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特劳法玛多尔的绅士

第十二章 来自特劳法玛多尔的绅士

“按照一个有时间局限性的说法:再见了。”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

土星有九颗卫星,其中最大的一颗是泰坦。

泰坦只比火星稍微小一点。

泰坦是太阳系内唯一有大气层的卫星。大气中有足量氧气可供呼吸。

泰坦的大气就像地球上春天早晨的面包房后门外的气氛。

泰坦核心有个天然形成的化学锅炉,整颗星球的气温永远保持六十七华氏度[1]。

泰坦上有三个海洋,每个都和地球上的密歇根湖差不多。三个海洋都是清澈见底的祖母绿色,它们分别叫温斯顿海、尼尔斯海和伦福德海。

泰坦上还有一个湖泊群,由九十三个湖泊组成的第四个水域叫哥萨克湖群。

三条大河连接着温斯顿海、尼尔斯海、伦福德海和哥萨克湖群。这三条大河及其支流都喜怒无常,有时波涛滚滚,有时没精打采,有时汹涌泛滥。决定它们喜怒的有另外八颗卫星变化强烈、起伏不定的牵引力,还有质量大于泰坦九十九倍的土星本身的巨大影响力。这三条大河名叫温斯顿河、尼尔斯河和伦福德河。

陆地上有森林、草原和山脉。

最高的山峰名叫伦福德峰,高九千五百七十一英尺。

泰坦拥有无与伦比的美景,能够看见全太阳系最引人入胜的美丽天体:土星环。土星环宽四千英里,却比剃刀厚不了多少。

在泰坦上,土星环名叫伦福德虹。

土星绕太阳转圈。

转一圈需要地球时间二十九年半。

泰坦绕土星转圈。

因此,泰坦绕太阳以螺线轨道转圈。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和他的狗哥萨克以波现象的形式存在,在起点为太阳、终点为参宿四的变形螺线上断续跳动。只要有天体截断这条螺线,伦福德和哥萨克就会在那里物质化。

出于尚不得而知的某些原因,伦福德、哥萨克和泰坦的螺线完全吻合。

因此伦福德和哥萨克永远在泰坦上物质化。

伦福德和哥萨克住在温斯顿海上离海岸线一英里的一个小岛上。他们的住处完美地复制了地球上印度的泰姬·玛哈陵。

火星人用劳力建造了它。

伦福德出于扭曲的想象力,称他的泰坦住处为浪子堡。

在玛拉基·康斯坦特、比阿特丽斯·伦福德和克洛诺到来之前,泰坦上只有一个人居住。这个人名叫萨罗。他很老。按照地球时间,萨罗已经活了一千一百万年。

萨罗来自另一个银河系,小麦哲伦星云。他身高四英尺半。

萨罗皮肤的花纹和颜色都像地球上的柑橘。

萨罗有三条鹿腿。他的脚特别有意思,每只脚都是个可膨胀的圆球。膨胀到德式棒球大小,萨罗用它们能在水上行走。缩小到高尔夫球大小,萨罗能以高速在硬质表面上蹦跳。圆球缩到最小就成了吸盘,萨罗能在墙上行走。

萨罗没有手臂。萨罗有三只眼睛,他的眼睛不但能看见我们所谓的可见光,也能看见红外线、紫外线和X射线。萨罗受时间限制,也就是在一个时间点只能存在于一个地方,他喜欢对伦福德说他更愿意看光谱两端最远处的美妙颜色,也不想见到过去或未来。

萨罗这么说很狡猾,因为萨罗尽管在一个时间点只能看见一个瞬间,但他比伦福德见过更多的过去和更多的宇宙,而且记住的比见过的还要多。

萨罗的脑袋是圆的,悬在万向环上。

他的说话声是电子噪音,很像自行车的警铃。他会说五千种语言,其中有五十种是地球语言,其中三十一种是已经消亡的地球语言。

萨罗没有住在宫殿里,虽说伦福德提出过要帮他修一座宫殿。萨罗住在野地里,不远处是二十万年前带他来泰坦的宇宙飞船。他的飞船是个飞碟,也就是火星人入侵舰队的原型。

萨罗有一段很好玩的过往。

地球时间公元前483441年,他所属的种族通过心灵感应狂热推选他为最英俊、最健康、最聪慧的个体。当时的场合是其母星政府的一亿周年庆典。他的母星叫特劳法玛多尔,老萨罗曾向伦福德解释说它的意思既是我们全体,也是数字541。

根据他的计算,他母星的一年等于3.6162地球年,因此他参加的仪式实际上是在庆祝政府成立361620000地球年。萨罗曾将这个万古长存的政府形态描述为足以催眠的无政府状态,但拒绝解释它是如何运作的。“你要么一听就明白它是什么,”他对伦福德说,“斯基普,否则再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

他被选为特劳法玛多尔的代表,职责是携带一个封存的消息从“宇宙的一个边缘到另一个边缘”。庆典仪式的策划者还没有昏头到会相信萨罗的抛射轨道能够穿越整个宇宙。这个概念和萨罗的远征一样,都充满了诗意。萨罗的任务是将那封信以特劳法玛多尔科技允许的最高速度带到最遥远的地方。

萨罗不知道信件的内容是什么。按照萨罗的描述,撰写信件的是“某种大学——但没人去那里念书。那里没有建筑物,也没有教职员工。所有人都在其中又都不在其中。它就像一团云,每个人都献出了一口雾气,然后那团云就承担了为所有人思考的重任。我不是说真的有一团云。我只是说它就像那样。假如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斯基普,我再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我能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没有任何会议”。

信件放在一个封口的铅盒里,铅盒有两英寸见方,厚约八分之三英寸。铅盒放在一个黄金小拎袋里,小拎袋挂在一根不锈钢短棒上,短棒与萨罗身上可称之为脖子的竖杆固定在一起。

有命令禁止萨罗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打开小拎袋和铅盒。他的目的地不是泰坦。他的目的地在另一个银河系内,从泰坦出发还要走一千八百万光年。萨罗参与的庆典的策划者不知道萨罗将在那个银河系发现什么。他得到的指示是在那个银河系内的某处寻找智慧生物,学会他们的语言,打开信件,翻译给他们听。

萨罗没有怀疑这个使命的意义何在,因为他和所有特劳法玛多尔人一样,也是一台机器。作为一台机器,他只能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萨罗在特劳法玛多尔起飞前收到了许多命令,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得在途中打开那封信。

这条命令经过再三强调,成了这位特劳法玛多尔小信使的灵魂核心。

地球时间公元前203117年,萨罗由于机械故障在太阳系内迫降。迫降的原因是飞船动力系统的一个小部件彻底解体,这个部件只有地球人的啤酒开瓶器那么大。萨罗并不熟悉机械,因此他对遗失的部件是什么样子和他该怎么办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萨罗的飞船由宇动意志驱动,半吊子的外行没法随便摆弄它的动力系统。

萨罗的飞船没有完全停摆。它依然能跑——不过是一瘸一拐地跑,时速仅有六万八千英里左右,但哪怕在半残废的状态下,绕着太阳系短程兜风也还是没问题的。半残废飞船的复制品还为火星军备提供了优良的服务。然而,对于萨罗的跨星系使命来说,这艘半残废飞船就慢得不堪大用了。

于是老萨罗在泰坦蛰居下来,向特劳法玛多尔母星报告他的困境。他向母星发送的消息以光速传播,也就是说要过十五万地球年才能抵达特劳法玛多尔。

他养成了几个用来消磨时间的兴趣爱好,主要有雕刻、培育泰坦雏菊和观看地球上的各种活动。他能用飞船操作面部上的窥察器观看地球上的各种活动。这个窥察器极其厉害,只要萨罗愿意,甚至能追踪地球上蚂蚁的活动。

他通过窥察器得到了特劳法玛多尔的第一条回信。回信用巨石写在地球上如今名为英格兰的一片平原上。回信的遗迹至今还在,人们称之为“巨石阵”。从上方望去的巨石阵在特劳法玛多尔语里的意思是:“替换部件正以最高速度送向你方。”

巨石阵不是萨罗收到的唯一一条消息。

还有另外四条消息,都写在地球上。

从上方望去的中国长城在特劳法玛多尔语里的意思是:“请耐心等待。我们还没有忘记你。”

罗马皇帝尼禄的黄金宫的意思是:“我们正在尽我们所能。”

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刚建成时的意思是:“你还没回过神,我们就已经飞向你了。”

瑞士日内瓦国际联盟总部万国宫的意思是:“收拾好行李,准备随时出发。”

做一做简单的算术,你就会发现这些消息的传递速度都远远超过了光速。萨罗以光速向母星发送的求救信号要走十五万地球年才能抵达特劳法玛多尔,但他不到五万年就收到了回复。

企图向地球人之类的原始文明解释这种快速通信的原理就实在太荒谬了。用原始人的说法简而言之,就是特劳法玛多尔人能够让宇宙使动意志制造出一定的脉冲信号,以大约三倍于光速的速度反射穿过宇宙的拱曲结构。他们能够聚焦和调节这种脉冲信号,影响远隔千万光年的其他生物,为了实现特劳法玛多尔人的目标而赐予他们灵感。

这是个了不起的办法,能够在距离特劳法玛多尔千万光年外的地方完成既定目标,也无疑是最快的办法。

但肯定不便宜。

老萨罗没有类似的装备,无法用这种办法通信和做事,哪怕是在短距离内也不行。用于这个过程的机械设备和宇宙使动意志的数量都极为庞大,需要数以千计的技术人员共同努力。

特劳法玛多尔的那套设备尽管不缺能量、人手充足、建设完备,但依然并不特别精确。老萨罗在地球上见到了许多次失败的通信。文明在地球上陡然兴起,其成员开始建造硕大无朋的建筑物,这些建筑物明显是特劳法玛多尔语的信息——所属的文明却在信息完成前骤然消失。

老萨罗见过几百次这种事情。

老萨罗向他的朋友伦福德讲述了特劳法玛多尔文明的许多趣事,但从未提到过那些信息和传递信息使用的科技。

他告诉伦福德的仅限于他向母星发送了求救信号,更换部件随时都有可能送到。老萨罗的大脑与伦福德的太不一样了,因此伦福德无法读懂他的思想。

萨罗觉得幸好他们的思想之间存在屏障,因为他打心底里害怕,要是伦福德发现他的伙伴是怎么折腾地球历史的,真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尽管伦福德被卷入了时间同向曲面漏斗,按理说对事物的看法应该更加长远,但萨罗早就发现伦福德在内心深处依然令人吃惊地信奉地球至上。

老萨罗不希望伦福德发现特劳法玛多尔在地球上的所作所为,因为他确信伦福德会觉得受到了侵犯,会对萨罗和所有特劳法玛多尔人怀恨在心。萨罗认为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结果,因为他爱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

这种爱没有侵略性,也就是说,这不是同性恋。不可能是,因为萨罗没有性别。

他是一台机器,和所有特劳法玛多尔人一样。

他由开口销,软管夹、螺钉、铆钉和磁铁固定在一起。萨罗的橘红色皮肤(情绪受到扰动时极有表现力)能像地球人的风雨衣一样穿上和脱掉,一条磁性拉链封住它的开口。

根据萨罗的说法,特劳法玛多尔人是互相制造出来的。谁也不知道第一台机器是如何从无到有的。

传说如下:

很久很久以前,在特劳法玛多尔星上有一些生物,它们与机器大不相同。它们不够可靠,不够经济,不够坚固耐用,行为难以预测。这些可怜的生物执着地相信万物存在必有目标,有些目标高于其他目标。

这些生物将绝大多数时间花在搞清楚它们的存在目标上,但每次似乎即将发现它们的存在目标时,这些生物就会觉得这个目标过于卑微,于是心中就会充满厌恶和羞耻。

既然它们的存在不是为了满足这么卑微的目标,这些生物就会制造一种机器来满足它,让它们可以去满足更高的其他目标。但每次找到一个更高的目标,这个目标就会立刻变得还不够高。

于是它们就制造出机器来满足这个更高的目标。

机器无论做什么都异常熟练,最后终于得到了寻找这些生物的最高存在目标的任务。

机器非常诚实地向这些生物报告,说它们的存在根本不存在任何目标。

于是这些生物开始自相残杀,因为它们最憎恨的莫过于没有任何目标的事物了。

但它们发现自己连屠杀都不怎么擅长,于是将这个任务也交给了机器。就在连“特劳法玛多尔”这几个字都来不及说完的时间里,机器已经完成了任务。

此时此刻,老萨罗通过飞船控制面板上的窥察器望着一艘飞船驶近泰坦,飞船上载着玛拉基·康斯坦特、比阿特丽斯·伦福德和他们的儿子克洛诺。按照飞船上的设置,它将自动降落在温斯顿海的滩涂上。

按照飞船上的设置,它将降落在两百万个真人大小的人类雕像之间。萨罗以每地球年十个的速度制作了这些雕像。

这些雕像集中在温斯顿海的区域,因为雕像是用泰坦泥炭制作的。温斯顿海周围盛产泰坦泥炭,只需要掘开两英尺深的地表土壤。

泰坦泥炭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物质,就雕塑者的使用便利和易于表现而言,是一种很有吸引力的物质。

刚挖出来的时候,泰坦泥炭拥有地球油灰的黏稠度。

在泰坦的光照和大气中暴露一小时后,泰坦泥炭拥有巴黎灰泥的强度和硬度。

暴露两小时后,它和花岗岩一样坚固,必须使用冷凿切削。

暴露三小时后,只有钻石才能在泰坦泥炭的表面刮出痕迹。

地球人各种稀奇古怪的行为赐予萨罗灵感,让他制作了那么多雕像。给萨罗灵感的并不是地球人做了什么,而是他们做事的方式。

地球人每时每刻的表现都像是天上有一只巨眼在盯着他们,就好像这只巨眼如饥似渴地需要娱乐。

这只巨眼渴求的是大场面,无所谓地球人上演喜剧、悲剧、笑闹剧、讽刺剧、运动竞赛还是杂耍歌舞。它的要求就是表演必须盛大,而地球人显然觉得这个要求和重力一样不可抗拒。

这个要求的力量无比巨大,地球人除了夜以继日地为它表演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干,哪怕在睡梦中都不休息。

地球人真正在乎的观众只有巨眼。萨罗见过一些最精彩的演出,表演它们的地球人都孤独得可怕。想象中的巨眼是他们唯一的观众。

有一些地球人为想象中的巨眼上演了最有意思的好戏,萨罗试图用硬如钻石的雕像保存他们的心理状态。

和雕像一样引人入胜的泰坦雏菊环绕着温斯顿海。萨罗在地球时间公元前203117年抵达泰坦时,泰坦雏菊的花朵还是直径不到四分之一英寸的星形黄色小花。

萨罗开始有选择地培育它们。

玛拉基·康斯坦特、比阿特丽斯·伦福德和他们的儿子克洛诺抵达泰坦时,泰坦雏菊通常茎粗四英尺,花朵呈带一丝粉红的薰衣草紫色,重量超过一吨。

飞船载着玛拉基·康斯坦特、比阿特丽斯·伦福德和他们的儿子克洛诺接近泰坦,萨罗望着飞船,将双脚膨胀到德式棒球的尺寸,踏上温斯顿海翡翠绿的透明海水,穿过水面前往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犹如泰姬·玛哈陵的住所。

他走进宫殿围墙内的院子,放掉脚掌里的空气。空气嘶嘶泄出,嘶嘶声回荡在高墙之间。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家水池旁的淡紫色椅子空着。

“斯基普?”萨罗喊道。尽管伦福德痛恨萨罗用他小时候的爱称叫他,但萨罗喊的还是对伦福德来说最亲昵的这个名字。他喊这个名字不是为了存心招惹伦福德,而是为了强调他对伦福德的友情,也是为了测试他们之间的友谊,看它能不能漂漂亮亮地经受住考验。

萨罗用这么幼稚的手段测试友谊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来到太阳系之前从未见到过甚至听说过友谊这种东西。友谊在他眼中是一个引人入胜、闻所未闻的东西。他必须先戏耍一阵再说。

“斯基普?”萨罗再次喊道。

空气中有一种不寻常的刺激性气味。萨罗初步辨认出那是臭氧,但他无法解释它的由来。

伦福德的花瓣椅旁边,烟灰缸里有一根香烟还在冒烟,因此伦福德不久前还在这张椅子上。

“斯基普?哥萨克?”萨罗喊道。真是稀奇,伦福德居然没有窝在椅子里打盹,哥萨克居然没有在椅子旁边打盹。这个男人和这条狗大多数时候都坐在水池旁,检测他们散落于时间和空间中的其他自我的信号。伦福德总是一动不动地窝在椅子里,一只手没精打采地从扶手上耷拉下去,手指埋在哥萨克的软毛之中。哥萨克总在半梦半醒地呜咽和抽搐。

萨罗低头望着矩形水池里的水。水深八英尺,池底是泰坦的三个女妖,多年前伦福德将这三个女人送给了好色如命的玛拉基·康斯坦特。

它们是萨罗用泰坦泥炭制作的雕像。在萨罗制作的几百万个雕像中,只有这三个涂上了栩栩如生的色彩。萨罗必须给它们上色,那是为了让它们在伦福德宫殿华丽的东方风格陈设中占有一席之地。

“斯基普?”萨罗再次喊道。

太空猎犬哥萨克响应了他的呼唤。哥萨克从带有拱顶和尖塔的主建筑物里跑出来,水池里倒映的就是这座建筑物。哥萨克从巨大的八角形厅堂的交错阴影中跑出来。

哥萨克的样子像是中了毒。

哥萨克浑身颤抖,直勾勾地盯着萨罗一侧半空中的一个点,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哥萨克停下脚步,像是再迈出一步就会迎来可怕的剧痛。

就在这时,哥萨克身上燃起了圣艾尔摩火,烧得劈啪作响。

圣艾尔摩火是一种发光的放电现象,受它折磨的动物感觉到的痛苦和被羽毛挠身体差不多。但另一方面,受它折磨的动物依然会像是着了火,见到的人惊慌失措也在所难免。

哥萨克身上的发光放电现象惨不忍睹,空气中的臭氧味道更浓重了。

哥萨克没有动弹。它对这种令人惊叹的现象表示诧异的能力早已消失殆尽。它以疲惫和哀伤默默忍耐身上的火焰。

火焰熄灭了。

伦福德出现在拱门里。他同样形容不整,身体颤抖。一道非物质化时产生的条带,宽约一英尺的虚无,从头到脚扫过伦福德,紧接着是两道彼此相距一英寸的较窄条带。

伦福德高举双手,手指分开,一缕缕粉色、紫色和淡绿色的圣艾尔摩火从指尖流淌而出。较短的淡金色细火苗在头发里跳跃,像是要给他添上华丽的光环。

“退散。”伦福德有气无力地说。

伦福德的圣艾尔摩火随即熄灭。

萨罗看得目瞪口呆。“斯基普——”他说,“这是——这是怎么了,斯基普?”

“太阳黑子。”伦福德说。他蹒跚着走到淡紫色的花瓣椅旁,将庞大的身躯放在椅子上,用一只手遮住双眼,这只惨白的手软趴趴的,像是一块湿手帕。

哥萨克在他身旁趴下,身体抖个不停。

“我——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萨罗说。

“从没出现过这么强烈的太阳风暴。”伦福德说。

得知太阳黑子能够影响被时间同向曲面漏斗虏获的两位朋友,萨罗并不吃惊。他多次目睹过伦福德和哥萨克被太阳黑子折磨的样子,但最严重的症状也就是转瞬即逝的反胃。他第一次见到火花和虚无的条带。

此刻萨罗望着伦福德和哥萨克,他们暂时变成了二维物体,像是画在起伏的旗帜表面上。

他们稳定下来,重新变成三维物体。

“斯基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萨罗问。

伦福德呻吟道:“人们什么时候才会停止问这个讨厌的问题?”

“对不起。”萨罗说。他的脚掌已经放完了气,变成向内凹陷的吸盘,在光滑的步道上发出吮吸的声音。

“你非得发出那种声音吗?”伦福德暴躁地说。

老萨罗很想去死。这是他的朋友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第一次恶狠狠地对他说话。萨罗觉得难以忍耐。

老萨罗闭上三只眼睛里的两只,第三只眼睛扫视天空,瞥见了天空中有两个飞驰的蓝色小点。那是两只在天空中翱翔的泰坦蓝鸟。

两只鸟儿发现了一股上升气流。

两只大鸟都没有扇动翅膀。

连每一根幼羽的动作都那么和谐。生命只是一场翱翔的梦。

“呱呱,”一只泰坦蓝鸟搭话道。

“呱呱,”另一只表示赞同。

两只大鸟同时收拢翅膀,像石块似的从高空坠落。

它们笔直坠落,像是必定会在伦福德家的院墙外摔死。但它们再次展翅高飞,开始又一轮漫长而轻松的爬升。

这次它们爬上的天空中有一道蒸汽尾迹,来自载着玛拉基·康斯坦特、比阿特丽斯·伦福德和他们的儿子克洛诺的飞船。飞船即将着陆。

“斯基普——”萨罗说。

“你非得这么叫我?”伦福德说。

“不。”萨罗答道。

“那就别那么叫我,”伦福德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除非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人不小心那么叫我。”

“我以为——我是你的朋友——”萨罗说,“我也许有资格——”

“我们是不是应该丢掉友谊的伪装了?”伦福德粗暴地说。

萨罗闭上第三只眼睛,身体上的皮肤骤然收紧。“伪装?”他说。

“你的脚又发出那种声音了!”伦福德说。

“斯基普!”萨罗喊道。他立刻纠正了这种难以容忍的亲昵语气。“温斯顿——你对我这么说话,简直是一场噩梦。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还是说我们对彼此都派上了一些用场比较合适,这么说更加贴切。”伦福德说。

萨罗的脑袋在万向环上缓缓摇动。“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比这个要稍微多一点。”他最后说。

“还是说我们在彼此身上都找到了满足各自需要的手段比较合适。”伦福德讥讽地说。

“我——我很高兴帮助你——我希望我真的帮助了你。”萨罗说。他睁开眼睛。他必须看见伦福德的反应。伦福德肯定会再次变得友善,因为萨罗确实无私地帮助过他。

“我不是给了你我的一半宇动意志吗?”萨罗说,“我不是允许你为火星复制了我的飞船吗?我不是亲自驾船飞了头几次招募任务吗?我不是帮助你想出了办法控制火星人,防止他们捣乱吗?我不是日复一日地帮助你设计出了那种新宗教吗?”

“对。”伦福德说,“但最近你为我做了什么?”

“什么?”萨罗说。

“没什么?”伦福德粗暴地说,“一个地球老笑话的关键句,考虑到现在的处境,并不怎么好笑。”

“哦。”萨罗说。他知道很多地球人的笑话,但没听过这个。

“你的脚!”伦福德叫道。

“对不起!”萨罗喊道,“要是我能像地球人那样哭嚎,我肯定已经哭出来了!”他无法控制他哀恸的双脚。它们继续制造出伦福德忽然无比痛恨的声音。“我为一切感到抱歉!我只知道我尽了我的一切可能来成为你真正的朋友,而且从不要求任何回报。”

“你不必这么做的!”伦福德说,“你也不用要求任何东西。你只需要坐在那儿等它掉在你的大腿上。”

“我想让什么东西掉在我的大腿上?”萨罗都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了。

“你的飞船的替换部件。”伦福德说,“快送到了。阁下,这会儿正在降落。它在康斯坦特的儿子手上,就是他所谓的幸运符——别说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伦福德坐起来,脸色发青,打个手势示意安静。“抱歉,”他说,“我又要犯病了。”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和哥萨克再次犯病,这次发作得更加剧烈。在可怜的老萨罗眼中,他们肯定会被火焰烧灼成灰烬或者原地爆炸。

哥萨克在一团圣艾尔摩火的火球中嚎叫。

伦福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眼突出,化作一根喷吐火焰的人柱。

这次发作也很快就过去了。

“抱歉,”伦福德在痛苦中硬挤出几分优雅。“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什么?”萨罗凄惨地说。

“你刚才在说什么,还是正要说什么。”伦福德说,但鬓角的冷汗出卖了他,他显然刚遭受了惨痛的折磨。他取出一根香烟,插在长骨制作的烟嘴上,点燃香烟。他抬起下巴,烟嘴指向正上方。“三分钟内我们不会再被打断了,”他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萨罗努力回想刚才的话题。等他终于想起来的时候,他比先前更加难过了。有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看起来,伦福德不但发现了特劳法玛多尔人对地球人事务施加的影响(这已经足以惹他生气了),而且似乎还将自己视为这种影响的主要受害者之一。

萨罗时常会不安地怀疑伦福德也处于特劳法玛多尔人的影响之下,但他总是把这个念头推出脑海,因为他对此无能为力。他甚至没有提起过,因为与伦福德讨论这个话题肯定会立刻毁灭他们美好的友谊。萨罗希望伦福德并不像他看起来的知道得那么多,他笨拙地试探起了这种可能性。“斯基普——”他说。

“够了!”伦福德说。

“伦福德先生——”萨罗说,“你认为我利用了你?”

“不是你,”伦福德说,“而是你宝贵的特劳法玛多尔星上的机器伙伴们。”

“呃,”萨罗说,“斯基普,你——你认为你——你被利用了?”

“特劳法玛多尔人,”伦福德怨恨地说,“伸出手探进太阳系,选中我,像用削皮器似的利用我!”

“假如你在未来看见了这个,”萨罗凄凄惨惨地说,“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没有人愿意承认他被利用了,”伦福德说,“他会尽量避免向自己承认,一直拖延到最后一秒钟。”他歪着嘴笑了笑。“你也许会惊讶地发现,能够出于我自己的理由做出我自己的决定,我对此还拥有一定的自豪感,无论这种自豪感有多么愚蠢和错误。”

“我并不吃惊。”萨罗说。

“是吗?”伦福德不悦地说,“我早该知道,这个概念过于微妙,一台机器不可能理解。”

这无疑是他们关系历史上的新低谷了。萨罗是一台机器,因为他是被设计和制造出来的,他从不隐瞒这个事实。但伦福德也从没有用这个事实侮辱过他,但此刻他无疑在用这个事实侮辱萨罗。隔着薄薄的一层贵族举止的面纱,伦福德想让萨罗知道的是身为机器就必定感觉迟钝、没有想象力、粗野庸俗,没有一丝良知,脑袋里只有目标——

可悲的是,萨罗在这些指控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和伦福德曾经在精神上无比亲密,伦福德非常清楚该怎么伤害他。

萨罗再次闭上三只眼睛中的两只,再次凝视泰坦蓝鸟的翱翔。这种鸟和地球上的老鹰一样大。

萨罗希望他是一只泰坦蓝鸟。

飞船载着玛拉基·康斯坦特、比阿特丽斯·伦福德和他们的儿子克洛诺从低空掠过宫殿,降落在温斯顿海的滩涂上。

“我用人品向你担保,”萨罗说,“我不知道你被利用过,我一点也不知道你——”

“机器。”伦福德恶狠狠地说。

“告诉我,你被利用来做了什么——请告诉我。”萨罗说,“我以人品担保——我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

“机器!”伦福德说。

“我仅仅以友谊之名就为你做了和试图做了那么多,斯基普,不,温斯顿,不,伦福德先生——”萨罗说,“但你还是把我看得那么坏,现在无论我说什么或做什么肯定都不可能改变你的想法了。”

“完全就是一台机器会说的话。”伦福德说。

“这台机器确实就在这么说。”萨罗低声下气地说。他的脚掌膨胀到德式棒球的尺寸,他准备离开伦福德的宫殿,走过温斯顿海的水面,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就在脚掌完全膨胀开的时候,他听懂了伦福德那番话里的挑战意味。那番话无疑在暗示老萨罗还有能够挽回错误的出路。

尽管萨罗只是一台机器,但也拥有足够的感性,知道直接询问就等于摇尾乞怜。他鼓起勇气。友谊之名在上,摇尾乞怜就摇尾乞怜吧。

“斯基普——”他说,“告诉我该怎么做。要我做什么——无论什么事情都行。”

“用不了多久,”伦福德说,“一次爆炸将把我的螺线的起点推离太阳,彻底离开太阳系。”

“不!”萨罗喊道,“斯基普!斯基普!”

“不,别这样——不需要怜悯我,谢谢。”伦福德说,后退一步,害怕被萨罗碰到,“其实是一件好事。我将看见许许多多的新事物,许许多多的新生物。”他试图微笑。“你要知道,一个人被困在单调如钟表的太阳系内是会觉得厌倦的。”他发出刺耳的笑声。“我毕竟不是要死了或者怎么的。过去的一切未来永远如此,未来的一切过去永远如此。”他飞快地摇摇头,甩掉眼皮上一滴他不知道其存在的泪水。

“时间同向曲面漏斗里的这个念头尽管很安慰人,”他说,“但我还是想知道太阳系的这出戏的要点究竟是什么。”

“你——你在《火星简史》里已经总结得不可能更好了。”萨罗说。

“有一个事实是《火星简史》没有提到的,”伦福德说,“那就是来自特劳法玛多尔星球的力量严重地影响了我。”他咬牙切齿。

“在我和我的狗像疯子手里的苍蝇拍似的嗖嗖穿过宇宙之前,”伦福德说,“我非常想知道你携带的消息究竟说些什么。”

“我——我不知道。”萨罗说,“那封信是封死的。我有命令——”

“违抗特劳法玛多尔的所有命令吧,”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说,“违抗你这台机器的所有本能吧,以我们的友谊之名,萨罗,请你现在就打开那封信读给我听。”

温斯顿海边一株泰坦雏菊下的阴凉处,玛拉基·康斯坦特、比阿特丽斯和他们粗野的儿子克洛诺正在闷闷不乐地吃野餐。三个家庭成员各自背靠一尊雕像。

胡子拉碴的玛拉基·康斯坦特,这位银河系的花花公子依然穿着他带橘红色问号的亮黄色衣服。他也只有这么一身衣服。

康斯坦特靠着一尊阿西尼的圣弗朗西斯的雕像。圣弗朗西斯试图和两只怀有敌意的可怕巨鸟交朋友,这两只巨鸟看着像是秃鹫。康斯坦特无法辨认出它们实际上是泰坦蓝鸟,因为他还没有见过泰坦蓝鸟。他在一小时前刚抵达泰坦。

比阿特丽斯像个吉卜赛女王,坐在年轻的物理系学生的雕像脚下生闷气。乍看之下,这个穿实验室白大褂的科学家似乎是个完美的仆人,服侍的主人只有真理一个。乍看之下,见到他对着试管露出灿烂的笑容,你会相信只有真理才有可能让他高兴。乍看之下,你会认为他像水星洞穴里的和谐子,已经远远脱出了人类的野性桎梏。对,乍看之下,这个年轻人毫无虚荣心,毫无欲望,你会认为萨罗刻在雕像上的标题实至名归:原子能的发现者。

但再看一眼,你会震惊地发现这位追寻真理的年轻人是勃起的。

比阿特丽斯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和母亲一样肤色黝黑、生性危险的克洛诺已经开始了他的第一项破坏——更准确地说,企图开始。克洛诺想在他背后的雕像底座上刻出一句地球人的脏话。他企图用幸运符的尖角完成这个任务。

风干的泰坦泥炭硬如钻石,反过来却磨平了幸运符的尖角。

克洛诺企图刻字的雕塑是个家庭群像:一个男性尼安德特人、他的伴侣和两人的婴儿。这件作品非常感人。这些矮墩墩、毛茸茸、眼怀希望的生灵是那么丑陋,甚至生出了美感。

萨罗给这件作品起了个讽刺的名字,却依然没有损害它的重要性和普适性。萨罗给他所有作品起的名字都极为糟糕,像是急于宣称他并不真的将自己视为一名艺术家,哪怕一瞬间都没有过。他给这家尼安德特人起的名字来自一个事实:摆在婴儿眼前的是一只穿在简陋烤叉上炙烤的人脚。

雕像标题:这个贪吃的小崽子。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发生什么美好的、悲伤的、快乐的或吓人的事情,”玛拉基·康斯坦特在泰坦对他的家人说,“要是我有所回应,那就让我下地狱吧。要是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逼我做出某种特定的事情,那就立刻让我冻成冰坨吧。”他抬头望着土星的光环,撇了撇嘴。“这东西岂不是美丽得无法用语言形容?”他朝地面啐了一口。

“要是再有谁在他宏伟的阴谋中企图利用我,”康斯坦特说,“那他可就要大失所望了。他还不如去招惹这些雕像中的哪一个呢。”

他又啐了一口。

“在老子眼中,”康斯坦特说,“宇宙是个垃圾场,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被高估了价值。我受够了在垃圾堆里东捅西戳寻找价廉物美的好货。所谓的价廉物美,”康斯坦特说,“都用金属线和炸药包连在一起。”他又啐了一口。

“老子不干了。”康斯坦特说。

“老子退出了。”康斯坦特说。

“老子先撤了。”康斯坦特说。

康斯坦特的小家庭没什么热情地表示赞同。这番慷慨陈词已是陈腔滥调,他在从地球到泰坦的十七个月航程中演讲了无数次,更何况在幸存的火星人看来,这套世界观本就理所当然。

话也说回来,康斯坦特本来就不是在对家人演讲。他扯着嗓门说话,让声音飘进雕像的森林,越过温斯顿海。这是说给伦福德或出没于附近的其他人听的政策声明。

“我们已经最后一次地参与了,”康斯坦特响亮地说,“我们一不喜欢二不理解的实验、战争和庆典!”

“理解——”离海岸两百码的小岛上的宫殿围墙送来回音。这座宫殿当然就是伦福德模仿泰姬·玛哈陵建造的浪子堡。康斯坦特见到海上有这么一座宫殿并不吃惊。他走出飞船时见到了这座宫殿,看见它像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似的熠熠生辉。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康斯坦特问回声,“所有雕像都忽然有了生命?”

“生命?”回声说。

“那是回声。”比阿特丽斯说。

“我知道那是回声。”康斯坦特说。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是回声。”比阿特丽斯说。她的态度冷淡而有礼貌。她对待康斯坦特算是仁至义尽,没有因为任何事责备他,对他也没有抱着任何期待。换了一个不是这么有贵族气质的女人,肯定会送康斯坦特下地狱,因为一切苦难而责备他,要求他实现奇迹。

旅途中没有性爱。康斯坦特和比阿特丽斯都毫无兴趣。幸存的火星人都是这样。

漫长的旅途难以避免地拉近了康斯坦特与伴侣和孩子的距离——比他们在纽波特那些鹰架、坡道、扶梯、讲坛、台阶和平台搭成的鎏金连接系统上的时候更近。然而,在这个家庭单位之中,爱这种感情依然只存在于克洛诺和比阿特丽斯之间。除了母子之爱,飞船上只存在礼貌、阴郁的怜悯和勉强压抑的愤怒,愤怒来自他们被迫组成了一个家庭。

“哦,我的——”康斯坦特说,“只要不去思考,生活就会充满乐趣。”

听见父亲说生活充满乐趣,克洛诺没有微笑。

在全家三个人里,最不可能认为生活充满乐趣的就是克洛诺。面对没能夺去他们生命的各种疯狂意外,比阿特丽斯和康斯坦特毕竟还能苦笑。但克洛诺不可能和他们一起笑,因为他本人就是个疯狂的意外。

也难怪克洛诺最珍贵的宝物是幸运符和弹簧刀了。

克洛诺掏出弹簧刀,若无其事地弹出刀刃。他眯起眼睛。假如迫不得已要杀人,那么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望着小岛的方向,一艘镀金划艇从宫殿驶了出来。

划船的是一个橘色皮肤的生物。这位桨手当然就是萨罗。他之所以划船,就是为了送这一家人去宫殿。萨罗是个糟糕的桨手,他以前从没划过船。他用脚上的吸盘抓住船桨。

他比人类桨手有一项优势,那就是他的后脑勺上还有一只眼睛。

克洛诺用明晃晃的刀子反射光线,照向老萨罗的那只眼睛。

萨罗后脑勺上的眼睛眨了眨。

对克洛诺来说,用光晃人眼睛可不是瞎胡闹,这是丛林生存必需的诡计,这个诡计经过仔细盘算,能够让任何一种有视觉的生物感到不适。这是克洛诺和母亲在亚马孙雨林的那一年生活中学到的上千条丛林诡计之一。

比阿特丽斯棕色的手握住一块石头。“再搞他一次。”她轻声对克洛诺说。

克洛诺又用光晃了一次老萨罗的眼睛。

“他全身上下似乎只有躯干是软的,”比阿特丽斯说,嘴唇动也不动,“要是伤不到他的躯干,就试试那只眼睛。”

克洛诺点点头。

看见伴侣和儿子组成了一个多么高效的自卫单位,康斯坦特不禁毛骨悚然。他们的计划中并没有康斯坦特的位置。他们不需要他。

“我该做什么?”康斯坦特悄声说。

“嘘——”比阿特丽斯厉声道。

萨罗划着镀金小船来到岸边,用绳子在海畔一尊雕像的手臂上打了个笨拙的旱鸭子结。这尊雕像是个正在吹长号的裸体女人。标题又是一个谜:艾芙琳和她的魔法提琴。

哀伤使得萨罗昏头转向,忘了关注自己的安全——甚至忘了他有可能会惊吓别人。他在上岸地点附近的一块风干泥炭上驻足片刻,哀伤的脚掌吸住潮湿的石块。他好不容易才松开脚掌。

他刚走了一步,克洛诺匕首的光芒就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请——”他说。

匕首的光芒中飞出一块石头。

萨罗弯腰躲避。

一只手抓住他瘦骨嶙峋的咽喉,将他放翻在地。

克洛诺跨在老萨罗身上,刀尖刺破了萨罗的胸膛。比阿特丽斯在萨罗的头部旁跪下,作势要用石块砸烂他的脑袋。

“来吧——杀死我吧。”萨罗嘶哑地说,“你们这是帮了我的大忙。我希望我已经死了。我祈求上帝,真希望从一开始就没有装配和启动我。杀死我吧,结束我的痛苦,然后去见他。他要见你们。”

“谁?”比阿特丽斯说。

“你可怜的丈夫,我以前的朋友,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萨罗说。

“他在哪儿?”比阿特丽斯说。

“小岛上的宫殿里。”萨罗说,“他快死了——孤独一人,只有忠实的狗陪着他。他想见你们——”萨罗说,“你们所有人。他说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玛拉基·康斯坦特望着铅灰色的嘴唇无声地亲吻稀薄的空气。嘴唇里的舌头不停发出咔哒咔哒的咋舌声。嘴唇突然向后拉,露出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完美的牙齿。

康斯坦特也露出了他的牙齿,打算一见到这个对他造成了无数伤害的家伙就相应地咬牙切齿。但他并没有咬下去。原因之一:没人在看——没有人会看见他这么做,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原因之二:康斯坦特发现他全无恨意。

他对咬牙切齿的准备于是衰减成了乡巴佬的张口结舌:乡巴佬亲眼看见某种可怕绝症的那种张口结舌。

完全物质化的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躺在水池旁的淡紫色花瓣椅里。他的双眼望着天空,一眨不眨,似乎失去了视力。一只优雅的手垂在椅子侧面,无力的手指抓着太空猎犬哥萨克的锁喉颈圈。

颈圈是空的。

太阳耀斑的爆发分开了他和狗。若是宇宙还心怀慈悲,就会让他和狗留在一起了。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和他的狗栖身的宇宙并不心怀慈悲,哥萨克先于主人踏上了前往虚空和虚无的伟大旅程。

在臭氧般的气味、病恹恹的火光和蜂群的嗡嗡声中,哥萨克嚎叫着消失。

伦福德让空荡荡的项圈从指间滑落。狗链展现出死亡,发出无可名状的声音,垒成无可名状的一堆,是重力没有灵魂的奴仆,生下来就折断了脊梁。

伦福德铅灰色的嘴唇动了动。“哈啰,比阿特丽斯——妻子。”他用阴森的声音说。

“哈啰,太空流浪者。”他说。这次他的声音变得亲切。“你肯来这里,冒险再和我打一次交道,太空流浪者,你是多么英勇啊。”

“哈啰,肩负着克洛诺这个杰出名字的杰出少年,”伦福德说,“向你致敬,德式棒球明星,向你致敬,幸运符的持有者。”

听他说话的三个人就站在墙内的门口,水池隔在他们和伦福德之间。

老萨罗没有如愿以偿地死去,镀金划艇停在墙外的滩涂上,他在船尾暗自神伤。

“我不是快死了,”伦福德说,“我只是即将告别太阳系。不,我甚至不会离开。从更宏大、不考虑时间、时间同向曲面漏斗的角度来看,我将永远存在于这里。我将永远存在于我存在过的所有地方。”

“我依然在和你度蜜月,比阿特丽斯,”他说,“我依然在纽波特楼梯下的小房间里和你交谈,康斯坦特先生。哦,对了——也在水星的洞穴里和你还有波阿斯玩捉迷藏。至于克洛诺——”他说,“我依然在火星的生铁平原上看着你打德式棒球的英姿。”

他呻吟一声。这一声呻吟是那么微弱,又是那么悲伤。

泰坦那芬芳而温和的微风带走了这一声微弱的呻吟。

“无论我们说过什么,朋友们,我们依然在说——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如此。”伦福德说。

微弱的呻吟再次出现。

伦福德望着它飘走,仿佛它是一个烟圈。

“有关太阳系内的生命,有一点是你们应该知道的。”他说,“我身处时间同向曲面漏斗之中,因此一直知道这个事实,但它实在令人作呕,因此我尽可能地不去想它。”

“这个令人作呕的事实是:

“十五万光年之外有一颗行星,每一个地球人有史以来做过的每一件事情,都受到了这颗星球上的生物的影响。这颗行星名叫特劳法玛多尔。”

“我不知道特劳法玛多尔人是如何控制我们的,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控制我们。他们控制我们是为了让我们送一个替换部件给一名搁浅在泰坦上的特劳法玛多尔信使。”

伦福德指着克洛诺说。“你,年轻人——”他说,“那个部件就在你的口袋里。你口袋里的东西是整个地球历史的顶点。装在你口袋里的神秘物体就是每一个地球人奋不顾身、坚持不懈、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地制造和运送的东西。”

伦福德抬起的指尖冒出一团嗞嗞作响的电火花。

“你称之为幸运符的东西,”伦福德说,“就是特劳法玛多尔信使等待了许多年的替换部件!”

“那名信使,”伦福德说,“就是此刻畏缩在墙外的橘皮生物。他叫萨罗。我曾经希望这位信使能让人类看一眼他携带的信件,因为人类在他的前进路途中给了他那么大的帮助。但不幸的是他有命令在身,不能向任何人出示那封信。他是一台机器,既然是机器,就别无选择,只能将命令视为命令。”

“我彬彬有礼地请他给我看那封信,”伦福德说,“他不顾一切地拒绝了。”

伦福德指尖嗞嗞作响的电火花逐渐增长,变成了缠绕伦福德的一个螺旋形。伦福德悲哀地打量着螺旋形的电火花。“我看就是这样了,”他对电火花说。

确实如此。螺旋形的电火花微微叠缩,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开始绕着伦福德旋转,化作一个连续不断的绿色光茧。

它旋转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我只能说,”伦福德在光茧里说,“我屈从于特劳法玛多尔人难以抵抗的意愿,但也尽可能地为我的母星地球做了一些好事。”

“等替换部件交到特劳法玛多尔信使手上,也许特劳法玛多尔人会放过我们的太阳系。地球人也许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发展和追求自己的理想了,他们这几千年来一直没有任何自由。”他打个喷嚏。“不可思议的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理解了那么多的道理。”

绿色光茧离开地面,悬浮在拱顶上方。“请记住我,太阳系里地球上纽波特的一位绅士。”伦福德说。他听起来像是恢复了平静,心情平静,至少不会比他有可能在任何地方遇到的任何生物差劲。

“按照一个有时间局限性的说法,”光茧里传出伦福德的男高音,“再见了。”

光茧和伦福德噗地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也没有人见过伦福德和他的狗。

伦福德和光茧消失的那个瞬间,老萨罗刚好蹦蹦跳跳地冲进庭院。

小个子特劳法玛多尔人几近癫狂。他用一只吸盘脚从喉咙口扯下了那封信。他的一只脚此刻依然是个吸盘,里面攥着那封信。

他仰望着光茧刚才悬浮的位置。“斯基普!”他朝天空喊道,“斯基普!那封信!我告诉你里面写着什么!那封信!斯基——普——!”

他的脑袋在万向环里翻了个跟头。“走了。”他失落地悄声说,“走了。”

“机器?”萨罗说。他犹豫地说,既对他自己,也对康斯坦特、比阿特丽斯和克洛诺说,“我确实是机器,我的族人也是。”他说,“我是被设计和制造出来的,除了让我变得可靠、高效、可预测和耐用,没有浪费一分钱和一丝才能。我是我的族人能够制造出的最优秀的机器。

“我证明了我这台机器有多么优秀?”萨罗问。

“可靠?”他说,“我有命令在身,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不得打开信件,但现在我已经打开了。”

“高效?”他说,“我失去了我在整个宇宙里最好的朋友,现在我迈步跨过一片枯叶需要的能量,在过去足够让我跳过伦福德峰。”

“可预测?”他说,“我观察人类二十万年,已经变得和地球上最傻气的小姑娘一样扭捏和多愁善感。”

“耐用?”他阴沉地说,“咱们走着瞧吧。”

他将随身携带了许多年的信件放在空无一人的淡紫色花瓣椅上。

“给你——我的朋友。”他对记忆中的伦福德说,“希望它能多多少少安慰你,斯基普。它给你的老朋友萨罗带去了那么多痛苦。为了把这封信交给你,虽说为时已晚,但你的老朋友萨罗不得不和他的存在核心、他身为机器的自然属性交战。”

“你要求一台机器做它不可能做的事情,”萨罗说,“而这台机器屈服了。”

“这台机器已不再是机器,”萨罗说,“这台机器的焊点已经腐蚀,轴承已经淤塞,线圈已经短路,齿轮已经磨平。他的意识嗡嗡震动、噼啪炸裂,就像人类的心智——翻腾冒泡,过热超载,因为各种各样的念头:爱、荣誉、尊严、权力、成就、诚实、独立——”

老萨罗从伦福德的花瓣椅上捡起那封信。信笺是一块方形的铝合金薄片。消息是一个黑点。

“你们想知道我是怎么被利用的、我的生命是如何被浪费的吗?”他说,“你们想知道我携带着飞了近五十万地球年并且还要再飞一千八百万年的消息是什么吗?”

他抬起抓着那片铝合金的吸盘脚。

“一个黑点。”他说。

“只有一个黑点。”他说。

“在特劳法玛多尔语里,一个黑点,”老萨罗说,“是——你好。”

特劳法玛多尔的这台小型机器,在向自己、康斯坦特、比阿特丽斯和克洛诺传达了来自十五万光年外的这条消息后,忽然跳出庭院,落在外面的滩涂上。

他在那里自杀。他拆散自己,将零件扔向四面八方。

克洛诺独自走在滩涂上,漫步于萨罗的零件之间。克洛诺一向知道他的幸运符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和无与伦比的意义。

克洛诺早就猜到会有某些高等生物跑来宣称幸运符属于他。一个确实有效的幸运符从本质上说就不该被人类真正拥有。

幸运符只是在照顾自己,受益者也是幸运符自己,直到真正的高等生物主人出现。

克洛诺不懂徒劳和失序的概念。

一切在他眼中都永远井井有条。

这个孩子本人也丝丝入扣地嵌入了这套完美的秩序。

他从口袋里掏出幸运符,毫无留恋之情地扔在沙滩上萨罗四散的零件之中。

克洛诺相信,宇宙的神奇力量迟早会将所有东西装配回去。

一向如此。

[1]等于19.44摄氏度。——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