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恨玛拉基·康斯坦特是因为……

第十一章 我们恨玛拉基·康斯坦特是因为……

“说一件你这辈子做过的好事给我听听。”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

这场布道内容如下:

“玛拉基·康斯坦特让我们厌恶,”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在树顶说,“因为他用无与伦比的好运的无与伦比的果实资助一项永无止境的演示,那就是男人全是猪猡。他在溜须拍马的泥坑里打滚。他在一文不值的女人堆里打滚。他在淫靡的娱乐和酒精毒品里打滚。他在你能想象的所有奢侈享乐中打滚。”

“好运达到顶峰的时候,玛拉基·康斯坦特的资产超过了犹他和北达科他两州总和。对,但我敢说,他的道德还不如这两个州里最堕落的一只小田鼠。”

“玛拉基·康斯坦特让我们生气,”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因为他没有做任何一件配得上几十亿资产的事情,因为他没有用几十亿资产做任何一件无私或有想象力的事情。他的慈悲还不如玛丽·安托瓦内特,创造力还不如殡葬学校里的化妆术教授。”

“玛拉基·康斯坦特让我们憎恨,”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因为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无与伦比的好运的无与伦比的果实,就好像幸运是上帝之手。对我们上帝彻底冷漠教会的成员来说,没有什么比一个人胆敢相信运气——无论好坏——是上帝之手更加残忍、更加危险、更加亵渎神圣的了!”

“运气,无论好坏,”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都不是上帝之手。”

“运气,”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是上帝经过亿万年后,微风吹拂和灰尘落下的方式。”

“太空流浪者!”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喊道。

太空流浪者并没有聚精会神地听他布道。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有可能因为他在洞穴里待得太久,有可能因为他靠傻瓜丸维生太久,也有可能因为他在火星陆军里待得太久了。

他在看白云。白云多么可爱,还有白云慢慢飘过的天空,在渴求缤纷色彩的太空流浪者眼中,天空蓝得令人激动。

“太空流浪者!”伦福德又喊道。

“叫的是你,一身黄的家伙。”比说,用胳膊肘推了推他,“快醒醒。”

“什么?”太空流浪者说。

“太空流浪者!”伦福德喊道。

太空流浪者清醒过来。“我在,怎么了?”他朝枝繁叶茂的树顶喊道。他的叫声纯洁、快乐而迷人。吊杆顶端的麦克风转过来在他面前晃悠。

“太空流浪者!”伦福德喊道,语气恼怒,因为仪式流程被打断了。

“我在这儿!”太空流浪者叫道。扬声器里传出的回答声响得震耳欲聋。

“你是谁?”伦福德说,“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真名。”太空流浪者说,“其他人叫我阿伯。”

“阿伯,你在回到地球前遇到了什么事情?”伦福德说。

太空流浪者粲然微笑。对方在引导他重复那句简单的陈述,那句话曾经在科德角带来了无数的欢笑、舞蹈和歌唱。“我是一系列意外事件的受害者,就和大家一样。”

这次没有欢笑、舞蹈和歌唱,但人群无疑依然很喜欢太空流浪者的回答。他们仰起下巴,瞪大眼睛,张开鼻孔,但没有人大喊大叫,因为人群想听清楚伦福德和太空流浪者说出的每一个字。

“一系列意外事件的受害者,是吗?”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在所有意外事件中,”他说,“你认为最重要的是哪一件?”

太空流浪者侧过脑袋。“我得想一想了——”他说。

“让我帮你省掉麻烦吧,”伦福德说,“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最重要的事件是出生。你要我告诉大家你出生时被起的名字吗?”

太空流浪者只犹豫了一瞬间,因为能让他犹豫的无非是害怕他会因为说错话而毁掉这个令人感动的仪式。“请说吧。”他说。

“他们叫你玛拉基·康斯坦特。”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

就人多也可能有好事而言,被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吸引到纽波特的这个人群确实是个好人群。他们没有从众心理,成员依然拥有自己的良知,伦福德也从未邀请他们整齐如一地参与任何行为——尤其是鼓掌和喝倒彩。

等大家终于醒悟过来,太空流浪者就是那个让人厌恶、愤怒和憎恨的玛拉基·康斯坦特,这个人群的成员用沉默、叹息和个人的方式做出反应——大体而言都充满了同情。他们毕竟都在住处和工作场所吊死过康斯坦特的雕像,因此良心多多少少有些不安。再说,尽管他们在吊死雕像的时候都心情舒畅,但没多少人觉得康斯坦特本人真的活该被吊死。吊死康斯坦特的雕像这个行为中的暴力因素与修剪圣诞树和藏复活节彩蛋等量齐观。

树顶上的伦福德没有用语言打消人群的同情心。“你已经经历了一场非常特别的意外事件,康斯坦特先生,”他怜悯地说,“成了一个信徒众多的宗教对执迷不悟这个概念的象征符号。”

“假如我们的心灵没有在一定程度上倾向于你,康斯坦特先生,”他说,“你也不会以一个符号的身份吸引我们。我们的心灵必定倾向于你,因为你所有的浮华错误都是人类从时间之始就开始犯的错误。”

“几分钟后,康斯坦特先生,”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你将沿着鹰架和坡道走向那道金色长梯,你将爬上长梯,你将钻进那艘飞船,你将飞向温暖而丰饶的土星卫星泰坦。你将安全而舒适地在那里生活,但永远不能返回故乡地球。”

“你将自愿地这么做,康斯坦特先生,因此上帝彻底冷漠教会才能得到一个高贵的自我牺牲的戏剧性事件,供信徒永远铭记在心和沉思。”

“为了得到灵性上的满足,”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我们将想象,你同时带走了与运气的含义相关的一切误解,带走了所有被滥用的财富和权力,带走了令人厌恶的全部消遣。”

这个男人,他曾经是玛拉基·康斯坦特,曾经是阿伯,曾经是太空流浪者,如今再次成为了玛拉基·康斯坦特——对于他被宣布再次成为了玛拉基·康斯坦特,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感觉。要是伦福德对时间的安排有所不同,他或许可能会产生一些很有意思的感觉。但伦福德道出他就是玛拉基·康斯坦特后没过几秒钟就说出了他将面临什么考验——这个考验足够可怕,吸引住了康斯坦特全部的注意力。

在伦福德的预言中,考验到来的时间不是在几年、几个月或几天后,而是仅仅几分钟后。玛拉基·康斯坦特和任何一名被宣判的罪犯一样,眼睛里没有了其他的东西,只会呆望着他即将登上的行刑台。

好玩的是他首先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跌倒,是他会不会过于认真地思考走路这么简单的事情,导致双脚忘了该怎么自然而然地行动,害得他跌倒在木头的阶梯上。

“你不会跌倒的,康斯坦特先生。”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他读懂了康斯坦特的想法,“你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我们会在沉默中观看,你将让自己成为现时代最值得纪念、最崇高伟大、最意义非凡的人类。”

康斯坦特转身望着肤色黝黑的伴侣和儿子。他们直视着他。康斯坦特从他们的视线中知道伦福德说的是实话,向他敞开的道路只有通往飞船的那一条。比阿特丽斯和克洛诺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的对象是庆典本身,而不是庆典中勇气非凡的行为。

他们鼓励玛拉基·康斯坦特要好好表现一下。

康斯坦特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转着圈地彼此摩擦,他盯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看了大约十秒钟。

然后,他垂下双臂,抬起眼睛,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飞船。

他的左脚踏上坡道,充满他脑海的是他足有三地球年没听过的声音。声音来自颅骨内的天线。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用口袋里的小盒子向康斯坦特的天线发送信号。

他让军鼓的声音充满康斯坦特的脑海,帮助康斯坦特忍受这段漫长而孤独的道路。

军鼓像是在对他说: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一顶帐篷,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帐篷!

租一顶,租一顶帐篷!

玛拉基·康斯坦特的手终于抓住了全世界最高的扶梯的鎏金梯级,军鼓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视差使得扶梯的顶端细如针尖。康斯坦特用额头抵住手中的梯级歇息片刻。

“在你爬上扶梯之前,康斯坦特先生,有什么话想说吗?”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

伸缩杆尽头的麦克风再次摇到康斯坦特面前,康斯坦特舔舔嘴唇。

“你想说什么吗,康斯坦特先生?”伦福德说。

“要是你有话想说,”操作麦克风的技师对康斯坦特说,“用正常语气说话就好,嘴唇与麦克风保持六英寸左右的距离。”

“你要对我们说什么吗,康斯坦特先生?”伦福德说。

“呃——很可能不值一提,”康斯坦特静静地说,“但我还是想说,对于我抵达地球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我根本一点也不明白。”

“你没有得到参与感?”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是这个意思吗?”

“无所谓,”康斯坦特说,“我反正还是会爬上扶梯。”

“好的,”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假如你觉得我们对你不够公正,你不妨说一说你在人生中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善事,让我们判断那一点良善是不是足以赦免你去做我们计划要你做的事情。”

“良善?”康斯坦特说。

“对,”伦福德慷慨地说,“说一件你这辈子做过的善事——看你能想到什么。”

康斯坦特拼命思索。他的记忆主要是如何穿梭于洞穴网络的无数通道之中。有几个和波阿斯与和谐子在一起的场合也许勉强能跟良善沾边,但凭良心说,他恐怕没有好好利用那些场合做出善事。

于是他回想火星,回想他写给自己的那封信里的所有事情。对,那些条目中肯定有什么能证明他的良善。

紧接着他想到了斯东尼·斯蒂文森——他最好的朋友。他有过一个朋友,这肯定是好事。“我有过一个朋友,”玛拉基·康斯坦特对麦克风说。

“他叫什么?”伦福德说。

“斯东尼·斯蒂文森。”康斯坦特说。

“只有一个朋友?”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

“只有一个。”康斯坦特说。喜悦涌入他可怜的灵魂,因为他意识到只需要一个朋友就足以源源不断地供应一个人渴求的全部友情了。

“所以你对良善的主张是否能成立,”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完全依赖于你和这个斯东尼·斯蒂文森究竟是多好的朋友。”

“对。”康斯坦特说。

“你记得在火星上的一次处决吗,康斯坦特先生?”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由你担任行刑者的那一次?你在火星陆军的三个军团前掐死了一个被绑在石柱上的男人。”

这是康斯坦特尽可能从脑海里抹掉的一段记忆。他差不多已经做到了——此刻他在脑海里的搜索并非惺惺作态。他无法确定那次处决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我想我是记得的。”康斯坦特说。

“很好——你掐死的男人就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斯东尼·斯蒂文森。”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说。

玛拉基·康斯坦特哭着爬上镀金的扶梯。他爬到一半停下,伦福德在扬声器里再次呼唤他。

“康斯坦特先生,你现在是不是更有兴趣盎然的参与感了?”伦福德喊道。

确实如此。康斯坦特先生已经彻底地理解了他有多么卑贱,他深深地同情能在粗暴对待他中看到良善的每一个人。

他爬到扶梯的顶端,伦福德请他暂时不要关闭气密舱,因为他的伴侣和孩子很快也会爬上来。

康斯坦特坐在扶梯顶端飞船的门口,听着伦福德简短的布道,这次布道的主角是康斯坦特的黑肤伴侣,那个叫比的独眼金牙女人。康斯坦特没有听得太仔细。他的双眼在城市、海湾和底下远处的岛屿中见到了一场更宏大、更安慰的布道。

这一场布道名叫风景,内容是一个男人即便在整个宇宙里都没有一个朋友,也依然会发现他的母星美丽得神秘莫测、令人心碎。

“现在我要对你们讲述的是,”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在玛拉基·康斯坦特底下极远处的树顶说,“比,在小门外出售玛拉基的黑肤女人,还有她的儿子,此刻正怒视着我们所有人。”

“许多年前,在她去火星的路上,玛拉基·康斯坦特与她强行交媾,她怀了他的儿子。在此之前,她是我的妻子和这个庄园的女主人。她的真名是比阿特丽斯·伦福德。”

人群中响起哀叹声。难怪其他宗教的玩偶会因为缺少信众而积满灰尘,难怪所有视线都会投向纽波特。不但因为上帝彻底冷漠教会的领袖能够预言未来,能够抗争运气这最无情的不平等之物,更是因为他能够无穷无尽地提供让人目瞪口呆的耸动新闻。

他爆出的猛料实在完美,他宣布那个独眼金牙女人曾是他的妻子,玛拉基·康斯坦特给他戴了绿帽子,这时他允许自己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现在我邀请你们蔑视以她一生铸就的榜样,就像你们长久以来蔑视以玛拉基·康斯坦特一生铸就的榜样。”他在树顶的高处淡然道,“假如你们愿意,把她吊在窗帘和灯绳的玛拉基·康斯坦特旁边。”

“比阿特丽斯的罪过是不情愿。”伦福德说,“年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教养无比优雅,由于害怕污染,因此什么都不愿意做,也不肯让任何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对年轻时的比阿特丽斯来说,生命充满了细菌和粗俗,因此她觉得难以忍受。”

“我们上帝彻底冷漠教会强烈谴责她,因为她拒绝让生活污染她想象中的纯洁,就像我们谴责玛拉基·康斯坦特,因为他在堕落的泥潭里打滚。”

“比阿特丽斯的每一种心态都暗藏一个前提,那就是她在智力、道德和身体上都符合上帝心目中完美人类的标准,其他人类再过一万年也未必能赶上她。这又是一个平凡而毫无创造力的人类企图讨好上帝的例子。上帝由于比阿特丽斯犹如白莲花的血统而欣赏她,这个念头就像上帝存心让玛拉基·康斯坦特富可敌国一样值得怀疑。”

“伦福德夫人,”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现在我邀请你和儿子跟随玛拉基·康斯坦特登上飞船前往泰坦。你在出发前有什么话想说吗?”

接下来是长久的一段寂静,母亲和儿子肩并肩地靠在一起,望着被接踵而来的消息彻底改变的世界。

“你想对我们说些什么吗,伦福德夫人?”伦福德在树顶的高处说。

“有,”比阿特丽斯说,“而且不会花太多的时间。我相信你说的有关我的事情都是真的,因为你极少说谎。我和儿子会走向扶梯,爬上飞船,但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你那些愚蠢的观众。我们这么做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要向自己和愿意观看的人证明我们无所畏惧。我们离开这颗星球时不会心碎。我们厌恶这颗星球,至少和这颗星球在你的引导下厌恶我们一样厌恶它。”

“我不记得以前的日子了,”比阿特丽斯说,“不记得我曾是这座庄园的女主人,不记得我曾无法忍受去做任何事情或让任何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但听见你说我曾经是这个样子,我立刻爱上了我自己。人类是个卑劣的东西,地球也是,你也一样。”

比阿特丽斯和克洛诺飞快地走过鹰架和坡道,沿着扶梯向上爬。两人在飞船门口与玛拉基·康斯坦特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没打,钻进船舱就消失了。

康斯坦特跟着他们走进飞船,和两人一起查看居住环境。

居住环境的状态令人吃惊——对庄园的看管者来说尤其如此。飞船停在柱子的最顶端,底下的圣地有警卫巡逻,因此看似不可亵渎,里面却似乎举办过一次甚至好几次狂野派对。

床铺没有整理过。被褥起皱、扭曲、卷成一团。床单上沾着口红和鞋油。

地上扔着油腻腻的烤牡蛎壳。

两个山地月光白兰地的夸脱瓶、一个南国慰藉威士忌的品脱瓶和一打纳拉甘塞特窖藏啤酒的空罐扔得到处都是。

门口的白色墙壁上用口红写着两个名字:巴德和西尔维娅。船舱的中央立柱上挂着一副黑色胸罩。

比阿特丽斯捡起酒瓶和啤酒罐,从舱门口扔出去。她摘下胸罩,举在舱门口等待合适的风向。

玛拉基·康斯坦特摇头叹息,哀悼斯东尼·斯蒂文森,用脚当扫帚把烤牡蛎壳推出舱门。

克洛诺坐在床上搓着幸运符。“咱们走吧,老妈,”他绷紧着脸说,“真是岂有此理,咱们走吧。”

比阿特丽斯松开胸罩。一阵风接住它,带着它从人群上方飞过,挂在了伦福德所在那棵树旁边的一棵树上。

“再见了,你们这些干净、睿智和可爱的人。”比阿特丽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