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与斯东尼团聚
尾声 与斯东尼团聚
“你累了,非常累,太空流浪者,玛拉基,阿伯。盯着最黯淡的星辰,地球人,想一想你的肢体变得多么沉重。”
——萨罗
没什么可说的了。
玛拉基·康斯坦特在泰坦上变成一个老男人。
比阿特丽斯·伦福德在泰坦上变成一个老女人。
他们死得很安详,前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他们死于七十四岁。
只有泰坦蓝鸟知道他们的儿子克洛诺最终发生了什么。
玛拉基·康斯坦特到七十四岁的时候,成了一个脾气暴躁、讨人喜欢的罗圈腿小老头。他的头发掉光了,绝大多数时候赤身裸体,除了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山羊胡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遮盖。
他住在萨罗迫降泰坦的飞船里,一住就是三十年。
康斯坦特没有尝试发动飞船。他连一个控制开关都不敢碰。萨罗飞船上的控制系统比火星飞船上的复杂无数倍。萨罗的仪表面板上有两百七十三个旋钮、开关和按钮,每一个都有特劳法玛多尔语的标注或刻度。
在一个由一万亿分之一份物质和十亿亿亿亿份黑色天鹅绒般的荒芜组成的宇宙里,这些控制器恐怕不是凭直觉下注的赌徒喜闻乐见的东西。
康斯坦特在飞船上小心翼翼地东摸西摸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想搞清楚是否正如伦福德所说,克洛诺的幸运符实际上是动力系统的一个组件。
从表面上看,幸运符似乎确实就是。飞船上有一扇门通往动力系统,这扇门曾经在某个时候冒出过黑烟。康斯坦特打开门,发现里面是个被熏黑的小隔间,烟尘底下是脏兮兮的轴承和凸轮,但没有连接任何东西。
康斯坦特能够将幸运符上的洞眼嵌在轴承上和卡在凸轮之间。幸运符与其他零件吻合得丝毫不差,连瑞士机械师见了都会心悦诚服。
康斯坦特有许多爱好能够帮助他在气候宜人的泰坦消磨愉快的时光。
他最有意思的爱好是摆弄已经解体的特劳法玛多尔信使萨罗。康斯坦特花了几千个小时尝试重新装配萨罗和让萨罗动起来。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成功。
康斯坦特刚开始重新装配小个子特劳法玛多尔人的时候,他无疑希望萨罗能同意将克洛诺送回地球。
康斯坦特并不渴望飞回地球,他的伴侣比阿特丽斯也一样。但康斯坦特和比阿特丽斯一致同意他们的儿子还有大把的美好人生,应该在地球上与同类度过繁忙而快乐的一生。
不过,到康斯坦特七十四岁的时候,让克洛诺返回地球就不再是个紧迫的问题了。克洛诺已经不复年轻。他四十二岁,身体在泰坦上经过了彻底的特化调整,送他去任何地方都会是极其残忍的事情。
十七岁那年,克洛诺逃出宫殿般的住处,加入了泰坦蓝鸟的行列,它们是泰坦上最值得赞美的生物。克洛诺如今住在哥萨克湖群附近泰坦蓝鸟的巢穴里。他披着它们的羽毛,孵它们的蛋,分享它们的食物,说它们的语言。
康斯坦特再也没有见过克洛诺。有时候他在深夜会听见克洛诺的叫声。康斯坦特不会回应。那些叫声呼唤的不是泰坦上的任何东西或任何人。
叫声呼唤的是福柏[1],匆匆接近而又离开的另一颗卫星。
有时候,康斯坦特外出采集泰坦草莓和泰坦鸻鸟重达两磅的斑纹巨蛋时,他会在林间空地上见到用木棍和石块搭建的小神龛。克洛诺搭建了几百个这样的神龛。
神龛里的元素永远相同。放在正中间的大石块代表土星,绿色柔枝编成的圆环围绕着它——代表土星环。圆环外是代表九颗卫星的小石块。其中最大的一块是泰坦,底下总是压着一根泰坦蓝鸟的羽毛。
从地上的脚印可以清楚地看见,不复年轻的小克洛诺花了几个小时移动星系里的组成部分。
老玛拉基·康斯坦特若是发现他奇怪的儿子搭建的神龛疏于照看,就会尽可能地打扫清理一下。康斯坦特会拔掉杂草,扫到一旁,为代表土星的石块做个新的绿枝圆环,在代表泰坦的石块底下放一根新的蓝鸟羽毛。
清理神龛是康斯坦特与儿子在灵性上最接近的时刻。
他尊重儿子在宗教方面的尝试。
有时候,望着翻新过的神龛,康斯坦特会试着移动自己生命中的要素,但只是在脑海里移动。每逢这种时刻,他多半都在忧郁地沉思两件事情:一是他杀死了斯东尼·斯蒂文森,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二是他在一辈子行将结束时终于赢得了比阿特丽斯·伦福德的爱。
康斯坦特始终不清楚克洛诺知不知道是谁在清理神龛。克洛诺说不定会以为伸出援手的是他的神或神们。
多么可悲,但又多么美妙。
比阿特丽斯·伦福德独自住在伦福德的泰姬·玛哈陵宫殿里。她与克洛诺的接触远比康斯坦特来得悲惨。每隔一段不确定的时间,克洛诺就会游到宫殿里,从伦福德的衣橱里找出一身行头穿好,宣布今天是他母亲的生日,懒洋洋、阴沉沉地用颇为文明的态度闲聊一天。
但到了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克洛诺会朝衣服、母亲和文明大发雷霆。他会扯掉衣服,像蓝鸟似的尖叫,然后一头扎进温斯顿海。
每次比阿特丽斯经历了这么一个生日派对的折磨,她就会在面对海岸的沙滩上插一支桨,然后在桨上挂一条白色床单。
这是给玛拉基·康斯坦特打信号,请他立刻过来,帮她平复心情。
康斯坦特响应求救信号赶来,比阿特丽斯总是用同一句话安慰自己。
“至少,”她会说,“他不是缠着妈妈不放的裙脚仔。至少他拥有崇高的灵魂,懂得与能见到的最尊贵和美丽的生物为伍。”
白床单此刻正在飘扬,她发出了求救信号。
玛拉基·康斯坦特划着独木舟离开海岸。与宫殿配套的镀金划艇早已因为干腐而沉没了。
康斯坦特身穿曾经属于伦福德的旧蓝色羊毛浴袍。他在宫殿里发现了这件浴袍,太空流浪者的黄色连体服磨破后就穿上了它。这是他唯一的衣物,只有在拜访比阿特丽斯的时候才会穿上。
独木舟里还有六颗鸻鸟蛋、两夸脱泰坦野草莓、泥炭罐装的三加仑发酵雏菊汁、一蒲式耳雏菊籽、他从宫殿八千册藏书的图书馆里借走的八本书、一把自制的扫帚和一把自制的铲子。
康斯坦特自给自足。他培育、采摘和制作他需要的所有东西,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比阿特丽斯并不依靠康斯坦特生活。伦福德在泰姬·玛哈陵里储存了海量的地球食物和美酒。比阿特丽斯不需要担心吃喝问题,以后也将永远如此。
康斯坦特带土特产给比阿特丽斯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木工和农垦技能极为自豪。他想炫耀他作为一名供养者的娴熟技能。
这是一种强迫症。
独木舟里之所以有扫帚和铲子,是因为比阿特丽斯的宫殿永远凌乱肮脏得需要用扫帚和铲子打扫。比阿特丽斯从不打扫,因此康斯坦特每次来拜访的时候都会清理掉最恶心的那些垃圾。
比阿特丽斯·伦福德是个动作轻快、独眼金牙、肤色棕黑的老妇人——瘦削而结实,就像椅子的一条横档。但也能看见底下是个受伤累累、饱经沧桑的老妇人。
只要你对诗歌、生死和奇迹稍有了解,就会承认玛拉基·康斯坦特这位高颧骨的骄傲伴侣已经达到了人类的俊美极限。
她也许稍微有点疯狂。她住在一颗除她之外只有两个居民的卫星上,写了一本名叫《太阳系生命的真正目标》的书。这本书驳斥了伦福德的说法,不承认太阳系内人类生命的存在目标就是为了让搁浅的特劳法玛多尔信使重新上路。
比阿特丽斯在儿子离家与蓝鸟做伴后开始写这本书。用草书写成的手稿在泰姬·玛哈陵里已经占据了三十八立方英尺的空间。
康斯坦特每次登门拜访,她就会大声朗读她对手稿新增添的内容。
此刻她就坐在伦福德的旧花瓣椅里大声朗读,康斯坦特在庭院里四处闲逛。她身披粉白二色的绳绒床单,床单上绣着一行字:上帝不在乎。
它曾是伦福德本人的床单。
比阿特丽斯没完没了地朗读,对特劳法玛多尔影响力的重要性提出一个又一个反对例证。
康斯坦特听得不是很认真。他只是在欣赏比阿特丽斯的声音,她的声音有力而洋洋自得。他在水池旁的一个人孔里转动排水阀门。泰坦藻类已经把池水变成了仿佛豆茸汤的浑浊泥浆。康斯坦特每次来拜访比阿特丽斯,都会和拼命繁殖的绿藻打这场必输的战斗。
“我将是最后一个否认特劳法玛多尔的影响力与地球事务有所关联的人。”比阿特丽斯大声朗读她的作品。“然而,有一些人虽然服务于特劳法玛多尔人的利益,但他们的服务方式是高度个人化的,因此可以说特劳法玛多尔人与这种事例并无实际关系。”
康斯坦特在人孔里将耳朵凑近他打开的阀门。从他听见的声音来说,排水的速度相当缓慢。
康斯坦特骂了一声。伦福德的消失和萨罗的死去带走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其中之一是他们那时候是如何让池水干净得清澈见底的。自从康斯坦特接手维护之后,水藻就在持续积累。水池的底部和侧面覆盖着厚厚一层黏滑的水藻,中央的三尊雕像——泰坦的三个女妖——已经变成了一个黏糊糊的小丘。
康斯坦特知道那三个女妖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他在《火星简史》和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修订版《圣经》里都读到过。除了提醒他性爱曾经是个烦恼,这三个大美女现在对他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康斯坦特爬出人孔。“排水每次都越来越慢,”他对比阿特丽斯说,“看来我没法拖延下去,只能挖出底下的管道了。”
“是吗?”比阿特丽斯从手稿上抬起头。
“是啊。”康斯坦特说。
“好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比阿特丽斯说。
“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康斯坦特说。
“我刚好想到一个应该放进书里的点子,”比阿特丽斯说,“可不能让它从我脑海里溜走。”
“要是非得挖开的话,那我就动铲子了。”康斯坦特说。
“你先安静一分钟,”比阿特丽斯说,“等我整理一下思路。”她站起来,走到宫殿的大门口,远离会让她分神的康斯坦特和土星环。
她望着挂在门廊墙上的巨幅油画看了很久。整个宫殿里只有这一幅画,是伦福德从纽波特千里迢迢带来的。
画上是个完美无瑕的白衣小女孩,挽着一匹完全属于她的纯白色小马的缰绳。
比阿特丽斯知道这个小女孩是谁。镶在画框上的铜牌标着“少女时代的比阿特丽斯·伦福德”。
多么触目惊心的对比:一边是个穿白衣的小女孩,另一边是望着她的老妇人。
比阿特丽斯忽然转过去背对油画,走回到庭院里。她想加进书里的点子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脑海里。
“一个人有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她说,“就是不被任何人因为任何理由利用。”
这个念头让她松弛下来。她躺在伦福德的旧花瓣椅上,望着伦福德彩虹,也就是土星那美丽得骇人听闻的光环。
“谢谢你利用我,”她对康斯坦特说,“虽说我不想被任何人利用。”
“不客气。”康斯坦特说。
他开始清扫庭院。他扫出来的垃圾混合了从外面吹进来的沙粒、雏菊籽的壳、地球花生的壳、去骨鸡块罐头的空罐、被卷起来扔掉的稿纸。比阿特丽斯主要以雏菊籽、花生和去骨鸡块维生,因为这些食物不需要烹饪,因为她不想为了吃东西而停止写作。
她可以一只手吃东西,另一只手写字——她想把所有事情都写下来,这个比生命中的其他一切都重要。
康斯坦特清扫到一半,停下来去看排水的进展。
水排得很慢。覆盖泰坦女妖的绿色小丘刚出现在逐渐下降的水面上。
康斯坦特探进打开的人孔,听着水流的声音。
他听见水在管道中奏响的音乐。他还听见了其他的声音。
他听见的是一种熟悉而钟爱的声音的缺失。
他的伴侣比阿特丽斯的呼吸停止了。
玛拉基·康斯坦特用泰坦泥炭在温斯顿海岸边埋葬了他的伴侣。他埋葬她的地点没有雕像。
玛拉基·康斯坦特对她说再见的时候,泰坦蓝鸟充满了天空。天空中至少有一万只尊贵的大鸟。
它们让白昼变成夜晚,振翅的声音让空气颤抖。
没有一只鸟出声叫喊。
在白昼中的夜晚里,比阿特丽斯和玛拉基的儿子克洛诺出现在俯瞰新坟的一座小山上。他披着鸟羽斗篷,像振翅似的掀动斗篷。
他是那么俊美而威武。
“谢谢你们,母亲和父亲,”他喊道,“为了生命这份礼物。再见!”
他离开了,带走了鸟群。
老玛拉基·康斯坦特回到宫殿里,一颗心沉重得像是炮弹。让他回到这悲伤之地的是一份愿望,走前他想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迟早还会有人来泰坦。
迎接他们的应该是个干净整洁的宫殿。宫殿应该为它从前的主人美言几句。
康斯坦特送给比阿特丽斯的鸻鸟蛋、泰坦野草莓、一罐发酵的雏菊汁和一篮雏菊籽放在伦福德的旧花瓣椅四周。它们容易腐烂,等不到下一位房客来了。
康斯坦特将它们放回独木舟里。
他不需要这些东西。再也没有人需要它们了。
他从独木舟前直起腰,看见特劳法玛多尔来的小个子信使萨罗在水面上向他走来。
“一向可好,”康斯坦特说。
“一向可好,”萨罗说,“谢谢你把我重新装配起来。”
“我觉得我装得不对,”康斯坦特说,“我都没法让你吱一声。”
“你装得很对,”萨罗说,“是我打不定主意到底想不想吱一声。”他嘶嘶地放出脚掌里的气体。“我想接下来我会到处走走看看。”他说。
“你还想去送你那封信吗?”康斯坦特问。
“一个人为了一个傻瓜的任务跑了这么远,”萨罗说,“除了维持傻瓜的荣誉,完成这个任务,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的伴侣今天死了。”康斯坦特说。
“对不起。”萨罗说,“我应该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但斯基普曾经说过这是英语里最可恨和愚蠢的一句话。”
康斯坦特搓了搓手。他在泰坦上仅剩下的一个伙伴就好比右手对左手那么重要。“我想念她。”他说。
“看来你最后还是坠入了爱河。”萨罗说。
“只是在地球时间一年前。”康斯坦特说,“我们花了那么久才意识到人类生命无论被谁控制,目标永远是爱你周围能够被爱的人。”
“假如你或你的儿子想飞回地球,”萨罗说,“倒是差不多顺路。”
“我的儿子加入了蓝鸟的行列。”康斯坦特说。
“算他走运!”萨罗说,“要是它们愿意,我也很想加入。”
“地球啊。”康斯坦特怀疑地说。
“飞船又能正常运行了,”萨罗说,“几个小时就能到。”
“这儿很孤独,”康斯坦特说,“因为——”他摇摇头。
回地球的路上,萨罗怀疑自己建议康斯坦特重返地球是犯了个悲剧性的错误。他之所以会这么怀疑,是因为康斯坦特坚持要萨罗送他去美国印第安纳州的印第安纳波利斯。
康斯坦特的愿望是个令人诧异的转折,因为对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来说,印第安纳波利斯可不是什么理想的去处。
萨罗本来想让他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圣彼得堡的一个沙狐球①场旁下船,但康斯坦特有着老人特有的固执,不肯放弃最初的念头。他就是想去印第安纳波利斯,除此之外免谈。
萨罗以为康斯坦特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有亲戚或从前的生意伙伴,但结果并非如此。
“我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不认识任何人,我对印第安纳波利斯也没有任何了解,”康斯坦特说,“除了我在一本书里读到的一件事情。”
“你在书里读到了什么?”萨罗不安地问。
“印第安纳州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康斯坦特说,“是美利坚合众国内第一次因为杀害印第安人而绞死白人的地方。他们会因为杀害印第安人而绞死白人,”康斯坦特说,“那就是我需要的人。”
萨罗的脑袋在万向环里翻了个跟头。他的脚在不锈钢地板上发出悲伤的吸吮声。他的乘客显然对他们正在以光速接近的那颗星球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康斯坦特至少挺有钱。
这就有希望了。他身上有各种地球货币,折算过来共计近三千美元,来自泰姬·玛哈陵里伦福德的衣服口袋。
还有,他至少穿着衣服。
他穿一身特别宽松但质量上乘的斜纹呢正装,衣服当然也是伦福德的,马甲前襟的表链上拴着一枚斐贝卡钥匙。
萨罗让康斯坦特连钥匙一起拿走了那身正装。
康斯坦特还有一件好大衣、一顶帽子和一双套鞋。
离地球只有一个小时了,萨罗琢磨着他还能做些什么,好让康斯坦特哪怕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也能过得舒坦一些。
他决定催眠康斯坦特,希望老人能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里得到极大的快乐。康斯坦特的生命将结束得很美好。
康斯坦特望着舷窗外的宇宙,已经处于近乎催眠的恍惚状态中了。
萨罗走到他背后,用舒缓的声音对他说。
“你累了,非常累,太空流浪者,玛拉基,阿伯。”萨罗说,“盯着最黯淡的星辰,地球人,想一想你的肢体变得多么沉重。”
“沉重。”康斯坦特说。
“你迟早会死,阿伯。”萨罗说,“抱歉,但这是事实。”
“事实。”康斯坦特说,“没什么好抱歉的。”
“等你知道你要死了的时候,太空流浪者。”萨罗用催眠的声音说,“一件美妙的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他向康斯坦特描述生命熄灭前康斯坦特将会想象的美妙事情。
那将是一场后催眠的幻象。
“醒来吧!”萨罗说。
康斯坦特颤抖了一下,从舷窗前转过身。“我在哪儿?”他问。
“在一艘从泰坦飞往地球的特劳法玛多尔飞船上。”萨罗答道。
“哦,”康斯坦特说,“对。”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肯定是睡着了。”
“打个盹吧。”萨罗说。
“好——我——我想我会的。”康斯坦特说。他在床上躺下,立刻坠入梦乡。
萨罗用安全带将熟睡的太空流浪者固定在床上,将自己固定在控制台前的座位上。他调整了三个旋钮,重复检查每一个旋钮上方的读数。他揿下亮红色的按钮。
他躺进座椅。现在没什么可做的了。从此刻开始,所有操作都是自动的。三十六分钟后,飞船将自行降落在银河系太阳系地球美国印第安纳州印第安纳波利斯城郊一条公共汽车线路的终点站。
当地时间将是凌晨三点。
当地将是冬季。
飞船降落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城南一片建筑空地的四英寸新鲜积雪上。附近没有人醒着看见飞船降落。
玛拉基·康斯坦特走出飞船。
“老兵,那边是你要的公共汽车站。”萨罗悄声说。他必须悄声说话,因为三十英尺外就是一幢两层的框架式房屋,卧室的窗户敞开着。萨罗指着路边积雪覆盖的长椅悄声说:“你要等差不多十分钟。公共汽车能送你去市中心。请司机在一家好旅馆附近让你下车。”
康斯坦特点点头,悄声说:“我不会有事的。”
“你感觉怎么样?”萨罗悄声说。
“暖和得像一片吐司。”康斯坦特悄声说。
不远处敞开的卧室窗户里传来模糊的抱怨声,正在睡觉的人觉得受到了打扰。“喂,谁啊,”他抱怨道,“非要,行吗,唔嗯——”
“你真的没问题?”萨罗悄声说。
“嗯,我挺好。”康斯坦特悄声说,“暖和得像一片吐司。”
“祝你好运。”萨罗悄声说。
“这儿不时兴这么说。”康斯坦特悄声说。
萨罗使个眼色。“我不是这儿的人。”他悄声说。他环顾四周白茫茫的世界,感觉着雪花湿漉漉的亲吻,思考在沉睡的白色世界里点亮的浅黄色路灯有什么隐藏意义。“真美。”他悄声说。
“是吗?”康斯坦特悄声说。
“新一发!”熟睡者对打扰他睡觉的人威胁地叫道,“走!啊走!妈吧是啥?哼。”
“你得走了。”康斯坦特悄声说。
“对。”萨罗悄声说。
“再见。”康斯坦特悄声说,“还有,谢谢。”
“客气什么。”萨罗悄声说。他回到飞船里,关上气密舱。飞船缓缓升起,发出吹瓶口的哨声,钻进纷飞的大雪里,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嘟—呜。”它留下这样的声音。
玛拉基·康斯坦特吱吱嘎嘎地踩着积雪走向长椅。他扫开长椅上的积雪,缓缓坐下。
“法老!”沉睡者喊道,像是突然理解了一切。
“布老!”他喊道,像是根本不喜欢他突然理解的一切。
“吸—趾!”他说,像是并非不确定他打算怎么处理那些东西。
“呼噜呼!”他喊道。
阴谋家大概逃跑了。
雪还在下。
由于大雪,玛拉基·康斯坦特等待的公共汽车那天早晨晚点了两小时。公共汽车姗姗来迟,玛拉基·康斯坦特已经死了。
萨罗催眠了他,让康斯坦特在临终前能够想象他见到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斯东尼·斯蒂文森。
雪花飘落,覆盖了康斯坦特的身体,他想象云开雾散,一束只属于他的阳光射了下来。
一艘镶着钻石的金色宇宙飞船顺着阳光飞下来,落在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的积雪街道上。
一个矮胖的红发男人叼着大雪茄走出飞船。他很年轻,身穿阿伯当年穿过的火星强袭步兵制服。
“哈啰,阿伯。”他说,“上来。”
“上来?”康斯坦特问,“你是谁?”
“斯东尼·斯蒂文森,阿伯。你不认得我了?”
“斯东尼?”康斯坦特说,“真的是你,斯东尼?”
“否则还有谁他妈能追得上你?”斯东尼说,放声大笑。“快上来。”他说。
“去哪儿?”康斯坦特问。
“天堂。”斯东尼说。
“天堂是什么样?”康斯坦特问。
“所有人都过得很快活,直到永远,”斯东尼说,“或者说直到这个该死的宇宙散架那天。上来,阿伯。比阿特丽斯已经在船上了,正在等你。”
“比阿特丽斯?”康斯坦特说,走进飞船。
斯东尼关上气密舱,揿下启动按钮。
“我们——我们要去天堂了?”康斯坦特问,“我——我要进天堂了?”
“别问为什么,老伙计,”斯东尼说,“总之天上有人喜欢你。”
[1]即土卫九。——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