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简一:面对洗礼的迟疑
(1942年1月9日)
亲爱的神父:
我给您写信……是想结束——至少在谈论新话题之前——我们之间这场与我有关的讨论。同您谈论我,我觉得颇为伤神,因为这是一个不足挂齿的话题;然而,您出于仁慈对我关心备至,我不得不作答。
近日来,我一直自问什么是上帝的意志,它表现在什么方面,人们以怎样的方法才能使自己完全符合上帝的意志。我想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应当区分三个领域。首先,绝对独立于我们的领域;这包括此时此刻天地间已完成的一切,以及所有正在完成的或者不受我们影响的以后将完成的一切。在这个领域中,事实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无一例外。因此,我们应当绝对热爱这领域中的一切,从整体上或局部上讲都是如此,甚至包括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的恶,尤其是自身过去的罪过——由于它们已经过去(因为,只要这些罪过的根源依然存在,就应当憎恨它们),自身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痛苦,还有——远远不是最困难的事——他人的痛苦,只要无人去缓解这些痛苦。换言之,应当毫无例外地通过一切外在之物去感知现实和上帝的存在,正如手通过笔杆和笔尖去感知纸的质地一样。
其次是受意志控制的领域。这个领域包括纯自然的、邻近的、很容易凭借智慧和想像表达的事物,在这些事物中,为了达到确定的和不变的目的,我们能够选择、支配并从外部结合既定手段。在这个领域里,必须毫无偏差地、及时地完成一切明确显现为义务的事情。当没有任何义务明确显现时,有时则应遵守或多或少主观确定的但却是固定不变的规则,有时则要随心所欲,但只是在某种有限的程度上进行。因为,罪过的最危险的形式之一——也许是最危险的形式——就是将无限置于根本上有限的范围之中。
第三个领域便是诸物的领域,诸物既不受意志的控制也同自然的义务无关,但也不完全独立于我们。在这个领域里,在我们值得接受上帝制约并就我们与之相称的准确意义而言,我们受到来自上帝的制约。上帝对真心诚意想着他的人有所回报,在酬谢的同时,上帝对他行使某种约束,这种约束同他对上帝的专心致志的爱形成严格、精确的比例。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种爱的热情中,奔赴它所引至的确定地点,即使是向着善的方向,也决不多跨出一步。同时,应当始终如一地以更炽烈的爱心和关注想念上帝,并由此被不断地推向前方,成为某种越来越控制灵魂的约束的对象。当这种约束控制整个灵魂时,人就处于尽善尽美的境地。但是,无论人们达到何种程度,即使向着善的方向,也不得去做任何超越自己而身不由己被卷入的事情。
另外,我也思考过圣事的本质,也想同您谈一谈我的想法。
圣事具有神秘的特殊价值,因为圣事包含着某种同上帝的接触,这种接触是神秘的,但却是实在的。作为象征和仪式的圣事同时又具有某种纯人性的价值。在这方面,圣事同某些政治党派的歌曲、行为和口号并无本质上的差异。至少,从圣事自身来看并无本质上的差异,当然,从同圣事有关的教义来看,那有天壤之别。我认为大多数的信徒把参与圣事仅作为象征和仪式,其中包括一些根本不信圣事的人。尽管杜尔凯姆[1]的理论十分愚蠢——它把宗教与社会现象混为一谈,但却包含着一个真理,那就是社会感情同宗教感情相似得令人难以分清。这犹如真钻石同假钻石相似到令那些不具备超等鉴别能力的人完全无法分辨一样。此外,社会和个人参与作为象征和仪式的圣事,对那些已经确定走这条道路的人来说,在某个阶段上是一件极好的有益的事情。然而,这并不等于参与名符其实的圣事。我认为只有那些高于某种精神层次的人才可能参与真正的圣事。而那些低于这种层次的人,确切地说,只要他们尚未达到这个水平,不管他们做什么,都没有入教。
至于我本人。我认为自己在这个层次之下。正因如此,那天我对您说我觉得自己不配参与圣事。这种想法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出于某种过分的疑虑。一方面,这种想法是意识到在行为和人际关系上确实犯有过失,您一定会认为这些过失是严重的,可耻的,而且是屡次重犯;另一方面,更有甚者,是一种贫乏的、空泛的感情。这样说,并非出于谦卑。因为如果说我具有这种谦卑的品德——这也许是最完美的品德,我就不会处于这种贫乏的可悲境地。
关于我的事,我最后再说几句。我之所以不入教,或许是由于我本人并非尽善尽美,或许是由于我的天性同上帝的意志相悖。在前一种种情况下,我不可能直接纠正这种抑制,而仅仅是以非直接的方式使自己完善起来,如果神明助我的话。为此,一方面仅需在自然之物的领域里尽量避免过失,另一方面则应对上帝怀有更多的爱心和关注。倘若上帝的意志一定要我入教,那么,在我值得他将他的意志迫使我接受之时,他会将这种意志强加于我。
在后一种情况下,如果上帝的意志并不要求我入教,我又怎么能入教呢?我很明白您常对我说的那些话,您说,洗礼是自救的共同之路——至少在基督教的国度里,还说,我绝无理由是例外。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倘若我确实不该走这条路,那我又能怎么办呢?如果顺从上帝的意志要入地狱,而违抗他的意志则可逃之夭夭的话,我还是会选择顺从上帝意志的这条路。
我觉得上帝的意志并不要我现在入教。因为,我已经对您说过,现今依然如此,当我对上帝充满爱心,专心致志祈祷时,那种使我置身于教会之外的抑制同其他时刻相比同样强烈。然而,当我听您说我的思想——正如我向您所说——并不是同教会格格不入,因而在精神上我对教会而言并非局外人时,我感到极度欣慰。
我不禁继续自问,在世上这么多人沉湎于物质追求之时,上帝是否并不愿意善男信女为他和基督献身?而这些人实际上并不信教。
总之,当我具体地——就像对待自己身边的某件事那样——来设想我入教的行为时,没有任何想法比那种让我同许多不信教的劳苦大众分开的想法更使我痛苦的了。我有这样一种基本需要,我觉得可说是天性,即深入到各种不同阶层的人中去,同他们打成一片,在良知容许的最大范围内,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融化在其中。这样做的目的是使他们如实地表现自己,不必为我而有所掩饰。这是因为我渴望了解各阶层的人,以便真正地去爱他们。因为,倘若我不是真正地爱他们,那么我所爱的就不是他们,我的爱也就不真实了。我所说的并不是帮助他们,因为,不幸的是,时至今日我尚无能力做到这一点。我想,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将永不会入教,为的是不因宗教而使自己同普通人相隔。对一些人来说,这种间隔并不会造成严重的不妥,因为这些人由于自身灵魂天生的纯洁性已经有别于一般人了。而我则相反,我想已对您说过,我身上几乎孕育着各种罪过的萌芽。在一次旅行中,我深切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具体的境遇我已经对您讲过。罪过使我感到厌恶,但并不让我吃惊;我感到在自己身上存在这些罪过的可能性,罪过才使我感到厌恶。这天生的禀性是危险的,也是很痛苦的,但是,正像一切天生的禀性那样,若我们得助于神恩,善于以适当的方式来运用这种禀性,那么它也能为善服务。这种禀性含着一种天赋。即无论何时都始终能隐姓埋名地同全体人类打成一片。然而,如今人们的精神状态发展到了这种境地,恪守教规的天主教徒和不信教的人之间的界限比宗教信徒和无神论者之间的区别更加明显,差距也更大。
我知道基督曾说过:“凡在人面前不认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认他。”但在人面前不认基督,对众人来说,在各种情况下也许不意味着不信教。对一些人来说,这可能仅仅意味着不执行基督的教义,不弘扬他的精神,不适时地为他增添光彩,也不打算忠诚地为他献身。
是您使我知晓真理,但也因此我可能会顶撞您,尽管我心里十二万分地难过。我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那样热爱着上帝、基督和天主教信仰。我读过圣贤的文章和有关他们的生平,我热爱他们——除了个别的,我无法全身心地热爱他们,也不可能把他们视为圣人。我热爱六位或七位真正修行的天主教徒,他们是我在生活中偶尔相识的。我热爱礼拜仪式、宗教歌曲、教堂建筑和天主教的节庆典礼。但是除了教会同上述这些我所热爱的东西有关系之外,我对教会谈不上有任何确切意义上的热爱。我能同具有这种爱的人建立情谊,但我却体会不到对教会的爱。我知道所有的圣人都曾感受到这种爱。然而,他们几乎都是在教会中诞生,由教会哺育成人的。不管怎么说,爱不是由自己的意志所能赋予的。我所能说的只是:如果这种爱构成精神进步的一个条件——这一点我并不知道——或是如果这种爱属于我的天赋的话,那么我渴望有一天会得到这种爱。
也许,我刚才同您讲到的一些想法是虚幻的、很糟糕的,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与我无多大关系;我不愿再研究这些想法;因为经过这一番思考,我得出一个结论:毅然决然不再考虑我可能入教的问题。
很可能在数月数年中我完全不再想这件事,也许突然有一天,我会感到要求立即接受洗礼的不可抗拒的冲动,我会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因为心中圣恩的降临是静悄悄的、无人知晓的。
也许直至我生命终结之时,我也不会感受到这种冲动,但是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如果有一天我深爱上帝而有幸得到接受洗礼的恩泽,那么我将一定在这同一天以上帝所欲的形式——或是从确切意义上所说的洗礼,或是完全以另一种方式——接受这种恩泽。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忧心呢?我所要做的事并不是想着我,我的事是想着上帝。想着我的应是上帝。
这封信写长了。我又一次冒昧地占用了您许多时间,请您原谅。这封信暂且作为一个结论,以此为歉。
衷心感激您。
S·薇依
[1]杜尔凯姆(E.Durkheim,1858—1917):法国著名社会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