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的秩序

爱世界的秩序

热爱世界的秩序,爱世界之美,是爱他人的补充。

这种爱来自同一种弃绝,即上帝创造性弃绝的形象。上帝使这个世界存在,并自愿不对这个世界发号施令,尽管他有这种权力。他一方面自愿让同物质紧密相连的机械的必然性(包括灵魂的心理物质在内)代替他主宰一切,另一方面让位于坚持正统思想的人所具有的基本自主性。

在爱他人之中,我们仿效神圣的爱,这种爱创造了我们自己以及我们所有的同类。在爱世界的秩序中,我们仿效神圣的爱,这种爱创造了我们所属的这个世界。

人无需放弃主宰物质和灵魂,因为人并不拥有这种权力。但是,上帝给予他关于这种权力的观念的形象和观念的神圣,目的在于使他能清除自身的神圣;尽管他只是一个受造物。

同上帝一样,身在天地之外,却是天地的中心,每个人都具有处于世界中心的一种观念的地位。对前景产生的错觉使他位于世界的中心;类似的错觉使他产生一种错误的时间观念;另一种类似的错觉环绕着他安排好了各种价值等级。由于我们身上的价值感情和存在感情紧密相连,这种错觉甚至扩展到生存的感情,存在由于离我们更远似乎变得越来越淡薄。

我们使这种错觉的空间形态降低到具有欺骗性的观念水平,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否则,我们就看不到任何事物,甚至无法引导自己以清醒的头脑向前迈进一步。上帝给我们提供了改造我们整个灵魂的示范。由于我们从小就学习把这种错觉降低并压抑在空间感情中,我们对时间、价值、存在的感情也将照此办理。否则,我们就不可能以空间以外的其他形态,区别一样东西,迈出一步。

我们身处非现实中,处于梦幻中。放弃我们观念的中心地位,不仅在我们的智力方面而且在我们的灵魂中具有想像力的方面放弃这种地位,这样做就是在现实面前清醒过来,在永恒面前清醒过来,就是看到真正的光明,倾听真实的沉默。变化就发生在感受的根基上,以直接的方式接受感受的印象和心理印象。这种变化类似这样一种情况:傍晚时分,在大道上,我们似乎看到有人蹲在那里,突然间发现那不过是棵树;或者,我们以为有人在窃窃私语,但却发现是树叶的沙沙声。人们听到同样的声音,看到同样的颜色,但方式各不相同。

清除自身虚假的神圣,否定自身,抛弃在想像中成为世界中心的想法,区别世界上各种各样处于同样地位的中心和真正位于世界之外的中心,就是赞同机械必然性在物质中的统治,赞同自由选择在每个灵魂中心的统治地位。这种赞同就是爱。转向持正统思想的人们的那一面,就是对他人的仁慈;朝向物质的那一面就是爱世界的秩序,或说爱世界之美,这是一回事。

在古代,爱世界之美在思想领域中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它使整个生活蒙上一层美妙的诗意。在中国、印度、希腊,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是如此。希腊的斯多亚主义是美妙的东西,早期基督教同它很相近,尤其是圣·约翰的思想更接近它,斯多亚主义几乎可说就是爱世界之美。至于以色列,在《旧约》的某些章节、《诗篇》《约伯记》的某些章节、《以赛亚书》和《智慧书》中,都有关于世界之美的精彩叙述。

圣·方济各的例子表明世界之美在基督教思想中能占有什么样的位置。他的诗作意境优美,而且他的一生就是一篇行动着的优美诗歌。例如,他对隐居地和修道院院址的选择,本身就是行动中的最优美诗篇;他全身赤裸以便同世界之美保持直接接触。

在圣·约翰的作品中也有关于世界之美的诗句。但是一般来说,尽管对无人知晓的、鲜为人知的、或许淹没在中世纪尘埃中的财富有适当保留,人们还是能说,世界之美在基督教传统中几乎不存在。这有些离奇,其原因不详。这是个严重缺陷。如果说宇宙本身在基督教中不存在,那基督教怎么有权自称是大公教呢?

确实,在《福音书》中很少谈到世界之美。但是,正如圣·约翰所说,在这本远没有包括基督的全部教导的小册子中,基督的门徒无疑认为不必要加进有关如此广泛传播的感情方面的东西。

在《福音书》中,有两处谈到世界之美。一处是基督嘱咐人们注视并仿效百合花和鸟类,对未来漠不关心,对命运绝对服从;另一处是注视并仿效雨和阳光一视同仁的赐予。

文艺复兴似乎是越过基督教同古代恢复了精神的联系,但只是从古代汲取其灵感的副产品,诸如艺术、科学和珍宝等同人类社会有关的东西;文艺复兴几乎没有涉及古代灵感的中心。它并没有同世界之美恢复接触。

十一和十二世纪,已是文艺复兴的初期,它本来会成为一次真正的文艺复兴,如果当时能取得积极成果的话;文艺复兴主要在朗格多克地区初露萌芽。行吟诗人描写春天的一些诗句,使我们感觉到那时基督教的灵感和爱世界之美也许并没有分割开。此外,奥克精神给意大利打上深刻印记,这种精神与方济各会的神灵启示也许不无关系。可是,或许由于巧合,或许由于因果关系,这些萌芽在经历了阿尔比人战争之后,均未能生存下来,仅仅留下了一些遗迹。

今天,我们可以认为白色人种几乎已失去了对世界之美的敏感性,白色人种在它的武力、贸易和宗教势力所到之处,把毁灭世界之美作为己任。正如基督对法利赛[2]人所说:“让不幸降临你们之身!你们夺走了知识的钥匙;你们不进去,也不让别人进去。”

然而,在今天,在白色人种的国度里,世界之美几乎是唯一可能让上帝进入之路。因为我们离其他两条道路更加遥远。真正热爱并尊重宗教仪式的情况是少数,即使那些坚持不懈地做礼拜的人也如此,而在其他人中间几乎根本不存在。大多数人甚至连设想的可能性也没有。在对不幸的超自然的运用方面,同情和感激不仅罕见,而且如今几乎对众人而言成为难以理解的事情。同情和感激的想法本身几乎已不复存在;这两个词的意义本身成为低下的。

爱美的感情虽然已被歪曲、阉割和玷污,不像强大的推动力那样寓于人们心间,但是仍存在于尘世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果这种感情变得纯真的话,它将会把整个世俗生活统统搬到上帝脚下,并会使信仰的事完全体现为可能的事。

此外,一般地讲,世界之美是最普遍、最容易、最自然的道路。

正如上帝在每个灵魂敞开时匆匆向它奔去,并通过灵魂去爱不幸者、为不幸者服务,上帝也向每个敞开的灵魂奔去,通过它去爱,去欣赏自己创造之物的引人注目的美。

然而,相反的情况更为真实。灵魂爱美的天赋倾向,是上帝最经常使用的手段,以使灵魂迎着上天的气息敞开。

科雷[3]正是中了这个圈套。水仙花的香气使苍天、大地和波涛滚滚的大海欣喜微笑。这位可怜的姑娘刚伸出手就被抓住了。她落入了活生生的天神之手。当她从天神那里出来时,她已吃下了石榴子,永远摆脱不了了。她失去了贞操,成了天神的妻子。

世界之美是迷宫的入口。冒失的人进去之后,才走几步便无法再找到这个入口。他没吃没喝,精疲力尽,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同他的亲戚朋友、同他所爱的一切、同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分离了,他走着走着,既无目的,也无希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走还是在原地转圈。但是,这种不幸同威胁着他的危险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因为,倘若他没有失去勇气,并继续走下去,可以肯定他最终会到达迷宫的中心。上帝正在那里等待他以便吞食他。然后,他将重新来到世上,但是完全变了样,成为另一个人,因为他被上帝吞食和消化了。于是,他将站在迷宫入口处,轻轻地把走近的人推入口内。

世界之美并不是物质本身的附属物。这是世界同我们的敏感性之间的一种关系,这种敏感性取决于我们的躯体和灵魂的结构。伏尔泰的微型巨人[4]属于纤毛虫纲的有思想的动物,不会理解我们在天地间作为精神养料的美。如果这一类生命确实存在的话,那么应当确信世界对它们也会是美丽的;但是,这将是另一种美。不管怎样,应当确信天地间无处不美;更应当相信同每一个确实存在的和可能存在的有思想的存在物的身体和心理结构相比,天地具有完善的美。正是这种无限完善之美的一致性,造成了世界之美的超越特性。然而,我们从这种美中所感受到的东西,是为我们人类的敏感性服务的。

世界之美,是神圣的德行同创造合作的产物。古代崇拜俄耳甫斯神秘教理的诗句:“朱庇特造出万物,巴克科斯[5]使万物尽善尽美。”尽善尽美之意就是创造出美。上帝创造了世界,神子——我们的长兄——为我们创造了美。世界之美,就是基督通过物质对我们亲切微笑。这微笑确实存在于世界之美中。对这种美的爱来自降临于我们灵魂的上帝,这爱又朝位于宇宙的上帝而去。这也是某种近似圣事的事。

只有世界之美才是如此。但是,除上帝之外,唯有宇宙才可能称得上名符其实的美。只有将美这个词延伸到同美间接有关的东西,延伸到美的仿效物上,在超出美的严格意义的情况下,宇宙中和小于宇宙的事物中的一切才能用美来称呼。

所有这一切次等的美,是无价之宝,它们像一些朝向世界之美启开的口。但是,倘若人们停留在这些次等美那里,它们便会成为帷幕;这样,它们便具有腐蚀性。所有这些次等的美都或多或少包含着这种迷惑性,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有许多诱惑因素,同美风马牛不相及,但是由于人们缺乏鉴别力,又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就把那些包含着诱惑因素的东西称为美的东西。因为这些因素以不当手段赢得人们的爱,而所有的人把他们所爱之物都称为美。所有的人,甚至最无知、最卑鄙的人都知道只有美才有权利得到我们的爱。真正的伟人也知道这一点。没有任何人置身于美之上或美之下。一旦人们要赞颂自己所爱之物,赞美之词就会脱口而出。可他们仅仅略有鉴别美的能力。

美是尘世间唯一的合目的性。康德说得好,这是一个不包含任何目的的合目的性。一样美的东西除了它自身——它呈现在我们的整体之外,不包含任何财富。我们向它走去,却不知道向它要求些什么。它把自己的生命交给我们。我们并不渴求他物,我们拥有这一切,然而我们还渴望着。我们全然不知渴望什么。我们要走到美的背后,但是,美只是一层表皮。它犹如一面镜子,把我们对美好的渴望反射回来。美是斯芬克司,是谜,是令人恼怒的神秘。我们想把它当作食物,可是,它只是观赏之物,只在一定距离上才会出现。人生活中的巨大痛苦就在于看和吃是两种不同的行为。只有在天的另一方,在上帝所在的地方,二者才成为同一和唯一的行为。从孩童时代起就是如此,当他们久久注视着一块点心时,几乎不忍心拿起来吃掉它,但是又自禁不住,因而感到痛苦。也许,邪恶、堕落和罪恶本质上几乎就是诱惑人们去吃掉美,吃掉只应当看的东西。夏娃第一个这样做了。如果说她偷吃了禁果因而使人类遭难,那么看着禁果而不吃它,这相反的行为应当是拯救人类。《奥义书》中说:“两个长翅的同伴,两只鸟在一根树枝上,一只鸟吃了果子,另一只鸟看着果子。”这两只鸟就是我们灵魂的两部分。

正因为美并不包含任何目的,它才在尘世上构成唯一的合目的性。因为尘世间的一切全无目的。我们误以为是目的的一切东西只是手段而已。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金钱是购买东西的手段,权力是指挥的手段。那些我们称之为财产的东西,有些明显,有些不太明显,都是这样。

唯有美不是为了实现他物的手段。唯有美就其本身而言才是好的。但是我们在美之中寻找不到任何财富。美本身似乎是许诺而不是财富。但是它只付出它本身,从不付出他物。

然而,由于美是唯一的合目的性,所以在人类的一切追求中,它都在场。虽然所有的追求都只是求得手段——因为尘世间所存在的一切仅是手段,美仍给予这些追求以一种带着合目的性色彩的光芒。否则,就不可能有什么欲望,也不可能有追求的动力。

对于阿巴贡[6]这类守财奴来说,世界的全部美都包含在金子之中。确实,黄金这种纯净而闪光的物质是美的。随着作为货币的黄金的消失,这一类守财奴也随之消失。如今,那些只进财不付出的人在寻求权力。

想方设法发财致富的人中,大部分都把穷奢极欲的思想同财富联系起来。奢侈是财富的合目的性。奢侈对于某一类人来说就是美。奢侈构成了这样一种环境,这些人只有生活在其中才能依稀感到天地人间是美的;正如圣·方济各为了感受到世界的美,需要到处漂泊,乞讨为生。如果在这种和那种情况下,世界之美都是以同样直接、同样纯粹、同样充分的方式被感受到的话,那么这两种手段都同样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幸运的是,上帝的意志并非如此。贫困拥有某种特权。这是神的安排,若无这种安排,爱世界之美将会同爱他人产生矛盾。然而,对贫困的恐惧——财富的减少都可能被认为是贫困或是非增长——从根本来说就是对丑的恐惧。由于境遇的阻挠而不能感受到的——即使是模糊地通过谎言——世界之美的灵魂,已遭到一种恐惧的侵袭。

酷爱权力,也就是渴望在自身周围的人和事中间建立起秩序,一种或大或小的秩序,而这种秩序由于出自追求美的感情,是令人渴望的。在这种情况下,正如在追求奢侈的情况下一样,问题在于给予某一个确定的阶层——可是人们往往不断地想扩大这个阶层——以一种会造成世界之美的印象的安排。不满足,渴望发展,究其根源,正是人们渴望同世界之美保持接触。与此同时,人们所组织起来的环境并非是整个世界。这个环境不是世界,它将世界遮盖起来。周围的世界就像舞台的布景。

瓦莱里[7]的诗《赛米拉弥》[8]清楚地使人感到暴政和爱美之间的联系。路易十四在不打仗时——战争是他扩张权力的手段——一心只想着寻欢作乐、兴建豪华宫殿。战争本身——尤其是古代的那种战争——异常强烈而又极其深刻地触及对美的情感。

艺术就是一种把整个世界无限美的形象搬到数量有限的经人加工的物质中去的企图。如果这种尝试成功了,那么这一部分物质就不会遮掩世界,而是相反,它会向人们揭示周围世界的现实情况。

艺术作品若不是世界之美的正确的和纯净的反映,不是在世界之美上直接开凿的窗口,那确切地说,这样的艺术作品不能说是美的,也算不上是一流作品;这些艺术作品的作者们也许才华横溢,但算不上真正的天才。这就是许多出类拔萃、享誉盛名的艺术品的情况。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曾同世界之美有过真正、直接、紧密的接触,这种接触类似圣事。所有第一流的艺术作品都得到上帝的启迪,即使这些作品的主题是世俗的;而其他作品得不到上帝的默示。反之,在其他作品中焕发出的美的光彩也很可能是邪恶的光泽。

科学的目的,是研究和从理论上重建世界秩序,即相对于精神、心理、身体的结构而言的世界秩序;同一些科学家的天真幻想相反,无论是使用望远镜还是显微镜,运用最奇特的代数公式还是置非矛盾原则于不顾,都不能摆脱这种结构的限制。此外,这样做也是不受欢迎的。科学的目的是:智慧——我们是智慧的教友——在宇宙中在场,基督通过构成世界的物质而显灵。

以有限、可数又严格确定的素材为根据,我们在形象中重新建起世界秩序。我们在这些抽象的、我们能使用的词语之间,设想着各种关系,建立起联系。这样,我们就可能在形象之中——这种形象的存在本身由于受到我们的注视而悬搁起来——观察构成宇宙实质的那种必然性,可是,这种必然性只有通过打击才会呈现在我们面前。

没有爱就不会静观。静观世界秩序的这种形象,构成了同世界之美的某种接触。世界之美,就是人们热爱的世界秩序。

体力劳动构成了同世界之美的一种特殊接触,在最好的情况下,这样全面充分的接触在别处无可替代。艺术家、科学家、思想家、静修士应当正视宇宙,穿透非现实的表膜——它将宇宙遮盖住并且把宇宙对几乎所有的人、几乎在他们生命的每一时刻变为梦幻或舞台的布景。他们应当这样做,但在多数情况下做不到。劳累了一天的人,也就是说一整天他被置于物的支配之下,他感到疲劳不堪,世界的现实就像一根刺那样扎在他肉体中。对于他,欣赏和爱是一件难事;如果他做到这一点,他就会爱真实。

这是上帝给予受苦的人的特权。但是受苦人几乎永远不会知道。无人会对他们说。极度的疲惫,缺钱的困扰,又无真正的文化生活可言,这一切使他们不可能得知这一点。只需对他们的条件稍作改善就足以为他们打开通向富裕之路。在许多情况下,人们很容易为他人提供方便,而在漫长岁月中却不愿费这点力,看到这种情形让人心碎!

在过去尚有世俗文明的时代,民众无疑能享有这种珍宝,今天人们搜集过去时代民间文明的残留物,把它们视为珍藏品,取名为民俗。神话便是佐证,它很接近于民俗学,只要我们能从中体会到它的诗意。

各种形式的肉体上的爱,从最高尚的形式——真正的婚配或柏拉图式的爱情,直至最低级的形式,直至淫欲,其对象物都是世界之美。对天空中变幻的景象之爱,对原野、海洋、崇山峻岭的风光景色之爱,对发出各种虫鸣声的宁静的自然界之爱,对风声、温暖的阳光之爱,这爱——每个人都会在一瞬间隐约感觉到,这是不完全的、痛苦的爱,因为这种爱是对不会作答的物的爱,是对物质的爱。人欲把这同样的爱移植到自己的某个同类身上,能对这种爱作出反应,表示接受并投身于这种爱的人身上。这种追求美的感情,有时同人的外表联系在一起,这使爱的转移至少只是幻想式的。但是,欲望所渴求的是世界之美、天地之美。

有关爱的全部文学,从诗歌中最古老、最平淡无奇的明喻和隐喻,直至普鲁斯特[9]作品中最精辟的分析所表现的,正是这类爱的转移。

在人身上体现出来的爱世界之美的愿望,从根本上就是道成肉身的愿望。把这种愿望当作他物,完全是谬误所致。唯有道成肉身才可能满足这种愿望。人们有时指责神秘主义者使用爱情的语言,这就完全错了。正是神秘主义者才成为这种语言的理所当然的主人。其他人只有权借用而已。

如果说各种形式的肉体的爱,在不同程度上是追求美——例外的情况也许只是表面现象,这是因为在人身上体现的美,将其变成想像中的等同于世界秩序的某物。

因此,这个领域中的原罪是严重的。这些罪是对上帝的冒犯,因为灵魂在不自觉地寻求上帝。此外,这些罪归根结底是一宗罪:或多或少地想要放弃意愿。欲放弃意愿是许多人所犯的最严重的罪过之一。有什么比不尊重一个人的意愿更加可怕的事?人虽无意,却在他身上寻找上帝的等同者。

满足于出自灵魂低层或表层区域的意愿,这也是一种罪,尽管不那么严重。倘若双方的意愿并不出自灵魂深处——在那里赞同必定是永恒的——那么不管有还是没有肉体的结合,爱的交流都是不合情理的。婚姻的义务,在今天人们往往把它视为一种普通的社会契约,鉴于肉体的爱和美之间的相近性,它已属于人类思想本性上的东西。凡是同美有关的一切,都应排除在时间流程之外。在人间,美是永恒的。

人在受到诱惑时往往产生无法控制、不可抵挡的绝对感情。绝对确实存在。但是,倘若人们认为这种绝对存在于乐趣之中,那就错了。

错误产生于那种构成人类思想主要机制的想像的转移。约伯说到的那个奴隶认为主人的话音会伤害他,只有当他死去时才会听不到这声音。这是千真万确的。主人的声音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然而,他又错了。令人痛苦的,并不是说话的声音本身。倘若他不是奴隶,主人的话音并不会给他带来痛苦。但是,由于他是奴隶,鞭笞的痛苦和粗暴随同他听到的话音一起进入他的灵魂深处。他无法抵挡。不幸将这两者结合起来了。

同样,人自以为受乐趣的控制,事实上,他受寓于乐趣中的绝对的支配。这个绝对同乐趣结合在一起如同鞭笞同奴隶主的话音联系在一起;但是,这种联系在此并不是不幸的效果,它是原罪,一种偶像崇拜罪的效果。圣·保罗着重指出了罪恶和偶像崇拜之间的亲缘关系。

将绝对寓于乐趣中的人,不可能不受绝对的支配。人并不反对绝对。将绝对寓于乐趣之外的人是洁身自好的完人。

各种不同的恶习、使用毒品——从这词的本意和引申意义上讲,这一切旨在寻求某种能感受到世界之美的状态。错误正在于寻求某种特殊状态。虚假的神秘主义也是这种错误的一种表现形式。倘若错误已在灵魂中扎根,人就不可能不屈服。

一般来说,人的各种各样趣味,从最邪恶的到最天真无邪的,从最一般的到最个别的,都同总体境遇有关,同人们以为能接触世界之美的环境有关。这样的或那样的总体境遇的优先权取决于气质、过去生活的印迹,往往还有无法解释的原因。

仅有一种颇为常见的情况,即:乐趣诱惑人之处并不是在接触美之时,而是相反,是当乐趣为人提供一个能抵御美的场所之时。

灵魂只寻找与世界之美的接触,或是在更高的层次上与上帝的接触;可是,与此同时,灵魂又在躲避美。当灵魂躲避某样东西时,它会永远躲避着:或躲避可怖的丑恶,或避免同真正纯洁之物接触。因为一切平庸之物都避开光明;而在所有的灵魂中,除了近乎十全十美的灵魂之外,绝大部分都是平庸的。每当纯真的美、纯净之物稍有显现时,这部分灵魂就会惶惶不安;灵魂以肉体为屏障,让肉体为之掩护。正像好战的民族,为在征战中获胜,需要为其侵略行为找寻某种借口一样(这种借口是否高明则无关紧要)。同样,灵魂中的平庸部分也需寻找一点借口以逃避光明。乐趣的诱惑、惧怕痛苦就提供了这种借口。在此,仍然不是乐趣而是绝对支配着灵魂,但是是作为厌弃之物,而非作为具有吸引力的东西。在寻求肉体乐趣的过程中,往往出现两种行为相互结合的情况,一种行为是追求纯真的美,另一种行为是远远躲开它,这两种行为交叉在一起难以分辨。

不管怎么说,在人类从事的各种活动中,通过对或多或少变形或被玷污的形象,关注观察到的世界之美的活动,从来不曾停止过。因此,在人类生活中,并没有自然界的一席之地。超自然无处不秘密在场;圣宠和深重罪孽以各种形式处处存在。

在上帝和这一些部分的、无意识的、有时是罪恶的对美的追求之间,唯一的中介是世界之美。只要基督教尚未辅以斯多亚主义及对尘世的家园即我们的世界的忠孝之心,它就不会道成肉身。鉴于某种今天难以理解的误解所造成的后果,基督教便同斯多亚主义分道扬镳,它使自己成为一种抽象的和分离的存在。

对美的追求的最高成果,如艺术和科学领域里的成果,并不是真正的美。唯一真正的美,唯一体现上帝真正在场的美,是世界之美。小于世界之物,无美可言。

如果说有一件艺术品称得上完美无缺的话,那么世界之美,就像完美无缺的艺术品一样美。因此,世界不包含任何可能构成终极或极善的东西。它不包含任何合目的性,除了世界之美;这就是对这个世界应当认识到的基本真理,世界绝无合目的性。任何一种合目的性的关系在这世界上是行不通的,除非通过谎言或出于谬误。

拿一首诗来讲,如果有人问为什么某词在某处,对此居然有解答,那么可以说这并不是一首好诗,或者读者对这首诗根本不理解。如果有人能合情合理地说明这词放在这里是为表达某种思想,或出于语法需要,或为了押韵,或为叠韵,或为了充实诗句,或为了增添某种色彩,甚至同时考虑到以上这些理由,那就是在写诗时追求效果,就不会有任何真正的灵感可言。对一首真正优美的诗来说,唯一的回答是,这词在那里因为它适合于那里。其证明就是它在这位置上,而且诗是美的。诗是优美的,就是说读者别无所求。

艺术正是这样模仿世界之美。物、人和事情的适度性仅仅在于:所有这一切存在着,我们不应当希望这些不存在,或曾经是其他形象。这样的愿望是对我们的生存世界的不忠,是对世界缺乏斯多亚式的爱。我们是以这样的方式被创造出来的,以至于这种爱在事实上是可能的;正是这种可能性名为世界之美。

博马舍[10]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是这些东西,而不是其他的呢?”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因为世界没有合目的性。没有合目的性,即是必然性的统治。万事有起因而无终极。自以为识辨神明的特别用意的人,就像那些恣意糟践一首优美诗歌、尽心尽力从事他们称为文章解释工作的教师一样。

在艺术中,这种必然性的统治的等同物是物质的抵抗和专断的规则。诗韵强制诗人在选词时接受某种同连贯思路毫无关系的趋向。诗歌中,诗韵的作用也许类似于生活中不幸所起的作用。不幸迫使人们以全部身心感受到合目的性的不在场。

如果灵魂追求的方向是爱,那么,越注视必然性,必然性的金属般坚硬、冰冷的表面就距肉体越近。这正是约伯所感受到的。因为他在苦难中是如此诚实,因为他不允许自己的任何想法玷污真理,因为上帝降临到他身上,向他启迪世界之美。

因为没有合目的性,没有意图,就是世界之美的本质,基督教导我们,要把它视作普洒在义人和恶人身上的阳光雨露。这使人想起了普罗米修斯的呼声:“共同的光明通过苍天普照众生。”基督要我们模仿这种美。柏拉图在《蒂迈欧》中也建议我们,在对世界之美的持久而反复的注视中,使自己成为类似环形运动的那种和谐,这种运动夜以继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周而复始。也是在这类环形运动中,在它们相互的结合中,无合目的性、无意图是显而易见的;纯净的美在这类运动中光芒四射。

正因为世界能被我们所爱,正因为世界是美的,它才是我们的故土。这是尘世间唯一的故土。这种思想是斯多亚式的智慧本质。我们有天国。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爱天国太难,因为我们并不认识它;在另一种意义上说,爱天国又太容易,因为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想像天国。我们有可能在爱天国的名义下去爱某种想像。如果对这种想像的爱特别强烈,那么它会使一切品德变得容易,而且没有价值。让我们热爱人世间的故土吧!它是现实的;它抗拒爱。上帝让我们去爱的正是这片故土。爱这片故土是困难的,但却是可能的,这是上帝的意愿。

我们在人间感到自己是个外来人,是个背井离乡者,到处流浪。正如奥德修斯[11]在熟睡时被水手们运送走,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异乡,思念依达克岛[12]之情使他肝肠寸断。雅典娜使他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依达克岛。同样,任何一个思念故乡的人,只要他不被卡吕普索[13]和美人鱼迷住,有一天会突然发现自己身在故乡。

模仿世界之美,对无合目的性、无意图、无歧视做出回答,这就是在我们自身中无意图,就是放弃自己的意愿。完全地服从,就是完美无缺,就像我们的天父那样完美。

在人类中,奴隶听命于他的主人,不会使他变成像主人一样的人。正相反,奴隶越顺从,他同主宰他命运的人之间的距离就越大。

人同上帝的关系就不一样。如果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绝对服从上帝的意志,他就会变得同上帝的形象同样完美。

在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上帝形象,是在我们身上同作为人这个事实相关的某种东西,而并非这个事实本身。这是弃绝作为人的那种功能。

每当一个人升华到使他变成神灵的完美高度时,他身上就出现某种非人的、无名的东西。他的声音被沉寂所笼罩。在伟大的艺术品和思想杰作中,在圣人的伟大的言行中,这是显而易见的。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确实应当把上帝设想为非人的,在这个意义上,他确实是在自我弃绝中超越自我的人的神圣楷模。把上帝设想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或是设想为名叫基督的人,这就是排除自身得到上帝的真正的爱。因此,应当在阳光普照下热爱天主的完美。在我们身上,这种自我弃绝的绝对神圣的楷模便是顺从,这就是世界的创造和秩序的原则,就是存在的圆满。

正因为放弃成为一个人,会使人变成上帝的映像,因此将人投入不幸中,使之沦为无生气之物的状况,是异常可怕的事。由于他们具有人的品性,人们剥夺了他们放弃成为人的那种可能性,除了那些已经有了准备的人以外。由于上帝创造了我们的自主,使我们有可能出于爱而放弃成为人,鉴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应当有在我们的同类中保持自主的意愿。完全顺从的人,把人们自由选择的能力当作无比珍贵的东西。

同样,在爱世界之美和同情之间并不存在矛盾。当人们处于不幸之中时,这种爱并不能使人们自身不受苦,也同样不能使他人不受苦,因为他人也处在不幸之中。爱世界之美同受苦不是同一层次的问题。

爱世界之美是人所共有的感情,同时,这种爱引起了对一切真正可贵的、易遭厄运毁掉的事物的爱,作为对爱世界之美的补充并从属于它。真正可贵的事物是那些构成走向世界之美的阶梯和朝向世界之美的窗口的东西。追求世界之美的人对这些事物的爱不是比以前少而是比以前更多。

艺术和科学的纯真成果就属于这一类事物。更广泛地说,使各社会阶层的人类的生活蒙上诗意的东西,都属于这一类。每个人都通过某种人间的诗歌——即天国光芒的反射——而扎根在尘世上,这种天国的光芒,便是模糊感觉到的人同自己的天地之间的故土联系的纽带。不幸使人从尘世的土地上被连根拔起。

尤其是人类的城池,根据各自不同的完美程度,都以诗意影响着市民的生活。它们是世界都市的形象和反映。此外,人类的城市越具有民族的形式,越自以为是祖国,它们的形象就越变形和受玷污。但是,从物质上或从精神上毁掉人类的城池,或是把人类投入社会的残渣中,以此将人排斥在城市之外,这种做法等于切断人类灵魂和宇宙之间的一切诗意和爱的联系。这等于将人强行推入丑恶的恐怖中。很少有比此更大的罪恶了。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一类众多的罪恶的同谋和参与者。若能意识到这一点,我们都该流下血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