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爱上帝与不幸

二、爱上帝与不幸

在受苦的领域里,不幸是与众不同的、特别的、不可挽回的事情,它同一般的受苦完全不同。不幸占据灵魂并给它打下深深的烙印,这烙印是不幸所独有的,是受奴役的印记。正像在古罗马一样,受奴役只是不幸的极端形式。对此深为了解的古人说:“一旦沦为奴隶,人就失去了一半灵魂。”

不幸同身体的苦痛不可分,但又决然不同。在受苦中,同肉体痛苦或类似的某种东西互不相关的一切,都是人为的、想像出来的,因而可能被某种适当的精神状态所抑制。甚至在失去了一位亲爱者的情况下,不可排解的悲伤犹如肉体的痛苦、呼吸的困难、套在头上的紧箍,或像饥饿等没有得到满足的需要,或像一直被束缚而突然猛烈释放出来的失控能量所造成的近于生物性的混乱。那种不聚集在如此顽固的核心周围的悲伤,只不过是浪漫的,是文学作品中的东西。受辱也是人所处的一种剧烈状况,人在遭受侮辱时要发作,但又不得不忍受,因为他无能为力或感到畏惧。

反之,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苦是不足道的,它在灵魂中不会留下任何印记。牙痛便是一例。坏牙引起的疼痛长达几小时,但一旦治愈就没有任何痛苦了。

长期的或经常的肉体的痛苦另当别论。但是,这种痛苦往往不同一般;这常常是一种不幸。

不幸是对生活的一种彻底否定,或多或少仅次于死亡,由于受到了肉体痛苦的伤害或是惧怕肉体痛苦,它不可抗拒地在灵魂中出现,倘若肉体痛苦完全不存在,那么,灵魂中就没有不幸,因为思想倾注在其他方面。思想躲避不幸就像动物逃避死亡一样迅速,势不可挡。在尘世间只有肉体痛苦而无任何其他东西具有这种束缚思想的特性,倘若我们把某些难以描述的但却属身体的现象——这些现象完全等同于肉体痛苦——和肉体痛苦相提并论的话,惧怕肉体痛苦便属这一类。

当思想受到肉体痛苦的伤害,即使这种痛苦微乎其微,它也不得不承认不幸的存在。于是,就产生了一种强烈刺激的情况,犹如一个死囚不得不在数小时中看着他将被砍断脖子的断头台那样。一些人可能会在这种境况中生活20年甚至50年之久。其他人同他们擦肩而过却并没有察觉。若不是基督用双眼看着这一切,谁可能将他们区别开来呢?人们仅仅发现这些人的行为有时颇为怪僻,就指责这种行为。

如果降临于某人并把他彻底摧垮的事件,是从社会、心理以及身体各方面直接或间接地伤及他,那才是真正的不幸。社会因素是主要的。若没有以某种形式出现的社会地位下降或对这种下降的担心,就谈不上有真正的不幸。

悲伤即使令人痛心疾首,留下深深的伤痕,久久难以消去,它同确切意义上所说的不幸也是两回事。不幸与悲伤之间既有连续性又有一步之差,就像水达到沸腾温度那样。在某个限度之外——而不是这个限度之内——就会成为不幸。这个限度并不纯粹是客观的,一切个人因素都在起作用。同一事件可能将某人投入不幸境地,而在另一个人那里则不然。

人类生活的巨大之谜并不是受苦,而是不幸。无辜的人惨遭鞭笞、屠杀,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沦为贫困或受奴役的境地,被关在集中营或监牢里,这一切并不令人吃惊,因为有罪恶之徒干这些事。疾病让人长时间饱受苦难,生活瘫痪,造成一副死气沉沉的景象,因为自然界受到机械的必然性的盲目机制的制约。但是,令人吃惊的是,上帝给予不幸攫取无辜者灵魂本身并以主宰的身份占据灵魂的力量。在最好的情况下,遭受不幸打击的人只拥有自己的一半灵魂。

遭遇不测而倒地、像一条被碾的虫子那样挣扎的人,无言表达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在他们所遇到的人中间,那些即使曾经受过苦但并没有尝到真正不幸滋味的人,对此并无任何感触。这是某种特殊的、对他物来说是不可克服的东西,犹如聋哑人对声音没有任何反应一样。那些遭到不幸打击的人无法救助任何人,甚至不可能有这种愿望。因此,对不幸者的同情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有这种同情的话,那简直是比在水上行走、治愈顽症甚至死而复生更为惊人的奇迹。

不幸曾迫使基督祈求得到赦免,寻求他人的安慰,他自以为遭圣父的抛弃。他迫使一位义人大声指责上帝,这位义人品格完美无缺,正如人的本性所能具备的那样,也许还更好一些,如果约伯更像是耶稣的一种形象而不是一位历史人物的话。“他嘲笑无辜者的不幸。”这并不是亵渎神明的话,这是从痛苦中发出的真正呐喊。《约伯记》从头至尾充满了真实,是一部绝妙无比的书。有关不幸这个问题,背离这个模式的一切言论或多或少都充满谎言。

不幸使上帝在一段时间内不在场,比死亡更加空无,比暗无天日的牢房还要黑暗。恐怖吞没了整个灵魂。在这期间,无爱可言。可怕的是,若在这无爱可言的黑暗中,灵魂停止了爱,那么,上帝的不在场就成了终极。灵魂应当继续无目标地爱,至少应当愿意去爱,即使以自身极小的一部分去爱。于是,有一天上帝会亲自出现在灵魂面前,向灵魂揭示世界之美,正如约伯的情况。但是,如果灵魂不再去爱,那它就从尘世间坠入几乎同地狱一样的地方。

一些人对遭遇不幸并无准备,那些把他们投入不幸中去的人,就是残杀他们的灵魂。另一方面,处在我们这样的时代,不幸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上。对灵魂的拯救,只有当它使灵魂真正准备好应付不幸之时才是有效的。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幸变得更冷峻并使人绝望,因为它像一块火红的烙铁,把蔑视、厌恶、对自身的反感,以及这种犯罪会产生的而实际上并没产生的有罪和玷污感,印入灵魂深处。恶寓于犯罪者的灵魂中而又没有被感知。恶在不幸的无辜者的灵魂里被感知。这一切,就好像就本质而言,适合于犯罪者的精神态度同犯罪脱离了关系,而同不幸联结在一起,甚至同不幸者的无辜的程度联系起来。

约伯以如此绝望的口吻高声疾呼他是无辜的,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一点,在他内心深处,他的灵魂在为他的友人们辩解。他恳求上帝亲自作证,因为他听不到自己良知的证词;这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抽象的和死去的回忆而已。

人的肉体的本性同动物相同。一只鸡受伤了,其他的鸡会扑上去啄它。这是同万有引力一样的机械现象。一切蔑视,一切反感,一切仇恨,我们的理性把它们同罪恶联系在一起,而我们的感情将它们同不幸联系在一起。除了基督占有了全部灵魂的人以外,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瞧不起不幸的人,尽管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的感受性的这种规律,对我们自身也同样起作用。这种蔑视,这种反感,这种仇恨,从对待不幸者转而对待自己,并渗透到灵魂深处,又从那里以自身被毒化的色彩污染整个世界。如果超自然的爱历经沧桑存在到今天,它就能阻止这两种效应发生,而不是第一种效应。第一种效应是不幸的本质所在,没有第一种效应就没有不幸。

“他对于我们是一种不祥之物。”不仅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躯体,基督的整个灵魂都是不祥之物。同样,遭遇不幸的无辜者感到自己被人唾弃,甚至那些曾经遭遇不幸而又幸运得以从中自拔的人——如果他们已被人深深地伤害过——也仍遭人唾弃。

不幸一点一点向灵魂贯注惰性毒剂,使灵魂成为自己的同谋,这是不幸的另一种后果。在长期遭受不幸的人身上,存在着一种自身不幸的同谋性。这种同谋性阻碍了他为改善自己的命运可能做出的努力;这种同谋性甚至阻止不幸者寻求得到解脱的手段,有时,甚至阻止他希求得到解脱。不幸者于是安于不幸,人们便以为他满足于这种处境。更有甚者,这种同谋性可能促使不幸者身不由己地避开或躲避获得解脱的手段;它用一些荒唐可笑的借口为自己掩护。甚至,在已经摆脱不幸的人身上——如果他曾经被深深地伤及灵魂——存在着某种将他再次投入不幸的东西,不幸像寄生虫那样在其体内定居,并一直引导他到自己的末日。有时,这种推动力压倒了灵魂向幸福运转的一切努力。如果不幸由于某种恩德而告终,灵魂就会以仇恨回报恩人;这就是某些表面上无法解释的野蛮的不义之举的原因所在。有时,使不幸者从现时的不幸中解脱容易,使他从过去的不幸中摆脱出来困难。唯有上帝才能做到这一点。上帝的恩典也治愈不了人间受到致命伤害的本性。基督享天福的圣身满是伤痕。

人们只有有距离地上看待不幸时才可能接受不幸的存在。

上帝出于爱,为了爱而创造。上帝只创造了爱本身和爱的手段,而没有其他。他创造了爱的各种形式。他创造了在各种可能的距离上都能爱的人。上帝本人来到最远的距离上、到达无限的距离上去爱,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做到这一点。存在于上帝和上帝——极度的痛苦,无与伦比的苦楚,赤诚的爱——之间的无限距离,就是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受难。没有任何东西比恶语中伤离上帝更远的了。

至高无上的爱超越这种痛苦,建立最崇高的结合纽带。这种痛苦于无声处响彻长空,就像两个分开的、模糊的音符,就像纯洁的、撕心裂肺的和音。这就是《圣经》。创世仅是《圣经》的颤音。当人间最纯净的乐音让人心碎、催人泪下时,我们在这音乐中听到的正是这一切。当我们学会于无声处侧耳细听时,我在寂静中听到了这一切。

执着追求爱的人们,在不幸将他们推入的深渊中听到这个音符,从此刻起,他们就不再有任何疑虑。

遭遇不幸的人面对十字架,几乎离上帝最遥远。不要以为罪恶离上帝会更远。罪恶并不是一种距离,而是目光的斜视。

确实,在这种距离和原初的违抗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据说,开天辟地之时,人将目光避开上帝,朝着迷途越走越远。因为那时人还能走路。而我们则被固定在原地,只是不受我们的目光束缚,我们听命于必然性。一种根本不考虑精神完美程度的盲目机械论不断地撼动着人类,并把一些人抛到十字架下。透过震撼,是否把目光转向上帝完全取决于他们,而不是缺席的上帝的慈悲。上帝正是通过自己的慈悲把必然性视作一种盲目的机械论。

若机械论不是盲目的,那就根本不会有不幸。不幸首先是无名的,它剥夺了遭它打击的人的人格,把他们变成了物。不幸是冷漠的,这种冷漠如金属一般地冰冷,它使遭遇不幸者的灵魂透骨寒彻。不幸者永远不会再温暖过来。他们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是某某人。

不幸倘若没有自身所包含的偶然性的参与,不会有这种特性。由于信仰而遭迫害并且自己也明白这一点的人们,尽管他们遭受苦难,但并不是不幸的人。只有当苦难或恐惧占据了他们的灵魂,使他们忘怀受迫害的原因时,他们才会堕入不幸。唱着歌走进角斗场同野兽搏斗的殉难者,并不是不幸者。而基督是个不幸者,他没有像殉难者那样死去,他夹杂在盗贼之中像刑事犯一样死去,只不过更加可笑一些,因为不幸是可笑的。只有盲目的必然性才会将人抛向极其遥远之处,落在十字架旁。大多数不幸都是人的罪恶造成的,这些罪恶是盲目的必然性的组成部分,因为犯罪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

友谊的形式有两种:相聚和分离。这两种形式不可分割。它们都包含着同一种善,唯一的善,即友谊。因为,当两个并非朋友的人相互接近时,并无相聚可言。当他们远离时,并无分手可言。由于这两种形式包含着同一种善,因此它们都同样是适当的形式。

上帝在自我创造,上帝在完美地自我认识,正像我们在制造,在可悲地认识我们以外的事物。但是,首先上帝是爱。首先,上帝在自爱。这种爱,上帝身上的这种友谊,就是三位一体。在由上帝之爱为纽带而结合起来的各终极之间,不仅是相近,而且是极其相近,是同一性。然而,在创世、降生、耶稣受难之间,也有无限距离。空间和时间的总体在上帝与上帝之间插入了它们的厚度,造成了无限距离。

情人与朋友的愿望各不相同。前者是相爱直至情人双方互相融合,成为一个存在;而后者相爱是双方各占一方,他们之间的结合并不因此而削弱。人在尘世间徒劳希求的一切,在上帝那里是完美和真实的。所有这些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就像是打在我们身上的命运的印记。在我们不再希望实现这些愿望时,它们对我们才是有益的。

本身就是上帝的上帝与上帝之间的爱,是具有两种特性的纽带:它把两个人结合起来,直至不可区分地真正成为一个人。这种超越距离的联系扩展开来,克服了无限的分离。上帝的统一——一切多元性都在其中消失抛弃,上帝的遗弃——基督自以为身陷其中却仍然深爱着天父,以上二者是同一种爱的神圣特性的两种形式,这爱就是上帝本身。

上帝在根本上就是爱,以至于一致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即是爱的定义——成为爱的一般结果。同这种爱的无限一致性的特性相应的是无限的分离,爱的这种特性克服了分离,分离便是贯穿整个时空的全部创造,这种创造是由介于基督和天父之间具有机械特性的坚硬物质所构成。

贫困赋予我们这些人无比珍贵的特权,得以在圣子和圣父之间占有一席之地。这段距离只有对爱着的人们而言才是分离。对于爱着的人们,分离虽痛苦,却是有益的,因为这种分离是一种爱。被遗弃的基督的沮丧是一种财富。在人间,我们不可能拥有比这更大的财富。上帝不可能在人间完全显灵,因为我们有肉体。但是,对我们而言,在极度不幸中上帝可能完全不在场。这是我们自我完善的唯一可能性。因此,十字架受难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任何树林中都没有这种树,开这种花,长这种叶子和嫩芽。”

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是由上帝与上帝之间的神圣之爱所建起的这种距离,我们在天地中只是很小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在这个距离中是一个点。空间,时间,还有统管着这方面的机制,就是这种距离。一切我们称之为恶的东西就是这种机制。当上帝的恩典深入人心,并从内心普照全身时,上帝通过这恩典使人能在水上行走,而又不冒犯自然法则。但是,当一个人背离上帝时,他任凭重负的摆布。然后,他就以为自己可以自行其是并且进行选择了,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件物,一块下坠的石头。如果仔细观察,真正全神贯注地观察人的灵魂和人类社会时,人们就会看到,凡是超自然的光芒不在场之处,一切都服从于同物体坠落规律同样盲目、同样准确的机械规律。这种认识是有益的、必要的。我们称作犯罪分子的那些人,只是一些被风从屋顶吹落坠地的瓦片。他们唯一的错误在于:最初的选择使他们成为这些瓦片。

必然性的机制被移植到原材料、植物、动物、各族群和各种人的灵魂之中,置于各种水平上,始终保持原样。按我们的观点,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种机制完全是盲目的。但是,倘若我们把我们的心灵移出自身,移出世界,移出时空,移至天主所在之处,如果我们从那里观察这个机制,它就完全不同了。类似必然性的那种东西变成顺从。物质完全是被动的,因而完全顺从上帝的意志。除了上帝和顺从上帝的东西以外别无其他存在。物质由于它的这种完全顺从的特性而值得所有爱造物主的人们去爱,正像一个情人含情脉脉地注视他已故的恋人曾用过的一根针那样。世界之美使我们认识到物质的这一方面值得我们去爱。在世界的美丽之中,原始的必然性变成爱的对象物。没有任何东西能同海洋变幻不定的波涛或群山几乎永恒不变的曲线相媲美。

在我们看来,海洋并不因为我们知道船只有时在海上沉没就失去它的魅力。相反,海洋显得更美。倘若海洋为了宽容一条船而变得风平浪静,海洋就成为具有区别和选择能力的人,而不是完全顺从于外部压力的液体了。这种不折不扣的顺从就是海洋的美。世上所发生的一切恐惧正像万有引力造成的波浪皱褶一般。因此,恐惧包含着一种美;诸如《伊利亚特》的诗歌,使人们感受到这种美。

人永不可能摆脱对上帝的顺从。上帝的造物不可能不顺从。人作为聪慧而自由的造物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在渴求顺从或不渴求之间挑选。如果人并不渴求顺从,作为受机械必然性支配的造物,他还得永久地顺从上帝。如果人渴求顺从,他依然受到机械必然性的支配,但是一种新的必然性增添了进去,这种新的必然性是由超自然之物特有的规律所构成。对于人来说,某些行为成为不可能的,另一些则通过人去完成,有时人身不由己去完成。

当人感到在某种情况下没有顺从上帝意志,这仅仅意味着在某段时间内,没有渴望顺从上帝。当然,万物都一样,一个人渴望顺从上帝或不渴望顺从上帝,他会做出不同的行为;世上万物也都一样,一种植物在阳光下或在黑暗中生长情况是不同的。植物在自己生长过程中,不可能有任何制约,有任何选择。我们像植物一样,唯一的选择是置身于阳光下或不在阳光下。

基督要我们以物质的驯服性为楷模,他要我们看一下田野里的百合花。野百合并不争奇斗艳,就是说它无意用艳丽颜色装扮自己。百合花并没有推行自己的意志,也不拥有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它接受自然界的必然性赋予它的一切。如果说我们觉得百合花比那些富丽堂皇的衣料美丽得多,那不是因为它丰富多彩,而是它的顺从天性所致。衣料也是驯服的,但它顺从于人,而不是上帝。物质顺从于人时并不美丽,只有顺从于上帝时才美丽。倘若有时在艺术作品中,物质显得同海洋、山脉或花朵一样美丽动人,那是因为上帝的光辉照耀着艺术家。只有以全部身心领悟到那些并没有得到上帝光辉照耀的人不过是一些顺从上帝而自己浑然不觉的人,才可能感觉到这些人创造的东西是美的。对于达到这种境地的人来说,尘世的一切都是美的。在一切存在之物中,在一切造物中,他区别出必然性的机制,在必然性中他尝到了顺从上帝的无穷甜蜜。对于我们来说,物对上帝顺从正如透明玻璃之于光线那样。一旦我们全身心地感觉到这种顺从,我们就看见了上帝。

当我们拿着一张报纸,看其反面时,就会看到印在上面的形状古怪的字母。正面拿着报纸时,我们看到不是字母而是单词。遭到暴风雨袭击的船上乘客感到每次震荡都搅得五脏六腑上下翻滚。船长利用船上的设施——船舷、帆,还有舵——紧紧把握住风向、水流和海浪的综合情况。

和学识字、学手艺一样,人们首先要学习感受——而且几乎是独一无二地感受——在一切事物中一切都是顺从上帝的。这是真正的学习。和一切学习一样,都应该作出努力,要花费时间。对已经做到这一点的人来说,在诸物之间,在事件之间,除了识字的人在面对红色、蓝色墨水数次重复并用不同字体印出的相同句子感受到的差异之外,并无其他差异。而不识字的人在这样的句子面前只看到各种差异。对识字的人来说,这一切全是等同物,因为这是同一个句子。对于已经完成这种学习的人来说,诸物和事件,无论在何处,始终是同一种无比亲切的神圣的语音。这不是说他无痛苦可言。痛苦给某些事件染上颜色。识字和不识字的人,在用红墨水书写的一句话面前,都同样看到红色,但是染上红色对这两者来说并不具有相同意义。

当一名初学者受了点伤或是叫苦叫累时,工人、农民会安慰他道:“是手艺进到你体内了。”每当我们遭受某种痛苦时,我们能真实地告诉自己,是天地、世界的秩序、世界的美丽、创造对上帝的顺从进入到我们体内了。这时,我们怎能不怀着最深情的感激,祝福为我们送来这种天赋的爱呢?

愉快和痛苦是同样宝贵的两种天赋,我们应当全面、纯净地分别体会这两者,而不能将它们混杂在一起。世界之美通过愉快进入我们的心灵,通过痛苦进入我们的躯体。若仅有愉快,我们不可能成为上帝之友,正如仅仅学习航行教科书,我们成不了船长一样。在每种学习中,躯体都参与了。在肉体感受的层次上,唯有痛苦同构成世界秩序的这种必然性相接触;因为快乐并不包含必然性的这种感觉。只有敏感性的更为高级的层次,才可能在愉快中感受到必然性,而这只有通过美的感情媒介才能做到。为了使我们的身心有朝一日能全部、彻底地对顺从——它是物质的实在本质——变得敏感起来,为了在我们身上形成这种新的感官能力——它使我们能感受到天地间一切皆为上帝的话音,痛苦的转化特性和愉快的转化特性同样不可缺少。当这两者之一降临时,应当为它敞开灵魂,正像人们向所爱的人派来的使者敞开大门那样。使者送信来,无论他彬彬有礼还是言辞生硬,对情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不幸并不是痛苦。不幸完全不同于上帝的教育手段。

空间和时间的无限性把我们同上帝分开。我们怎么去寻找上帝?我们怎么向上帝走去?即使我们历经沧桑,我们只是绕着大地在行走。即使坐上飞机,我们也一筹莫展。我们不可能在纵向上前进。我们不可能向着茫茫天际走去。上帝越过宇宙来到我们身边。

上帝的无限的爱,越过时空的无限性降临到我们之中。它按着自己的时刻来临。我们有权利欢迎它或是拒绝它的光临。如果我们对它的光临不予理睬,它会乞讨般地再次来临,但是,它也会像乞讨者那样再也不来了。倘若我们接受上帝的爱,上帝会在我们身上播下一粒种子,然后离去。从此时起,除了等待之外,上帝便无他事可做,我也一样。我们仅仅应当不后悔已经做出的表示:把终身许给上帝。这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容易,因为种子在我们身上成长是痛苦的过程。再者,由于我们同意种子在我们身上生长,我们就要除去妨碍它成长的东西,拔掉野草,除掉狗牙草;不幸的是,这种狗牙草是我们肉体的一部分,以至于,园丁的这些工作成为强暴行动。然而,种子照样自己生长着。灵魂归属上帝的那天就会来到,这一天,灵魂不仅同意了爱,而且确实真正地爱了。于是,它应当越过宇宙奔向上帝。灵魂之爱并不与创造之爱的造物相同。灵魂中的爱是神圣的,不可创造的,因为这是通过灵魂而传递的上帝对上帝之爱。唯有上帝才能爱上帝。我们只能同意丢弃我们自身的感情,以在灵魂中为这种爱让路。这就是一种自我否定。正是为这种认同我们被创造出来。

神圣的爱穿过无限的时空,从上帝那里来到我们身上。但是,当它从一个造物那里出发时,又怎么能反方向地返回呢?当神圣的爱的种子在我们身上长大,变成一棵树时,我们——正是我们孕育着它——怎么能够把它送回到它的发源地,进行上帝来到我们身边的逆方向旅行呢?又怎样穿过无限的距离呢?

这看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十分了解,有一种方法。我们很清楚这棵在我们身上长大的树,这棵美丽的树,天上的鸟在上面栖息的树,同什么东西相似。我们知道各种树中最美的是什么树。“任何树林里都没有这样的树。”某种比绞刑架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就是这棵最美丽的树。上帝播种在我们身上的正是这棵树的种子,尽管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种子是什么。如果我们当初知道了,就不会在一开始表示同意。在我们身上长大的正是这棵树,它成为不可动摇的。只有背叛才可能把它连根拔起。

当人们用锤子敲钉子时,钉子的粗头受到的打击全都传到钉尖,而无任何损失,尽管钉尖仅是一点而已。如果锤子和钉的粗头非常之大,一切还同样。钉子尖头把这巨大的打击传递到钉眼里。

极度的不幸,它既是肉体的痛苦,也是灵魂的沮丧和社会地位的沦丧,它构成了这只钉子。钉尖钉在灵魂的核心中。钉的粗头就是散布在整个时空中的全部必然性。

不幸是鬼斧神工的杰作。这是一种简便而又巧妙的方法,它使这股无比强大、盲目、粗猛而又冷漠的力量进入到某一造物的灵魂中去。上帝与造物之间的巨大距离全部会聚在一个点上,以便直刺灵魂深处。

遇到这类事情的人,丝毫不介入这类行动。他就像一只被人活生生地钉在本上作标本的蝴蝶。但是,这个人历经恐怖依然能够去爱。在此,不存在任何不可能性,也无任何障碍,可以说,没有任何困难。因为最大的痛苦只要尚未超过昏迷的境地,就触及不到愿意顺着这方向而去的灵魂核心。

应当知道,爱是一种方向,而不是一种精神状态。倘若不了解这一点,那么一旦遇到不幸便会立刻陷入绝望。

灵魂朝着上帝的人,当他的灵魂被钉子穿透时,他被钉在宇宙的中心。这是真正的宇宙中心,而不是中间部位,这个中心位于时空之外,它就是上帝。钉子根据一种不属于时空的度,一种完全不同的度,穿过创世,穿过将灵魂同上帝隔开的厚厚屏障,打了一个洞。

通过这绝妙的度,灵魂无需离开它所依附的躯体所处的时间和地点,便能穿过整个时空,来到上帝面前。

灵魂处于创造和造物主之间的地位。这个中间位置,就是十字架的交叉点。

圣·保罗说:“叫你们的爱心有根有基,能和众圣徒一同明白基督的爱是何等长阔高深,并知道这爱是超过人所能测度的。”他也许想到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