和庄园债务持有者的两位代表讨论过这套计划,他们都乐观其成。

他们此刻和她一起在看电视上伦福德号的发射准备工作。放电视机的房间墙上挂着白衣小女孩比阿特丽斯牵着白色小马的巨幅油画。比阿特丽斯抬头向油画绽放微笑。小女孩依然一尘不染。

电视播音员开始了伦福德号发射前的一分钟倒数。

听着倒数的声音,比阿特丽斯的心情快活得像小鸟。她坐不住,也无法保持安静。这是因为快乐而非牵肠挂肚。伦福德号能不能顺利升空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

她的两位客人却恰恰相反,他们似乎非常重视这次火箭发射——甚至似乎在为成功发射而祈祷。他们一男一女,自称乔治·M·赫尔姆霍尔兹先生及秘书罗贝塔·威利小姐。威利小姐是个模样古怪的小老太,但非常警觉和聪慧。

火箭隆隆升空。

一次无懈可击的完美发射。

赫尔姆霍尔兹向后一靠,很有男子汉气概地长舒一口气。他微笑着猛拍粗壮的大腿。“太壮丽了——”他说,“我很自豪我是美国人,也为我能生活在这个时代而自豪。”

“想喝点什么吗?”比阿特丽斯说。

“非常感谢——”赫尔姆霍尔兹说,“但我不敢把生意和享乐混在一起。”

“生意难道不是已经谈完了吗?”比阿特丽斯说,“我们不是全都谈妥了吗?”

“呃——威利小姐和我希望能清点一下庄园里较大的建筑物,”赫尔姆霍尔兹说,“但天色似乎已经很暗了。院子里有水银灯吗?”

比阿特丽斯摇头道:“抱歉,没有。”

“也许你有大功率的手电筒?”赫尔姆霍尔兹说。

“我应该能给你找个手电筒,”比阿特丽斯说,“但我不觉得真有必要出去清点。我能告诉你庄园里都有哪些建筑物。”她打铃叫来管家,吩咐他去找手电筒。“有网球场,有温室,有园丁住的小屋——曾经是门房,有车库,有客房,有工具棚,有浴室,有犬舍,有旧水塔。”

“哪个是新的?”赫尔姆霍尔兹说。

“新的?”比阿特丽斯问。

管家带着手电筒回来,比阿特丽斯交给赫尔姆霍尔兹。

“金属的那个。”威利小姐说。

“金属的?”比阿特丽斯困惑道,“庄园里没有任何金属建筑物。也许是风吹日晒的旧木瓦看起来有点泛银光。”她皱眉道,“有人说这儿有金属建筑物吗?”

“我们进来的时候看见的。”赫尔姆霍尔兹说。

“就在小径旁边,喷泉附近的野草丛里。”威利小姐说。

“难以想象。”比阿特丽斯说。

“咱们能出去看一眼吗?”赫尔姆霍尔兹说。

“呃——当然可以。”比阿特丽斯站了起来。

三个人穿过镶着十二宫的门厅,走进芬芳的黑夜。

手电筒的光束在他们前方舞动。

“说真的——”比阿特丽斯说,“我和你们一样,也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有点像是铝合金预制板搭出来的。”威利小姐说。

“有点像个蘑菇形状的水槽,”赫尔姆霍尔兹说,“但它就端端正正地扣在地上。”

“是吗?”比阿特丽斯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吧?”威利小姐说。

“不——”比阿特丽斯说,“你觉得那会是什么?”

“我只敢小声说,”威利小姐开玩笑道,“否则会有人把我关进疯人院的。”她用手拢住嘴巴,将她响亮的耳语声送向比阿特丽斯。“飞碟。”她说。

[1]英文中的词首缩写分别对应上面的那句话。——译者

[2]都是鸡尾酒的名字。——译者

[3]Saturday Evening Post,美国杂志。诺曼·洛克威尔在1943年到1968年间为杂志绘制了120期封面,是理想美国世界的形象代表。——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