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的爱和外露的爱
即使是思想最狭隘的天主教也不敢称,同情、感激、爱世界之美、热爱宗教活动、友情由教会曾经在场的时代和国家所垄断。这些纯洁的爱是稀有的,但是,我们甚至很难声称在那些时代和那些国家里,这些爱比在其他时代和其他国家更为常见。认为这些爱可能出现在基督不在场之处,就等于贬低基督到近于污辱的地步;这是大逆不道,也可说是亵渎神灵。
这些爱是超自然的。在某种意义上,这些爱是荒谬的。这些爱是疯狂的。只要灵魂不曾与上帝本人有直接接触,这些爱就不可能建立在任何以经验或推论为依据的知识基础上。它们不可能以任何信念为依据,除非从隐喻的意义上,用这个词来表示犹豫的反面。因此,这些爱不伴随任何的信仰更为合适。从精神上来说,这更为诚实,这更好地维护了爱的纯洁性。从各方面来看,这更为合适。有关神圣的事,信仰不合适,信念才合适。所有一切低于信念的东西是有愧于上帝的。
在准备期间,这些间接的爱构成了灵魂的上升运动,即努力向上遥望的目光。当上帝亲自降临,不仅视察灵魂——正如他长期所作的那样——而且还占有灵魂,将灵魂的中心带到他身边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雏鸡啄破蛋壳,钻出世界这只蛋。这些原初的爱存在着,它们比以前更加强烈,但是它们已是另一些爱。经受过这种遭遇的人比以往更爱不幸者,爱那些在他不幸时帮助过他的人,爱友人,爱宗教活动,爱世界之美。但是这些爱已变成一种下降的运动,像上帝降临的运动一样,变成融在上帝光辉中的一束光。至少,我们可以作这样的设想。
这些间接的爱仅仅是追求善的灵魂对待世间的人和物的态度。这些爱本身并不以善为目标。尘世间无善。因此,这并不是确切意义上所说的爱。这是一些爱的姿态。
在准备阶段,灵魂无目的地爱着。它不知道是否有某种现实的东西会响应它的爱。它可能以为自己知道这一点。但是以为并不是知道。这样一种信仰无济于事。灵魂仅仅确切知道自己饿了。要紧的是,它高声呼叫自己饿了。倘若人们告诉孩子面包也许没有了,孩子就不停地喊饿。他总是会喊饿。
危险不在于灵魂怀疑是否有面包,而是灵魂听了谎言确信自己并不饥饿。它只能通过谎言使自己确信这一点,因为饥饿这个事实并不是一种信仰,这是一种确实性。
我们都知道尘世间并无善,一切在尘世间呈现为善的东西都是有终结、有限、会耗尽的,而一旦消耗而尽,必需性就会暴露无遗。每个人在一生中,似乎都有些时候从内心明白尘世间并无善。可是,当人们看到这个事实时,马上用谎言来掩饰它。有许多人甚至乐于公开宣扬这个事实,同时在忧郁中寻找某种病态的乐趣,这些人从来未能正视这个事实。人们感到若正视这个事实立即就会遭到杀身之祸。这是真的。这种认识比利剑还可怕;它会使人死亡,这种死亡比肉体消亡更让人感到可怕。随着时间推移,它在我们身上消除了一切被称之为“我”的东西。要坚持这种认识,必须热爱真理胜过热爱生命。用柏拉图的话来说,能做到这一点的人避开同灵魂一起消亡的东西。
他们并没有面向上帝。在茫茫黑暗中,他们怎能做到呢?上帝本人给他们指出了适当的方向。然而,上帝并没有很快在他们面前显灵。他们必须静静地待在原地,目不斜视,专心聆听,等待着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对一切关心问候和威胁之语充耳不闻,对任何冲击毫不动摇。经过对上帝的长时间的等待,人们模糊预感到他的光芒,或者亲自显灵,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之后,又必须静候,专心致志地等待,一动也不动,只有在愿望过于强烈时才呼叫。
倘若上帝没有披露他的实在性,那么灵魂无法相信上帝的实在。或许灵魂会把上帝的名字当作标签贴在他物上,这就是崇拜的含义;或许对上帝的信仰仍然是抽象的和停留在言词上的。在对宗教教义不曾产生过怀疑的国家和时代里,正是这样。非信仰状态正是圣·约翰称为黑夜的东西。信仰是口头上的,它并没有深入灵魂。在我们所处的时代里,如果不信神者热爱上帝,如果他像不知在某处有面包因而喊着饥饿的孩子,那么不信神可能就是圣·约翰称为茫茫黑夜的等同物。
吃着面包,甚至吃完面包之后,人们才知道面包是真实的。然而,人们有可能对面包的实在性提出怀疑。哲学家们对可感知的世界的实在性表示怀疑。但是,这是一种纯粹的言辞上的怀疑,并不影响到信念。对于一个已有既定方向的人来说,这种怀疑使信念变得更为明朗确切。同样,一对于上帝已经向他披露自己的实在性的人来说,他可以对这种实在性表示怀疑而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是一种纯粹言词上的怀疑,一种有益于智力的活动。怀疑上帝是唯一值得热爱的事物,转移目光,这是一种背叛的罪过,在这种实在性披露之前是如此,在披露之后更是如此。爱是灵魂的目光。这就是瞬间停滞、等待和聆听。
厄勒克特拉并不寻找俄瑞斯忒斯,她等着他。当她认为他已不复存在,在世上任何地方已无俄瑞斯忒斯的痕迹时,她便不再接近他周围的人。她怀着厌恶的情绪避开这些人。她宁愿见不到俄瑞斯忒斯也不愿他人在场。俄瑞斯忒斯要将她从奴役、饥饿、苦役、鞭笞、凌辱中解救出来。她不再希望得到解救。然而她丝毫不想采用另一种手段,这种手段能为她带来体面而奢华的生活——即同权贵们重新和解。如果不是俄瑞斯忒斯为她带来富裕的生活和显赫的地位,她便不想得到它们。她甚至连想也不想这一切。她所渴望的一切,就是自从俄瑞斯忒斯不存在之时起,她也不复存在。
这时,俄瑞斯忒斯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不能阻止自己报出姓名。他提供确凿证据说明他就是俄瑞斯忒斯。厄勒克特拉注视着他,听着他,触摸他。她不再自问她的拯救者是否存在。
经历过厄勒克特拉遭遇的人,就是以灵魂自身看过、听过并触摸过俄瑞斯忒斯的人,这样的人在上帝身上认出了这些曾如映像的实在的间接之爱。上帝是纯粹的美。这正是难以理解的事,因为从本质上讲,美是可感知的。对思想严谨的人来说,谈论不可感知的美,似乎是滥用语言,这是有道理的,美始终是一种奇迹。但是,当灵魂接受一种不可感知的美的印象时,如果这里说的不是一种抽象化的而是一种真实的、直接的印象,犹如歌声响起时所造成的印象的话,那就会有次等的奇迹。这一切就好像由于奇迹的作用,感知已成为显而易见的事:沉默并非无声,而是远比声音更加真实的东西,并且是比各种声音组合所可能具有的最优美的谐音更加完美的和谐之所在。在沉默中,有各种不同的层次。在世界之美中有一种宁静的、相对上帝的沉默而言的噪音。
上帝同样是真正的他人。个性这个词只适用于上帝,非个性这个词也同样。上帝向我们俯身,我们这些不幸的人只剩下毫无生气的淌着血的肉体。可是,他同时在某种程度也是仅以不动的躯体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不幸者,在这个不动的躯体中,似乎没有任何思想,也无人知晓这个不幸者的地位和姓名。不动的躯体就是这个被创造出来的天地。上帝赐予我们的爱是感激也是同情的神圣的典范,倘若我们能够得到这种爱,它将成为我们的至善至美。
上帝也是一位无与伦比的挚友。为了在他与我们之间,越过无际的间隔建立某种平等之类的东西,他要在他的造物身上安放绝对,即同意或者不同意他为我们确定的奔向他的方向的绝对自由。只要我们不知道如何正确使用上帝这个词,上帝就扩大我们制造谎言和犯错误的可能性,直至让我们错误地想像统治世界和人类甚至统治上帝本人的能力。上帝给予我们这种无穷幻想的能力,目的在于使我们出于爱而有能力放弃它。
总之,同上帝的接触是真正的圣事。
但是,我们几乎可以确信,若爱上帝使一些人失去尘世间各种纯洁的爱,那这些人就是上帝虚伪的朋友。
他人,友人,宗教礼仪,世界之美,在灵魂和上帝直接接触之后不会落到非真实之物的行列。相反,只有在这时,这些事物才会成为真实的。在这之前,它们都是半幻想之物。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实在之物。
[1]修昔底德(Thucydide,约公元前460—前395):古希腊历史学家。
[2]法利赛人(Pharisiens):古代犹太教的一个派别成员,以严守成文法律见称,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的伪善者。
[3]科雷(Coré):希腊神话中的地狱女王,宙斯之女。
[4]《微型巨人》(Micromégas):伏尔泰哲理小说。
[5]巴克科斯(Bacchus):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6]阿巴贡:莫里哀喜剧中人物。
[7]瓦莱里(P.Valéry,1871—1945):法国作家,诗人。
[8]赛米拉弥:传说是巴比伦女王,曾建豪华宫殿巴比伦空中花园。
[9]普鲁斯特(M.Proust,1871—1922):法国作家。
[10]博马舍(P.A.Beaumarchais,1732—1799):法国剧作家。
[11]奥德修斯(Ulysse):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12]依达克岛(Itaque):奥德修斯故乡,依奥尼亚群岛之一。
[13]卡吕普索(Calypso):仙女,奥德修斯在长年漂泊后在她的岛上停留十年之久。
[14]康拉德(Conrad,1857—1924):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是历险小说。
[15]埃斯库罗斯(Eschyle,约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腊悲剧诗人。
[16]Logos,希腊文,意为治理统治世界的理智;pneuma,希腊文,意为气息。
[17]莫里哀《妇人学堂》中的人物。阿诺夫将阿涅斯收养在家,不让她同任何男人接触,后来阿涅斯却爱上了奥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