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简六:最后的想法

书简六:最后的想法

(1942年5月26日于卡萨布兰卡)

神父:

您终于给我写信,真是太好了。在我动身之际,您亲切的来信对我异常珍贵。

您为我引述了圣·保罗充满智慧光芒的语录。但是,我希望在向您承认我的卑微时,我不曾给您留下这样的印象:即不承认上帝的仁慈。我希望我从不曾也永不会堕落到这种可鄙的忘恩负义的境地。我无需任何希望和许诺就相信上帝是无比仁慈的。我凭借经历坚信这宽厚无比的仁慈,我对此深有体会。我在实际接触中所感受到的一切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和感恩能力,以致对于我来说,来世得福的许诺也无助于我;同样,对于人的智慧来说,两个无限相加并不是和。

上帝的仁慈体现在不幸中,同样也体现在欢乐中,也许更多地体现在不幸中,因为在不幸的形式下,上帝的仁慈同人的仁慈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人的仁慈只体现在快乐的天赋或遭受的痛苦之中,目的在于取得外部效果,如身体得到痊愈或接受教育。但是表现上帝的仁慈,并不在于外部效果。真正不幸的外部效果几乎总是糟糕的。若要掩盖这种不幸,就是在撒谎。上帝的仁慈正是在不幸本身中发出光彩,在无法慰藉的苦楚深处发出光彩。倘若人们执着地追求爱,直至灵魂情不自禁地呼喊“上帝,你为何遗弃我!”之时倒下,倘若人们在此时依然在爱,那么最终会感受到某种东西,它不再是不幸,也不是快乐,它是精华之精华,纯洁而不敏感,对于快乐和痛苦都一样,这就是热爱上帝。

于是,我们知道,欢乐是同热爱上帝相接触时的那种甜蜜,而不幸则是当这种接触为痛苦时的伤口,我还知道唯有接触——而不是接触的方式——才是重要的。

同样,倘若我们与一位亲近的人久别重逢,见面时相互说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亲爱者说话的声音,它告诉我们他的在场。

得知上帝在场并不能安慰人,也不会减轻不幸造成的悲苦,也医治不了灵魂的创伤。但是,我们可以确信:爱上帝对我们来说就是这种悲苦和这种创伤的本质所在。

出于感激,我很愿意能为此提供例证。

《伊利亚特》的作者热爱上帝,他就有这种能力。因为这首诗的内涵和优美的唯一源泉就在于此。但人们对此理解甚少。

即使我们除了此世的生活别无他有,即使临终之时我们依然如旧,而神明的无限仁爱却已全部悄然降临人间。

不妨作一个荒谬的假设,如果我从没犯过任何过错就死去,而在死时我又堕入地狱深处,即使如此,为了我在尘世间的生,我还是无比感激上帝的仁慈,尽管我是个极糟的造物。即使作上面这样的假设,我还是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上帝给予我的那份仁慈。因为我们在尘世间获得了热爱上帝的能力,我们蛮有把握地把上帝想像为具有真实、永久、完美和无限欢乐的本质。透过肉体的纱幕,我们从上天那里得到的永存的预感,足以消除这方面的一切怀疑。

还有什么可求的呢?还有什么可欲的呢?当一位母亲或一位情人确信自己的儿子或自己的情人在欢乐中生活时,她的内心不会产生要求或欲望其他东西的想法。我们拥有的东西比这多得多。我们所热爱的是尽情地欢乐。当人们明白这一点时,希望本身就成为无用的,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剩下的唯一希求就是在尘世中不要违抗。其余的事情则由上帝安排,与我们无关。

因此,尽管我的想像力由于长期以来饱经痛苦而变得伤痕累累,不可能产生对我来说完全有可能产生的那种拯救的思想,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缺少什么。您在这方面对我所说的话,只能使我确信您对我怀着真正的友谊,而无其他的效果。从这一点上讲,您的信对我异常珍贵。它并未对我产生其他影响,但这并不重要。

我清楚自己的可悲的弱点,以致可以设想命运稍有一点阻力也许就足以使我的灵魂充满痛苦,直至在很长时间里,在我的灵魂中没有我刚才所表达的那些思想的地位。然而,这也无关紧要。信念并不听命于精神状况。信念永远是绝对可靠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确实不知道这种信念为何物,那就是当我接触到他人的不幸时。那些对他人的不幸无动于衷和漠不关心的人也一样,甚至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那些最远古时代的人。接触他人的不幸使我痛苦非常,肝肠寸断,以致热爱上帝一时对于我几乎成为不可能的。我就差一点说出不可能这几个字了。这甚至使我为自己深感不安。我想到基督预感到耶路撒冷要遭洗劫时伤心落泪,我内心感到一些宽慰。我希望他原谅我,我与他有同样的受难心。

您信中说,我接受洗礼之日对您来说将是一件大喜事,您的说法伤害了我。我从您那里得益匪浅,因此我应当给您带来欢乐;然而,我丝毫也没有想到要这样做。我无能为力。我确实认为唯有上帝才对我拥有这样的权力——阻止我给您带来欢乐。

即使从纯粹人际关系上来看,我对您也是感恩不尽。我想除了您,我对所有的人,都曾经出于友谊而极易为之操心,这些人有时以我的担心自娱解闷——经常或偶然、有意或无意,每人都会有过几次。当我发现有人故意这样做时,我马上斩断友情,不再与之有瓜葛。

这些人的所为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一种众所周知的现象,即当一群鸡中有一只鸡受伤时,其他的鸡便会扑上去用嘴啄它。

所有的人都具有这种动物本性。不管人们是否意识到或赞成这种做法,动物性决定他们对自己同类的态度。这样,有时思想上并没有察觉到,而人身上的动物本性感到别人身上的这种动物本性残缺不全,并因此作出反应。在一切类似的境遇中,都会做出相应的动物性反应。这种机械性必然每时每刻控制着所有的人;人们只有根据真正的超自然性在自己灵魂中所占的地位,才能或多或少地摆脱这种必然性。

要在这方面做出即使部分的区分也很困难。但是,倘若真有可能做出这种区分,人们就要对灵魂在世俗生活中的超自然性方面做出选择,这种选择应是确凿的,像天平那样精确,完全不受任何宗教信仰的影响。这正是在说到“这两个训诫是一回事”时基督所指出的。

我之所以没有受到这种机械性的影响,只是由于我在您身边。我对于您,犹如一个由于贫寒而终日饥肠辘辘的乞讨者,在一年之中,这个乞讨者本来会时时去有钱人家要一块面包,并且他也许平生第一次在那里受人凌辱。这样一个乞讨者若要用生命换取每一块面包,若他把全部生命统统献出的话,他会认为自己的债没有还清。

此外,同您在一起,一切人际关系永远包含着上帝的光芒,对于我来说,这必将把对您的感激之情提高到另一种高度。

但是,我不想对您做出任何感激的表示,若我不说一些有关您的事情,那您理应对我感到恼火。因为我毫无理由把它们说出来,甚至也不应去想它们。我没有这种权利,我深知这一点。

可是,由于我实际已经想过这些事情,我不敢向您隐瞒。若这些事情是假的,那么它们并不伤人。说这些事情包含着部分真实性,也不是不可能的。若如此,就有理由认为上帝通过我手中之笔给您送来这个道理。有些思想应当由灵感传递,另有一些则通过某个中间人传递更为合适,上帝使用这种或那种途径同他的友人们联系。不管什么,例如一头母驴也同样可作为中间媒介,这是众所周知的。上帝也许会乐意采用最卑劣的东西来做媒介物。我需要对自己说出这些事情,以使我不害怕自己的思想。

我是有意用信来陈述我的精神自传。我想使您有可能看到内在信仰的可靠实例。之所以说实例,是因为我知道您明白我不会说谎。

无论是对还是错,您都须承认我有做基督徒的权利。我向您肯定,当谈到我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我使用天赋、顺从、贫困、精神、纯洁、承诺、爱他人以及其他类似的词时,是严格地依照这些词在那时所具有的意义上说的。然而,我是由父母和兄长用一种完全不可知论教育长大的;我从不曾作过丝毫努力来摆脱这种理论,我也从不曾有过这种最微弱的愿望,我想这是对的。尽管如此,我从不曾以无知为借口,原谅自己所犯的任何过失和任何不足。我将在羔羊发怒之日全面汇报我的过失和不足。

您也完全可以相信我的话。希腊、埃及、古代印度、古代中国,世界上一切美的东西,这种美在艺术和科学中的纯洁和真实的反映,在无宗教信仰的人们的思想感情中所体现出的内心活动,所有这一切同明显属于基督教的事情一样,使我拜倒在基督面前。我想我还能说出更多的事情来。由于我热爱这些非基督教的一切,我就不能加入教会。

这样一种精神归宿也许会使您觉得不可思议。然而,正因为如此,才应对此进行思索。思考一下是什么东西迫使人们摆脱自身,这是有益的。我难以想像您怎么可能对我真正怀有某种友情;但是,既然事实已如此,这种友情也将会有这种用途的。

在理论上,您完全接受含而不露的信仰这种观念。实际上也如此,您的思想开明,您具有罕见的理智的廉正。但是,我认为仅此还是很不够的,唯有完美才是无缺的。

不管对或不对,我还是经常认为您有某些偏颇之处。尤其是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含而不露的信仰是可能的,我看到您对这样的事实颇为反感。至少当我同您谈到B时,我有这样的感觉……尤其当我谈到一个在我看来近于圣洁的西班牙农民时更是如此。确实,这无疑是我的过错;我愚不可及,以致我在谈到我所热爱的事物时,往往会给它带来伤害;我经常感到这一点。但是,我也觉得当有人同您谈到一些非教徒正处在不幸之中并且这些人把不幸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时,给您留下的印象不同于当人们谈到基督徒、谈到顺从上帝的旨意那样。至少,如果说我真有权以基督徒的名义说话,我凭经验得知斯多亚主义的德性同基督教的德性属于同一种类型。真正的斯多亚主义的德性首先是爱,并不像某些罗马的野蛮人所丑化的那样。在理论上,我觉得您似乎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但在事实上,承认在具体的、当代的事例中斯多亚主义的德性的超自然效能的可能性时,您颇为反感。

有一次,您想表达非正统的思想时,使用了一个不恰当的词,使我心里很难受。您立即改口了。我认为这是一种词义上的混淆,与精神上的完美廉正互不相容。基督不可能高兴,因为基督即真理。

我可以肯定,您身上存在着严重的不足之处。然而,您身上为什么会有欠缺呢?不完美与您是完全不相称的,就像在一首优美动人的歌中唱错了一个音符。

这种欠缺,我认为就是对教会的依恋,犹如眷恋乡土一般。教会对于您来说,是联系天国的纽带,也确是您的家园。在教会中,您生活在一种富有人情味的热情的环境里。这就必然会产生一些依恋之情。

这种依恋对于您来说也许就是十字架上的圣·约翰所说的纤纤细线,这根细线只要还未折断,就会像一根粗铁链那样坚固地把鸟锁在大地上。我想这根最后的线虽然纤细,必将是最难切断的,因为一旦被切断,它就必然要腾飞,而这会使人害怕。然而,职责也是不可抗拒的。

上帝的孩子们在尘世间别无其他家园,唯有宇宙本身,连同宇宙间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的富于理性的造物,才是值得我们热爱的家园。

不如宇宙那么辽阔的事物——教会就是其中之一——强加于人们一些可能无所不包的义务,但在这些事物中,并无爱的义务。至少,我认为是这样。我还确信其中并无任何同智慧有关的义务。

我们的爱应当如光芒四射的阳光那样普照整个空间,均匀地洒落到每个地方。基督要我们像阳光那样不偏不倚,实现天主的完美境地。我们的智慧也应当具有这种完全的公平合理性。

一切存在之物在其存在之中,也同样受到上帝创造性的爱的支撑。上帝之友应当热爱存在之物,以使他们对尘世间万物之爱同上帝之爱交融。

当人们的灵魂具有这种普天之爱时,爱就成为金翅小鸡,会啄破人世这只蛋的蛋壳。此后,它不是从里面热爱世界,而是从外部,从上帝的智慧所在地即我们的兄长所在地热爱世界。这并不是热爱上帝身上的有生命和无生命之物,而是热爱上帝那里的有生命和无生命之物。由于同上帝在一起,它垂下自己的目光,同上帝的目光交融起来,俯视着万物生灵。

应当做天主教徒,就是说不同任何创造物有联系,除非同全部的创造有联系。从前,这种普遍性在圣人身上,甚至在他们自身的意识中是内在的东西。他们含而不露地在心灵深处公正地分配献给上帝的爱、对上帝创造物的爱和对一切小于宇宙的东西所尽的义务。我想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和十字架上的圣·约翰就是这样。这两位都曾经是诗人。

的确,应当爱他人,但是在基督为说明这条训诫所举的事例中,他人是一个赤身裸体、血淋淋地昏倒在道旁的人,谁也不知他的身份和来历。这是一种完全隐名的爱,由此,是完全的博爱。

基督确实对他的门徒说过:“你们要彼此相爱。”但是,我认为这说的是友情,是两人之间的私人友情,它应把上帝的每个友人同另一个人联结在一起。友情是唯一合乎情理的例外,它可以不尽博爱的义务。还有,我认为只有当友情被保持一定距离的淡漠团团裹住时才可能真正地保持纯洁。

我们生活在一个史无前例的时代里,在目前的处境中,过去可能是内容的普遍性,现在必定是外露的,它必然影响言语和存在的方式。

今天,做一个圣人并没什么了不起,应当具有时代所要求的圣洁性,一种新的圣洁性,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圣洁性。

马利坦这样说过,但是他仅仅列举了过去时代的圣洁性的各种表现,如今这至少在某一时期已经过时。他并没有感知到今日的圣洁性还应当包含多少神奇的新鲜内容。

一种新型的圣洁性是一种迸发、一种发明:每样东西各就其位,一切都保持一定的比例,这几乎是宇宙和人类命运的新默契。这就披露了至此仍被厚积的尘土所覆盖的很大一部分真理和美。必须要有比阿基米德更多的天赋,才能够发明力学和物理学。新的圣洁性是更神奇的发明。

唯有邪恶这类东西才可能迫使上帝之友剥夺自己的天赋,因为他们只需以基督的名义向他们的神父提出要求就能获得超人的天赋。

这种要求至少在今天是合乎情理的,因为它是必要的。认为在这种形式或另一种类似的形式下,这是现时首先要提出的要求,每日每时要提出的要求,正像一个饥饿的孩子总要面包一样。人世间需要有天赋的圣人,正像一个流行瘟疫的城市需要医生一样。只要有需要,就会有义务。

我本人绝不可能运用这些思想,在我头脑中也没有与这些思想相随的想法。首先,由于怯懦而存在于我身上的重大缺陷,使我距这些思想能得以体现的可能远不可及。这对于我来说是无法原谅的。如此遥远的距离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要花时间才有可能缩短。

但是,即使我跨越了这段距离,我已成为一段朽木,已经精疲力尽。即使上帝可能弥补我受损害的本性,我也无法下决心向上帝提出要求。即使我确信我能得到,我也不能这样做。我认为这样的要求是对造成我不幸的那种无比温柔的爱的冒犯。

倘若没有人留意那些思想,我也不知在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身上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思想,那么这些思想将同我一起被埋葬。倘若如我所认为的那样,这些思想包含着一些道理,那将是令人遗憾的事。我会给它们带来损害。由于这些思想存在在我身上,人们不会注意到它们。

我认为我只有祈求您关注这些思想。您对我充满仁爱,我希望这种仁爱从我这里迁移到我所拥有的东西上,我所拥有的这些思想远比我有价值,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担心由于我的缺点和我的卑微,我头脑中的想法会被判处死刑,为此,我痛苦万分。每当我读到不结果实的无花果树的故事时,我总是感动不已。我觉得这正是我的写照。这棵无花果树天性懦弱,但是,它并没有被谅解。基督诅咒它。

因此,当我理智地、冷静地看待事情时,尽管在我的生活中并没有犯真正特别严重的过错——除了我向您承认的那些,我还是比许多重大罪犯有更多更充分的理由害怕上帝恼怒。

我不是真的怕上帝发怒。由于一种奇怪的回归,想到上帝的恼怒,只会激发起我的爱心。正是由于想到上帝可能赐予我的恩惠和仁慈,才引起我的某种担心,使我害怕。

但是,在上帝面前,感到自己像一棵不结果的无花果树的想法令我肝肠寸断。

幸运的是,上帝不仅能很容易地送来同样的思想——倘若这些思想是好的,还会把许多其他卓绝的思想送给一个无懈可击的、能为上帝效力的人。

但是有谁知道我头脑中的那些思想是否可以部分地为您所用呢?这些思想只能为对我可能稍有友谊——真正的友谊——的某人所用。因为,在其他人眼里,我几乎是不存在的。

倘若在这封信中我写了什么您认为是错误的和不妥的东西,恳请您原谅,不要生我的气。

我不知道在未来几周中,我是否可能与您互通信息。但是,这种分离只对我一人不利,因此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仅向您再次表示我衷心的感谢和对您的深厚的友情。

S.薇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