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帐篷出租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租一顶帐篷!
——火星军鼓歌
人们踏着军鼓的鼓点,大踏步走进阅兵场。军鼓对他们说的是: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租一顶帐篷!
他们是个万人步兵师,在一英里厚实心生铁上的天然阅兵场里排成中空方阵。士兵在橘红色的铁锈上立正站好。军官和士兵都浑身僵硬地微微颤抖,尽量模仿钢铁。他们的制服布料粗糙,灰绿色很像苔藓。
虽然没有听见或看见上级的任何指令,但这支军队在肃静中陡然立正。他们立正的姿势整齐划一,就仿佛出于某个奇迹般的巧合。
火星第一突击步兵师二团三营二连一排二班的第三个人在三年前从中校被降级成列兵。他在火星已经待了八年。
现代军队中假如有军官被降成列兵,多半已经老得不适合当列兵了,等同袍搭档习惯了他不再是军官的事实,会出于对他衰弱的腿脚眼睛心肺的尊重,用“老爹”、“老爷子”或“阿伯”之类的绰号称呼他。
火星第一突击步兵师二团三营二连一排二班的第三个人被称为“阿伯”。阿伯今年四十岁。阿伯的外形颇为出众:稍微有点超重,皮肤黝黑,长着诗人般的嘴唇,眉骨酷似克鲁马努人,温柔的棕色眼眸藏在底下的深重眼窝里。刚开始谢顶的脑袋上夸张地突出了一团战发[1]。
关于阿伯有个很能说明问题的轶事:
有一次,阿伯所在的排在集体洗澡,这个排的士官长亨利·布莱克曼请另一个排的士官长选出这个排最好的士兵。来访的士官长毫不犹豫地选了阿伯,因为在一群毛头小子里,阿伯是个体格健壮、肌肉结实、智慧出众的男子汉。
布莱克曼翻个白眼。“天哪——你真的这么以为?”他说,“那是这个排的耻辱。”
“你开什么玩笑?”来访的士官长说。
“妈的,才不是开玩笑。”布莱克曼说,“你看看他——已经在那儿站了十分钟,手都还没碰肥皂呢。阿伯!醒一醒,阿伯!”
阿伯浑身一抖,停下了在温水淋浴头下的白日梦。他疑惑地望向布莱克曼,眼神里透着百分之百的顺从。
“用肥皂,阿伯!”布莱克曼说,“老天在上,用肥皂!”
此时此刻在生铁阅兵场上,阿伯和其他士兵一样在空心方阵中立正站好。
空心方阵的正中央是一根石柱,石柱上嵌着几个铁环,铁环之间穿着铁链——牢牢捆住一个背靠石柱站立的红发士兵。士兵的身上很干净,但仪容并不整齐,因为制服上所有的徽章和勋章都被摘掉了,而且他也没系腰带、领带和雪白的绑腿。
其他所有人,包括阿伯在内,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其他所有人都仪容整齐。
有一些惨痛的事情将发生在这个人身上——这个人非常想逃脱但由于铁链而无法逃脱的某些事情。
所有士兵都将看着他受苦。
这个仪式被赋予了重大的意义。
连被绑在石柱上的男人也站立好,哪怕在眼下的处境中也要尽量做个好士兵。
他们依然没有听见或看见上级的任何指令,但一万名士兵忽然整齐划一地做出跨立的动作。
连被绑在石柱上的男人也一样。
然后队伍里的士兵放松下来,像是得到了稍息的命令。他们在这个指令下的任务是放松,但双脚必须留在原处,同时保持安静。士兵可以稍微自由一点地思考、左顾右盼和用眼神互相交流——前提是他们有东西可以交流,而且能找到交流对象。
被绑在石柱上的男人拽了拽铁链,扭着脖子看这根石柱有多高。就好像只要能搞清楚石柱的高度和质地,他就能通过科学手段逃脱。
不算埋在生铁里的12英尺2.125英寸,石柱高19英尺655英寸,平均直径2英尺5.15英寸,偏差值最高为7.15英寸,质地为石英、可溶性无机盐、长石、云母及微量电气石和角闪石。就被绑在石柱上的人来说,他离太阳有142346911英里,并不会有帮手前来搭救他。
被绑在石柱上的红发男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稍息时的士兵不允许发出声音。他用眼睛发出他更想大喊出来的信息,将信息发给任何直视他双眼的人。他希望能把信息发给某个特定的人,他最好的朋友阿伯。他在寻找阿伯。
但他找不到阿伯的那张脸。
就算他能找到阿伯,那张脸上也不会流露出任何认识他或怜悯的表情。阿伯刚从基地医院里出来,他在医院里接受精神疾病的治疗,阿伯的意识此刻几乎一片空白。阿伯没有认出被绑在石柱上的是他最好的朋友。阿伯没有认出任何人。要是出院时医生没有告诉过他,阿伯甚至不知道他叫阿伯,也不知道他是个士兵。
他一出医院就直接来阅兵场站方阵了。
在医院里,医生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是最优秀的军队里的最优秀的一个师里的最优秀的一个团里的最优秀的一个营里的最优秀的一个连里的最优秀的一个排里的最优秀的一个班里的最优秀的一名士兵。
阿伯猜这应该是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
在医院里,医生说他曾经病得很厉害,但现在已经完全康复。
听起来像个好消息。
在医院里,医生告诉他士官长是什么、他的士官长是谁,还有军衔、军阶和兵种的各种符号都是什么意思。
医生将阿伯的记忆清除得过于干净,只好从头教他如何使用手脚做动作。
在医院里,医生甚至不得不向阿伯解释什么是战斗呼吸配给(简称CRR,俗称傻瓜丸),不得不教他每隔六小时吃一粒,否则就会窒息而死。它们是氧气浓缩药丸,是为了解决火星大气中没有氧气的问题而发明的。
在医院里,医生甚至不得不向阿伯解释,他的头盖骨底下埋着无线电天线,要是他做了好士兵不该做的事情,天线就会让他生不如死。天线还会向他传递命令,播放鼓点音乐供他走正步。他们说脑袋里有天线的不止阿伯,而是所有人,包括医生、护士和四星将军。这是一支非常民主的军队,他们说。
阿伯猜这么组织军队一定很了不起。
在医院里,医生让阿伯稍微体验了一下要是他做错事,天线将让他感受到什么样的痛苦。
那是非常恐怖的痛苦。
阿伯不得不承认,只有发疯的士兵才会不每时每刻都尽忠职守。
在医院里,医生说最重要的规定只有一条:永远毫不犹豫地执行所有直接命令。
站在生铁阅兵场上的方阵里,阿伯意识到他有很多东西要重新学习。在医院里,医生没有教过他有关生存的任何事情。
脑袋里的天线让他再次立正,意识变成一片空白。接着天线让阿伯再次跨立,然后再次立正,然后让他行举枪礼,然后再次稍息。
他又能够思考了。他又瞥见了一眼周围的世界。
人生就是这样,阿伯尝试着告诉自己:空白和短暂的清醒,偶尔因为做错事而疼得死去活来。
一颗飞得又低又快的小卫星掠过头顶上紫色的天空。阿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觉得这颗卫星飞得太快了。感觉不对劲。还有天空,他心想,应该是蓝色而非紫色。
阿伯还觉得很冷,他渴望能更暖和一些。这种永无止境的寒冷似乎不太对劲,也很不公平,就和飞得太快的卫星和紫色的天空一样。
阿伯的师长向阿伯的团长下令。阿伯的团长向阿伯的营长下令。阿伯的营长向阿伯的连长下令。阿伯的连长向阿伯的排长下令。阿伯的排长是布莱克曼士官长。
布莱克曼走到阿伯面前,命令阿伯正步走到被绑在石柱上的男人面前,然后掐死他。
布莱克曼对阿伯说这是一项直接命令。
于是阿伯就这么做了。
他正步走向被绑在石柱上的男人。他跟着铁皮军鼓敲出来的单调节拍向前走。鼓声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来自他的天线: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租一顶帐篷!
阿伯走到被绑在石柱上的男人面前,他犹豫了仅仅一秒钟——因为石柱上的红发男人看上去是那么不高兴。阿伯的脑海里随即感觉到了一丝警告性的疼痛,就像牙医钻头试探性的第一下深钻。
阿伯将两个大拇指放在红发男人的咽喉上,疼痛立刻消失了。阿伯的大拇指没有按下去,因为红发男人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红发男人的沉默让阿伯困惑不解——随即意识到肯定是天线让他说不出话来,就和天线让所有士兵无法开口一样。
被绑在石柱上的男人奋力一搏,英勇地克服了天线的力量,挣扎着以极快的速度说:“阿伯……阿伯……阿伯……”他说,他的意志和天线的意志陷入缠斗,他傻乎乎地重复了好几遍这个名字。“蓝色石块,阿伯,”他说,“十二号营房……信件。”
警告性的疼痛再次出现在阿伯的脑海里。阿伯不得不履行职责,他掐住被绑在石柱上的男人的喉咙,直到男人脸色发紫,吐出舌头。
阿伯后退一步,立正站好,干脆利落地向后转,返回队伍里他的原位——脑海里依然有军鼓为他伴奏: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租一顶帐篷!
布莱克曼士官长朝阿伯点点头,充满感情地对他使个眼色。
一万名士兵再次立正。
可怕的是,被绑在石柱上的死者也挣扎着想要立正,铁链被挣得叮当作响。但他失败了,没能成为一名完美的士兵,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死了。
巨大的方阵打散变成许多个矩形小队。他们毫无意识地踢着正步退场,每个人都在脑海里听着军鼓的节拍。但要是有人观看,却只会听见军靴踩出的整齐步点。
要是有人观看,他会很困惑地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发号施令,因为连将军们也像木偶似的跟着傻乎乎的鼓声前进。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租一顶帐篷!
[1]scalp look,印第安人剃光头后留在头顶上的一缕长发。——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