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申辩

苏格拉底的申辩

吴飞

[17a]雅典的人们,控告我的人是怎么影响你们的,我不知道。可我自己也有点茫然自失了,他们说的可真是充满说服力。而他们说的话里,简直没有真话。他们信口雌黄,有一句[a5]尤其让我惊讶,就是所谓的你们必须当心被我欺骗,[17b]因为我说话很聪明。他们真不害羞,不怕会被我用事实马上驳倒,即,我无论如何不像说话聪明的——这在我看来是他们做的最可耻的事——除非是,他们把说真话叫做[b5]说话很聪明。而如果他们这么说,我会承认我是个演说者,但不是他们那种。而这些人,如我所说,他们说的话里,很少或根本没有真的,但你们听我说的都是真的。宙斯在上,雅典的人们,你们听我说的并不像他们精心设计的词句那样,不是刻意修饰的[17c]辞令和名目,都是我临场口占的字句——我相信我说的是实事求是的——你们中谁也不要期待别的说话方式。

当然,诸位,在我这[c5]个年纪,是不该像孩子一样到你们这里来胡扯了。雅典的人们,我热切地求你们、恳请你们,如果你们听到我申辩的这些话,觉得和我在市场上的钱庄柜台边或别的地方常说的是一样的——你们中很多人在那里听到过——你们不要[17d]因此而惊讶或叫喊。因为是这样:现在我第一次到法庭上来,已届七旬,垂垂老矣。对于这里的言辞方式,我完全是个门外汉。比如,要是我在这儿真的是一个外邦人,你们一定[d5]同意我用从小习惯了的[18a]口音和方式说话,那么,同样,我现在向你们提出这个正当请求——至少在我看来,它是正当的——你们不要管我的说话方式,它也许更糟,也许更好,只是观察和思考这一点:我说得是[a5]否正当。这是法官们的德性,而演说者的德性就是说真话。

那么,雅典的人们,我要申辩,就应该先针对那些最初的虚假控告和那些最初的控告者,然后针对后面的控告和后面的[18b]控告者申辩。很多年前,你们面前就有了很多控告我的人,说的根本不是真话。比起安虞托斯这伙人,我更怕他们,虽然安虞托斯他们也可怕。诸位,那些人更可怕,你们中[b5]很多人从孩童时代就被他们说服了,被他们左右,听他们控告我,其中同样没有真话,他们说,有个苏格拉底,是个智慧的人,是关心天上的事的学究,还考察地下万物,把弱的说法变强。[18c]雅典的人们,他们散布这谣言,真是我可怕的控告者。而听到这些话的人认为,考察这些东西,就是不信神的。其次,这些控告者数量多,而且在很久以前[c5]就在告我了,他们在你们最轻信的年龄——你们儿童或少年时——对你们说的那些控告,都被想当然地接受了,根本无人申辩。这一切当中最没道理的是,我根本不[18d]知道,也说不出他们的名字,除了其中一个喜剧诗人。很多人出于嫉妒或诬蔑中伤我,说服了你们——或是先说服自己,再说服别人。所有这些人都是极难相处的。也不可能[d5]让他们中哪一个来此当面对质,那我就简直要像空拳练习[17]一般申辩,质疑他们,却无人回答。你们要把我所说的当真,有两拨[18e]控告我的人。其中一拨刚刚控告我,另外一拨就是我所说的很久以前控告我的那些。你们知道,我应该首先针对后者申辩,因为你们最先听到了后者的控告,听得比前者的多得多。

好了。雅典的人们,我是要申辩的,要试着[19a]在这么短时间里从你们中间打消那么长时间持有的恶意。如果能对你们和我都好,我能圆满完成申辩,我当然愿意。但我认为这[a5]很难,这根本不会逃过我的眼睛。一方面,神愿意怎样,就怎样发生吧;另一方面,我要遵守法律来作申辩。

那么,是什么引起了对我的诬蔑?还是让我们从头讲起。美勒托斯[19b]在写下现在这份诉状时,他信的就是这些诬蔑。好了。那些诬蔑者究竟讲了什么诬蔑?他们若来控告,那他们起誓后的状辞一定是:“苏格拉底行了不义,忙忙碌碌,[b5]寻求地上和天上之事,把弱的说法变强,[19c]并把这些教给别人。”大体如此。你们自己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里看到了这些:有个苏格拉底被搬到那里,吹嘘说他在空气里走路,还胡说好些别的胡话,但对于这些,我闻所未闻,无论[c5]大小。但我不是说,如果谁是擅长这些的智者,我就看不起这些学问——但愿美勒托斯不会告我有这么重大的罪,让我争辩! 但是,雅典的人们,这些事情和我都没有关系。[19d]并且,我可以让你们中的很多人做证人,我觉得你们应该相互告知,相互展示,你们那些听到过我怎么说的人——你们中有很多听我说过的——相互展示,无论听多听少,[d5]你们中是否有谁听我对此说过什么,因此你们就知道,很多人给我编造的别的罪名,也是这样莫须有的。

但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你们听说,我试图教育人,从中牟利,[19e]那也根本不是真的。而在我看来,谁要是能教育人们,这还是很高贵的,就像勒翁提诺伊人高尔吉亚、科俄斯人普罗狄科、厄利斯人希琵阿斯那样。诸位,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走[e5]到各个城邦的年轻人中去——本来,这些年轻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免费和城邦里的任何人交往——并且能说服他们,不和自己城邦中那些人在一起,[20a]而和他们在一起,得给他们财物,还要为此感激他们。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智慧的人,是帕罗斯人,听说他还在这里。我恰好遇到了这么一个人,他在智者们身上花的钱[a5]比所有别人都多,就是希珀尼科斯的儿子卡利阿斯[18],他有两个儿子。

我问他:“卡利阿斯,如果你的两个儿子是马驹或牛犊,我们会给它们找个教练,雇用他,只要他愿意让它们按照自己[20b]的德性变得美且好,这个人就是一个马术师或者农夫;而今,你的儿子们是人,那么,你心里想给他们找什么人来做教练呢?是一个精通这样的德性,即关于做人和做公民[b5]的德性的教练吗?我想,你既然有两个儿子,应该已经考量过这一点了。是这样,”我说,“抑或不是?”

“当然。”他说。

“他是谁?”我说,“从哪里来,要多少学费?”

“是欧厄诺斯,苏格拉底,帕罗斯人,五个米纳。”

如果欧厄诺斯真有这技艺,并且收费低廉,那我祝福他。[20c]如果我懂这些,我就会美滋滋的,自我膨胀。但我并不懂,雅典的人们。

那么,也许你们当中有人会插话说:“那么,苏格拉底,[c5]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对你的诬蔑都从何而来呢?也许你没有做多少出格的事,但如果你所做的真的和大多数人没有不同,那就不会出现这些流言和说法。那么告诉我们你出了什么事吧,[20d]以免我们武断地对待你。”

我看说这话的人说得很对,我会试着向你们揭示出来,是什么给我带来了这名声和诬蔑。听清楚了。也许在你们中的一些人看来,[d5]我是在说笑话。但你们要明白,我要告诉你们的都是真的。

雅典的人们,我得到这个名声,不为别的,正是因为智慧。这种智慧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就是一种凡人的智慧。也许我确实善于这种智慧。而我刚刚提到的人,[20e]要么确实有比凡人更高的智慧,因而是智慧的,要么我说不出那是什么。因为我不懂这些,而谁说我懂,都是在说谎,制造对我的诬蔑。雅典的人们,不要叫喊,哪怕我好像在对[e5]你们说大话。我说的这话并不是我自己说的,我是借用你们认为值得信赖的一个说的话。我的这些,究竟是否真是智慧,是什么样的智慧,我要向你们举出的证人,就是德尔斐的神。你们该知道凯瑞丰的。他和我从年轻时就是伙伴,[21a]他也是你们大家的伙伴,一起在新近的逃亡中出逃,又和你们一起回来。[19] 你们知道凯瑞丰是怎样一种人,[20]知道他无论做什么事时,都是多么莽撞。有一次他到了德尔斐,竟敢提出了这[a5 ]个问题——我说过了,诸位,你们不要叫喊——他问,是否有人比我更智慧。于是皮提亚[21]女祭司拿起签说,没有人更智慧。这个人已经死了,但他的弟弟在你们中间,可以作证。

[21b]你们看我为什么说这些。我想要教给你们,对我的诬蔑是从何而起的。听到这话,我就自己寻思:“神说的究竟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哑谜?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大智慧,也没有小[b5]智慧。那么他说我最智慧,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神又不会说假话,因为这不是神的做法。”在好长时间里,我都不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随后,我很不情愿地转向下面这样的探讨。我去拜访一个据说很智慧的人,[21c]好像在那里就可以质疑那说法,回应神谕说:“这个人就比我智慧,你还说我最智慧。”

于是我仔细审视了这个人——他的名字我不必说,雅典的人们,但那是一个政治家[c5]——我观察了他并且和他对话之后,得到这么个印象:我看到,虽然别的很多人觉得他很智慧,特别是他自己,但其实不然。随后,我试着告诉他,虽然他认为自己智慧,其实他不智慧。[21d]结果,我遭到他和在场很多人的忌恨。我离开那里,寻思,我比这个人更智慧。也许我俩都不知道美和善,但是那个人[d5]认为自己知道他不知道的事,而我既然不知道,也就不认为我知道。我觉得好像在这件事上总比他智慧一点儿,即我不知道的事,我就不认为我知道。我离开那儿,到看起来更智慧的某人那里去,[21e]结果在我看来也是这样,于是我就遭到那人和别的很多人的忌恨。

在这之后,我拜访了一个又一个人,痛苦而恐惧地发现,我被人们忌恨,然而在我看来,[e5]完成神给的任务一定先于所有别的事——为了考察他说的神谕,就要去找所有[22a]好像有知识的人。天狗在上,[22]雅典的人们——我必须对你们说真话——我经历的就是这类的事。我遵从神考察之后,发现那些声名显赫的人是最无能的,而[a5]另外那些看上去更一般的人却好像更明智些。我必须告诉你们,我的奔波真是干苦活,我这才觉得那个神谕变得不可置疑了。

在这些政治家之后,我去拜访一些诗人,包括悲剧诗人、[22b]酒神的赞美诗人,还有别的诗人,自以为我在那里就可以当场发现,我比他们无知。我拿起在我看来他们最用心写的诗,细细询问他们说了什么,[b5]也看我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诸位,我简直羞于说出真相。可我必须讲出来。当时在场的人谈到诗人们花心血写的诗歌,没有几个人不比诗人自己说得好。于是,很快我就也明白诗人们是怎么回事了,作诗不是靠智慧[22c]作的,而是靠某种自然,被灵感激发,就像先知和灵媒一样:他们是说了很多很美的话,但是他们并不理解自己所说的。我明白了,诗人所感到的,也是他们的这种感觉。[c5]同时我也看到,他们因为诗歌,就认为自己在别的事情上也是最智慧的人,虽然其实不是。于是我离开了他们,结果认为自己更高明,就像我比政治家高明。

最后我走到匠人们当中。[22d]我知道,我是所谓的什么也不知道,而我也知道,我会发现他们知道很多美好的事情。这一点我没弄错,他们知道我所不知道的,在这一点上比我智慧。但是,雅典的人们,[d5]在我看来,这些能工巧匠们和诗人们有一样的毛病——因为能漂亮地完成自己的技艺,他们一个个就自以为在别的事情上,哪怕天下大事上,也是最智慧的——他们的这种自以为是遮蔽了自己的智慧。[22e]我从那个神谕的角度问我自己,我究竟是愿意这样是我所是,既不像他们的智慧那样智慧,也不像他们的愚蠢那样愚蠢,还是像他们那样,兼有二者。我回答我自己[e5]和神谕说:“是我所是”对我更好些。

由于这种省察,雅典的人们,[23a]我遭到了很多人的忌恨,是最苛刻和最沉重的忌恨,因而其中也就出现了很多诬蔑,于是人们用这么个名儿来说我——“智慧的”。每一次,在场的人都认为,我在什么问题上驳斥别人,我在那个问题上就[a5]智慧。其实,诸位,神才真是智慧的,他在那个神谕里表明的是这个,人的智慧价值很小,几乎什么也不是。他好像是在这样说这个苏格拉底,其实是假借[23b]我的名字,用我做个例子,如同在说:“你们中最智慧的,世人啊,就是像苏格拉底那样,知道就智慧而言,他真是毫无价值。”正是因此,我现在[b5]还在按照神的意愿,四处寻求和追问每一个我以为智慧的公民和异乡人。每当我发现他并不智慧,我就替神证明,指出此人不智慧。因为忙于这些,我没有空闲从事城邦里那些值得一提的事务,也无暇顾及家里的事,而是[23c]因为服务于神陷入赤贫。

此外,有些青年自愿追随我——他们最有闲工夫,出身豪富。他们乐于听我省察人们,自己[c5]经常模仿我,也试着省察别人。于是,我想他们发现了无数人自以为知道一些,其实知道得很少,甚至什么也不知道。于是,那些被他们省察的人对我生气了,却不对他们自己生气,[23d]说什么苏格拉底是最有害的人,把青年都败坏了。有人问他们我做了什么,教了什么,他们没什么可说的,根本不知道,但又不愿表现得毫无根据,于是就说出了所有那些为热爱智慧[d5]者预备的控诉,说什么“天上地下的事”,什么“不信神”,什么“把弱的说法变强”。我认为他们并不想说真相,非常明显,他们假装知道,其实不知道。同时,我认为他们是爱名者[23e],很带劲,人数也多,异口同声,充满说服力地说我的坏话,灌满你们的耳朵,长期以来,一直带劲地诬蔑我。靠了这些,美勒托斯伙同安虞托斯和吕孔攻击我。其中,美勒托斯[e5]为诗人们不平,安虞托斯为那些匠人和[24a]政治家不平,吕孔为演说家不平。就像我开头说的,我要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除在你们当中已根深蒂固的诬蔑,那就怪了。

雅[a5]典的人们,这就是你们要知道的真相,无论大事小事,我说出来,都不隐瞒你们,一点儿也不保留。而且我清楚地知道,我也会因为这些招致忌恨。这也证明我说的是真相,这就是对我的诬蔑,这就是对我的诬蔑的原因。[24b]无论你们现在还是以后考察这一点,你们都会发现是这样的。

那么,针对那些最先对我提出控告的控告者,向你们做这些申辩,就该够了。至于那所谓的好人和[b5]爱城者美勒托斯,以及后来的控告者,我说过,我随后就要来申辩。既然这些人看来是另外一群控告者,我们就再来看他们宣誓所写的诉状。[23] 上面是这样说的:苏格拉底行了不义,因为他败坏青年,不信城邦[24c]信的神,而是信新的精灵之事。那控告就是这样的。我们来一点一点地省察这份控告。

他说我因败坏青年行了不义。而我[c5],雅典的人们啊,说美勒托斯行了不义,因为他把正事当玩笑,轻易地陷人于官司,对他从未关心过的事情假装正经,无事生非。事情是不是这样的,我且来指给你们看。

来吧,美勒托斯,回答我。把[24d]青年们变得尽可能最好,不是顶重要的事吗?

我同意。

现在,告诉诸位,谁把他们变得更好了?显然你知道,因为你关心这事。像你说的,[d5]因为你发现了败坏青年的人,也就是我,所以把我带到诸位面前,提出控告。那么说说,是谁把他们变好的,披露给大家。你看,美勒托斯,你不说话,没什么可说的?这不可耻吗?这不是我所说的话的足够证据吗:你从未关心过此事?但是,[d10]说吧,来吧,谁把他们变得更好的?

法律。

[24e]但这不是我所问的,最好的人啊。我问的是,最先已知道这法律的人,是谁呢?

他们,苏格拉底,法官们。

你怎么讲,美勒托斯?他们能够教育[e5]年轻人成为更好的?

当然是。

他们都能,还是有些人能,别的人不能?

都能。

赫拉在上,你说得好,青年的帮助者真是[e10]人才济济了。那怎样呢?这些听众会把他们变得更好,[25a]还是不会?

他们会。

议员们又怎样呢?

议员们也会。

[a5]那么,美勒托斯,在公民大会上呢,参加大会的那些人们,是不会败坏青年的?或者他们也都会把青年变得更好?

他们也会。

看来,除我之外,雅典人都会把年轻人变得[a10]高贵和好,只有我败坏他们。你是这么说吧?

这完全是我说的意思。

你可让我倒大霉了。回答我。你是不是认为马也是这样的?所有[25b]人都可以把它们变得更好,只有一人是败坏者?或者是完全相反,只有特定的一人或很少的人精于驯马,能把马变得更好,大多数人如果和马在一起,使用它们,就会败坏它们?无论是马,还是别的动物,[b5]难道不都是这样吗,美勒托斯?一定是的,不论你和安虞托斯承认不承认。如果只有一人败坏,别人都帮助,那青年们可是太[25c]幸运了。但是,美勒托斯,你已足以表明,你从未挂念过青年,还清楚地表现出了你的这种漠不关心。虽然你因此把我带上了法庭,你自己却从未关心过此事。

[c5]当着宙斯的面,你对我们说,美勒托斯,是在善良的公民中过日子好,还是在邪恶的公民中过日子好?伙计,回答啊! 我问的可不是个难题。难道不是恶人总是对身边的人做坏事,好人做好事吗?

[c10]当然是。

[25d]那么,是否有人更愿遭到身边的人的伤害,而不是得到帮助呢?回答呀,好人。因为法律命令你回答呢。有人愿意被伤害吗?

当然没有。

[d5]来吧,你带我到这儿来,是说我败坏青年,把他们变得更坏,我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我认为是有意的。

那怎样,美勒托斯?难道你小小年纪,比我这么大把年纪更有智慧,知道坏[d10]人总是对和自己最接近的人做坏事,好人做好事?[25e]难道我反而那么无知,根本不知道,如果我要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我就会冒着被他伤害的危险,所以我还是像你所说的,有意做了这些坏事?[e5]我可不信你这一套,美勒托斯,我认为没有一个别人相信。而我要么没败坏他们,要么败坏了他们,[26a]但却是无意的;在两种情况下,你都在撒谎。但如果我无意败坏了他们,法律就不该因为这种[无意的]过错,让人带我来这里,而应该让人私下教育和警告我。显然,如果我得到了教诲,我就会停止我无意做的事。[a5]而你却回避,不愿意与我交往,不愿意教育我,反而把我带到这里来,而法律只要求把需要惩罚的人带到这里,不是需要教育的人。

然而,雅典的人们,我说得很清楚,[26b]美勒托斯从未或多或少地关心过这事。可你要告诉我们,美勒托斯,你说我怎么败坏青年?不过很明显,按照你写的这份诉状,我是通过教给他们不信[b5]城邦信的神,而是信新的精灵之事。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我用教育败坏他们?

我说的的确就是这个。

现在谈的这些神,当着他们的面,美勒托斯,你说得更清楚些,对我,[26c]也对这些人们。我还不能明白,你是不是说我教育人们信有神存在——我自己信有神存在,而并不完全是无神论,没有因为这行不义——但不是城邦信的神,而是别的神,这就是[c5]你状告我的原因,说我信别的神?还是你说我根本不信神,并把这教给别人?

我说的是后者,你根本不信神。

[26d]奇怪的美勒托斯呀,你为什么说这个?难道我竟不像别的人一样,信日月是神吗?

宙斯在上,法官们,他说太阳[d5]是石头,月亮是泥土。

你以为你在控告阿纳克萨戈拉吗,亲爱的美勒托斯?你还如此看不起在场的人们,认为他们不通文墨,以至于不知道,这是充斥在克拉左美奈的阿纳克萨戈拉的著作中的说法?哪怕价格很高的时候,青年们也可以花一个德拉克马,[d10]从乐队那里得到,难道竟然要从我这里学这些?如果苏格拉底自称这是他的说法,[26e]他们会笑话苏格拉底,特别是这么一个奇特的说法。你面对宙斯,我在你看来是这样的吗?我不信任何神存在吗?

[e5]不信,宙斯在上,从来都不信。

美勒托斯,你让人无法相信,在我看来,连你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这个人,雅典的人们啊,看来是太自负、太放肆了,他就是因为如此自负和放肆,年轻气盛,才如此控告。[27a]他就像编造了谜语来审查我:“智慧的苏格拉底是否会知道,我在开玩笑,说得自相矛盾,还是我会欺骗他和别的听众?”因为在我看来,他[a5]在自己的诉状里就说得自相矛盾,他如同在说:“苏格拉底因为不信神而行了不义,而他信神。”这真是开玩笑。诸位,一起来看,为什么在我看来他是这么说的。你要回答我们,美勒托斯。而你们,就像我[27b]一开始就请求你们的,如果我按照我习惯的方式讲话,记住不要叫喊。

美勒托斯,是否会有一个人,相信有人事存在,但又不相信有人存在?让他回答,诸[b5]位,不要让他一次一次地叫喊。是否有人相信没有马,而有马之事?是否有人不相信有簧管手,却信有簧管之事?没有吧,最好的人?如果你不想回答,我替你和别的这些人说出来。但回答这个问题:[27c]是否有人信有精灵之事,而不信有精灵?

没有。

太好了,你终于回答了,虽然是吞吞吐吐的,在这些人的逼迫下[c5]回答的。那么,你说我信仰和教授精灵之事,且不论新旧,按照你的说法,我相信精灵之事,你在诉状中已经就此发誓。而如果我相信精灵之事,那么我一定信精灵,不是这样吗?是这样的。[c10]既然你不回答,我就认为你同意了。而我们认为,[27d]精灵当然就是神或神的孩子,不是吗?你说是还是不是?

当然是。

那么,倘若如你所说,我认为有精灵,而如果精灵们[d5]又是某种神,这就是我说的你出的谜和玩笑:说我不认为有神,又说我认为有神,因为我认为有精灵。如果精灵们是神的某种庶子,是仙女所生的,或是无论人们所说的别的什么所生,什么人[d10]会认为,有神的孩子存在,但没有神存在?这太奇怪了,[27e]就如同说认为马和驴的孩子,即骡子存在,而马不存在,驴也不存在。但是,美勒托斯,你做出这样的控告,难道不是要么为了用这个考我们,要么因为不知道[e5]该告我行了什么真的不义?哪怕那些心灵闭塞的人,你也没办法说服他们,一个信精灵之事又信神之事的人,却不信[28a]精灵、神、英雄。

但是,雅典的人们啊,我并不像美勒托斯的诉状上所说的那样行了不义,不必再为此作更多申辩,这些也就够了。我先前[a5]说的,即,很多人对我产生了很多忌恨,你们要清楚地知道,这是真的。就是这一点把我拿下的,如果有什么把我拿下了,那不是美勒托斯,也不是安虞托斯,而是众人的诬蔑与嫉妒,这曾经拿下了很多别的好[28b]人,我想还会拿下更多人。不必担心,这不会到我为止。

也许有人会说:“你难道不羞愧吗,苏格拉底,为了忙于这些事情,现在招来了杀[b5]身之祸?”

我义正辞严地回应他:“这位,如果你认为有点人格的人应该计较生死的危险,而不是在做事时仅仅关心这个,即做的究竟是正义还是不义,是好人做的还是坏人做的,那你说得真不美。依着[28c]你的说法,在特洛亚死去的半神们,包括忒提斯之子[24],都是微不足道的了。忒提斯之子不愿在耻辱中苟活,而是藐视危险,所以,当他急切地要杀死赫克托尔的时候,他的女神[c5]母亲对他说了一番话,我记得是这样的:‘孩子,如果你为你的朋友帕特罗克洛斯之死报仇,杀死赫克托尔,你的死期将至——因为,在赫克托尔死后,马上就是你了,轮到你了。’他听了这话,根本就蔑视死亡和危险。[28d]他更害怕过坏的生活,害怕朋友们得不到复仇。‘那就马上死吧,’他说,‘我让那行不义者得到惩罚后,不必留在这弓形船旁边让人嘲笑,成为大地上的负担。’你不认为他考虑死亡和[d5]危险了吧?”

这样就是依循了真理,雅典的人们。人无论是自己认为这样最好,从而让自己站在一个岗位上,还是被长官安排在岗位上,在我看来,都应该在危险中坚守,不把死亡或别的什么看得比[d10]耻辱还重。雅典的人们,当你们选举出来指挥我的长官[28e]安排我在某个岗位上时,无论是在波提岱亚、[25]安斐波利斯,[26]还是德利昂附近,[27]我就像别的任何人一样,冒着死的危险待在被安排的岗位上。而我在这里,我[e5]认为并意识到,是神安排我以热爱智慧为生,省察自己和别人,我如果反而怕死[29a]或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脱离岗位,从这里逃走,那我可真是做了可怕之事。如果我不服从神谕,怕死,以不智慧为智慧,那才是可怕之事,人们就可以正当地把我带上法庭,说我不信有神存在。所谓[a5]的怕死,诸位,不过就是不智慧而自以为智慧。因为这就是以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没人知道,死没准是人的所有好处中最大的一个,人们都害怕,好像明确知道[29b]它是坏事中最大的。认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这不是极为可耻的无知吗?诸位,我和多数人不同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如果我要说我是更智慧的,就是因为这一点:[b5]我既然不足以知道冥府里的事,我就认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行不义或不服从比自己好的神和人,是坏的和可耻的。这些我知道是坏的,相对于这些坏事情,我从来不会害怕,也不会逃避那些我不知道没准是好的事情。

而如果[29c]你们不听安虞托斯的话——他说,要么一开始就不该把我带到这里来,要么,既然我被带来了,就不能不处死我;他对你们说,我要是给放了,你们的孩子就都会[c5]实践苏格拉底所教的,就全都败坏了——放了我,对这件事,如果你们跟我说:“苏格拉底,现在我们不听安虞托斯的话,而是放了你,但有一个条件,即,你不要再花时间研究了,别再热爱智慧了。如果[29d]我们逮着你还在做这些,你就要死。”

如果你们就是在我说的这些条件下放我,我要告诉你们:“雅典的人们,我向你们致敬,爱你们,但是我更要听神的话,而不是你们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能够做,我就根本不能[d5]停止热爱智慧,要激励你们,告诉你们中每个我遇到的人,说我习惯说的话:‘最好的人,你是雅典人,这个最伟大、最以智慧和力量著称的城邦的人,你只想着聚敛尽可能多的钱财,[29e]追求名声和荣誉,却不关心也不求知智慧和真理,以及怎样使灵魂变成最好的,你不为这些事而羞愧吗?’如果你们中有人反驳,说他关心,我不会很快放他走,自己也不走,而是询问他,省察他,诘问他,如果我发现他并没有德性,[e5]反而说自己有,就责备他[30a]把最大价值的当成最不重要的,把更微小的当成更大的。只要我遇上了,无论年轻人还是老人,无论异乡人还是本城的人,我都会为他这么做,尤其是本城的人,因为你们是离我最近的同胞。[a5]你们要清楚,是神命令如此。我认为,比起我对神的服务,你们在这城里还没有过什么更大的好处。我在城中转悠,所做的不过就是劝说你们当中的青年和老人,不要这么关心身体或金钱,[30b]赶上了让灵魂变得尽可能最好的劲头,对你们说:‘德性不来自金钱,而是金钱和人类所有别的好处,无论个体的还是城邦的,之所以好,都是因为德性。’[b5]如果我就是通过说这些来败坏青年,那么这就是有害的。但是,如果谁说我说的不是这些,他就说得不对。对此,”我会说,“雅典的人们,不论你们是否被安虞托斯说服了,不论你们是否放我,我都不会[30c]不这么做,虽九死而不悔。”

不要叫喊,雅典的人们,请遵守我要你们做的,在我说话时不对我叫喊,而是听我说。因为,我认为,听我说话也对你们有益。我要对[c5]你们说一些话,也许这会让你们叫起来。但是永远不要这么做。要明白,如果你们杀了我,而我是我所说的这样的人,那么,你们对我的伤害,并不比对你们自己的伤害大。没人会伤害我,无论是美勒托斯还是安虞托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因为我想,让[30d]更好的人被更不好的人伤害,是渎神违法的。也许他能杀死、放逐或剥夺公民权。此人和别人一定都认为,这是很大的坏事,我却不这么想,而是认为,现在做这事——即[d5]试图不义地杀人——的人对自己带来了大得多的伤害。

现在,雅典的人们,我远不是像常人想象的那样,在为自己申辩,而是为你们申辩,以免你们判了我罪,从而对神给你们的赐予犯了错误。[30e]而如果你们杀死我,你们将不容易找到别的这类赐予了,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像我这样,受命于神,献身城邦的一个,这城邦就如同一匹高头大马,因为大,就很[e5]懒,需要一只牛虻来惊醒,在我看来,神就派我到城邦里来当这样一个牛虻,惊醒、[31a]劝说、责备你们每一个,我整天不停地在各处安顿你们。

诸位,另外一个这样的人不容易出现在你们中间了,而如果你们听了我的,你们就放了我。也许你们立即会遭到烦扰,就像打盹儿的人被惊醒;如果你们要打[a5]我,听信了安虞托斯的话,很容易就能杀我。如果神不再操心派另外一个来烦你们,随后你们就要在沉睡中度完余生。而我恰巧就是神派给城邦的这样一个,你们[31b]由这事就该明白:我不关心我自己的任何事,简直不像是人所能为,多年来,家里的事都得不到关心,而我总是为你们做事,私下走到你们每个人那里,像父亲或长兄一样,[b5]劝你们关心德性。如果我从中得到什么,或靠叫你们做这些挣报酬,那还有些道理。现在,你们自己看,他们,那些控告者,虽然如此无耻地在别的所有事情上控告我,却不能厚着脸皮[31c]提供证人,证明我拿过或乞求过报酬。而我认为,我可以提供足够的证据,证明我说的是真的,那就是我的贫穷。

这看起来也许有点不合常理:我私下为[c5]人们出主意,奔走忙碌,在公共场合,却不肯走到你们众人当中,为城邦出主意。此事的原因,就是你们多次听我在很多地方说的,会出现一个神性的[31d]精灵的声音,而美勒托斯在写诉状时,嘲讽的也许就是这一点。这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了,就出现了某种声音,每当它出现时,它总是阻止我要做的事,却从不鼓励我做什么。[d5]就是它反对我参与政事,而且我认为反对得漂亮。你们要明白,雅典的人们,如果我很早以前就试图参与政事,我早就死了,那么我[31e]对你们和我自己都会毫无益处。不要因为我说出真话而对我动怒。凡是坦诚地反对你们或别的大众、阻止在城邦里发生不义或犯法的事的人,都活不了,事实[32a]上,谁若一定要为正义而战,并且想多活一段,他必须私下干,而不是参与政事。

对这些,我会给你们举出有力的证据,不用[a5]语言,而是用你们看重的事实。请你们听我的经历,你们就会知道,我不会因为怕死而违背正义地向人屈服,哪怕不屈服就会丧命。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讼师的陈词滥调,不过是真的。而我,雅典的人们,从来没有在城邦里任过[32b]别的职位,只当过议员。[28] 那时正该我们安提俄喀斯部族当主席,[29]而你们通过决议,要集体审判十个将军,因为他们在从海战班师时,没有注意运回阵亡士兵的很多尸体[30]——后来,[b5]你们都认为这不合法。但在那时的主席当中,只有我反对你们做违法的事,投了反对票。虽然那些演说家准备弹劾我,要逮捕我,你们鼓动他们,大喊大叫,但我认为我立足于法[32c]律和正义,认为自己应该冒风险,而不是因为害怕被捕或死亡,就赞同你们提不义的建议。那是城邦还是民主制的时候。等到成了寡头制,三十僭主[31] [c5]召我们五个人到圆宫[32],命我们把萨拉米斯的勒翁[33]从萨拉米斯带走处死,他们也给了别的很多人很多这类命令,希望让尽可能多的人承担责任。对此我[32d]又用行动而不是用言辞指出,我宁愿死——如果这不是一个很粗鲁的说法——也不愿意做这个,这不义或不虔诚的事。这是我的全部关心所在。因为那个政府虽然强硬,却不能逼我[d5]去行不义,于是,我们走出圆宫后,另外四个人到萨拉米斯去带勒翁,我却回家去了。也许,如果这个政府不很快被推翻,我就因此而死了。而[32e]关于这,很多人可以向你们做证。

那么,如果我以公事为业,做一个好人应该做的事,扶助正义,公事公办地把这当作最重要的事来做,你们认为我还能活这么大岁数吗?[e5]根本不能,雅典的人们。别的任何人也不能。[33a]在我的整个一生中,我若是从事公共事务,就都是这样的,在私下的活动中,也是如此。我从来没有屈服于任何违背正义的事,不论是对那些被诬蔑我的人称为我的学生的,[a5]还是别的人。我从来都不是老师。如果有谁想听我说话和听我完成我的任务,不论青年还是老年,我都从不拒绝。我不会只有收了钱[33b]才讲,不收钱就不讲,不论贫富,我都会向他们问问题。谁要想听我说什么,就要回答。不论这些人变好了,还是没有,让我负责是[b5]不对的,因为我对他们从未许诺什么,也没教给他们什么。如果有人说,曾经从我处私下学过或听到过什么,而别人都没有,你们要明白,他说的不是真的。

但为什么有人那么喜欢和我来往[33c]这么长时间?你们听到了,雅典的人们,我对你们说的是全部真相。这是因为,他们喜欢听我省察那些自以为智慧、其实不智慧的人。这不是不愉快的事。正如我说的,这是神[c5]派我干的,通过神谕,通过托梦,通过凡是神分派让人完成任务时所采用的别的各种方式。这些,雅典的人们,都是真的,很容易检验。如果我败坏[33d]青年,我就已经败坏了一些,他们中一些人应该已经长大了,就会认识到,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曾经被我出过坏主意,现在就会走上来控告我、报复我。如果他们[d5]自己不愿意,他们的那些亲戚中也会有人来,父亲、兄弟和别的亲戚都会。如果这些人的一些亲戚曾经从我这里遭受了坏事,他们现在就会记起来,报复。我看到,这里有他们中的很多人,首先是这个克里同,[33e]和我是同龄人,出身也相同,是这个克力托布罗斯的父亲,然后是斯斐托斯人吕萨尼阿斯,这个埃斯基涅斯的父亲,还有这个刻斐西亚人安提丰,厄庇革涅斯的父亲,还有别的一些人,他们的兄弟都和我来往,还有忒俄佐提得斯的儿子[e5]尼科斯特拉托斯,忒俄多托斯的兄弟,现在忒俄多托斯死了,他不能阻止尼刻斯特拉托斯告我了。

还有德摩多科斯的儿子,那个帕拉利俄斯,忒阿格斯本是他的兄弟。还有[34a]阿里斯同的儿子,那个阿德曼托斯,柏拉图是他的兄弟。还有埃安托多罗斯,那个阿波罗多罗斯是他的兄弟。我还可以对你们说出好多别的人来,美勒托斯特别应该在他的演说中把其中一些当成证人。如果[a5]他忘了,现在让他举出来——我可以让给他发言——让他说,他是否有一个这种证人。但是你们会发现,事实完全相反,诸位,他们都会帮助我——这个美勒托斯和安虞托斯所谓的败坏了他们的亲戚、对他们[34b]作恶的人。那些被败坏的人自己帮助我还有道理。而那些未被败坏的亲戚,已在耄耋之年,都会来帮我,如果不是他们有正确和正义的原因,[b5]知道美勒托斯是在说谎,我说的是真的,那还有什么原因来帮我?

诸位,这些,也许还有别的更多这类的话,就是我所要申辩的。你们中也许有人[34c]想起自己的申辩来,会受刺激,如果他在为比这个官司还小的官司角逐时,泪流满面地向法官们恳求,还带孩子上来,以便能得到最大的同情,还带上来很多别的[c5]亲戚朋友。这些事我都不会做,宁愿冒着好像是最大的危险。那么,这样想的人也许会对我的态度更固执,就因为这事而生气,冲动地投[34d]我的反对票。

如果你们中有人是这样——我认为没有——但如果有,我这么对他说就很好:“最好的人,我也有家庭。因为就像荷马说的,我不是‘[d5]出生于岩石或古老的橡树’。我是父母生的,也有家庭,还有儿子,雅典的人们,有三个呢,一个已经是小伙子,有两个还是小孩。我不需要带他们中的哪个上来求你们投票放过我。”

那么,我到底为什么不这样做?不是因为我太自负,雅典的[34e]人们,也不是我看不起你们;究竟我是否敢于面对死亡,是另外一个问题;但就声望而言,无论是我的、你们的,还是整个城邦的,我这样年纪和名声的人这么做,都不大[e5]高贵。不论真假,人们[35a]认为,苏格拉底与大多数人有些不同。那么,如果你们当中有什么人,无论因为智慧、勇敢,还是别的这类德性,看来和别人不同,要这样做就太可耻了。我经常看到,本来[a5]很体面的人,在受审时做出极为奇怪的事,以为死了就是遭受很可怕的事,好像你们如果不杀他们,他们就会不死。在我看来,他们真是给城邦带来耻辱,让一个异乡人[35b]认为,在雅典人中,那些本来靠德性与别人不同,从而让人们选出授予职位和别的荣誉的,和女人没什么不同。雅典的人们,你们中凡是体面的,[b5]不管在哪方面,都不该这么做;我们若是这么做了,你们也不该允许。你们要由此表明,谁要把这种可怜的表演带上台来,把城邦变得滑稽可笑,你们就尤其更应该投他的反对票,而不是给那保持安静的投反对票。

除去名声之外,诸位,我认为,哀求法官[35c]也不对,靠乞求逃脱更不该,而应该教育和说服。因为法官占据那席位,不是为了施舍正义,而是要裁判正义。他们发誓并不是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施舍,而是根据[c5]法律裁判。所以,我们不能让你们习惯于发假誓,你们也不该习惯于此。否则我们双方就都不虔敬了。所以,雅典的人们,你们不能认为我应该对你们做这些我觉得不高贵、不[35d]正义、不虔诚的事,特别是,宙斯在上,不虔敬又是美勒托斯给我加的罪名。显然,既然你们已经发了誓,如果我劝说和以乞求逼迫,我就是在教给你们,不要认为神存在,我这申辩简[d5]直就成了控告自己不信神。但是远不是这样。我信神,雅典的人们,我的控告者们无人比得上我,我请你们和神抉择,怎样会是对我和你们都最好的。

[35e]雅典的人们,你们投我的反对票,[34]我[36a]对这结果并不生气。这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是,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反而更惊讶于双方所投石子的数目。因为我觉得反对票不会只[a5]多一点,而要多出更多。但现在看起来,只要有三十个石子不这么投,我就会给放了。要是只有美勒托斯,看来我现在就已经被放了;不仅放了,而且每个人都清楚,如果安虞托斯不和吕孔上来告我,那他就要付一千[36b]德拉克马,因为他得不到五分之一的石子。[35]

他对我提出死刑。好吧。雅典的人们,我应向你们提出什么替代的呢?[36] 不显然是按[b5]照我的品行吗?那么是什么呢?我按这品行要遭受或付出什么呢?要知道,我一生没有平庸地过,我不关心众人所关心的,金钱、家业、军阶,不做公众演说,也不做别的当权者,不想参加城里的朋党和帮派,我认为自己真是[36c]太忠厚了,要参与这些就难以保命。我没有去那儿做这些事,如果去了,我认为我对你们和我自己都没有什么助益。但正如我说的,我私下到你们每个人那里,做有最大益处的益事,我[c5]尝试着劝你们中的每个人,不要先关心“自己的”,而要先关心自己,让自己尽可能变得最好和最智慧,不要关心“城邦的”,而要关心城邦自身,对其他事情也要按同样的方式关心——我既然是这样,[36d]那么按这品行应该得到什么呢?好事!

雅典的人们,如果真的要按照我的品行提出我应得的,而且是我该得到的那种好事,我这样一个需要闲暇来劝勉你们的贫穷的恩人,[d5]应得到什么样的好处呢?雅典的人们,给我这种人最合适不过的,就是在政府大厅里用膳。[37] 你们中谁在奥林匹亚运动会中用一匹马、两匹马或四匹马的马车赢了比赛,我比他都更适合在那里吃。因为,他好像在给你们造福,我就是在造福;而他[36e]不需要这供养,我需要。那么,如果按照正义,根据我的品行提出,我就要提出这个:[37a]在政府大厅用膳。

也许,就像我谈乞怜和妥协时一样,你们觉得我说这些是大放厥词。雅典的人们,不是那样的,而更应该是[a5]下面这样。我认为,我从不曾有意对任何人行不义,但是我不能在这一点上说服你们,因为我们相互交谈的时间太少。我认为,如果你们有别人那儿那样的法律,并不选定[37b]某一天来判死刑,而多等几天,[38]你们会被说服的。而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这么大的诬蔑中解脱出来,是不容易了。我相信,我没有对任何人行不义,我也不会对自己行不义,不会说我自己的品行该得恶报,[b5]给自己提出这样一种惩罚方式。我怕什么?怕遭受美勒托斯给我提的惩罚吗?我说了,我不知道那是好还是坏。难道我不接受这惩罚,却要从我明知道是坏的事情中另找一种,提出来罚我?难道要监禁?我为什么[37c]要在监狱里生活,给每届选出来的当权者当奴隶,给十一人当奴隶?[39] 难道罚款,在付清前先要收监吗?但对于我来说,罚款和我刚说的监禁是一样的。我哪儿来那么多钱来付清?但是我可以提出[c5]流放吗?也许,你们将会给我这个惩罚。我也太贪生怕死了,雅典的人们,才会这么不合逻辑,以至于不能明白,你们,我的同胞公民,都不能忍受我的行事[37d]和言辞,觉得这些是那么难以承受,惹人忌恨,以至于你们现在要寻求除掉这些,难道别人会容易忍受这类东西吗?雅典的人们,根本不可能。对于我这年纪的人,此时被流放,[d5]轮番跑到一个又一个别的城邦去,又被赶出来,这可真是高贵的生活!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到哪里去,青年人都会像在这里一样倾听我的话。如果我赶他们走,他们会说服自己的长辈,赶我走;如果[37e]我不赶他们走,他们的父辈和家人会为了他们赶我走。

也许有人会说:“苏格拉底,你要是沉默不语,从我们中流放后,不就可以过日子了吗?”

要在这方面说服你们[e5]中那些人,是最难的。因为,如果我说那是不遵从神的,因此我不能[38a]保持沉默,那么你们不会被说服,好像我在出言讥讽。如果我又说,每天谈论德性,谈论别的你们听我说的事——听我对自己[a5]和别人的省察,听我说,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过——这对人而言恰恰是最大的好,你们就更不可能被我说服了。事情就是我说的这样。但是,诸位,要说服你们可不容易。同时,我不习惯认为我的品行该遭什么恶罚。如果我有钱,我就会[38b]按我能够付的那么多提出罚我的钱,因为那不会伤害我。但现在不是这样,除非你们愿意我提出我付得起的钱数。也许,我能付[b5]一个米纳的银子。那我就提这么多。

雅典的人们,那个柏拉图、克里同、克力托布罗斯和阿波罗多罗斯叫我付三十个米纳的罚款,他们做担保。那么我就提出这些。他们有足够的银子,可做担保。

[38c]雅典的人们,不用多长时间,那些想毁掉城邦的人就可以加给你们杀害智慧者苏格拉底的罪名和责任[40]——虽然我不智慧,但那些想责怪你们的人会说我智慧——[c5]只要你们等一小段时间,这就自然会发生在你们身上。看我这把年纪,活了很久,离死近了。我不是对你们全体说这话的,而是对那些[38d]投票处死我的人说的。我对这些人还说下面的话:雅典的人们,你们也许认为,我缺少说服你们的语言,来赢得你们——好像我认为需要[d5]用一切言行来逃出这个案子。根本不是。我很难赢得,不是因为缺少语言,而是因为缺乏勇气和无耻,我不愿对你们说那些你们最喜欢听的话,我不哀悼,不悲恸,不做也不[38e]说别的很多我认为不合我的品行——如我所说的——而你们习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那些。

我认为,我不该因为危险而做自由人不该做的事,而且我现在也不后悔做了这样的申辩,我宁愿[e5]选择这样申辩而死,也不选择那样活着。因为,不论是在案件中,还是在战斗中,无论我还是别人,都不该[39a]蓄意做什么事来逃脱死亡。因为在很多战争中都很明显,有人丢盔弃甲、对追击者摇尾乞怜,从而逃脱死亡;还有很多别的办法,[a5]如果有勇气做任何事、说任何话,在任何危险中都有办法逃脱死亡。但是各位,逃离死亡并不难,可逃离邪恶却难得多。因为邪恶比死亡跑得更快。而[39b]今我迟缓年迈,那慢一些的会赢我,而那些控诉我的又聪明又敏捷,却被快一些的赢了,那就是恶。而今我要走了,接受你们判的死刑;他们却要接受真理所判的罪恶[b5]和不义之罪。那就让我遵守这个惩罚,他们也要遵守他们的。也许就该是这样了,我认为他们也该得到所应得的。

然后,[39c]投票判我罪的人们,我愿对你们预言。因为我所在的处境,是人们大多要预言的处境:就是临死之前。而我说,杀我的人们,宙斯在上,[c5]我死之后,你们的报应也会很快来临,那可比你们杀我所给我的这惩罚残酷多了。现在你们这么做了,以为就可以摆脱对生活给出检验,但是,如我所说,结果会完全相反。会有更多的人检验你们,现在我一直阻拦他们,而你们[39d]看不到。他们会更严厉,因为更年轻,你们会更加恼怒。你们靠杀人来阻止人们责备你们活[d5]得不正确,这念头可不美。因为这种解脱既全不可能,也不美。而那最美和最容易的解脱,不是阻止别人,而是把自己培养成最好的。对你们那些投我反对票的人,我如此预言,[39e]然后我就走了。

至于那些为我投票的人,我们可以愉快地谈谈所发生的这事,趁着当官的还忙着,我还没有到就死之地去。诸位,和我待这一会儿吧。只要还能,我们不[e5]妨互相聊聊天。我认为你们是[40a]朋友,告诉你们,刚刚所发生的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各位法官们——我叫你们为法官,才叫得对了——我这里发生了奇妙的事。在以前的时候,那个和我相伴的[a5]精灵的声音,总会不断出来反对——只要我想做不对的事,哪怕是小事。而刚才,你们看到,我这儿发生的,人们总是以为,并且确实都相信,它是最大的坏事。但是,从早晨[40b]离家开始,就没有这个神的信号反对,即使到了法庭这里,也没有,在我说话的过程中,也没有反对我要说的话。而我在别的场合说话时,它却不断在讲话的中途阻拦。现在,针对我[b5]做的这件事,它从来没有反对我的言行。我认为这事的原因是什么呢?我要告诉你们:或许,我的这次遭遇变成了好事,我们要是认为死是坏的,[40c]都是不对的。在我看来,与此相关的一个巨大征兆发生了:如果我所要做的不是件好事,那么,我所熟悉的信号就不会不反对我。

让我们来这么想象,这为什么有很大的希望成为[c5]好的。因为死是下面的两者之一。要么死就是什么也不存在,死者没有任何感觉;要么,根据一些人的说法,死就是发生一种变化,就是灵魂从这里迁移到一个别的地方。如果就是没有感觉,那就[40d]如同睡觉,而且睡着的人还不做梦,那死可真是很奇妙的好事。我认为,如果让人选出一个他沉睡而没有梦境的夜晚,把他一生中别的夜晚和[d5]白天同这个夜晚相比,让他仔细想后说出,在他一生当中,有多少日夜比这个夜晚更好、更舒服,我想且不说一个老百姓,就是波斯大王[41],[40e]也会发现,和别的日夜比起来,像这样好的屈指可数。如果死是这样的,我说它是好事。那时候,永恒好像也不比一夜更长。

另外,如果死就是从这里[e5]移到另外一个地方,而且人们所说的是真的,即所有的死人都在那里,法官们,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如果一个到了冥府的人,从这些[41a]所谓的法官中得到解脱,他会发现那些真正的法官,他们据说在那里审判,有米诺斯[42]、拉达曼图斯[43]、埃阿科斯[44]、特里普托勒摩斯[45],还有别的很多活着[a5]时公正的半神。那这趟旅行岂可小看?还有,要能和俄耳甫斯、缪塞俄斯、赫西俄德、荷马在一起,你们中谁不情愿付出高额代价?如果这是真的,我愿意死很多次。当我[41b]遇到帕拉墨德斯[46]、忒拉蒙的埃阿斯[47],还有别的死于不义冤狱的古人时,我会把我自己的遭遇和他们的相比,对我而言,在那里这样过日子是尤其奇妙的——我认为,[b5]这没有什么不快乐的——最大的事是,在那里省察和询问他们,就像在这里做的那样,看他们当中谁有智慧,谁自以为有智慧,其实没有。法官们,人们愿付出多大代价,来省察带领大军攻打特洛亚的人、[48] [41c]奥德修斯、西绪佛斯[49]或人们能提到的其他无数男女?在那里和他们谈论、交往,省察他们,会是无比幸福的。当然,那里的人根本不会因此[c5]杀人。如果所说的是真的,那里的人不仅在别的方面比这里的人幸福,而且在余下的时间里都是不朽的。

法官们啊,你们也应该对死抱有良好的希望,把这当成真的:[41d]好人不会有恶报,无论生前还是死后,诸神不会不关心他的事。我现在出的这事不是偶然来的,而是明白给我显示,死亡和从杂事[d5]中解脱,从此对我更好。因此,那征兆不让我转向任何地方,我也并不抱怨那些投我反对票和控告我的人。但他们并不是因为想到了这,才投我反对票和控告我的;他们是要伤害我。为此[41e]他们该受谴责。

但我对他们提个请求。我的儿子们长大以后,诸位,如果他们在你们看来关心钱财或别的东西[e5]胜过了关心德性,你们要惩罚他们,像我烦扰你们一样烦扰他们;如果他们实际不是什么而以为自己是,你们就要谴责他们,就像我谴责你们一样,谴责他们没有关心应该关心的,还认为自己是他们的品行所不配的。如果你们这么做,我和[42a]我的儿子从你们得到的就是正义的。不过,是该走的时候了,我去死,你们去生。我们所去做的哪个事更好,谁也不知道——除了[a5]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