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谜题被解开了

第九章 一个谜题被解开了

起初,神成为天地……神说,“让我成为光”,他就成了光。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修订版《圣经》

说到美味的茶点,不妨试一试将初生和谐子卷成圆筒,填满金星村舍干酪。

——《比阿特丽斯·伦福德银河烹饪手册》

就其灵魂而言,火星烈士不是在进攻地球时死去的,而是在被火星战争机器招募时就死了。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火星简史》

我找到一个地方,在这里我行善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波阿斯,萨拉·霍恩·坎比《阿伯与波阿斯在水星岩洞里》

近期最畅销的书籍无疑是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修订版《圣经》。第二畅销的是令人愉快的冒名作品《比阿特丽斯·伦福德银河烹饪手册》。第三畅销的是《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火星简史》。第四畅销的是一本童书,萨拉·霍恩·坎比的《阿伯与波阿斯在水星岩洞里》。

出版商对坎比夫人这本书之所以能畅销的无聊分析印在封套上:“有哪个孩子会不喜欢乘着装满了汉堡肉饼、热狗、番茄酱、运动用品和苏打汽水的飞船坠机呢?”

弗兰克·米诺特博士在《成年人是和谐子吗?》一书里对孩童喜爱那本书的原因有不怎么美妙的看法。“我们是否敢于承认,”他问,“阿伯和波阿斯庄重而尊敬地和那些事实上不为所动的迟钝生物打交道,这种经历与儿童的日常体验究竟有多少区别呢?”米诺特指的是阿伯和波阿斯与和谐子的交往过程,将人类父母与和谐子类比。和谐子每十四天为阿伯和波阿斯拼出一条信息,或是激起希望的话语,或是拐弯抹角的嘲讽——一直持续了三年。

这些信息当然出自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之手,他每十四天在水星上短暂物质化。他从这儿揭下几个和谐子,在那儿贴上几个和谐子,拼出那些大写字母。

在坎比夫人的故事里,伦福德时常在洞穴里物质化的第一条暗示出现在接近结尾的一幕里——在这一幕中,阿伯发现了一条大狗在尘土中踩出的脚印。

假如成人在向儿童朗读这个故事,在这里成人必须用嘶哑而好听的声音问孩子:“那条狗叫什么?”

这条狗当然叫哥萨克,当然就是和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一起掉进时间同向曲面漏斗的那条凶恶大狗。

阿伯在一条岩洞通道的地面上发现哥萨克的脚印时,阿伯和波阿斯在水星上已经待了三个地球年。水星已经带着阿伯和波阿斯绕太阳转了十二圈半。

阿伯在伤痕累累、困在岩石间的飞船所在洞窟之上六英里处的一段通道里发现了那些脚印。阿伯已经不住在飞船上了,波阿斯也一样。飞船现在仅仅是两人共用的给养储存基地,阿伯和波阿斯每个地球月回去一趟取口粮。

阿伯和波阿斯很少见面。两人的活动圈子大不相同。

波阿斯的活动圈子很小。他的住处是固定的,而且装饰奢华,与飞船在同一层上,离飞船只有四分之一英里。

阿伯的活动圈子很大,并不固定。他居无定所。他的随身行李很少,经常去很远的地方,他总是向高处攀爬,直到被寒冷挡住。阿伯因为寒冷而止步的高度也会挡住和谐子的分布。在阿伯经过的寒冷高处,和谐子数量稀少,生长缓慢。

在波阿斯居住的舒适深处,和谐子为数众多,生长迅速。

波阿斯和阿伯在飞船上共同生活了一个地球年后分开。在共同生活的第一年里,两人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除非有人或有东西来救他们,否则他们是不可能出去的。

清楚了这一点之后,尽管岩壁上的生物还在拼出新的信息,强调阿伯和波阿斯接受的试炼是多么公平,只要他们思考得再用心一点、再复杂一点,就有可能轻而易举地逃出去。

“思考!”那些生物会这么说。

阿伯和波阿斯在阿伯短暂地精神失常后分开。阿伯企图杀死波阿斯。波阿斯带着一个和谐子走进飞船,这个和谐子与其他和谐子毫无区别,他说:“阿伯,你看这个小伙子是不是很可爱?”

阿伯扑向波阿斯的喉咙。

发现狗脚印的时候,阿伯浑身赤裸。火星强袭步兵的苔藓绿制服和黑色纤维靴都在长年累月与岩石的摩擦中变成了破布和尘埃。

狗脚印没有让他感到兴奋。阿伯看见热血动物的脚印,看见人类最好朋友的脚印,但社会性的音乐或希望之光并没有充满他的灵魂。他在狗脚印旁边看见了穿鞋人类的脚印,心灵依然没有受到多少触动。

阿伯与环境相处得很不好。在他看来,环境不是充满恶意就是被管理得一塌糊涂。他的回应是用他唯一的武器还击——消极对抗,公然表示蔑视。

这些脚印在阿伯眼中是开局的棋步,属于环境想和他玩的又一个愚蠢游戏。他会跟着脚印走,但他会懒洋洋地走,毫无兴奋之意。他之所以愿意跟着脚印走,纯粹是因为这段时间没有其他的安排。

他会跟着脚印走。

他会看一看这些脚印通往何方。

这条路线弯弯绕绕,他的步伐摇摇晃晃。可怜的阿伯掉了许多体重和许多头发。他老得很快。他双眼灼痛,弯腰驼背。

阿伯在水星上从不刮脸。每当头发和胡子长得烦人了,他就用切肉刀大把大把割掉毛发。

波阿斯每天刮脸。波阿斯每地球周用飞船上的理发工具给自己理两次发。

波阿斯比阿伯年轻十二岁,一辈子的感觉都没这么好过。他在水星的洞穴里长了许多体重,也得到了心灵上的平静。

波阿斯居住的洞窟里有一张行军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练拳用的吊袋、一面镜子、一副哑铃、一台磁带录音机和共包括一千一百部作品的一整个音乐磁带资料库。

波阿斯居住的洞窟有一扇门,那是一块圆形石块,他可以用它堵住洞窟的出入口。这扇门必须存在,因为波阿斯是和谐子的全能上主,它们能通过他的心跳找到他。

要是他开着门睡觉,醒来时就会发现他被数以十万计的仰慕者压得无法动弹。除非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否则它们就不会放开他。

波阿斯和阿伯一样也全身赤裸。但他仍旧穿着鞋。他的真皮皮靴撑到了今天。对,阿伯每走五十英里,波阿斯才走一英里,但波阿斯的皮靴不仅撑到了今天,而是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

波阿斯定期擦鞋、打蜡、抛光。

此刻他正在抛光他的皮靴。

圆形石块堵住了洞窟的出入口。只有四个他最喜欢的和谐子在洞窟里陪着他。其中两个包裹住他的上臂,一个贴在他大腿上,第四个是未成熟的和谐子,只有三英寸长,贴在他的左腕内侧,波阿斯用脉搏喂养它。

每当波阿斯发现他爱某个和谐子超过了他对其他和谐子的感情,他就会这么做:用自己的脉搏喂养它。

“你喜欢吗?”他在脑海中对这个幸运的和谐子说,“感觉不错,对吧?”

他在肉体上从未感觉这么好过,在精神上从未感觉这么好过,在灵性上从未感觉这么好过。他很高兴他和阿伯分开了,因为阿伯总喜欢把事情扭曲到认定一个人开心就非疯即傻的地步。

“是什么让一个人变成那样?”波阿斯在脑海里问小和谐子,“比起被他抛弃的东西,他觉得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呢?难怪他看上去病恹恹的。”

波阿斯摇摇头。“我一直想让他对你们产生兴趣,但他只是变得越来越愤怒。愤怒从来都毫无用处。”

“我不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波阿斯在脑海里说,“就算有人解释给我听,我恐怕也不够聪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比我们聪明得多的某人或某物在测试我们,我能做的只有保持友善和冷静,尽量享受生活,等待这一切的结束。”

波阿斯摇摇头。“这就是我的哲学,朋友们,”他对贴在身上的和谐子说,“假如我没弄错,这也是你们的哲学。我猜这就是咱们这么合得来的原因。”

波阿斯把真皮皮靴的鞋尖抛光得闪闪发亮,犹如一大块红宝石。

“朋友们——哎呀呀,朋友们,朋友们,朋友们,”波阿斯望着那块红宝石自言自语道。每次他擦鞋的时候,他都想象他能在红宝石般的皮革上看见许多东西。

此时此刻,波阿斯在红宝石里看见了火星的生铁阅兵场,阿伯正在掐死石柱上的斯东尼·斯蒂文森。这个可怕的场景不是偶然冒出来的回忆。它处于波阿斯与阿伯的关系的正中心。

“别给我真相,”波阿斯在脑海里说,“我也不会给你真相。”他曾经多次这样恳求阿伯。

这个恳求是波阿斯发明的,它的意义如下:阿伯不再告诉波阿斯有关和谐子的真相,因为波阿斯热爱和谐子,也因为波阿斯是个好人,不会说出有可能让阿伯难过的真相。

阿伯不知道他掐死了他的朋友斯东尼·斯蒂文森。阿伯以为斯东尼还开开心心地活在宇宙中的某处。阿伯活在有朝一日能和斯东尼团聚的美梦之中。

波阿斯是个好人,向阿伯隐瞒了这个真相,无论这么刺激阿伯能给他带去多么巨大的打击。

红宝石里的可怕景象消失了。

“是的,上帝。”波阿斯在脑海里说。

波阿斯左臂上的成年和谐子蠕动起来。

“求波阿斯老爷开一场音乐会?”波阿斯在脑海里问它,“你想说的是这个吗?你想说:‘波阿斯老爷,我不想让您觉得我不知好歹,因为我知道我能这么靠近您的心脏已经享受了无上荣光。只是我一直在想我在外面的那些朋友,我一直希望它们也能得到一些好处。’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波阿斯在脑海里说,“你想说:‘求求你,波阿斯老爹——为我在外面的那些可怜朋友开一场音乐会吧。’对不对?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吧?”

波阿斯微笑道:“你不需要拍我的马屁。”

手腕上的小和谐子拱起身体,然后重新舒展开。“你想对我说什么?”他问它,“想说‘波阿斯叔叔——你的脉搏对我这么一个小不点来说太丰盛了。波阿斯叔叔——求你演奏一些动听、甜美、轻松的音乐喂我吃吧’。对不对?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波阿斯转向右臂上的和谐子。它一直没有动弹过。“你是天生安静的那一个,对不对?”波阿斯在脑海里问它,“话不多,但永远在思考。我猜你觉得波阿斯老爷很坏,不肯每时每刻都播放音乐,对不对?”

左臂上的和谐子又动了动。“你说什么?”波阿斯在脑海里说。他侧过头,假装聆听片刻,但居住在无法传递声波的真空中。“你说:‘求求你,波阿斯大王,为我们演奏《1812序曲》吧,’对不对?”波阿斯满脸震惊,然后又板起脸。“一样东西比其他的感觉更好,”他在脑海里说,“不等于它就适合你们。”

研究火星战争的学者经常感叹于伦福德的战争准备是那么奇怪地分布不均。在某些方面,他的计划脆弱得不堪一击。比方说,他发给普通士兵的鞋子几乎是一幅讽刺写照,体现了火星社会的偷工减料和毫无长远打算——这个社会的整个存在目的就是自我摧毁,以促进地球人民的统一。

然而,在伦福德亲自为连队母舰挑选的音乐资料库里,你见到的却是一套完美的文化储备——这套储备像是为一个能够存续一千地球年的不朽文明准备的。据说伦福德在毫无用处的音乐资料库上花费的时间比他在炮兵和战场卫生保障方面加起来的还要多。

正如某位不知名的智者所说:“火星陆军带着可以不间断播放三百小时的音乐抵达地球,却没能坚持到听完《一分钟华尔兹》[1]。”

火星母舰之所以如此怪异地执着于携带音乐,原因非常简单:伦福德痴迷于好音乐——顺便提一句,他被时间同向曲面漏斗遍洒在时间与空间之中后才感染了这份狂热。

水星洞穴里的和谐子也痴迷于好音乐。水星之歌中一个持续不断的音符就供养了它们许多个世纪。波阿斯让它们第一次品尝的音乐凑巧是《春之祭》,有些和谐子甚至在狂喜中死去。

死去的和谐子会皱缩,在水星洞穴的黄光下呈现橙色。死去的和谐子很像杏干。

第一次播放音乐的时候,他并没有打算为和谐子开音乐会,磁带录音机放在飞船的地板上,直接接触金属船体的和谐子在狂喜中纷纷死去。

两年半后的现在,波阿斯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方法,既能够为那些生物开音乐会,又不至于杀死它们。

波阿斯离开他居住的洞窟,带着磁带录音机和他挑选用于这场音乐会的磁带。外面的通道里有两块铝合金烫衣板,它们脚下有纤维衬垫,相隔六英尺摆放,上面摆着一张用铝合金长杆和苔藓纤维帆布做的担架。

波阿斯将磁带录音机放在担架中央。这套装置的用意是稀释稀释再稀释磁带录音机产生的振动。振动在抵达岩石地面之前,必须先挣扎爬上死气沉沉的帆布,顺着担架把手而下,经过烫衣板,再穿越压在烫衣板底下的纤维衬垫。

稀释过程是安全手段,确保和谐子不会摄入致死剂量的音乐。

波阿斯将磁带放进录音机,开始播放。音乐会自始至终他都会守护在这套装置旁边。他的任务是不让这些生物体过于接近播放装置。他的任务是看见有和谐子爬近,就把它从岩壁或地面上剥下来,斥责一番,拿到一百码或更远的地方重新贴好。

“要是你不能学点教训,”他会在脑海里对这个犯傻的和谐子说,“每次到最后都会来到这个遥远的角落里。你好好想一想吧。”

事实上,就算被放在离磁带录音机一百码的地方,这种生物依然能吃到足够多的音乐。

洞穴的岩壁拥有无与伦比的传导性,事实上,几英里外岩壁上的和谐子依然能享受到波阿斯的音乐会。

阿伯跟着狗脚印越来越深地进入洞穴的网络,他从和谐子的行为方式看得出波阿斯正在举办音乐会。他来到了一层和谐子密集的温暖洞穴。它们通常拼出的黄蓝交替的菱形图案被打破了,分解成边缘参差的团块、迸发的焰火和曲折的闪电。让它们这么做的是音乐。

阿伯放下行李,躺平休息。

阿伯梦见了浅黄和水蓝之外的颜色。

然后他梦见了他的好朋友斯东尼·斯蒂文森在下一个拐弯处等他。想到他和斯东尼见面后会说些什么,他的思想顿时活跃起来。斯东尼·斯蒂文森这个名字在阿伯脑海里没有与之相配的面容,但这并不重要。

“多么好的一对啊。”阿伯对自己说。他指的是他和斯东尼通力合作将战无不胜。

“我告诉你,”阿伯满意地对自己说,“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拆散这对好搭档。要是斯东尼老兄和阿伯老弟再次凑到一起,那他们可要当心了。等斯东尼老兄和阿伯老弟凑到一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从来都是这样。”

阿伯老弟吃吃直笑。

会害怕阿伯和斯东尼凑到一起的人就在上面那些壮观而美丽的建筑物里。阿伯的想象力在这三年里靠他看见的那几眼所谓建筑物做了许多发挥,但它们实际上只是坚硬、死寂、冰冷的水晶。阿伯的想象力现在确定全部造物的主人就住在那些建筑物里。他们囚禁了阿伯和波阿斯,也许还有斯东尼。他们在用洞穴里的阿伯和波阿斯做实验。他们用和谐子拼写留言。和谐子本身与那些留言毫无关系。

阿伯对这些都深信不疑。

阿伯还对许多其他事情也深信不疑。他甚至知道上面那些建筑物的装饰细节。家具没有腿,就那么飘浮在半空中,靠磁力维持平衡。

居住在建筑物里的人从不工作,也没有任何烦恼。

阿伯恨他们。

他也恨和谐子。他从岩壁上剥下一个和谐子撕成两半。它立刻皱缩成团,变成橙色。

阿伯把撕成两半的和谐子残骸扔向洞顶。他抬起头望着洞顶,看见上面写着一条新信息。这条留言被音乐弄得四分五裂,但还能看懂。

这条留言用五个词语说清了该如何从洞穴深处安全、轻松而迅速地逃出去。看见他三年都没能解开的这个谜题的答案,他不得不承认题目其实简单而公平。

阿伯跌跌撞撞地在洞穴迷宫里一路向下跑,最后来到了波阿斯为和谐子举办音乐会的现场。心怀好消息的阿伯神情癫狂,眼睛瞪得像铜铃。他无法在真空中说话,于是拖着波阿斯上了飞船。

在船舱沉闷的空气中,阿伯向波阿斯说了那条能帮他们逃出洞穴的消息。

现在轮到波阿斯表现得不以为然了。和谐子只要显露出最细微的一丝智慧幻象,波阿斯就会激动得忘乎所以,但现在听说自己即将脱困,波阿斯却冷淡得有些奇怪。

“这个——这个倒是解释了其他留言。”波阿斯和气地说。

“什么其他留言?”阿伯问。

波阿斯举起双手,比划着四个地球日前出现在他住处外岩壁上的一条消息。“它说:‘波阿斯,不要走!’”波阿斯说。他羞怯地低下头。“‘我们爱你,波阿斯。’它这么说。”

波阿斯放下双手,转过身去,像是在逃避一份难以承认的美。“我看见这条留言,”他说,“我不得不微笑。我看着岩壁上那些可爱、温柔的小家伙,我对自己说:‘天哪——波阿斯老爷还能去哪儿呢?波阿斯老爷,他还会在这儿被困上很长时间!’”

“这是个陷阱!”阿伯说。

“是个什么?”波阿斯说。

“陷阱!”阿伯说,“为了把我们留在这里的花招!”

名叫《叽叽喳和西尔维斯特》的漫画书摊开在波阿斯面前的桌子上。波阿斯没有立刻回答阿伯,而是翻看起了这本破旧不堪的漫画书。“大概吧。”他最后说。

阿伯在思考那个以爱为名的疯狂恳求。他做了一件很久没做过的事情。他放声大笑。他觉得这是一场噩梦的荒谬结局:岩壁上那些没有大脑的肉膜居然会提到爱。

波阿斯忽然抓住阿伯,可怜的阿伯,一把老骨头都快被波阿斯摇散了。“非常感谢,阿伯,”波阿斯一本正经地说,“请让我想一想我该怎么想一想它们如何爱我的那条留言。我是说——”他说,“你知道的——”他说,“对你来说也许毫无意义。我是说——”他说,“你知道的——”他说,“不管怎样,你其实没有任何义务要对此说些什么。我是说,”他说,“你知道的——”他说,“这些动物不一定符合你的口味。你不一定必须喜爱它们,或者了解它们,或者对它们发表任何看法。它们说它们爱的是我,并不包括你。”

他放开阿伯,将注意力再次投向漫画书。阿伯盯着他棕褐色肌肉发达的宽阔后背,不禁看呆了。与波阿斯分手后,阿伯一直自以为他在肉体上能和波阿斯相提并论,现在他看清了这是多么可悲的自欺欺人。

波阿斯后背上的肌肉缓缓地彼此交叠,与手指翻漫画书的飞快动作形成了鲜明对比。“你那么了解陷阱之类的东西,”波阿斯说,“你怎么知道飞出去以后没有更可怕的陷阱在等我们呢?”

阿伯还没来得及回答,波阿斯忽然想起来他扔下录音机在那里毫无守护地播放音乐。

“根本没人在照看它们!”他喊道,撇下阿伯,跑回去拯救和谐子。

波阿斯跑出去之后,阿伯开始制订计划,他要将飞船上下颠倒过来。这就是解决谜题的手段。这就是和谐子在洞顶拼出来的文字:

阿伯,把飞船翻过来。

把飞船翻过来的点子当然是靠得住的。飞船的感应设备安装在底部。翻过来以后,飞船就能和当初钻进洞穴网络一样优雅和灵敏地钻出去了。

水星洞穴深处的重力相当微弱,波阿斯回来的时候,阿伯已经在卷扬机的帮助下将飞船翻了过来。现在只需要揿下启动按钮就能飞出去了。上下颠倒的飞船会使劲顶几下洞穴的地面,然后放弃退却,误以为地面就是洞顶。

飞船会误以为它在向下飞,沿着蜿蜒崎岖的洞穴网络向上飞。飞船会误以为它在寻找最深的洞穴,实际上找到的却是一条出路。

它最后会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没有边际的深渊,那其实是无垠太空。

波阿斯走进上下颠倒的飞船,怀里抱着许多死去的和谐子。他抱着四夸脱或更多杏干般的东西。他不可避免地弄掉了几个,他弯腰去捡,结果掉下来的就更多了。

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淌。

“看见了吗?”波阿斯说。他又是心碎又是对自己生气。“你看见了吗,阿伯?”他说,“你看见一个人忘记一切跑开会发生什么了吗?”

波阿斯摇摇头。“这还不是全部呢。”他说,“根本不是全部。”他找到一个以前装糖块的空纸箱,将死去的和谐子放进去。

他站起来,双手叉腰。刚才阿伯惊讶于波阿斯的健康和强壮,此刻阿伯又惊讶于波阿斯的高贵气质。

波阿斯直起腰,仿佛一位睿智、体面、忧郁的棕褐色海格力斯。

相比之下,阿伯觉得自己骨瘦如柴、毫无寄托、满腹牢骚。

“你来分配一下吧,阿伯。”波阿斯说。

“分配?”阿伯说。

“傻瓜丸,食物,汽水,糖果。”波阿斯说。

“全都分成两份?”阿伯说,“天哪——飞船上的所有东西足够我们用五百年。”两人在此之前从没谈过分家。没有发生过物资短缺,他们也不担心物资有可能短缺。

“一半你带走,一半留给我。”波阿斯说。

“留给你?”阿伯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你——你难道不和我一起走?”

波阿斯抬起硕大的右手,轻轻地打个请他安静的手势,只有百分之百的伟人才有可能这么打手势。“别给我真相,阿伯,”波阿斯说,“我也不会给你真相。”他用拳头擦掉眼泪。

阿伯对有关真相的恳求永远无法置之不理。它让阿伯害怕。他有一部分自我在警告他,说波阿斯不是在吹牛,说波阿斯确实知道阿伯的什么真相,这个真相足以将他撕成碎片。

阿伯张开嘴,动了几下又闭上。

“你来找我,说出了大事,”波阿斯说,“‘波阿斯——’你说,‘我们要自由了!’于是我兴奋得忘乎所以,扔下手上的所有事情,准备拥抱自由。”

“然后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我要自由了,”波阿斯说,“我努力思考那会是什么样子,但我看见的只有许多人。他们逼着我做这个,逼着我做那个——无论怎样都没法让他们高兴,他们越来越生气,因为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们高兴。他们朝我发脾气,因为我没法让他们高兴,然后大家继续你推我搡。”

“但就在这时候,”波阿斯说,“我突然想起了这些傻乎乎的小动物,我轻而易举就能用音乐让它们变得那么高兴。结果我跑回去却发现已经死了几千个,只因为波阿斯忘记了它们,波阿斯听见自由就兴奋得忘了一切。要是我集中精神做好我该做的事情,就不会有任何一条生命白白丧失了。”

“然后我对自己说,”波阿斯说,“‘我对其他人从来没有过任何意义,其他人对我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意义。那么,我为什么想要获得自由,回到人群中去呢?’”

“然后我就想到了等我回到这里该对你说什么,”波阿斯说。

波阿斯说出这些话:

“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地方,在这里我能做好事但不会造成任何伤害,我能看见我在做好事,我做好事的对象知道我在做好事,它们爱我,阿伯,尽它们所能地爱我。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家。”

“日后等我在这个地洞里死去,”波阿斯说,“回首往事的时候我能对自己说:‘波阿斯——你让数以百万计的生命体会到了生命的乐趣。没有任何人比你散播过更多的快乐。你在这个宇宙里没有敌人。’”波阿斯成了他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慈爱父母。“现在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他对自己说,想象自己躺在洞穴里的石板上面对死亡。“波阿斯,你是个好孩子,”他说,“晚安。”

[1]肖邦作品,又名《小狗华尔兹》,一般演奏时间在一分半到两分半之间。——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