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简二:面对洗礼的迟疑

书简二:面对洗礼的迟疑

亲爱的神父:

这封信是我对您所说的作为结论的上封信的附言。我希望对您来说这是唯一的附言。我很担心您会感到厌烦。但是,倘若如此,要怪您自己。如果我认为必须向您谈出我的想法,那并不是我的错。

一旦您能不拒斥如此这般的我,那么至今使我止步教会之外的精神障碍从严格意义上讲可以说已不复存在。

经过深思熟虑,我认为这些障碍可归结为下列几点。我担心的是,教会是作为社会事物而存在的。这不仅因为教会自身的污浊,还由于教会除了其他特征之外,它是社会事物。这并非因为我具有强烈的个人主义气质。我所担心的理由恰恰相反。我天性合群。我天性极易受外界的影响,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尤其是受外界集体事物的影响。我深知倘若此时眼前有一帮德国青年正在高唱纳粹歌曲,我的部分情感立即会变成纳粹式的。这是我的巨大弱点。然而,我就是如此。我想,以直接的方式来对付天生的弱点是毫无用处的。必须对自己进行强烈压制,才能在无可推卸的义务压来时,像自己并无此类弱点那样进行活动;在日常生活中,应当认识自己的这些弱点,谨慎对待并且尽量变害为益,因为这些弱点是完全可以充分利用的。

我惧怕这种教会的爱国主义,它存在于天主教的各界人士中。我所说的爱国主义是指人们对尘世故土的那种感情。我害怕,因为我担心自己会被感染。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教会没有资格激发人们的这种感情,而是因为我不愿意具有这种类型的其他感情。愿意一词在此并不贴切。我知道,也真切地感受到这类感情是令我痛苦的,不管它的对象是什么。

一些圣人曾赞成十字军东征和宗教裁判。我不能不认为他们是错误的。我不能拒绝接受良知的光芒。倘若我认为我这样一个远不如他们高明的人,在某一点上比他们更加明白,那么我不得不认为就在这一点上,他们被某种极强大的东西遮住了双眼。这就是作为社会事物的教会。若这种社会事物损害了他们,那么对于我这个特别容易受社会影响、同他们相比虚弱无力的人又会受到何种伤害呢?

迄今为止,人们所说的和写成文字的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圣人路加[1]在谈到尘世王朝时提到的魔鬼对基督之所言深刻。“我把全部强权以及与之俱来的荣耀统统给你,因为它被赐予我和我欲与之分享它的每个人。”因此,结果必是社会成为魔鬼的领域。肉体让人以“我”(moi)来说话,而魔鬼则说“我们”(nous);或者如独裁者那样,用“我”(je)[2]来说话,却带有集体的意义。魔鬼尽其自身伎俩假冒神灵和神灵的替代物。

我所说的社会一词,并不是指同城邦相关的事物,而仅仅指集体感情而言。

我很清楚,教会必定也是社会事物;否则它就没有存在的可能。但是,尽管它是社会事物,却属于世俗权贵所有。正因为教会是保存和传播真理的机构,对于像我这样极易受社会影响的人来说,才有极大的危险。因为,在同样的词语掩盖下,良莠相似又相杂,几乎构成不可分的混合体。

不管谁入教,天主教会始终都热情接纳。然而,我不愿被这样一个地方接纳,堕入口称“我们”的圈内并成为“我们”中的一分子,不愿置身随便什么样的人际环境中。当我说不愿意时,我并未表达清楚,因为实际上我愿意得很;这一切是那么美妙。但是,我觉得这对我来讲是不许可的。我觉得我必须或命定要独身一人,对任何人际环境来说,我都是局外人,游离在外。

上封信中,我说我需要同我所接触的任何环境打成一片,融入其中,这似乎是相互矛盾的;然而事实上,这源于同一种想法:融入其中并不是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同各种人打成一片并不意味着我属于其中任何一方。

我不知道是否能使您明白这些几乎无法表达的事情。

这些看法涉及世俗世界,倘若同圣事脱俗的特性相比,似乎可怜之极。但是,我担心的正是我身上超俗的东西和恶相互混杂。

饥饿是一种相对于食物的关系,与吃的行为相比,它当然远不如后者全面,但是同样真实。

这也许并非不可设想:在一个具有这种天性、这种气质、这种经历、这种天赋的人身上,渴求圣事而又被剥夺了参与圣事,可能比参与圣事构成一种更加纯洁的接触。

我丝毫不知自己是否也属此列。我深知这可能是某种不寻常的事,而似乎总有人妄自尊大,认为自己是不寻常的。但是,不寻常的特色完全可以不通过高人一筹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是表现为比他人卑下。我想,我就属后一种情况。

正如我对您所说,不管怎样,我并不认为现在有任何同圣事真正接触的可能,而仅仅预感到这样的接触是可能的。更不用说,目前我不可能得知,我同圣事保持怎样一类的关系最合适。

我认为在一切重要的事情中,障碍不是被跨越的。倘若障碍产生于某种强烈的幻想,人们注视着它,该注视多久就多久,直至障碍消失为止,那我称为障碍的东西,就不是那种向善的方向每前进一步都要克服的惰性。对于这种惰性,我深有体会。障碍完全是另一回事。倘若人们要在障碍消失之前跨越它们,那么可能会遭到回报。我想《福音书》中那段有关魔鬼从人体离去,七个魔鬼又回到他身上的故事正是指这类回报。

倘若我在不适当的情况下接受洗礼,随之而来的将会是内心的后悔,即使这后悔仅是一瞬间,极其轻微,想到这,我会感到厌恶。即使我确信洗礼是灵魂得到救赎的绝对条件,我也不愿意为了得到救赎而冒这风险。只要我不能肯定没有这种危险.我就不接受洗礼。只有当人们想到自己的行动是出于顺从时,才会有这样的信念。只有顺从是不为时间所转移的。

如果永生的灵魂在面前这张桌子上,我唾手可得,那么只要我想到自己不曾得到命令,我就不会伸手。至少,我这么认为。倘若,这不是为了我本人的灵魂得救,而是为了救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生灵,我明白,我也要这样做。对此,我会感到难过。但是,如果这仅仅涉及我个人,我几乎觉得并无痛苦可言,因为我所渴求的不是别的什么,只是完全顺从,直至上十字架受难。

然而,我无权这样表白。当我这样说时,我在撒谎。因为如果我渴望这些,我就会得到它;事实上,我经常迟迟未能尽职尽心,这些职责我觉得是显而易见的,本身是简单并容易完成的,就其可能产生的后果来看,对他人是至关重要的。

这样啰嗦地诉说我的琐事,会令您乏味,而且肯定是无益的,唯一的好处是可能使您避免对我有错觉。

我始终深深感谢您。您知道,这绝不是客套话。

S·薇依

[1]路加(Saint Luc):《路加福音》的作者。

[2]法语中moi(我)是独立人称代词,而je(我)是非独立人称代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