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叙弗伦
顾丽玲 译
游叙弗伦 [2a]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苏格拉底,这会儿你怎么离开吕喀昂[1]的老窝,上国王[2]门廊这儿来消磨时间?该不会跟我一样,上王者执政官这儿来跟什么人打官司?
苏格拉底 [a5]哎呀,游叙弗伦,实际上,雅典人把这叫公诉,不叫私诉。
游 [2b]你说什么?看来有人要告你,对你提出公诉。我想总不至于你要告什么人吧。
苏 当然不是。
游 真有人告你?
苏 [b5]没错。
游 这人是谁?
苏 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人,游叙弗伦。据我所知,他好像是个年轻人,也没什么名气,我只知道他们叫他美勒托斯[3],是庇透斯人。[b10]或许你认识庇透斯的美勒托斯这么个人吧,他长头发、小胡子、鹰钩鼻。
游 我不认识这家伙,苏格拉底。他到底[2c]告你什么?
苏 告我什么?至少对我来说,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他年纪轻轻,就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真是厉害呐。据说,他不单知道青年是怎么被败坏的,还知道是[c5]谁败坏的。他好像很有智慧的样子,看到我愚笨无知,败坏了他的同辈人,就像小孩跑去母亲那儿,跑到城邦那儿去告我。我看哪,在治邦者中,他是唯一一个[2d]正确开始[统治]的人,因为正确[开始统治]就在于首先关心青年,使他们尽可能变得最好,如同好的农夫首先关心那些幼苗,然后再去关心其他的庄稼。据美勒托斯自己说,他首先就要清除我们[3a]这些败坏幼苗的人,随后,显然他还会关心年长的人们,他要为城邦造最大最多的福呢。看来,他已经[a5]开始这么做了,想必也定有什么结果。
游 但愿如此,苏格拉底。就怕适得其反。依我看,他试图对你行不义,这完全是从家灶开始[4]来伤害城邦。你告诉我,他告你败坏青年,他到底怎么说的?
苏 [3b]令人钦佩的人啊,这事乍听起来确实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说我是诸神的制造者,说我制造新的诸神,不信原先的神了。他正因为这个才对我提出公诉。
游 [b5]我明白了,苏格拉底。因为你每次都说有神灵昭示于你,所以,他提出了这个公诉,告你革新神道。他到法庭诬告你,以为用这类事情容易在民众那里得逞。真的,[3c]每次我在公民大会上讲诸神的事,向他们预言未来之事,他们就会嘲笑我,好像我疯了一样。事实上,我所预言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真的。然而,他们嫉妒所有我们这类人。不过,我们完全不必将此[c5]放在心上,一起肩并肩,跟他们对着干!
苏 亲爱的游叙弗伦,他们冷嘲热讽倒也没什么。确实,依我看,雅典人并不关心一个人机灵不机灵,只要他不传授自己的智慧。不过,一旦他们认为[3d]谁在这么做,让别人成为他那样,他们就会大为恼火,要么就像你说的出于嫉妒,要么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游 在这些事上,无论他们怎样对我,我才不在乎呢。
苏 [d5]大概是因为你很少表现自己,也不想把自己的智慧传给别人。而我呢,我担心,由于我心存仁善,他们就以为我要将我所有的都向每个人倾囊传授,不但不收取半点报酬,而且,只要有人愿意听,我都乐意倒贴。要是[d10]他们存心嘲笑我——就像[3e]你说的,他们也这样嘲笑你——在法庭上使劲地戏弄嘲笑我,倒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只怕一旦他们认了真,这结果是祸是福,恐怕只有你们这些预言家才知道。
游 没什么大不了的,苏格拉底。[e5]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打赢这场官司。我想我也会打赢我的。
苏 你的又是什么啊?游叙弗伦,你自己是要辩护,还是起诉?
游 我要起诉。
苏 [e10]告谁?
游 [4a]我告[5]这个人,别人都以为我疯了。
苏 什么?莫非这人能飞不成?
游 他已经老得不成,还飞个鬼?
苏 [a5]这人到底是谁?
游 我父亲。
苏 你父亲?好家伙!
游 没错。
苏 究竟什么官司?告什么?
游 [a10]杀人呐,苏格拉底。
苏 赫拉克勒斯![6] 游叙弗伦,大多数人确实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正确在哪儿。我看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4b]正确地做这事,除了在智慧上已经行之久远的人。
游 老实说,苏格拉底,的确如此。
苏 你父亲杀死的肯定是你家里什么人吧?[b5]显然你不会为了一个外人追究你父亲杀人。
游 真可笑,苏格拉底,你竟然认为被害人是外人或家人有什么区别。相反,人们只需看看这个杀人者杀人到底合不合正义。要[b10]合乎正义,就随他去。要不合正义,就得告他,哪怕这个杀人者[4c]与你同用一个炉灶,同用一个餐桌。如果你明明知道这等事,还与这样的人在一起而不去告他,以便洁净你自己和他,那么,你和他都会同沾这种血污。被杀害的人是我的一个雇工。当时我们在纳克索斯[7]种地,[c5]我们雇了他在那儿干活。他喝醉了酒,跟我们家的一个奴隶闹意气,结果杀死了奴隶。我父亲便捆了他的手脚,把他扔在一条沟里,然后派人去解经师[8]那里,询问该如何[4d]处置。这期间父亲便没再理会那个捆着的人,心想一个杀人犯,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这杀人犯果真死了。他被捆着,又饿又冷,还没等派去解经师那边的人[d5]回来就死了。为了这个杀人犯,我告我父亲杀人,结果我父亲和其他家人大为恼火。他们说,我父亲并没有杀害这个杀人犯。即使父亲这么做了,那死掉的雇工也不足惜,因为那雇工自己就是杀人犯。而且,[4e]儿子告父亲也是不虔敬的。苏格拉底,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虔敬、什么不虔敬这类诸神事宜。
苏 不过,游叙弗伦,凭宙斯,难道你真的[e5]确信自己知道有关诸神的事宜,知道什么虔敬、什么不虔敬?就像你自己说的,发生这类事情的时候,你把你父亲告上法庭,难道你真不担心自己落个不虔敬的下场?
游 唉,苏格拉底,如果我连这些道理都搞不清,岂不是太没出息,[5a]我游叙弗伦跟普通人还有什么差别?
苏 令人钦佩的游叙弗伦啊,最好让我当你的学生吧。这样一来,对于美勒托斯的控告,[a5]我就可以在这些事情上挑战他。我就说,以前我一向认为弄清诸神事宜相当重要,如今他既然说我行为鲁莽还革新神道,所以,我就当了你的学生。
“美勒托斯,”我就这样跟他说,“如果你承认游叙弗伦[5b]在这些事情上很有智慧,而且举止得当,那么对我也应如此啊,就别告我啦! 如果你不承认的话,那么你首先应该去告他,而不是告我,因为他才是我的老师,是他败坏了老年人——我和他的父亲,正是游叙弗伦,他教导我,[b5]指责并处罚他的父亲。”
如果他不肯照着我的意思办,不肯放弃对我的指控,或者转去告你以代替告我,我在法庭上就用这番话来对付他。
游 凭宙斯,苏格拉底,倘若他真想[5c]告我,我想我准能找出他的要害所在,那么,对我们而言,法庭上的矛头会更多地指向他,而不是我。
苏 我亲爱的朋友啊,既然如此,[c5]那我真得用心当你的学生了。我知道,其他什么人也好,美勒托斯这家伙也好,看来根本没在意你。对我呢,他倒是轻而易举一下看透了,要告我不敬神。所以,现在请你以宙斯的名义告诉我,你刚刚非常确信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东西:[5d]杀人也好,其他什么也好,你说说,怎样才算敬神,怎样算不敬神?或者在所有的事情中,虔敬难道不是自身同一的吗?而不虔敬的事情,虽与所有虔敬的事情相对,但亦是自身同一的。就不虔敬这一点而言,凡[d5]不虔敬,它都有一个什么型相吧?
游 那当然,苏格拉底!
苏 那么请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虔敬,什么是不虔敬?
游 要我说,虔敬就是我现在所做的。杀人也好,盗窃神物也好,或者[d10]做其他诸如此类的坏事,不管这做了不义之事的人[5e]碰巧是你父亲也罢,母亲也罢,还是其他什么人都好,都得告他,否则就不虔敬。苏格拉底,关于这一习惯看法,我要给你一个千真万确的证据——我也跟别人提过这个证据,如果真有人这么做的话,告他就对了——不管他碰巧是什么人,绝不能放过这个[e5]不敬神的家伙。那些人既相信宙斯是最好、最正义的神,[6a]宙斯的父亲不义地吞噬了自己的那些儿子,他们也赞成宙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自己的父亲捆绑起来阉割了。[9] 我父亲做错了事,我要告他,他们却义愤填膺。看来,他们[a5]对神和对我的看法截然不同。
苏 游叙弗伦,难道这就是他们要我吃官司的原因?因为只要有人讲那些诸神的事情,我就觉得难以接受。所以,有人就说我犯了大错。既然你[6b]对这类事情了如指掌,如今也认为这些事情是真的,看来,我们不得不承认了。但是,关于诸神,我们又承认自己一无所知,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吗?看在友爱之神的分上,你就告诉我吧,你真的认为这类事情像你说的那样发生过?
游 [b5]那当然,苏格拉底。还有更稀奇的事,一般人都不知道。
苏 难道你相信诸神之间真的彼此有战争,还有可怕的敌意和争斗以及其他许多诸如此类的事?就像那些诗人所说的,或者是那些[6c]画家朋友在庙宇中为我们所描绘的,尤其是在泛雅典娜大节[10]大家为雅典卫城准备的那件大袍,绣满了那些故事。游叙弗伦,我们能说那些故事是真的吗?
游 [c5]还不止这些呢,苏格拉底。我刚说过,你要愿意,我还能为你讲上一大堆这类故事。你听了准大吃一惊。
苏 我才不会呢。不过,等有空的时候,你再慢慢讲这些。现在你还是把我刚才的问题[6d]讲得更清楚些吧。朋友,刚才我问什么是虔敬,你还没有教会我呢。你只告诉我,你现在碰巧正在做的,告父亲谋杀,就是虔敬。
游 [d5]苏格拉底,我说得没错啊。
苏 或许吧。但事实上,游叙弗伦,你也说其他许多行为是虔敬的。
游 的确如此。
苏 你还记得吗?我想要问你的不是这个,[d10]让你教我一两件虔敬的事,而是所有虔敬的事之所以虔敬,它的形相是什么?因为你说过,正是按照一个型相,[11] [6e]凡不虔敬的事不虔敬,凡虔敬的事虔敬。难道你不记得了?
游 我当然记得。
苏 那么就请你教教我,这个型相究竟是什么,好让我盯住它,把它[e5]当作一个标准。这样一来,你或其他人所做的事若跟它像,我就可以说它虔敬,若不像,我就说它不虔敬。
游 如果你想要如此,苏格拉底,那我就这样来说。
苏 没错,我就想如此。
游 [e10]那么,为神所喜就是虔敬,[7a]否则就不虔敬。
苏 简直太棒了,游叙弗伦! 你回答了我想要你回答的东西。这个回答究竟对不对,我还不知道。不过,显然你会教会我,你所说的是对的。
游 [a5]那当然。
苏 那就快点,我们来检验一下刚刚说的。为神所喜的事,为神所喜的人,都虔敬。为神所恶的事,为神所恶的人,都不虔敬。虔敬与不虔敬不仅不相同,还彼此对立呢。难道不是这样?
游 [a10]的确如此。
苏 说得还在理吧?
游 [7b]我觉得在理,苏格拉底。
苏 那么,我们刚刚不是说诸神相互争吵吗,游叙弗伦,[说]他们彼此不和,还说在诸神中,有些神对另一些神充满敌意?
游 [b5]的确这么说过。
苏 究竟什么使他们意见不合,我的好人,引起他们的敌意和愤怒?我们来看一下,如果我跟你对两组东西哪组数量更大有分歧,这种分歧会让我们彼此充满敌意和愤怒呢,[b10]还是说,至少对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可以通过计算[7c]马上解决?
游 没错。
苏 假如我们对东西的大小有分歧,我们可以通过测量,很快停止[c5]分歧,是不是?
游 的确如此。
苏 假如我们要想确定哪个重、哪个轻,我想可以通过称重来解决,是吧?
游 当然。
苏 [c10]那么,究竟什么使我们意见不合,对什么样的决定我们无法达成一致,而只会彼此充满敌意、怒目相向?或许你一时想不出来。你看,我[7d]说的算不算这类东西:正义与不义、高贵与卑贱、好与坏。你我和所有其他人不正是因为对这类事情意见不合,无法得出一个满意的仲裁,[d5]才变得彼此敌对?
游 确实,苏格拉底,正是对这些事情意见不合。
苏 那诸神又怎样呢,游叙弗伦?他们要是意见不合的话,不也是因为这类事情而意见不合?
游 [d10]那肯定。
苏 [7e]那么,在诸神中间,高贵的游叙弗伦啊,按你的说法,有些神认为某些东西是正义的,有些神则不这么认为。对高贵与卑贱、好与坏也是如此。显然,要不是对这类事情意见不合,他们就不会彼此充满敌意,是不是?
游 [e5]你说得在理。
苏 那么,只要他们自己认为是高贵的、好的和正义的,他们必定就喜爱,而对那些相反的事情,他们就讨厌,是不是?
游 正是如此。
苏 但对同样的事情,就像你说的,有些神认为正义,[8a]有些则认为不义。他们就因为对这类事情意见不合而彼此争吵、彼此斗争。难道不是这样吗?
游 是这么回事。
苏 那么,同样的事情,看起来既被神所厌恶,又被神[a5]所喜爱,也就是说,同样的事情既为神所恶,又为神所喜。
游 看来是这样。
苏 照这样说来,游叙弗伦,同样的事物既虔敬,又不虔敬。
游 有这种可能。
苏 [a10]我刚才的提问,你还是没回答,令人钦佩的人啊。我并没有问,什么东西刚好既虔敬又不虔敬,就好像说,什么东西既为神所喜又为神所恶。[8b]这样的话,游叙弗伦,你现在做的这件事,指控你父亲,假如你做这事为宙斯所喜,而为克罗诺斯和乌拉诺斯所恶,为赫斐斯托斯所喜,而为赫拉所恶,就不足为怪了。对于另外一些[b5]神而言,如果他们对这件事彼此意见不合,同样不足为怪。
游 不过我认为,苏格拉底,在这一点上没有哪些神会跟别的神有不同意见,至少谁不义地杀了人都不得不受惩罚。
苏 [b10]那么人的情形又如何呢?游叙弗伦,你难道听过什么人[8c]争论说,一个人不义地杀了人或不义地做了其他任何事而不用受惩罚的吗?
游 他们当然没停止过这样的争论,尤其在法庭上。因为,哪怕他们做了很多不义的事,[c5]但为了逃避惩罚,没有什么他们不愿做、不愿说的。
苏 游叙弗伦,他们会不会承认自己做了不义之事,却仍然声称自己不必受惩罚?
游 那倒不会有人这么说。
苏 那么,他们就不会什么都做、什么都说了[来逃避惩罚]。[c10]我看,如果他们真做了不义之事,他们就不敢说他们不必受惩罚。但是,依我看,[8d]他们会说,自己没有做不义之事,是不是?
游 你说得对。
苏 那么,他们不会争论这个[d5]做了不义之事的人该不该受惩罚,他们会争论的只是这个做不义之事的人到底是谁,究竟是什么不义之事,什么时候做的?
游 你说得对。
苏 诸神的情况不也如此吗,既然按你的说法,他们真的会为正义和不义之事而发生争吵,[d10]有些神说他们相互做了不义之事,而有些神声称没做?老实说,令人钦佩的人啊,不管是神还是[8e]人,没有谁敢说,一个做了不义之事的人不该受惩罚。
游 确实,苏格拉底,你说的至少大体是对的。
苏 不过,我觉得,游叙弗伦,争论者无论是人[e5]还是神——如果神也争论的话——都是争论某件做过的事情。他们因某件事情而意见不合,有些认为这件事做得合乎正义,有些认为不合正义,是不是?
游 的确如此。
苏 [9a]来吧,亲爱的游叙弗伦,教教我吧,让我变得更聪明些。你有什么证据说所有的神都认为那位雇工死得冤枉?这位雇工杀死了家中的一位奴隶,就被死者的主人捆绑起来,那捆绑的人派人到解经师那里询问该如何处置,结果没等问回来,[a5]雇工就因捆绑而死了。于是,为了这个雇工,儿子要告他的父亲,说他杀了人,你怎么证明这么做是对的?快点,跟我[9b]讲清楚些,所有的神都确实认为你的这种做法是对的。如果你能给我讲清楚,那我会对你的智慧赞不绝口。
游 这可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啊,苏格拉底,[b5]不过我可以非常清楚地证明给你看。
苏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在学习方面要比那些法官愚钝得多,显然你可以向他们清楚地证明诸如此类的事情是不义的,而且所有的神都厌恶这类事情。
游 当然可以清楚地证明,苏格拉底,[b10]只要他们能听我的。
苏 [9c]如果你说得好,他们会听的。不过,刚才你这么说的时候,我有这样的想法,我对着自己思忖:“即使游叙弗伦能清楚地教会我,所有的神都认为那雇工的死不合正义,难道我就能[c5]从游叙弗伦那儿就什么是虔敬、什么是不虔敬学到更多一些?因为,虽然这一行为很可能为神所恶,但显然并不能以此来恰当地说明虔敬与不虔敬的定义。因为,为神所恶的东西显然同时也可以是为神所喜的东西。”
关于这一点,暂且放你一马,游叙弗伦。你要愿意,尽管这么说,所有的神都认为[9d]这是不义的,所有的神都厌恶这种行为。
不过,现在我们得修正一下说法:所有神都厌恶的东西就不虔敬,所有神都喜爱的东西就虔敬。但是,那些既为有些神所喜爱又为另一些神所厌恶的东西,要么两者都不是,要么两者都是?你是不是[d5]希望我们这样来定义虔敬与不虔敬?
游 有何不可呢,苏格拉底?
苏 对我而言,当然没问题,游叙弗伦。不过,考虑一下你自己,假如这样来定义,你是不是更容易教会我你答应教我的东西呢?
游 [9e]我可以肯定地说,所有神都喜爱的东西是虔敬的,与此相反,所有神都厌恶的东西是不虔敬的。
苏 我们是重新来考虑一下,这说得在不在理,游叙弗伦,[e5]还是就按我们自己说的或别人说的,我们毫无疑惑地接受,只要有人这样说,我们也就认了这一点?还是我们得自个儿考虑一下说话者的说法?
游 必须考虑。不过,我觉得我这会儿说得很在理。
苏 [10a]我的好人啊,我们很快就能搞明白。这样来想一下:虔敬[的东西]究竟是因虔敬而为神所喜呢,还是因为神喜爱才虔敬?
游 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苏格拉底。
苏 [a5]看来我得尽量把话说得更清楚些。我们不是说被运载的与运载、被引领的与引领、被看见的与看见,你知道所有这类说法彼此不同,而且知道不同在哪里?
游 我想我明白了。
苏 [a10]那么,被喜爱的东西也不同于喜爱,是不是?
游 当然不同。
苏 [10b]那么请告诉我,被运载的东西是因为被运载而成为被运载的东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游 不,就因为被运载。
苏 那么,被引领的东西就因为被引领,被看见的东西就[b5]因为被看见,是不是?
游 那当然。
苏 那么,一件东西被看见不是因为它是被看见的东西,而是因为被看见,它才成为被看见的东西。[一件东西]被引领不是因为它是被引领的东西,而是因为被引领,它才成为被引领的东西。[一件东西]被运载不是因为它是被运载的东西,而是因为被运载,它才成为被运载的东西。我的意思已经够清楚了吧,游叙弗伦?[10c]我的意思是,一件东西之所以变成这件东西,或者受到影响,并不是因为它是变成的东西而成为这样,而是因为它变成这样,它才成为变成的东西。它受到影响,也不是因为它是受到影响的东西,而是因为它受到影响,它才成为受到影响的东西。或者你并不同意这么说?
游 [c5]我同意。
苏 被喜爱的东西要么变成被喜爱的东西,要么被喜爱,难道不是吗?
游 当然。
苏 那么,跟前面的情况一样,一件东西被喜爱,[c10]不是因为它是被喜爱的东西,而是因为它被喜爱,它才成为被喜爱的东西。
游 肯定。
苏 [10d]那么,我们刚才说的虔敬者又如何呢,游叙弗伦?按你的说法,它为所有的神喜爱?
游 是的。
苏 是因为它本身虔敬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游 [d5]不,就因为它虔敬。
苏 也就是说,因为虔敬而被喜爱,而不是因为被喜爱而虔敬?
游 看来是这样。
苏 但事实上,一件东西之所以是被喜爱的东西,为神所喜,仅仅是因为它[d10]被诸神所喜爱。
游 怎么不是这样呢?
苏 那么,为神所喜就不是虔敬,游叙弗伦,而虔敬也不是为神所喜,按你的说法,这两者彼此不同。
游 [10e]怎么会这样呢,苏格拉底?
苏 因为我们同意,虔敬的东西被喜爱是因为它虔敬,而非因为被喜爱它才虔敬,是不是?
游 是。
苏 [e5]而且,为神所喜的东西是因为被诸神所喜爱,因为被喜爱本身才为神所喜,而非因为为神所喜才被喜爱。
游 你说得对。
苏 但是,如果为神所喜与虔敬是同一回事,我亲爱的游叙弗伦,[e10]那么,一方面,如果虔敬因虔敬而被喜爱,[11a]那么,为神所喜也会因为神所喜而被喜爱;另一方面,如果为神所喜的事物是因被诸神所喜爱而为神所喜,那么,虔敬也会因被喜爱而虔敬。不过,现在你来看,这两种情况刚好相反,因为它们彼此完全不同。[a5]一种因为被喜爱而成为能被喜爱的东西,另一种因为它是能被喜爱的东西而被喜爱。游叙弗伦,也许问你什么是虔敬时,你并不想告诉我它的本质,而只是说到它的某种属性:虔敬能被所有的神所喜爱。[11b]它究竟是什么,你还是没说。如果你乐意的话,不要对我有所隐瞒,还是从头开始说,什么是虔敬。不管它是否被诸神所喜爱,或者受到别的什么影响,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分歧。好好说,究竟什么是虔敬,什么是[b5]不虔敬?
游 但是,苏格拉底,我不知如何向你说明我的意思。只要我们提出一个什么说法,它总是绕着我们转,不肯在我们确立它的地方待下来。
苏 你的说法呀,游叙弗伦,倒很像我的老祖宗[11c]代达罗斯[12]。要是那些说法是我提出的,并把它们确立下来,你准笑话我了,说我不愧是代达罗斯的后代啊,所以我的说话作品也老是打转,不肯在任何人确立它们的地方待下来。这回可好,[c5]这些说法可都是你的,看来得换个笑话才行。这些说法总不肯为你待下来,你自己也看到了这一点。
游 我倒认为,苏格拉底,刚好用得上这个笑话。其实,这些说法老是打转停不下来,并不是我让它们如此。[11d]相反,依我看啊,你才是代达罗斯。要是我的话,它们早就待下来了。
苏 这么看来,我的好人啊,在这门技艺上,我比老祖宗还厉害。他呢,只是让他自己的作品[d5]停不下来,而我呢,看来不仅让自己的作品停不下来,还让别人的作品也停不下来。而且,对我来说,最绝的就是,我没想如此,却偏偏这么厉害。我不要[11e]代达罗斯的智慧,也不要坦塔罗斯[13]的财富,而宁愿让我的话能待下来,别再打转。这些就不多说了。既然我觉得你有些娇气,我就使把劲儿,帮你一把,好让你教会我,到底什么是虔敬。你别泄气,你看,[e5]你是不是认为,所有虔敬的都是正义的?
游 我看就是如此。
苏 那么,是不是所有正义的事物都虔敬呢?抑或虔敬的事物[12a]都是正义的,而正义的事物并不都是虔敬的,只有一部分虔敬,一部分则不虔敬?
游 苏格拉底,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意思。
苏 你不仅比我聪明得多,也比我年轻得多。[a5]不过,我想说,虽然你饱含智慧,但有些娇气。来吧,我亲爱的朋友,你自己努力一把,我的意思并不难懂。我说的与那位作了这首诗的诗人刚好相反,他说:“宙斯,这位造化万物之神,[12b]你不敢称说他,因为凡有恐惧,必有敬畏。”[14]我与这位诗人所说不同。要告诉你怎么回事?
游 当然。
苏 要我看,“凡有恐惧,必有敬畏”,并不是这么回事。[b5]我觉得,好多人感到恐惧,害怕疾病,害怕贫穷,或者其他许多诸如此类的东西,不过,他们虽然害怕,但对这些东西并无敬畏之意。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游 那当然。
苏 应该是“凡有敬畏,必有恐惧”。[b10]那些做什么事都心怀敬畏和羞耻的人,[12c]不都害怕和恐惧得到坏名声?
游 他当然害怕。
苏 那么,就不能说“凡有恐惧,必有敬畏”,而只能说“凡有敬畏,必有恐惧”。因为,并不是[c5]所有恐惧的地方,都有敬畏。我想恐惧的范围要比敬畏来得广。因为,敬畏只是恐惧的一部分,就像“奇数”只是“数”的一部分。因此,并不是凡“数”皆为“奇数”,而只能是凡“奇数”皆为“数”。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游 完全明白了。
苏 [c10]这正是我前面要问的问题,[12d]究竟是“凡有正义的地方,必有虔敬”,还是“凡有虔敬的地方,必有正义”,而“凡有正义的地方并非都有虔敬”?也就是说,虔敬是正义的一部分,我们能不能这样说?或者你还有别的看法?
游 不,就这么回事。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苏 [d5]那好,我们接着看。如果虔敬是正义的一部分,那么,我们就得找出,正义中哪一部分是虔敬的。假如你问我刚才所提到的例子,比如,数目的哪一部分是偶数,偶数刚好是什么样的数目,我就会说:“那些不是不等边的,而是二等边的数就是偶数。”[15] [d10]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游 我也这么认为。
苏 [12e]那么,请你就这样子教教我,正义的哪一部分是虔敬的?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告诉美勒托斯别再冤枉我们,别再告我们不敬神。因为,我们已经从你这儿完全学会了,什么东西既敬神又虔敬,什么东西不是。
游 [e5]在我看来,苏格拉底,敬神且虔敬的那部分正义是照料神的,而剩下的那部分正义是照料人的。
苏 我觉得你说得太妙了,游叙弗伦! 不过,[13a]我还有个小问题: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照料”究竟是什么意思。显然,你不会说,照料其他事物与照料神是一样的——我们真的会这样说吗?比如,我们会说,并不是人人都知道怎么[a5]照料马,而只有养马的人才精于此道,是这样吗?
游 那是。
苏 显然,养马的技艺就是照料马。
游 对。
苏 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怎么照料狗,而只有那些[a10]猎人才知道。
游 确实如此。
苏 显然,猎人的技艺就是照料狗。
游 [13b]对。
苏 而牧牛人的技艺就是照料牛。
游 没错。
苏 那么,虔敬和敬神就是照料神,游叙弗伦,[b5]你是这么说的吗?
游 确实,我是这么说的。
苏 那么,是不是所有这些照料都带来相同的东西呢?比如说,是不是给被照料者带来某种好处和利益?就像你看到的,靠养马的技艺来照料马,[b10]这些马就得到益处,变得更好?或者你不这么认为?
游 不,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苏 同样,狗靠着猎人的技艺,[13c]牛靠牧牛人的技艺,以及其他所有诸如此类的情况都是如此,对吗?或者你认为,照料一个对象会给它带来伤害?
游 凭宙斯,我当然不会这样想!
苏 相反,只会给它带来好处,是吗?
游 [c5]难道不是吗?
苏 那么,虔敬既然是照料神,就能给神带来好处,使神变得更好,是不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只要你做了虔敬的事情,你就使某个神变得更好,是吗?
游 [c10]凭宙斯,我绝没这个意思!
苏 我想你也不是这个意思,游叙弗伦。你肯定不是这么想的。我之所以要问[13d]你说的照料神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因为我不相信你说的是这种类型的照料。
游 你说得没错,苏格拉底。我说的确实不是这种类型。
苏 好。那么,虔敬究竟是对神的一种什么样的照料?
游 [d5]就像奴隶照料主人,苏格拉底。
苏 我明白了,看起来就像是对神的一种侍奉技艺。
游 对。
苏 那么你能告诉我,如果说就医生而言的[d10]侍奉技艺能恰好产生什么结果的话,你不认为就是健康吗?
游 没错。
苏 [13e]那么就造船者而言的侍奉技艺呢?这种侍奉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游 显然,苏格拉底,产生船呗。
苏 那么,就建房者而言的侍奉技艺就能产生房子,是不是?
游 [e5]对。
苏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的好人啊,对神的侍奉技艺究竟能带来什么结果?显然你是知道的,你说过,你比其他任何人更懂得诸神的事呢。
游 我说得没错啊,苏格拉底。
苏 [e10]宙斯在上,请你告诉我,诸神把我们当仆人,他们能带来的极好结果究竟是什么呢?
游 会有很多好结果,苏格拉底。
苏 [14a]对将军来说也是如此,我亲爱的朋友,你轻而易举就能告诉我在这当中主要会有什么好结果,就是在战争中取得胜利,对不对?
游 没错。
苏 [a5]我想,农夫也一样,能产生许多好结果,但这当中主要的结果还是来自地里的食物。
游 当然。
苏 那么,诸神能带来的众多好结果有哪些?[a10]在这些事物中,主要的好结果又是什么?
游 我刚告诉过你,苏格拉底,要想搞明白所有这些事情,[14b]非得下一番苦功才行。因此,我只能简单跟你说,如果一个人懂得祈祷和献祭,说一些话,做一些事,让神欢心,那么,这些就虔敬。这能保佑[b5]每个家庭,也能保佑城邦的公共生活。与此相反,若不能取得诸神的欢心,那么这些事情就不敬神,它会颠倒一切、摧毁一切。
苏 你要愿意的话,游叙弗伦,你早可以对我提问的要点说得更简明些。显然你存心不[14c]想教我。本来你已经站在那个节骨眼上了,但又避开了,要是你刚才回答了我,我早就从你这儿学会了什么是虔敬。不过,因为爱欲者必然跟随被爱欲者引领的方向走,所以你能不能再说一下,你刚才[c5]说的虔敬与虔敬的事物是什么来着?是一门关于献祭和祈祷的知识?
游 对,我是这么说的。
苏 那么,献祭就是给诸神送礼物,而祈祷就是对神有所祈求,是不是?
游 [c10]太对了,苏格拉底!
苏 [14d]按照这个说法,虔敬就是一门关于对神如何祈求和如何给予的学问,是不是?
游 你完全抓住了我的意思,苏格拉底!
苏 是的,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我渴望你的智慧,[d5]一直聚精会神地听,所以只要是你说的,我绝不让它落空。不过,你再跟我说说,这种对诸神的侍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侍奉?你的意思是对诸神有所祈求、有所给予,是吗?
游 是这意思。
苏 合理的祈求就是祈求一些我们需要从诸神那里[d10]得到的东西,是不是?
游 难道还有别的?
苏 [14e]合理的给予就是再次回赠礼物,给予他们那些碰巧他们需要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东西,对吗?因为,倘若将礼物送给一个根本不需要的人,那显然不明智。
游 [e5]你说得对,苏格拉底。
苏 那么,游叙弗伦,虔敬岂不成了诸神与人彼此之间的一种交易技艺?
游 对,就是交易,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它的话。
苏 除非这恰是事实,要不然我才不愿这么说呢。[e10]请你告诉我,诸神从我们这里得到那些礼物,[15a]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不过,他们给予我们的好处却人人皆知,因为,如果他们什么都不给的话,我们将毫无所获。然而,他们从我们这里得到的那些东西,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难道是我们在这个交易中占了大便宜,也就是说,我们从他们那里得到所有好处,而他们在我们这里却一无所获?
游 [a5]不过,你想,苏格拉底,诸神也会从我们给予的东西中得到好处啊。
苏 游叙弗伦,诸神从我们这里得到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游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a10]感恩、敬重,还有我说过的崇敬?
苏 [15b]这么说来,游叙弗伦,虔敬就是讨诸神欢心,而并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或者为神所喜爱的东西。
游 我觉得,在所有东西中,虔敬是他们最喜爱的东西。
苏 这样一来,又重新回到:虔敬就是[b5]为神所喜的东西。
游 对,这是他们最喜爱的东西。
苏 你要这样说的话,你不觉得自己的话老是转来转去停不下来吗?你还指责我像代达罗斯的作品一样转来转去,现在你自己[b10]比代达罗斯还厉害得多,让这些话绕着圈子转。难道你没发现,我们的话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15c]你肯定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虔敬与为神所喜不是一回事,而且彼此不同。你不记得了?
游 我记得。
苏 [c5]但是,你要知道,你刚刚不是说,虔敬就是为神所喜爱的东西?这也就是说,除了为神所喜,虔敬难道还能是别的什么?不是这样吗?
游 没错。
苏 这样的话,要么就是我们前面同意的错了,如果前面没错的话,要么就是现在说错了。
游 [c10]好像是这么回事。
苏 那我们还得回过头来重新开始,来思考什么是虔敬。除非我把它学到手,要不然我决不罢休。[15d]你可别小瞧我,还是集中全部精力,把真理告诉我吧。这世上倘若还有人知道真理的话,那肯定是你。就像对普罗透斯[16]一样,我也决不会放过你,除非你说出真理。因为,要是你对虔敬与不虔敬没了解那么清楚的话,[d5]你决不会为了一个雇工,要告你那年迈的父亲杀人。否则,你肯定害怕冒犯诸神,也害怕被民众耻笑,而不敢这么做。所以我敢肯定,你对[15e]虔敬与不虔敬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的老朋友游叙弗伦啊,告诉我吧,别再隐瞒你的想法了。
游 [e5]改天再说吧,苏格拉底。这会儿我还急着赶路呢,得走了。
苏 老朋友,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一走,岂不让我的巨大期望落空:我原以为可以从你这里学到什么是虔敬,什么是不虔敬,好摆脱美勒托斯的指控。我想向他表明,[16a]我已经从游叙弗伦那里学聪明了,知道了有关诸神的事情,我不会再因无知而鲁莽行事或革新神道了,而且,我要更好地度过我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