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奇迹年代
“赞美您,至高的上主,宇宙的创造者,银河的拨盘者,电磁波的灵魂,无量真空的呼吸者,烈火与岩石的喷吐者,数千年的游手好闲者——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为您做但您做得不比我们好一亿亿亿倍的呢?没有。我们能用什么行为或言语引起你的兴趣吗?没有。噢,人类啊,在造物主的冷漠中喜悦吧,因为我们终于得到了自由、坦诚和尊严。玛拉基·康斯坦特这种蠢货再也不能指着荒谬的巧合说:‘上头有人喜欢我。’暴君再也不能说:‘上帝要这个或那个发生,谁敢不帮助这个或那个发生就是忤逆上帝。’赞美您,至高的上主,冷漠是多么光辉的武器,因为我们已经让它出鞘,用它横劈竖砍,往日里奴役我们或送我们进疯人院的空话全都死绝了!”
——C·霍纳·雷德怀恩牧师
这是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地球的北半球正值春季。
地球绿意盎然,水分充足。地球的空气适合呼吸,比奶油还要养人。
落向地面的雨水纯净得可以饮用。纯净的味道有一丝辛辣。
地球很温暖。
地球表面因为生命力的旺盛而起伏沸腾。地球上最肥沃的区域也是死亡聚集之处。
稍微有点辛辣的雨水落在一片绿意盎然的大地上,这里曾经有过海量的死亡。雨水落在新世界教会的一个乡村墓园里。这个墓园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科德角的西巴恩斯特布。这个墓园埋得很满,自然死亡者的墓穴之间被光荣战死者的尸体填得满满当当。地球人和火星人肩并肩地在这里长眠。
地球上没有哪个国家没有这种地球人与火星人肩并肩长眠的墓园。地球上没有哪个国家没有参加全地球对抗火星入侵者的战争。
一切罪错都被宽恕了。
所有生灵都是兄弟,所有亡魂更加如此。
教堂蹲伏于墓碑之间,就像一只湿淋淋的母渡渡鸟,过去它曾经属于长老会、公理会、一神派和宇宙末日派。现在它是上帝彻底冷漠教会的教堂。
一个看似疯癫的男人站在墓地里,陶醉在奶油般的空气、绿意盎然的草地和湿漉漉的一切之中。他几乎赤身裸体,黑蓝色的长须和长发纠结成团,夹杂着缕缕灰色。他只穿着一条用扳手和电线做成的短裤,身体一动就叮当乱响。
短裤只遮住了他的私处。
雨水顺着面部粗糙的皮肤流淌。他仰起头喝了一口雨水。他的一只手扶着一块墓碑,更多是为了满足触觉而非支撑身体。他已经熟悉了对石块的触觉——死也记得粗糙而干燥的石块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但这些石块是那么潮湿,长满青苔,被人类切割成方形并刻上了文字——他有很久、很久没摸过这样的石块了。
他摸的这块石头上刻着pro patria(拉丁文:为了祖国)。
这个男人是阿伯。
他从火星和水星回到了家乡。他的飞船自行降落在墓地旁的森林里。鲁莽而脆弱的暴虐怒气充满了他的头脑,因为他的人生被无情地荒废了。
阿伯现在四十三岁。
他有无数理由可以颓丧而死。
让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个愿望,但它更多地出于机械性的习惯而非情感。他想和他的伴侣比、他的儿子克洛诺和他唯一的好朋友斯东尼·斯蒂文森团聚。
这个下雨的周二午后,C·霍纳·雷德怀恩牧师站在教堂的讲坛上。教堂里除了他没有别人。雷德怀恩登上讲坛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他在逆境中无法能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他在格外让人快乐的环境中才会能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因为他是一位深受爱戴的牧师,属于一个不但能指明方向还能创造奇迹的教会。
他属于上帝彻底冷漠教会的巴恩斯特布第一教堂,他的教堂别称“疲惫的太空流浪者教堂”。别称来自一个预言:火星陆军的孤独扼杀者有朝一日将抵达雷德怀恩的教堂。
这个教堂准备好了迎接奇迹。讲坛后有一根粗糙的橡木柱子,上面插着一根手工铸造的熟铁长钉。柱子撑着脊檩,也就是屋顶最粗的房梁。铁钉上挂着一个镶满准宝石的衣架。衣架上挂着用透明塑料袋罩着的一件衣服。
预言称疲惫的太空流浪者将赤身裸体,这件衣服对他来说将无比合身,它就是按照他的体型定制的。这是一件柠檬黄的连体服,布料经过橡胶化处理,从上到下只有一根拉链,百分之百地贴合皮肤。
这件衣服不符合当今的潮流,它是特别设计的产物,目的是为了给奇迹增添光彩。
衣服的正反面都缝着一英尺高的橘红色问号。它象征着太空流浪者不知道自己是谁。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只有上帝彻底冷漠教会的总领袖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能告诉全世界太空流浪者叫什么。
雷德怀恩必须疯狂敲响教堂大钟,以此宣告太空流浪者的到来。
大钟被疯狂敲响后,教民必须陷入狂喜,扔下手头的事情,大笑,大哭,来教堂。
西巴恩斯特布义务消防队在巴恩斯特布教会的成员中地位最崇高,因此消防车将作为全镇唯一尊贵得能配上太空流浪者的车辆开到教堂。
消防站屋顶的火警警笛也将和大钟一起欢腾庆祝。警笛响一声代表草地或森林着火,两声代表房屋着火,三声代表紧急救援,十声代表太空流浪者来了。
雨水从关不紧的窗户缝里渗进来。雨水钻到屋顶松脱的瓦片底下,沿着裂隙滴淌,在雷德怀恩头顶上的一根房梁上聚成亮闪闪的水珠。美好的小雨打湿了尖塔上由保罗·里维尔铸造的古钟,沿着敲钟的粗绳流下来,泡湿了绑在粗绳尽头的木制玩偶,从玩偶脚尖向下滴淌,在钟塔的石板地面上形成一个小水池。
这个玩偶拥有宗教意义,它代表一种令人厌恶但已不复存在的生活方式。玩偶名叫玛拉基。只要是雷德怀恩教会的成员,住处和办公场所都肯定有个玛拉基吊在什么地方。
挂玛拉基的正确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吊脖子。吊脖子的绳结只有一种正确打法,那就是绞刑的死结。
敲钟粗绳尽头的玛拉基属于雷德怀恩,雨水从玩偶脚尖向下滴淌——
番红花如妖怪般绽放的寒冷春天已经过去。
黄水仙如仙女般短暂盛开的阴凉春天已经过去。
属于人类的春天已经到来,雷德怀恩教堂外的凉亭架子上挂满了怒放的紫丁香花朵,沉甸甸地像康科德葡萄似的低垂。
雷德怀恩听着雨声,想象雨声在说乔叟时代的英语。他大声朗诵他想象中雨水在说的话,声音悦耳,音量与雨声相同。
当四月用甘霖渗透了
三月枯竭的根须,
沐浴了丝丝茎络,
触动生机,让枝头长出花蕾——[1]
房梁上的一滴水闪闪发亮地掉落,打湿了雷德怀恩眼镜的左镜片和他苹果般的面颊。
岁月对雷德怀恩很仁慈。站在讲坛上的他虽说已经四十九岁,但依然像个面色红润、戴眼镜的乡间报童。他抬起手,擦干湿润的面颊,手腕上装满铅弹的蓝色帆布袋叮当作响。
他的脚踝和另一个手腕上也绑着类似的铅弹帆布袋,肩膀上还挂着两块沉重的铁板,一块悬在胸前,另一块悬在背后。
它们是他在生命这场竞赛中背负的重量。
他带着四十八磅铅弹和铁板——他乐于承担这些重负。比他强壮的人可以背负得更多,比他体弱的人可以更少。雷德怀恩教堂里每个身体健康的信徒都心甘情愿地背负这些重量,自豪地带着它们去所有地方。
这样一来,身体最孱弱和性格最懦弱的人就不得不承认,至少生命这场竞赛是公平的。
雨点敲出的节奏就像绝妙的背景音乐,无论在空旷的教堂里吟诵什么都很好听,催促着雷德怀恩继续朗诵下去。这次他背诵的是纽波特之主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的文字。
雷德怀恩即将在雨声中朗诵的文字来自纽波特之主,他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定义他与他的牧师们的关系、他的牧师们与他们的教众的关系和所有人与上帝的关系。雷德怀恩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都会向教众朗读这些文字。
“我不是你们的父。”雷德怀恩说,“兄弟这个称呼更适合我。但我不是你们的兄弟。儿子这个称呼更适合我。但我不是你们的儿子。狗这个称呼更适合我。但我不是你们的狗。狗身上的跳蚤这个称呼更适合我。但我不是跳蚤。狗身上的跳蚤身上的一个细菌这个称呼更适合我。作为狗身上的跳蚤身上的一个细菌,我渴望尽我所能地侍奉你们,正如你们渴望侍奉万能上主、宇宙的造物主。”
雷德怀恩猛地一拍手,杀死了想象中细菌附生的那只跳蚤。每逢星期天,所有教众都会一起拍死那只跳蚤。
又一滴水抖动着从房梁上落下来,再次打湿了雷德怀恩的面颊。雷德怀恩点点头,发自肺腑地感谢那滴水、这所教堂、和平、纽波特之主、地球、什么都不在乎的上帝、一切。
他走下讲坛,负重袋里的铅弹前后摇摆,发出庄严的沙沙声。
他顺着过道向前走,穿过钟塔下的拱廊。他在敲钟粗绳下的小水池前停步,抬起头虔诚地望着雨水滴落的过程。春雨用这种方式进入室内,他心想,多么美丽啊。假如有朝一日要翻修教堂,他一定会确保有进取心的雨水依然能用这种方式进入室内。
钟塔下的拱廊外是另一道拱廊,那是紫丁香枝叶交织而成的拱廊。
雷德怀恩走在第二道拱廊下,看见太空船像个大脓包似的停在树林里,看见赤身裸体、满脸胡须的太空流浪者站在墓地里。
雷德怀恩喜悦地大喊大叫。他跑回教堂里,像喝醉酒的大猩猩似的挂在粗绳上前后摇摆。大钟隆隆敲响,雷德怀恩听见纽波特之主称所有大钟都在说的话。
“没有地狱!”钟声振聋发聩——
“没有地狱,
“没有地狱,
“没有地狱!”
钟声吓坏了阿伯。他觉得这个钟声愤怒而惊恐,他跑回飞船上,翻过一面石墙时严重刮伤了小腿。他关上气密舱,听见警笛在应和钟声。
阿伯认为地球依然在和火星打仗,警笛和钟声是在召唤死神从天而降。他揿下启动按钮。
自动导航系统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它正在口齿不清、毫无意义地和自己争吵。争吵的结局是导航系统自行关闭。
阿伯再次揿下启动按钮。这次他用脚跟死死按住,无论如何都不让按钮弹起来。
导航系统再次和自己傻乎乎地争吵,企图自行关闭。但它发现它无法关闭自己,于是吐出一团脏兮兮的黄色浓烟。
烟雾越来越浓,毒性强烈,阿伯只好吞下一颗傻瓜丸,再次使出了席里曼呼吸法。
自动导航系统发出深沉而颤动的一个风琴音符,就此长眠不醒。
现在不可能起飞了。自动导航系统死去,这艘飞船也就死了。
阿伯在浓烟中走到舷窗口,向外张望。
他看见一辆消防车。消防车披荆斩棘驶向飞船。男人、女人和孩童攀在消防车上,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但满脸狂喜和迷醉。
C·霍纳·雷德怀恩神父走在消防车前。他一只手拿着用透明塑料袋装的柠檬黄衣服,另一只手拿着一束刚采摘的紫丁香。
女人隔着舷窗向阿伯抛飞吻,抱起孩童让他们看船里那位可敬的男人。男人们留在消防车上,向阿伯致敬,向彼此致敬,向一切致敬。司机让大马力的发动机回火,拉响警笛,敲响警钟。
每个人都带着某种形式的负重。大多数负重一眼就能看见——吊锤、成袋的铅弹、旧壁炉格栅——旨在削弱肉体上的优势。但在雷德怀恩的教民中,也有几位更虔诚的信徒选择了比较微妙但更显眼的重负。
那是一些女人,盲目的运气给了她们一种名叫美貌的可怕优势。她们用寒酸的衣物、糟糕的举止、嚼口香糖和滥用化妆品来消除这种不公平的优势。
有个老人,他唯一的优势是视力极佳,他用戴上妻子的眼镜来毁掉视力。
有个黑皮肤的年轻人,连难看的衣服和恶劣的举止也无法削弱他优雅而难以抗拒的性吸引力,他用一个对性爱无比厌恶的妻子来削弱自己。
黑皮肤年轻人的妻子有无数理由为自己的斐陶斐荣誉学会要员的身份感到自负,于是用一个除了漫画书什么都不读的丈夫来削弱自己。
雷德怀恩的教众并非独一无二,也不特别狂热。地球上现在居住着几十亿心甘情愿自我削弱的人类。
他们之所以全都活得这么高兴,是因为再也没有人比其他任何人优越了。
此刻消防员想出了新的办法来表达喜悦。消防车中央有个固定式的喷水枪。它可以像机关枪似的旋转喷水。他们将喷水枪瞄准天空,然后打开龙头。水柱战战兢兢地颤抖着爬向天空,直到无法继续爬升时才被风撕成碎片。碎片落向四周,一时间噼里啪啦地打在飞船上,一时间将消防员浇得浑身透湿,一时间将女人和孩子浇得透湿,他们先是一惊,继而变得更加满心喜悦。
水在欢迎阿伯归来的仪式上居然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这纯属是个可爱的小小意外。没有人事先做过策划,但所有人都忘我地沉浸在无处不在的湿意之中无疑再完美不过了。
C·霍纳·雷德怀恩牧师裹着一身湿透了的衣服,觉得自己赤裸得像是异教的木精灵,他将紫丁香花瓣洒在太空船的舷窗玻璃上,然后将他虔诚的脸贴在玻璃上。
舷窗里有一张脸看着雷德怀恩,这张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像动物园里那种有智慧的猿猴。阿伯的额头刻着深深的皱纹,含着热泪的双眼写满了渴望被理解的情绪。
阿伯决定他不该害怕。
他也决定不急着让雷德怀恩进来。
最后,他走向气密舱,打开内门和外门。他后退两步,等着其他人进门。
“先让我进去,请他穿上这件衣服!”雷德怀恩对教众说,“然后他就是你们的了!”
飞船里,柠檬黄的衣服像一层油漆似的合身,前胸和后背的橘红色问号上没有一丝褶皱。
阿伯还不知道全世界没有其他人穿这身衣服。他以为还有许多人也穿前胸和后背都有问号的这种衣服。
“这——这是地球吗?”阿伯问雷德怀恩。
“对,”雷德怀恩说,“科德角,马萨诸塞州,美利坚合众国,人间兄弟会。”
“感谢上帝!”阿伯说。
雷德怀恩疑惑地挑起眉毛。“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阿伯说。
“为什么感谢上帝?”雷德怀恩说,“他不在乎你发生什么事情。他懒得费任何力气让你平平安安地来到这里,就像他懒得费力气弄死你。”他举起双手,表达他的信仰有多么健壮。手腕重负袋里的铅弹沙沙滚动,吸引了阿伯的注意力。阿伯的视线很容易就从重负袋跳向了雷德怀恩胸口沉重的铁板。雷德怀恩顺着阿伯的视线转动头部,他掀起胸口的铁板。“很重。”他说。
“嗯。”阿伯说。
“我看你应该承担五十磅——等我们让你恢复健康。”雷德怀恩说。
“五十磅?”阿伯说。
“你应该为承担重负而高兴,而不是难过。”雷德怀恩说,“这样别人就不会因为运气给你优势而责备你了。”欣然的威胁语气悄悄爬进他的声音,自从上帝彻底冷漠教会成立初期、地球与火星战争结束后激动人心的大规模皈依以来,他就几乎没再用过这种语气。那时候,雷德怀恩和其他负责劝解的年轻人一起,用大众的正当愤怒威胁不信者——当然了,满怀正当愤怒的大众当时还不存在。
现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是心怀正当愤怒的大众。上帝彻底冷漠教会的成员足有三十亿之多。首先传授信条的幼狮们如今安于成为羔羊,沉思雨水顺敲钟粗绳滴淌之类的玄秘道理。无处不在的信徒就是教会的训诫之臂。
“我必须警告你,”雷德怀恩对阿伯说,“等你走进人群,绝对不能说任何有可能暗示上帝对你特别有兴趣的话,或者表达你能够帮助上帝的意思。你有可能说出的最糟糕的话——举例来说——就是什么‘感谢上帝让我摆脱了所有困难。他出于某些原因拣选了我,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侍奉他’。”
“尽管神谕预言了你的到来,”雷德怀恩继续道,“但外面的友善人群很容易就会变得非常凶恶。”
阿伯想说的正是雷德怀恩提醒他不要说的话,似乎也是唯一适合他说的话。“那——那我该说什么?”阿伯问。
“预言里逐字逐句地记录了你会说什么。”雷德怀恩说,“我长时间地努力思考过你接下来会说的那些话,我相信你不可能说得更好了。”
“但我什么都想不出来——除了哈喽和谢谢你们——”阿伯说,“你希望我说什么?”
“说你该说的话。”雷德怀恩答道,“外面那些人为这一刻排练了很久。他们会问你两个问题,你将尽你所能回答他们。”
他领着阿伯穿过气密舱来到外面。消防车的水枪喷泉已被关掉,叫喊和舞蹈也已停下。
教众面对阿伯和雷德怀恩围成半圈。人们抿紧嘴唇,肺里吸满空气。
雷德怀恩像圣人似的打个手势。
教众整齐如一地说:“你是谁?”
“我——我不知道我的真名,”阿伯说,“别人叫我阿伯。”
“你发生了什么?”教众说。
阿伯轻轻摇头。面对似乎陷入典礼狂热的人群,他无法三言两语总结他的冒险历程。他们显然在期待他说出什么了不起的话,然而他却无法胜任。他大声吐气,让教众知道他很抱歉,因为他是那么平庸。“我是一系列意外事件的受害者,”他说,耸耸肩,“就和大家一样。”
人们再次开始欢呼和舞蹈。
阿伯被推上消防车,消防车载着他来到教堂门口。
雷德怀恩亲切地把大门上方的木刻涡旋指给他看。那是一行用涡旋花体刻印并鎏金的文字:
我是一系列意外事件的受害者,就和大家一样。
消防车载着阿伯从教堂径直驶往罗得岛的纽波特,一场物质化将在那里如期发生。
根据多年前拟订的计划,科德角的其他消防队伍随即改变部署位置,保护暂时失去消防车的西巴恩斯特布。
太空流浪者之谕如野火般传遍整个地球。消防车无论经过哪个村落、小镇和城市,都有人群向阿伯投掷鲜花。
消防车的驾驶座中部横放着一块二乘六的木板,阿伯高高地坐在上面。C·霍纳·雷德怀恩牧师坐在驾驶座里。
雷德怀恩控制消防车上的警钟,他毫不松懈地敲着警钟。钟锤上绑着一个用高抗冲塑料做的玛拉基。这个特殊款式只能在纽波特买到。一个人展示这种玛拉基就等于宣称他去过纽波特朝圣。
西巴恩斯特布的整个义务消防队只有两名非信徒没有去过纽波特朝圣。消防车上的玛拉基是用消防队经费买的。
在纽波特的纪念品小贩的叫卖用语中,消防队的高抗冲塑料玛拉基是个“正牌、有授权的官方玛拉基”。
阿伯很高兴,因为回到人群中的感觉真是美妙,能够再次呼吸空气也很美妙,而且所有人似乎都很崇拜他。
有那么多美妙的嘈杂声音。有那么多美妙的各种东西。阿伯希望美妙的各种东西能够永远存在下去。
“你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向他大喊,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为了保证大规模沟通的有效性,阿伯缩短了曾让太空流浪者教堂的小小会众欣喜若狂的答案。“意外!”他大喊。
他哈哈大笑。
去他妈的。他哈哈大笑。
纽波特的伦福德庄园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八个小时。守小门的保安已经拒绝了数以千计的参观者。实际上保安可有可无,因为庄园里已经拥挤得仿佛一块铁板。
连浑身涂油的鳗鱼也钻不进去。
墙内的几千名朝圣者虔诚地互相推搡,企图接近安装在围墙拐弯处的扬声器。
伦福德的声音将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今天的人群是有史以来数量最多和情绪最激动的,因为今天就是预言中伟大的太空漫游者之日。
到处都能看见最有想象力和最有效的各种重负。人群外表邋遢、举止笨拙。
阿伯在火星上的伴侣比在纽波特。比和阿伯的儿子克洛诺也在。
“嘿!来买正牌、有授权的官方玛拉基啊,”比声嘶力竭地喊道,“嘿!来买玛拉基啊。来买个玛拉基向太空流浪者挥舞吧,”比喊道,“买个玛拉基吧,让太空流浪者经过时祝福它。”
纽波特伦福德庄园高墙上的小铁门对面有个售货亭,比就在里面。比的售货亭是面对小铁门的一排二十个售货亭中的第一个。这二十个售货亭在一整片铁皮屋顶下,用齐腰高的隔板隔开。
她叫卖的玛拉基有活动关节和莱茵石的眼睛。比以每个两毛七的价格从宗教用品批发店进货,以每个三块钱的价格出售。她是个优秀的女商人。
比向世人展现的外表勤勉而光鲜,但真正让她生意兴隆的是她内在的那份尊贵。吸引朝圣者视线的是比活泼的举止,但让朝圣者走向售货亭和买东西的则是她的气场。她的气场在斩钉截铁地说,比生下来就拥有远比现在尊贵得多的位置,但沦落到今天的处境她也同样活得逍遥自在。
“嘿!——趁还有时间快来买个玛拉基啊,”比喊道,“正在物质化的时候就买不到玛拉基了!”
这是真的。规矩是特许经营者必须在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和狗物质化前五分钟拉上百叶窗,直到伦福德和哥萨克非物质化得无影无踪后十分钟才能打开。
比转向她的儿子克洛诺,克洛诺正在打开新的一箱玛拉基。“离吹哨还有多久?”她问。她指的是庄园内的一个超大号蒸汽哨,会在物质化前五分钟吹响。
物质化开始的信号是一门三英寸口径的加农炮发射。
非物质化的信号是释放一千个玩具气球。
“八分钟,”克洛诺看着手表说。按照地球时间,他已经十一岁了。他肤色黝黑,性格沉郁。他擅长少找零钱,是个扑克高手。他说话很脏,随时带一把六英寸的弹簧刀。克洛诺不和其他孩子来往,他对生活的态度悍勇而直接,名声坏得只有几个特别傻和特别漂亮的小姑娘为他动心。
克洛诺被纽波特市警察局和罗得岛州警察局定为少年犯。他至少知道五十名执法官员的姓名,经历过十四次测谎仪的试炼。
克洛诺之所以没有进少管所,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拥有全地球最精良的律师团,也就是上帝彻底冷漠教会的律师团。在伦福德的授意下,律师团为克洛诺挡掉了所有指控。
对克洛诺提出的最常见的指控有花样百出的盗窃、携带私藏的武器、拥有未经注册的枪械、在市区范围内肆意开枪、销售淫秽印刷品和性格暴虐。
执法机构烦闷地抱怨说这个孩子最大的问题就是他的母亲。他母亲只爱他这个样子。
“只有八分钟可以买玛拉基了,乡亲们,”比说,“快点,快点,再快点。”
比镶着包金的上门牙,皮肤和儿子一样,也是金橡木的黝黑颜色。
她和克洛诺搭乘的火星飞船坠毁在亚马孙雨林的甘布地区,因此失去了上门牙。飞船坠毁中只有她和克洛诺侥幸逃生,两人在森林里流浪了一年。
比和克洛诺的皮肤永远变成了这样,起因是他们的肝脏变异。两人的肝脏之所以会变异,是因为他们吃喝了三个月的河水和亚马孙蓝杨树根。这个食谱是比和克洛诺融入甘布地区原始人部落的步骤之一。
在融入过程中,村民用绳索将母子拴在村庄中央的柱子上,克洛诺扮演太阳,比扮演月亮,模拟甘布人理解中的太阳和月亮。
经历过那些苦难,比和克洛诺的关系比绝大多数母子都要紧密。
最后,一架直升飞机救走了他们。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在最恰当的时间派那架直升机去了最恰当的地点。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将爱丽丝漫游仙境式小铁门外最挣钱的玛拉基特许摊位给了比和克洛诺。他还支付了比的牙医账单,建议她镶上包金的假牙。
比旁边的摊位主人是亨利·布莱克曼。他在火星上是阿伯那个排的士官长。布莱克曼如今是个大腹便便的光头。他有一条软木假腿和一只不锈钢右手。他在伯克莱屯战役中失去了一条腿和一只手。他是战役中火星一方唯一的幸存者,假如他没有身负重伤,肯定会和那个排的其他幸存者一起被吊死。
布莱克曼贩卖墙内喷泉的塑料模型。模型高一英寸,底部有弹簧驱动的机械泵。机械泵将最底下大碗里的水抽到顶端的小碗里,小碗满了以后,溢出的水流向底下稍大一点的碗……
布莱克曼面前的柜台上摆着三台同时在运行的模型。“和里面那个一模一样啊,乡亲们,”他说,“但这一个你们可以带回家。放在观景窗的窗口,所有的邻居都会知道你去过纽波特。孩子开派对的时候放在厨桌中央,倒满粉红色的柠檬水。”
“多少钱?”一个乡下人说。
“十七块。”布莱克曼说。
“哇!”乡下人说。
“这是一个神龛,”布莱克曼心平气和地看着乡下人,“不是玩具。”他从柜台底下取出一个火星飞船的模型。“要玩具吗?给你玩具,四毛九。卖一个我只挣两分钱。”
乡下人装模作样地扮演挑剔的购物者。他接过玩具,对比玩具模仿的真家伙。真家伙是放在高达九十八英尺的柱子上的一艘火星飞船。柱子和飞船都在伦福德庄园的高墙内,那个位置以前曾经是网球场。
伦福德还没有解释过这艘宇宙飞船的用途,支撑飞船的柱子是用世界各地学童捐献的零钱建造的。飞船永远保持着待命状态。据说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长的扶梯通往飞船舱门,靠在柱子上看得人头晕目眩。
飞船的燃料舱里装着火星为战争储备的最后一些宇宙使动意志。
“嗯哼。”乡下人说。他把玩具放回柜台上。“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再多逛一会儿。”他到目前为止只买了一顶罗宾汉式的帽子,帽子一侧印着伦福德的照片,另一侧印着帆船照片,他被人将名字绣在羽毛上。根据那根羽毛,他名叫呆伯特。“不过还是谢谢你,”呆伯特说,“我也许还会回来的。”
“那是当然,呆伯特。”布莱克曼说。
“你怎么知道我叫呆伯特?”呆伯特又是高兴又是怀疑。
“你以为拥有超能力的只有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一个人?”布莱克曼说。
一股蒸汽在墙内陡然喷发,片刻之后,超大号蒸汽哨的声浪席卷而来——震耳欲聋、让人沮丧、耀武扬威。这个信号表示伦福德和狗将在五分钟后物质化。
这个信号是在通知特许经营者停止叫卖廉价俗气的商品并拉上百叶窗。
百叶窗同时砰然拉上。
关上百叶窗之后,彼此连通的售货亭内部变成了一条光线昏暗的隧道。
隧道里变得与世隔绝的特许经营者有一种特别的怪异感觉,因为火星上所有的幸存者都在这儿了。伦福德坚持要这么做,火星人是纽波特选择特许经营者的首选。他想借此表示感谢。
幸存者并不多——全美国共五十八名,全世界共三百一十六名。
全美国的五十八名幸存者中,二十一名是纽波特的特许经营者。
“又来了,孩子们。”那一排售货亭的末尾有人说。说话者是个盲人,他出售罗宾汉式的帽子,帽子一侧印着伦福德的照片,另一侧印着帆船照片。
布莱克曼士官长抱起手臂,放在他和比的售货亭之间的半高隔板上。他朝小克洛诺使个眼色,孩子躺在没打开的一箱玛拉基上。
“去他妈的,小子,对不对?”布莱克曼对克洛诺说。
“去他妈的。”克洛诺附和道。他在清理指甲,用的是一块有孔有缺口的弯曲金属片,也就是他在火星上的幸运符。它在地球上依然是克洛诺的幸运符。
幸运符在森林里救了克洛诺和比的命。甘布部落野人将那片金属视为拥有无比力量的物体。他们对它的尊敬让他们接受了金属片的主人,而不是吃掉两人。
布莱克曼亲切地笑了几声。“好的——大家请看这个火星人,”他说,“他宁可在玛拉基箱子上睡觉,也不想瞅一眼太空流浪者。”
对太空流浪者毫无兴趣的不但是克洛诺一个人。经营权的受让者尽量远离各种仪式,这是幸存者为之自豪的放肆惯例:他们待在光线昏暗的售货亭隧道里,等待伦福德和狗的到来和离开。
倒不是说这些特许经营者打心底里厌恶伦福德的宗教。事实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认为新宗教应该相当不赖。之所以要待在拉上百叶窗的售货亭里,他们只是想戏剧化地表达一个概念:这些火星上的幸存者已经尽其所能地帮助了上帝彻底冷漠教会站稳脚跟。
他们想戏剧化地表达这个事实:他们已经被榨干了利用价值。
伦福德鼓励他们做出这个姿态,他充满怜爱地称他们为他的“小门外的士兵圣徒。他们的漠然”,伦福德曾经说,“是他们承受的巨大创伤,因此我们才能过得更有活力、更加敏感和更加自由。”
火星来的特许经营者当然也很受诱惑,想看一眼太空流浪者是什么模样。伦福德庄园的墙上装着扬声器,伦福德在里面说的每一个字都能传进方圆四分之一英里内的每一双耳朵。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太空流浪者到来的那一天,就是光辉的真理揭示之日。
真正的信徒对这个伟大时刻期待已久——在这个伟大的时刻,真正的信徒将发现他们的信仰成十倍地被放大、澄清和赋予活力。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消防车载着太空流浪者从科德角太空流浪者教堂来到这里,售货亭外警铃叮当、警笛尖啸。
光线昏暗的售货亭里,煞风景的商贩们不肯向外窥视。
高墙内,加农炮隆隆发射。
伦福德和狗适时物质化,太空流浪者走进爱丽丝漫游仙境式的小门。
“多半是他从纽约雇来的破产演员。”布莱克曼说。
这句话没有引来任何回应,连自认售货亭头号毒舌的克洛诺都没搭理他。布莱克曼其实也并不真的认为太空流浪者是个骗子。特许经营者太熟悉伦福德对真实主义的偏爱了。假如伦福德要排演宗教剧,他会让真正的活人下真正的地狱。
在此请允许作者特别强调一下,尽管伦福德全心全意地热爱壮丽奇景,但他从来没有屈服于诱惑,自称上帝或类似上帝的什么东西。
就算他的仇敌也承认这一点。莫瑞斯·罗森诺博士在《泛银河系欺诈大师或三十亿蠢蛋》里说:
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这个星际法利赛人、达尔蒂夫和卡里奥斯特罗,煞费苦心宣称他既不是全能上帝,也不是全能上帝的近亲,更没有接受全能上帝的指示。对纽波特之主的这些言论,我们不妨说一句阿门!顺便还应该补充一句,伦福德不但不是全能上帝的亲戚或代理人,而且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绝对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联系全能上帝。
通常来说,火星幸存者在拉起百叶窗的售货亭里的交谈总是很轻松,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渎神言论和向傻蛋兜售宗教垃圾的各种窍门。
但此时此刻,伦福德和太空流浪者终于要见面了,特许经营者们发现很难对此保持毫无兴趣。
布莱克曼士官长抬起没有受过伤的手摸着光秃的头顶。这是火星幸存者的标志性手势。他在摸天线上方的区域,颅骨底下就是曾经替他完成所有重要思考的天线。他很想念那些信号。
“带太空流浪者来见我!”墙上的扬声器仿佛加百列的号角,伦福德的声音轰然震响。
“也许——也许我们也该去。”布莱克曼对比说。
“什么?”比喃喃道。她背对百叶窗站着。她闭着眼睛,垂着脑袋,似乎觉得很冷。
每次物质化的时候,她总会随之战栗。
克洛诺用大拇指的指肚慢吞吞地搓着幸运符,望着冰冷金属上的雾状光晕,望着大拇指周围的一团光晕。
“去他妈的——对吧,克洛诺?”布莱克曼说。
出售叽叽喳喳叫的机械鸟的小贩没精打采地转动着头顶上的商品。在英格兰托丁顿战役中,一名农妇用干草叉刺穿他的身体,扔下他等死。
国际火星人身份鉴定与归化委员会通过指纹鉴定出他是伯纳德·K·温斯洛,一名巡回养鸡配种人,在伦敦一所医院的戒酒病房里失踪。
“非常感谢你们提供的信息,”温斯洛对委员会说,“现在我再也没有那种失落感了。”
经委员会的鉴定,布莱克曼士官长其实是弗朗西斯·J·汤普森列兵,曾驻扎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布莱格堡,某天深夜绕着一个车辆调度场单独巡逻时失踪。
比的身份难住了委员会。所有档案中都没有她的指纹。委员会认为她或者是佛罗伦丝·怀特,纽约州科霍斯市一个相貌平平、没有朋友的女孩,失踪前在一家蒸汽洗衣店打工;或者是达琳·辛普金斯,得克萨斯州布朗维尔市一个相貌平平、没有朋友的女孩,最后一次被人见到时,一名肤色黝黑的陌生人正在邀请她上车兜风。
顺着比、克洛诺和布莱克曼的售货亭向前走,这些商贩去掉火星人的外壳后,经鉴定分别是迈隆·S·沃森,酗酒成瘾,失踪前是纽瓦克机场的一名洗手间清扫工;查琳·海勒,俄亥俄州代顿市斯蒂佛斯高中餐厅的助理配餐师;克利须那·伽汝,印度加尔各答的一名排字工人,因重婚、介绍卖淫和不赡养家庭而受到的通缉依然有效;库特·施耐德,同样酗酒成瘾,曾在德国不来梅一家即将倒闭的旅行社担任经理。
“万能的伦福德——”比说。
“你说什么?”布莱克曼说。
“他从我们的生活中劫走我们,”比说,“让我们休眠。清除我们的记忆,就像做南瓜灯的时候掏空里面的种子。他把我们改造成机器人,训练我们,引导我们——为了伟大的目标把我们烧成灰烬。”她耸耸肩。
“假如他让我们主导自己的生活,我们有可能比他做得更好吗?”比说,“我们会变得更伟大——还是更渺小?我想我大概很高兴我能被他利用。我想他比佛罗伦丝·怀特或达琳·辛普金斯或天晓得什么人都清楚我该拿自己怎么办。”
“但我依然恨他。”比说。
“那是你的特权。”布莱克曼说,“他说那是每一个火星人的特权。”
“有一点倒是很安慰人,”比说,“我们都被榨干了利用价值。我们对他来说再也派不上任何用场了。”
“欢迎你,太空流浪者。”伦福德犹如人造黄油的男高音从高墙上的加百列号角里传出来。“你乘着义务消防队的鲜红色消防车来到我们中间,这个场景多么适合你啊。对于人类来说,我想不出比消防车更令人不安的人性象征符号了。告诉我,太空流浪者,这里有没有东西——任何东西——能让你想起你也许曾经来过这里?”
太空流浪者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请大声一点,谢谢。”伦福德说。
“喷泉——我记得那个喷泉,”太空流浪者试探着说,“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伦福德说。
“它当时是干的——无论那是什么时候。但现在是湿的。”太空流浪者答道。
喷泉附近的麦克风已经被改造成公共广播系统,因此喷泉的潺潺声、哗哗声和汩汩声为太空流浪者的发言添上了注释。
“哎呀,太空流浪者,还有其他眼熟的东西吗?”伦福德说。
“有,”太空流浪者羞怯地说,“你。”
“你觉得我眼熟?”伦福德顽皮地说,“你是说我有可能也在你的人生中扮演过一个小角色?”
“我记得你到过火星,”太空流浪者说,“你是带着狗的那个男人——就在我们起飞之前。”
“你起飞后发生了什么?”伦福德说。
“出了什么岔子。”太空流浪者抱歉地说,就好像那一系列不幸都是他自己的错,“许多事情出了岔子。”
“你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性,”伦福德说,“那就是所有事情都完全正常?”
“没有。”太空流浪者不假思索地说。这个念头没有让他吃惊,也不可能让他吃惊——因为伦福德提出的这个念头远远超出了他胡乱拼凑出的世界观。
“你能认出你的伴侣和孩子吗?”伦福德说。
“我——我不知道。”太空流浪者说。
“带小铁门外卖玛拉基的女人和孩子来见我,”伦福德说,“带比和克洛诺来。”
太空流浪者、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和哥萨克站在宅邸前的脚手架上。脚手架高度与站立人群的眼睛齐平。宅邸前的脚手架是一整个连接系统的组成部分,这些鹰架、坡道、扶梯、讲坛、台阶和平台通往庄园的每一个角落。
有了这个连接系统,伦福德就可以自由自在、招摇过市地在庄园内乱逛,不至于受到人群的干扰。这个连接系统也意味着伦福德允许地面上的每一个人都能看一眼他的身影。
尽管看起来像个浮空奇迹,但连接系统不是靠磁力悬浮在半空中的。这个视觉奇迹是通过巧妙地使用油漆制造出来的。它的底部涂成纯粹的黑色,上层结构涂成炫目的金色。
电视摄像机和吊杆式话筒可以随着连接系统去庄园内的任何地方。
有些时候物质化会在夜晚发生,因此连接系统上层结构的轮廓上镶着肉色的电子彩灯。
太空流浪者是伦福德邀请走上抬升系统的仅仅第三十一个人。
一名助理被差遣去门外出售玛拉基的售货亭,他带来了享受这份荣耀的第三十二和三十三人。
伦福德看上去不太好。他气色不佳,尽管和平时一样笑容满面,但笑容背后他似乎在咬牙切齿。他洋洋得意的笑容变得像是一幅滑稽漫画,暴露出他无论从什么角度说都不太好的事实。
但他那个著名的笑容依然还在。这个自命不凡但懂得取悦群众的家伙用锁喉颈圈牵着大狗哥萨克。颈圈扭到一定角度,警告般地抵着大狗的喉咙。这个警告必不可少,因为大狗显然很不喜欢太空流浪者。
笑容消失了一瞬间,提醒人群记住伦福德在为他们承担什么样的重负,警告他们:他不可能永远为他们承担那份重负。
伦福德的掌心放着一分钱大小的麦克风和发射机。假如他不想让人群听见他的声音,他只需要用拳头攥紧这个一分钱大小的装置。
此刻小装置就被他攥在拳头里——他在用讽刺挖苦的语气对太空流浪者说话,人群听见了肯定会困惑不已。
“今天无疑是你的大日子,对吧?”伦福德说,“从你抵达的那一瞬间,你就在享受爱的盛宴。人群打心眼里爱戴你。你爱他们吗?”
这一天的欢乐和震惊让太空流浪者陷入了孩童般的情绪,他连讽刺和挖苦都听不懂了。在他吃苦受难的日子里,他曾是许多东西的俘虏。此刻俘虏他的是认为他非常了不起的一群人。“他们当然很好,”他回答伦福德的最后一个问题,“他们非常慷慨。”
“哦——他们是慷慨的一群人。”伦福德说,“毫无疑问。我一直在搜肠刮肚琢磨该怎么形容他们,你却从外太空带来了最合适的一个词。对,慷慨,这就是他们。”伦福德显然心不在焉。他对作为一个人的太空流浪者没什么兴趣——几乎不正眼看他。太空流浪者妻儿的到来似乎也没有让他兴奋起来。
“他们在哪儿,他们在哪儿?”伦福德对底下的一名助手说,“快点开始,早点结束。”
太空流浪者发觉他的冒险是那么令人满意和惊险刺激,一幕幕排演得那么精彩,因此他很害羞,不敢提问——他担心提问会让他显得不知好歹。
他意识到他肩负着极为重要的仪式性责任,此刻最恰当的举止就是闭嘴,只在别人和他说话的时候开口,简短而朴实地回答所有问题。
太空流浪者的脑海里没有多少疑问。他的仪式性处境的基本结构显而易见,和三腿挤奶凳一样功能明确。他经受过可怕的苦难,此刻将得到可观的奖赏。
运气的突然转变就是一场绝妙的戏剧。他微笑,理解人群的喜悦——假装他也是人群中的一员,分享人群的喜悦。
伦福德读懂了太空流浪者的思想。“知道吗?就算前后颠倒,他们也会一样喜欢。”他说。
“前后颠倒?”太空流浪者说。
“先是盛大的奖赏,然后是可怕的受难。”伦福德说,“他们喜欢的是对比反差。前后顺序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快速转变带来的刺激——”
伦福德张开手掌,露出麦克风。他抬起另一条胳膊,像教皇似的打个手势。他在招呼比和克洛诺过来,两人刚被送上鹰架、坡道、扶梯、讲坛、台阶和平台组成的镀金系统的一个附属结构。“请过来。咱们没有一整天的时间,你们知道的。”伦福德用老学究的语气说。
在暂时的平静中,太空流浪者终于感觉到了第一丝真正的喜悦,因为他将在地球上拥有美好的未来。所有人都这么友好、热情、平和,生活在地球上不只是美好,简直是完美。
太空流浪者得到了一件精美的新衣服和生命中一个璀璨的位置,几分钟后他的伴侣和儿子就将与他团聚。
现在他只缺一个好朋友了,太空流浪者开始颤抖。他之所以颤抖,是因为他在心底里知道,他最好的朋友斯东尼·斯蒂文森就藏在底下某处,等待露面的信号。
太空流浪者微笑,因为他在想象斯东尼的出场。斯东尼会跑上一段坡道,笑呵呵地有几分醉意。“阿伯,你这个该死的混蛋——”斯东尼会对着公共广播系统大喊,“上帝作证,我走遍了该死的地球,在每一个热闹的酒吧里找你——却发现你从头到尾一直在水星上厮混!”
比和克洛诺走到伦福德和太空流浪者面前,伦福德走到一旁。假如他与比、克洛诺和太空流浪者保持一臂左右的距离,那么这个动作倒是不难理解。但在那套镀金系统的帮助下,他与三个人拉开了一段特别可敬的距离——不是普通的一段距离,而是被各种各样华丽而充满象征意义的障碍物弄得曲折蜿蜒的一段距离。
这场好戏无疑非常精彩,但莫瑞斯·罗森诺博士还是鸡蛋里挑骨头地评论道(同前引用):“虔诚地望着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在金色攀缘架上跳舞的那些人,正是玩具店里虔诚地望着玩具火车咣哧咣哧开出混凝纸隧道、翻过牙签高架、穿过纸板城市又开进混凝纸隧道的那些人。小火车或温斯顿·尼尔斯:伦福德会咣哧咣哧地再次出现吗?噢,说也奇怪!……他们真的会!”
伦福德从宅邸前的脚手架走上跨过黄杨树篱的天桥,天桥的另一头连着通往一棵紫叶山毛榉的十英尺长鹰架。这棵树的直径有四英尺,镀金扶梯用木螺丝固定在树干上。
伦福德把哥萨克拴在最底下的梯级上,然后像杰克爬上豆秆似的爬上大树,很快就看不见了。
他在树上某处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不是从树上传出来的,而是在高墙上的加百列号角里响起。
人群的视线从茂密的树顶转向离他们最近的扬声器。
只有比、克洛诺和太空流浪者继续抬头张望,寻找伦福德此刻的确切位置。这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现实性的理由,而是出于尴尬。这个小家庭的成员通过抬头张望来避免面面相觑。
三个人谁也找不到理由要因为重聚而欣喜。
这个骨瘦如柴、满脸胡须、身穿柠檬黄连体内衣的开心傻蛋当然吸引不了比。她梦想中的男人是个愤怒而傲慢的大块头自由思想者。
小克洛诺憎恨这个满脸胡须的闯入者,因为他和他的母亲有着神圣而不可破坏的关系。克洛诺亲吻他的幸运符,希望他的父亲——假如这家伙真是他父亲——能立刻倒地而死。
而太空流浪者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想象他会出于自由意志选择这对肤色黝黑的刻毒母子。
太空流浪者的视线不小心对上了比的那只好眼。他必须说些什么。
“你怎么样?”太空流浪者说。
“你怎么样?”比说。
两人同时抬头看树。
“噢,我承受重负的快乐同胞,”伦福德的声音说,“让我们感谢上帝——上帝,他欣赏我们的感谢就好比伟大的密西西比河欣赏一滴雨水——感谢我们不像玛拉基·康斯坦特。”
太空流浪者的脖颈一阵刺痒。他垂下视线。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条笔直的金色长滑道,这条滑道吸引住了他的视线。他顺着滑道向前望去。
滑道的尽头是地球上最长的扶梯。扶梯也漆成了金色。
太空流浪者的视线顺着扶梯爬向柱子顶端那艘飞船的小门。他心想,不知道谁会有勇气或理由爬上那么可怕的扶梯,钻进那么狭小的舱门。
太空漫游者再次望向人群。也许斯东尼·斯蒂文森就在人群里。也许他该要等到整场好戏结束,才会出来和他在火星上唯一的朋友见面。
[1]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序章。——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