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 多

斐多

刘小枫

厄喀克拉忒斯 [57a]你本人,斐多[50]啊,在苏格拉底身边吗,当他在狱中饮药那天,抑或你从别人那儿听说?

斐多 亲自在啊,厄喀克拉忒斯[51]

[a5]那么,这人临死前说了些什么?他如何终了?要是我能听听[这些]该多快乐。因为,弗利乌斯[52] [城邦民]没谁去雅典,好长一段时间也没客人[57b]从那里来,没人清楚告诉我们,关于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仅听说他饮药死了;除此而外,别的什么都不清楚。

[58a]关于审判以及发生的方式你也不清楚?

那倒不是,已经有人给我们说过这些,我们觉得奇怪的是,判决老早就下了,为什么他似乎拖了很久才[a5]死。[53] 究竟怎么回事啊,斐多?

他碰上某种偶然,厄喀克拉忒斯。碰巧在判决前一天,雅典派往德洛斯[54]的那艘船的船首挂了花环。

这是怎么回事?

[a10]这艘船嘛,据雅典人说,忒修斯[55]曾用来载“双七[童]”去克里特,[58b]并救了他们,而他本人也得了救。据说,雅典人当时曾对阿波罗发过誓,要是他们得救,会每年派觐神团去德洛斯。打那以来直到如今,他们年年都派觐神团去这位[阿波罗]神那里。一旦觐神团[b5]出发,按他们[雅典人]的规矩,这段时间城邦得保持洁净,民事方面不得执行死刑,直到那艘船抵达德洛斯,然后返回。要是他们偶然遇到逆风,这事有时要花[58c]很长时间。觐神团出发时,阿波罗的祭司要为船首挂花环。如我刚说的,这事偶然就在判决前一天。由于这些,苏格拉底才在[c5]狱中从判决到死之间度过了大把时间。

那么,死本身情形怎样呢,斐多?[他]说过、做过一些什么事情?当时哪些行内人在这人身边?抑或执事们不允许这些人在场,他终了时身边没朋友?

[58d]才不是呐,有一些,而且还不少。

那么,要是你碰巧没别的什么急事,就请你热心尽量清楚地给我们讲讲所有这些情况。

哪里话,我有空闲,而且我会尽力给你们细[d5]说。回忆苏格拉底——无论是自己讲,还是听其他人讲,至少对我来说,总是所有事情中最快乐的事情。

可不是嘛,斐多,你这会儿就有这样的其他听者。请尽你所能最为准确地说说一切吧。

[58e]要说我嘛,我那天在旁边感受到奇特的东西。因为,我没有悲戚不已,即便面临的是我必需的人的死。毕竟,我感到这男子汉显得幸福,厄喀克拉忒斯,他终了时,他的举止和他的言辞多么无畏、多么高贵啊。我心中感到,他去往冥府不会没有[e5]神的担保,而且到了那边也会过得好,[59a]就像是世人从未有过的[好]。由于这些,我完全没感到就像人们认为一个人面临大难时那样的悲戚。不过,我们也不像通常在热爱智慧时那样快乐,尽管当时谈的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实在说吧,我当时感受[a5]到的某种情感简直出格得很——这是某种从未有过的混合[情感],快乐和悲哀同时混在一起。毕竟,[我]心里难免想到,这个人马上就要终了啊。所有在场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心情,哭一阵又笑一阵,尤其是我们中的一个人——阿波罗多罗斯,[59b]你知道这人和他那副样子。

怎么会不知道!

那好。这个人当时简直不能自已,我自己心里也乱得不行,还有其他人。

[b5]那么,斐多,碰巧在场的有谁?

当地人中嘛,这个阿波罗多罗斯在场,还有克力托布罗斯和他父亲克里同,然后还有赫耳墨葛涅斯、厄庇革涅斯、埃斯基涅斯、安提斯忒涅斯。派阿尼亚的克忒西珀斯也在,以及默涅克塞诺斯和其他几个[b10]当地人。柏拉图,我想他病了。

也有异乡人在场?

[59c]有哇。忒拜人西米阿斯、刻贝斯、[56]斐冬得斯,还有来自麦伽拉的欧几里得和忒尔普西翁。

是吗?阿里斯提珀斯和克勒俄姆布罗托斯也在场?

[c5]不在,听说去了埃吉纳[57]

别的还有谁在场?

我想,差不多就这些在场。

然后呢?你说说,当时有些什么说法?

我会试着从头给你整个儿细[59d]讲。在先前的那些天里,我们——我以及其他人——都习惯了去看望苏格拉底,一大早就在那个法院聚齐,审判就是在那里进行的;监狱就在附近。每天我们就等在四周,直到[d5]监狱开门,[此前]相互闲聊,因为监狱开门不会早。一开门,我们就进去到苏格拉底那里,然后和他待上差不多一整天。

不过,那天我们集合得特别早,因为前一天,[59e]当我们傍晚离开监狱时,我们听说那艘船已经从德洛斯驶回。于是,我们相互约好,[第二天]尽可能早点儿到老地方。我们一到,那个通常应门的狱吏就来到我们这里,说要等[e5]等,先别进去,等他吩咐。“十一人官[58]正在给苏格拉底解缚,”狱吏说,“交代他在这天该怎样终了。”我们并没有等很久,狱吏就出来,吩咐我们进去。

一进去,[60a]我们就看到刚被解缚的苏格拉底,克桑提佩[59]——你认识她——抱着苏格拉底的小儿子坐在他身边。克桑提佩一看见我们就大声嚷嚷,像妇人们惯常说那类事情那样[a5]说:“苏格拉底啊,行内人与你说话,你与他们说话,现在可是最后一回啦。”苏格拉底看了克里同一眼,“克里同啊,”他说,“让谁带她回家去吧。”于是,与克里同一起的几个人把又哭又捶胸的克桑提佩[60b]带走了。

苏格拉底坐到床上,盘着腿,用手揉搓,一边揉搓一边说,“诸位,世人叫做快乐的这个东西看起来好出格! 快乐神奇地生得[b5]似乎是那个相反的东西——痛苦,这个东西本来不愿意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世人身上,可是,谁一旦要获取其中一个,并得到了,几乎也就被迫总是得到另一个,仿佛是拴在一个脑袋上的[60c]两个东西。我觉得,”他说,“要是伊索[60]意识到这些,他恐怕会编故事,[讲]这位神[61]愿意让它们的争战和解。当神不能做到时,就把它们的头捆到一起。所以,当这一个出现在身体上,[c5]另一个随之而来。就像我自己[现在觉得的]这样:腿上来自捆绑的痛感还在,快乐显得紧接着就来啦。”

这时,刻贝斯接过话头。“宙斯啊,苏格拉底,”他说,“幸亏你提醒我你作诗。关于那些[60d]诗作,也就是你采伊索的言辞和献给阿波罗的颂歌制作出来的诗,已经有别的一些人问起我,前天欧厄诺斯[62]还问起,为何你偏偏来到这儿就起心要制作这些诗,此前却从未制作诗。[d5]所以,一旦欧厄诺斯再问起我,——毕竟,我知道他肯定会问——要是你看重我能够回答他的话,告诉我,我该说什么。”

“那你就对他说实情吧,刻贝斯,”苏格拉底说,“我制作那些诗可不是想要与他[这人]或[60e]他的诗比技艺高低哦——我兴许还知道,这恐怕不容易。我制作那些诗不过想探探我的某些梦说的是什么[意思],并洁净我[自己]的罪。正因为如此,这些梦才会多次命我制作这种乐。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走过的一生中,同一个[e5]梦不断造访我,情境显得有时这样,有时那样,但说的是相同的事情——‘苏格拉底啊,’梦说,‘作乐[63]吧,劳作吧。’我呢,从前一直以为,这是梦在不断鼓励我做已经在做的那件事,[61a]鞭策我,就像人们激励在跑的人,这梦不断鞭策我做已经在做的事情,这就是作乐。因为,热爱智慧就是最了不起的乐,而我一直在做这个啊。可现在,判决[a5]下来时,这神的节庆却推迟我的死,难免让人觉得,倘若那梦一再吩咐我制作那种属民的乐,就不可不服从梦,必须制作[属民的乐]。毕竟,除非在离世前洁净自己,制作那些诗作,[61b]服从那个梦,[否则]我心里不会踏实。

“于是,我不仅首先制作诗献给眼下正在祭祀的这位[阿波罗]神,而且正是由于这位神,我才想到,一位诗人如果算得上诗人,就得制作故事而非制作论说。[b5]可是,我自己并不是说故事的,因此,我拿起手边的故事——我懂得伊索的故事,用我先前读过的故事制作出这些诗。所以,刻贝斯,把这些告诉欧厄诺斯吧,祝他活得好,告诉他,要是他够智慧,就尽快跟随我。[61c]我要去了,似乎就在今天,因为,雅典的人们已经吩咐。”

这时,那个西米阿斯说:“你怎么这样子告诫欧厄诺斯啊,苏格拉底?最近我常常碰到这人,按我的感觉,无论[你用]什么方式,他八成不会愿意听从你[c5]劝告。”

“怎么?”苏格拉底问,“欧厄诺斯不是个热爱智慧之人吗?”

“我觉得他是。”西米阿斯说。

“那么,欧厄诺斯会愿意的,每个认真置身于这种事业的人都会愿意。当然,他也许不会强制自己[64]。[c10]毕竟,据他们说,这不符合神法。”说这些话的同时,苏格拉底让[61d]双脚踩在地上,谈接下来的东西时,他都这样子坐着。

于是,刻贝斯问他:“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苏格拉底?强制自己不合神法,这位热爱智慧之人却应该愿意[d5]追随正在死去的[你]?”

“怎么,刻贝斯,你们——你以及西米阿斯——难道没听说过这种事情?你们都曾是斐洛劳斯的门徒哦。”

“至少不清楚啊,苏格拉底。”[65]

“其实,关于这些事情,我能够说的也是听来的。不过,[d10]虽是我碰巧听来的,我也会毫无妒忌地讲述。毕竟,兴许[61e]最适合一个将要去那边的人的是,考察并用故事讲述这趟去那边的远行,以及我们以为的这趟远行本身究竟是怎么回事。毕竟,到太阳落山之前这段时间,[66]一个人还能做别的什么呢?”

[e5]“那么,依据什么他们说自杀不合神法呢,苏格拉底?其实我嘛,要说你刚才问的,我也曾听斐洛劳斯说过,当时他正待在我们这里,而且还听其他人说过,不可以做这种事情。不过,关于这些事情本身,我从未听任何人说清楚过。”[67]

[62a]“必须得有热望,”苏格拉底说,“兴许你才会听得清楚。当然,对你来说也许会显得奇怪,所有事情中单单这事简单明了,而且世人绝不会碰上,就像碰上别的事情那样——这就是,某些时候而且对某些人来说,[a5]死比生更美好。这些觉得死更美好的人兴许让你觉得奇怪,在他们看来,自己做这好事是不虔敬,必须等别的行善者。”

刻贝斯淡然一笑。“宙斯才知道吧!”他用自己的乡音说。

[62b]“毕竟,这说法恐怕看起来就是如此荒谬,”苏格拉底说,“当然咯,它兴许的确又有某种道理。不管怎么说,这就是秘密教理中就这些事情所说的那个说法:我们世人置身于某种囚室中,既不可自己从囚室[b5]解脱,也不可出逃。在我看来,这个说法多少有些太大,不容易看透彻。当然咯,话说回来,我觉得,刻贝斯,兴许这样说为好:诸神守护着我们,我们世人是诸神的所有物之一。你不觉得如此吗?”

[b10]“我觉得[如此]。”刻贝斯说。

[62c]“那么,”苏格拉底说,“如果你的某个所有物想要自杀,而你并没有表示你愿意它死,你恐怕会对它生气吧?如果你有某种惩罚方式,你恐怕会惩罚它吧?”

[c5]“当然。”刻贝斯说。

“那么同样,这也许并非没有道理:人不应该自杀,直到神送来某种必然,就像我们眼下面临的这种必然。”

“这倒显得合情理,”刻贝斯说,“不[c10]过,你刚才说,热爱智慧的人们兴许容易愿意[62d]去死,这就显得荒谬啦,苏格拉底,如果我们这会儿说的有道理的话,即这位神看护着我们,我们是这位神的所有物。毕竟,最为明智的人们离开自己侍奉神的地方时不感到懊恼,[d5]就荒谬啦,在这里,诸神作为最优秀的万物主管照管着他们[这些最为明智的人们]。最明智者恐怕不至于会认为,自己一旦变得自由将会更好地受到看护罢。没脑筋的世人或许反倒会这样认为,即必须逃离[62e]主子,甚至兴许不会理性地思考一下,不应该逃离好人,而是应该尽量待在[好人]身边。因此,不理性思考,才会要逃离。有心智的人会渴望一直待在比自己更好的人身边。正因为如此,苏格拉底啊,[e5]看起来像是与刚才说的相反——也就是反过来[说]:明智的人死时会懊恼,不明智的人死时则高兴。”

苏格拉底听了这番话,我觉得,他对[63a]刻贝斯的投入感到欣喜,他扫了我们一眼说:“刻贝斯总是要细究某些说法,几乎不会即刻愿意被任谁的说法说服。”

于是,西米阿斯说:“可是,苏格拉底,我起码[a5]觉得,刻贝斯的话有那么点儿东西。毕竟,为何智慧的人们实际上愿意逃离比他们自己更好的主子,而且轻易地就摆脱他们?我甚至觉得,刻贝斯的说法就是针对你的,因为你正如此轻易地要离开[63b]我们,甚至如你自己同意的,要离开好的统治者,也就是诸神。”

“你们说得对,”苏格拉底说,“毕竟,我认为你们说的[意思]是,我应该就这些为自己辩护,就像在法庭。”

“完全没错。”西米阿斯说。

[b5]“那好,”苏格拉底说,“我会试试在你们面前辩护得比在法官们面前更具说服力。毕竟,我呢,西米阿斯和刻贝斯啊,假如我不认为,首先,我是去别的既智慧又好的诸神那里,第二,我是去那些已经终了的世人们那里——他们比这儿的这些个世人更好,那么我[63c]对死不懊恼就会是行不义。

“不过,眼下你们得清楚知道,即便我兴许并不完全坚持这一点,我[仍然]希望去到好人们中间——去到诸神那里,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主子。你们得清楚知道,即便有死这样的事情,[c5]我仍然会坚持这一点。所以,由于这些,我不仅不会[像你们那样]懊恼,反倒会满怀期盼,会有某种东西给这些已经终了的人,而且,如老早就有的说法,给好人的东西会远比给坏人的要好得多。”

“怎么,”西米阿斯说,“苏格拉底,你自己怀有这样的[63d]思想,打算带着它离世,抑或让我们也分享?我觉得,这个好东西应该共同属于我们。再说,你将要为自己辩护,如果那样的话,你恐怕得用你的说法来说服我们。”

“那好吧,我会试试看,”苏格拉底说,“不过,克里同在这儿,我们首先得看看[d5][他]有什么事,我觉得,他想要说什么已经有些时候了。”

“没别的什么,苏格拉底,”克里同说,“不过就是,那个将要给你送药的早就对我说,必须告诫你尽量少交谈。毕竟,他说,交谈的人会非常发热,这样的话,药肯定会不起[63e]作用。要是不起作用,做这种事情的那些人有时就得被迫饮两次甚至三次[药]。”

苏格拉底说:“别管他。由他去操办他自个儿的事,给两道吧,如果必须的话,[e5]甚至三道。”

“我就知道你会说什么,”克里同说,“可他老找我麻烦。”

“别管他,”苏格拉底说,“你们是[我的]法官,现在我想要对你们解释这个道理,为什么我觉得一个[e10]真正在热爱智慧中度过一生的人有理由向往有信心[64a]去死,并且满怀期盼,一旦终了之后,在那边会获取最大的好东西。何以会如此,西米阿斯和刻贝斯,我会试着对你们说清楚的。

“别的人恐怕都没有注意到,那些碰巧正确地把握[a5]热爱智慧之人,他们所践行的不过就是去死和在死。如果这是真实的,我想,如果整个一生热望的不过就是这个[去死],而它一旦到来,又对自己早就热望和践行的感到懊恼,那兴许才荒谬呢。”

[64b]西米阿斯笑了,他说:“凭宙斯,苏格拉底啊,眼下我根本笑不起来,你却搞得我笑起来。因为,我认为,多数人要是听到这个说法本身,他们恐怕会觉得,关于这帮热爱着智慧的人,简直说得太好啦。恐怕[b5]我们这儿的世人们会完全同意,热爱智慧真的就是在去死,但是,世人们确实没清楚意识到,热爱智慧者承受这个[去死]值得。”

“世人说的恐怕是真实呃,西米阿斯,只不过他们没完全注意到[哲人认为求死值得]这一点。毕竟,他们没注意到这种人要怎样的死,值得[b10]怎样的死,以及这是什么样的死,亦即何以才是真正热爱智慧之人。[64c]因此,我们不妨对我们自己说说[这个死],”苏格拉底说,“不谈那些世人[的看法]。我们认为,有死这回事吧?”

“当然。”西米阿斯接过话头说。

“而且,[死]该不会不过就是灵魂从身体[c5]脱离吧?在死就是这个[脱离],即身体与灵魂分开,变得自体自根,灵魂也与身体脱离而自体自根?死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会不是啊,就是这么回事。”西米阿斯说。

[c10]“看清楚哦,好小子,你是否同意我的看法。[64d]毕竟,这样我们才会更好地获知我们要考察的东西。在你看来,一个热爱智慧之人会热衷诸如吃啊、喝啊之类的所谓快乐之事吗?”

[d5]“当然不会,苏格拉底。”西米阿斯说。

“那么,情欲之事呢?”

“绝不会。”

“其他沉迷于身体之类的事情呢?你觉得,[热爱智慧之人]会看重这样的事情,比如说得到别致的衣裳、[d10]鞋以及其他身体饰品?你认为,他会看重,还是会不看重,[64e]仅仅分有其中非常必需的东西?”

“不看重,”西米阿斯说,“我认为,那才是真的热爱智慧之人。”

“那么,你认为,这样一个人的投[e5]入不会涉及身体,而是尽其所能地远离身体,转向灵魂?”

“我认为如此。”

“那么,首先,在这样一些事情上,很清楚,[65a]热爱智慧之人会尽可能让灵魂脱离与身体的结合,从而与别的世人不同?”

“看起来是这样。”

“而且,西米阿斯啊,多数世人会认为,[a5]这[热爱智慧的]人在[涉及身体]这样的事情方面毫无快乐可言,对这人来说,活着不值得,反倒近乎死,因为这人绝不认为,来自身体的是快乐的。”

“你说的的确是实情。”

“那么,[热爱智慧之人的]这种明智本身是如何获得的呢?[a10]一旦在探究中伴随着这种[灵魂与身体的]结合,[65b]身体是障碍抑或不是呢?我要说的是这么一回事:视觉和听觉让世人获得某种真实,抑或不过是这样一类情形,就像诗人们一再对我们嚷嚷的那样,我们既没有准确地听见也没有准确地看见任何东西?何况,如果这些涉及[b5]身体的感觉都既不准确也不清楚,别的感觉恐怕就更如此了,毕竟,所有别的感觉都比这些听觉和视觉更差。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他说。

“那么,”苏格拉底说,“灵魂何时触及真实呢?毕竟,[b10]一旦灵魂试图与身体一起搞清楚某种东西,明显就会受身体欺骗。”

[65c]“你说的是真实。”

“那么,灵魂岂不是在思考中[才触及真实],即便事物中的某物在某处对灵魂显得格外明显?”

“是的。”

“灵魂要最为完美地思考,就得[c5]不受任何感觉打搅,无论听还是看,无论痛感还是某种快感。毋宁说,灵魂应该尽可能变得自体自根,让自己告别身体,这样才能既不与身体结合,也不依靠身体去探求事物。”

“正是如此。”

[c10]“因此,在这些方面,热爱智慧之人的灵魂才极不看重[65d]身体,要逃离身体,致力于变得自体自根?”

“明显是这样。”

“那么,[下面]这类事情又怎样呢,西米阿斯?我们主张有正义[d5]本身,抑或根本没有?”

“我们当然主张有啊,凭宙斯!”

“而且也主张有美[本身]以及善[本身]?”

“怎么会没有呢?”

“那么,你已经亲眼看见过这样的东西?”

[d10]“从来没有。”西米阿斯说。

“可是,你凭靠身体的某些别的感觉看到过这些东西吗?我指的是所有这样的东西,比如高大、健康、强劲,以及总之所有其余的实质[所是],无论[65e]碰巧每个东西是什么。凭靠身体可以观看到这些东西的最真实之处吗?抑或得这样:我们中无论谁要让自己足以尽可能最为准确地思想他所探究的每个事物本身,他就得最切近地去认识每个事物?”

[e5]“当然得这样啊。”

“那么,谁想要最为洁净地做这件事情,就得尽可能凭靠思想本身去探究每一事物,既不让任何视觉窜入思想,也不把[某些]别的[66a]感觉拽入思考,而是自体自根,用纯粹的思想致力于纯粹地、自体自根地去猎捕事物,尽可能摆脱眼睛和耳朵,简而言之,摆脱[a5][自己的]整个身体,因为,如果灵魂[与身体]结合的话,身体会干扰灵魂,使得灵魂无法获得真实和见识?西米阿斯啊,无论谁,如果他想碰巧逮着事物的话,不就得这样吗?”

“你说得太真实不过啦,苏格拉底。”[a10]西米阿斯说。

[66b]“所以,必然的是,”苏格拉底说,“由于所有这些,在那些地道的热爱智慧之人中就出现了这样一种意见,而且他们还相互谈论下面这样一些说法:‘瞧,(当我们在探究中带有理性时)恐怕好像有某种捷径在引导我们。[b5]因为,只要我们拥有身体,从而我们的灵魂与这样的恶搅和在一起,我们就绝对无法充分获得我们热望的东西。我们要说,这就是真实。毕竟,身体会给我们带来成千上万的忙碌,因为身体必需[66c]食物。而且,一旦患上某些个疾病,疾病就会妨碍我们去猎捕事物。身体让我们充满爱欲、欲望、畏惧,以及五花八门的幻想和大量闲扯,所以,那个说法说得实在真实:在[c5]身体的作用下,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没可能开启明智之思。

“‘毕竟,没有什么比身体及其欲望更引致战争、争纷和争斗。因为,所有战争无不出于为了获取财物,由于身体的缘故,我们被迫[66d]获取这些财物,做侍奉身体的奴隶。正是由于这个身体,我们因所有这些而忙碌得无暇去热爱智慧。最糟的是,即便我们稍有一点闲暇脱身出来,转而[d5]考察某种东西时,身体就在这些探究中到处乱串,制造滋扰和混乱,使得我们分心,以至于根本不能察看真实。

“‘实际上,我们已经很清楚,如果我们想要洁净地认清无论什么[东西],就必须摆脱身体,[66e]就必须用灵魂本身去观看事情本身。然而,看来啊,我们要得到所热望的明智之思,我们要说自己是[热爱智慧的]爱欲者,只有当我们终了之后才行——如刚才这番道理所表明的,而非我们活着的时候。毕竟,如果根本没可能[e5]带着身体去洁净地认识任何东西,那么,下面两种情形必居其一:要么绝不可能获得认知,要么终了。毕竟,终了之后[67a]灵魂才会自体自根,与身体脱离,在此之前不行。只要我们还活着,看来啊,我们要切近认知,我们就得既不与身体往来,也不与身体结合——除非绝对必需,[a5]更不应让身体的自然充满我们。毋宁说,我们必须让身体保持洁净,直到神亲自解脱我们。一旦我们以这种方式保持洁净,摆脱身体的不明智,我们恐怕才能与洁净的东西结合,并且通过我们自身去认识[67b]到所有纯粹的东西。这恐怕才是真实。毕竟,洁净的东西沾染上不洁净的东西,不符合神法。’

“我认为,西米阿斯啊,所有真正热爱学问的人相互之间谈论和相信的,必定是诸如此类的说法。你不[b5]认为是这样吗?”

“当然完全如此,苏格拉底。”

“因此,”苏格拉底说,“如果这些是真实的,友伴啊,我对我正在前往要抵达的那个地方就满怀期盼,在那里——如果确有那某个地方的话——我将会充分获得这个东西,正是为了它,充沛的[b10]投入[探究]就成了我们要走过的一生。所以,[67c]眼下吩咐我的这趟远行,就伴随着美好的期盼。任何别的男子汉也如此,只要这人相信,自己的思想已经准备好要如此得到洁净。”

“完全如此。”西米阿斯说。

[c5]“那么,洁净岂不恰恰就是:正如那个说法早就说过的,灵魂尽可能与身体分离,养成自体自根的习惯,从身体各处聚集起来、凝结起来,尽其所能单独自体自根地既寓居于当下,也寓居于[67d]未来,有如从捆绑中解脱那样从身体中解脱?”

“完全如此。”西米阿斯说。

“这不就是所谓的死,即灵魂从身体[d5]解脱和分离?”

“总起来说就是如此。”西米阿斯说。

“解脱灵魂,如我们所说,恰恰是且仅仅是真的热爱着智慧的人最为一再热望的,热爱智慧者们的事业恰恰就是灵魂[d10]从身体解脱和分离,难道不是吗?”

“显然如此。”

“那么,正如起头时我说,倘若谁活着毕生[67e]都在致力于尽可能切近死,死一旦到来,他却懊恼起来,岂不可笑?”

“可笑啊,怎么不是呢。”

“其实啊,西米阿斯,”苏格拉底说,“真正热爱着智慧的人[e5]关切[练习]的就是去死,而别的世人至少畏惧去死。你不妨根据下面这一点来考察一下吧。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方方面面都与身体不和,渴望灵魂自体自根,而这[死]一旦出现,倘若他们既畏惧又懊恼,岂不太荒谬?[68a]既然他们毕生盼望的就是抵达那个[自己]一直爱欲着——而且是凭靠明智一直爱欲着——的地方,因此他们才与身体不和,要让自己摆脱与这个身体的共在,如果他们不高高兴兴去那边[岂不太荒谬]?

“再说,多数人在自己心疼的男孩[68]、妻子和儿子死了之后都自愿[a5]想要跟去冥府,受的是这样一种期盼引导:热望在那里看见他们,与他们在一起。凭靠明智实实在在地爱欲着的人牢牢持有的正是这同一种期盼,即唯有在冥府才会以一种值得一说的方式[68b]与明智相遇,这人难道会在死时懊恼,会不高高兴兴去那个地方?友伴啊,如果这人实实在在是热爱智慧之人,他就必须这样认为才行。毕竟,他会坚定地认为,唯有在那个地方才会洁净地遇到明智。[b5]如果情形就是如此,如我刚才所说,这样一个人会畏惧死,岂不太荒谬?”

“的确太荒谬,凭宙斯。”西米阿斯说。

“这岂不足以向你证明,”苏格拉底说,“如果你看见一个男子汉面对死时会懊恼,那么这人就不[68c]曾是热爱智慧之人,而是热爱身体之人?就这人啊,没准还是个爱财之人和爱名望之人,要么是其一,要么是兼而有之。”

“的确是如你所说的这样。”西米阿斯说。

[c5]“那么,”苏格拉底说,“西米阿斯啊,所谓的勇敢不也尤其与具有如此品质的人相关?”

“当然啊,多半是这样。”

“然后,还有节制,甚至多数人所说的节制——对欲望之事不会感情用事,而是[c10]极少有之、合序有之——不也仅仅与这样一些人相关,他们尤其轻视身体,活在热爱智慧[68d]之中?”

“必然是这样。”西米阿斯说。

“毕竟,如果你愿意想想其他人的勇敢和节制的话,”苏格拉底说,“你会认为它们很荒谬。”

[d5]“怎么会呢,苏格拉底?”

“所有其他人都认为,”苏格拉底说,“死是种种大恶之一,你不知道吗?”

“的确如此。”西米阿斯说。

“他们中间的勇者不也怀着对种种大恶的畏惧[d10]忍受着死,一旦他们得忍受的话?”

“是这样。”

“所以啊,除了热爱智慧之人,所有人都是由于恐惧和出于恐惧才勇敢。可是,一个人因恐惧和怯懦而勇敢,实在荒谬。”

[68e]“确实。”

“他们中间的规矩人又怎样呢?有些人不也这样感情用事,出于放纵而节制?当然咯,我们说,[出于放纵而节制]不可能,可是,在这些人身上,同样以这种方式有着相同的这种情感——头脑简单的节制。由于他们畏惧某些快乐被剥夺,而且由于他们欲求这些快乐,他们才让自己摆脱受另一些快乐主宰。当然咯,他们把放[69a]纵叫做受这些快乐统治,可是,他们主宰这些快乐,恰恰是因为他们受另一些快乐主宰。这岂不与刚才说的一样嘛,也就是,以某种方式因放纵而变得节制自己。”

[a5]“看来是这样。”

“亲爱的西米阿斯呃,毕竟,这不是换取德性的正确方式,即用快乐换快乐,用痛苦换痛苦,用畏惧换畏惧,甚至用更大的换更小的,好像这些东西是钱币。毋宁说,唯有这个才是正确的[69b]钱币,必须用所有这些东西来换得它——那就是明智。明智值得用所有东西来买,凭靠它则可以买卖所有的东西。勇敢、节制、正义,总而言之,凡真正的德性,都得凭靠明智,[b5]不管快乐、畏惧以及其他所有诸如此类的[情感]是生还是灭。[69] 一旦这些德性与明智分离,仅仅一个与另一个交换,这样的德性兴许就不过只是某种虚影画[70],[具有这种德性的人]实实在在就是奴仆,既不会有健康,也不会有真实。

“其实,真实实实在在地是[b10]一种对所有这些东西的洁净,节制、[69c]正义、勇敢以及明智本身不是别的,就是某种保持洁净。看来啊,那些为我们创设种种秘仪的人绝非等闲之辈啊,他们老早就实实在在用隐语说:谁未入教,谁未受秘仪,进入冥府[c5]后就将躺在烂泥中,而已洁净者和已受秘仪者一旦到达那里,就会与诸神住在一起。因此,实际上,如那些练习种种秘仪的人所说:‘手持大茴香杆者[69d]多,酒神信徒少。’[71]这样一些人,按我的意见,才恰恰是已经正确地热爱过智慧的人。

“为了成为其中一员,我曾在一生中尽我所能不遗余力,以种种方式欲求。我是否曾正确地[d5]欲求,我们是否曾成就某种东西,当我们到了那边,我们将会清楚地知道——我觉得,如果神愿意的话,就快啦。

“以上这些,”苏格拉底说,“西米阿斯以及刻贝斯啊,就是我为此所做的辩护:离开你们和离开这儿的主子们时,我有理由不[69e]感到艰难,也不会懊恼,因为我相信,在那边并不比在这边更少遇到好的主子和好的友伴。(对多数人来说,这并不可信。)如果我的这番申辩对你们比对雅典的法官们更具说服力,那就[e5]好了。”

苏格拉底说过这番后,刻贝斯接过话头说:“苏格拉底啊,别的我觉得你讲得美,[70a]但关于灵魂的那些道理,对世人们来说,就非常不可信。灵魂一旦离开身体,恐怕就哪儿都不在啦。这常人死去的那天,灵魂也就灭啦,消亡啦;灵魂直接脱离身体,就会像气息[a5]那样出走,或像青烟般消散,飞逝而去,绝不会在任何地方。

“当然,如果灵魂在某个地方自体自根地聚合起来,摆脱你刚刚说过的那些个恶,兴许就大有期盼,而且是美好的期盼,[70b]苏格拉底啊,[期盼]你所说的是真实。可是,这个[期盼]的确还需要不少勉励和信赖,即为何世人死后灵魂还在,而且具有某种能力和明智。”

[b5]“你说得真实,刻贝斯,”苏格拉底说,“可是,我们该做什么呢?或者你愿意我们来讲讲故事,[说说]这些事情看似就是如此,抑或不是?”

“我正是此意,”刻贝斯说,“我很乐意听听你对这些事情到底持有怎样的意见。”

[b10]“我兴许不会认为,”苏格拉底说,“有哪个眼下[70c]正在听的人——哪怕他是个谐剧诗人,会说我在东拉西扯,[72]就不着边际的事情夸夸其谈。要是你觉得对,我们就应该彻底考察一下。

“我们不妨用下面这种方式来思考,那就是,[c5]世人们在终了之后,灵魂究竟在还是不在冥府。我们记得有某个古老的说法,[说的是]灵魂从这边到那边后会再回到这儿,从死者中再生。如果事情就是这样,亦即如果活着的是从已死的那里再生,那么,情形就不会是别样,只会是[70d]我们的灵魂曾经在那儿吧?毕竟,如果灵魂不在某个地方,恐怕就不会再生。如果活着的只会生于已死的这一点实实在在会变得很清楚,兴许就足以证明,事情是这样。不过,如果不是这么回事,恐怕就需要[d5]另一种说法了。”

“确实如此。”刻贝斯说。

“如果你想学习起来容易,”苏格拉底说,“你可别仅仅就世人来看这一点,也要就所有动物和植物来看。总之,我们不妨看看所有具有生成[性质]的东西吧,[70e]看看它们是否全都如此相反地不是生于别处,而是生于其反面,这些东西碰巧就有某种这样的反面。比如,美的东西与丑的东西相反,正义的东西与不正义的东西相反,别的如此这般的情形成千上万。我们不妨考察一下,是否[e5]凡这样有其反面的东西都必然不会产生于别处,只会产生于自己的反面。比如,无论什么生得更大的某种东西,是否必然是由以前曾更小的东西后来生成为更大的东西的呢?”

“没错。”

[e10]“也就是说,如果某种东西生得较小,岂不是由先前较大的某种东西[71a]而后生得较小?”

“是这样。”刻贝斯说。

“而且,较弱的生于较强的,较快的生于较慢的?”

[a5]“当然。”

“这样呢?如果某种东西生得差,不也是从更好的东西生来的,更正义的不也是从更不正义的生来的?”

“怎么会不是这样呢?”

“那么,”苏格拉底说,“所有事情都如此生成,即相反地从反面生成,[a10]我们对这一点有充分把握吗?”

“当然。”

“那么然后呢?在这些[相反的]东西中,岂不就有这样的东西,即所有成对地相反的东西之间的那种东西,它们成对地在,两两生成,[71b]从其中一个到其中另一个,然后再从其中[另]一个到其中[这]一个。在较大的东西与较小的东西之间,岂不就有增[生长/益]和减[消亡/损],于是我们把一个叫做增加[生长],把另一个叫做减少[消亡]?”

[b5]“没错。”刻贝斯说。

“不是还有分开与组合、变冷与变热?万物都如此,即使我们有时叫不上名称。就实际作用而言,无论哪儿都必然是这样:这个生于另一个,[b10]即每一个成为另一个?”

“当然啦。”刻贝斯说。

[71c]“然后呢?”苏格拉底说,“有某种与活着相反的吗,就像睡着与醒着?”

“当然有。”刻贝斯说。

“是什么呢?”

[c5]“已死的东西啊。”刻贝斯说。

“那么,这个不也是从另一个生成而来,如果它实际上[与另一个]相反的话?而且,在它们之间有两种生成,因为它们成对地在?”

“怎么会不是?”

“我这会儿说的是绑在一起的一对,”[c10]苏格拉底说,“我会对你说出成对中的一个,其本身以及其生成,你则要对我说出成对中的[另]一个。我说,这个是睡着,而这个是醒着,醒着生于睡着,而[71d]睡着生于醒着。它们的生成是既入睡,又醒来。”苏格拉底说,“你觉得[这样说]够充分还是不够充分?”

“够充分。”

[d5]“那么,你对我这样子说说活着与死吧,”苏格拉底说,“你不是说,活着与已死相反吗?”

“我的确说过。”

“它们互相生成吗?”

“是的。”

[d10]“那么,从活着的生成而来的东西是什么?”

“已死的东西。”刻贝斯说。

“那么,从已死的生成而来的东西又是什么?”

“必然得同意,”刻贝斯说,“是活着的东西。”

“那么,刻贝斯,恰恰从已死的东西中生成了活着的东西以及[d15]活着的人?”

[71e]“显然是。”刻贝斯说。

“于是,”苏格拉底说,“我们的灵魂就在冥府。”

“看来是这样。”

“那么,就这些事情方面成对的生成而言,成对中的一种[生成]岂非碰巧已经是[e5]清楚的东西吗,毕竟,死去很清楚,不是吗?”

“当然。”刻贝斯说。

“那么,”苏格拉底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难道不应该让相反的生成相对应吗,否则自然在这方面岂不将是跛脚的?抑或必然得[e10]把某种相反的生成还给死去?”

“的的确确啊,我想的话。”刻贝斯说。

“某种什么[相反的生成]呢?”

“回生。”

“这岂不就是,”苏格拉底说,“如果有回生[这回事],那么,这个回生岂不兴许就是[72a]从已死的人成为活着的人的生成本身?”

“当然咯。”

“由此,我们就得同意,活着的人从[a5]已死的人生成而来,一如已死的人从活着的人生成而来。如果这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就足以证明,已死的人的灵魂必然在某个地方,并从那里再次生成。”

“我觉得,苏格拉底啊,”刻贝斯说,“从已经同意的来看,[a10]必然就是如此。”

“那么,这样来看,刻贝斯,”苏格拉底说,“我们所同意的就并非不对[不正义],如我所认为的那样。毕竟,如果那些[72b]成对中的一个的生成并不总是与成对中的[另]一个相对应,有如在绕圈子,而是某种直直的生成,成对中的一个仅仅到其最顶点,不再拐回到成对中的[另]一个,不转弯,[73]你知道,[那样的话]万物最终岂不就会保持同一种外形,[b5]经受同一种情感,停止生成?”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刻贝斯说。

“要想通我说的[意思]不难啊,”苏格拉底说,“比如,倘若有入睡,却没有从睡着中生成出醒来与之相对应,你就会知道,万物最终会证明,恩底米翁[的传说][74] [72c]是胡扯,他会化为虚无,因为,万物与他一样经受了这同样的东西——[全都]睡着啦。况且,倘若万物有合而无分,阿纳克萨戈拉[75]的‘万物齐[c5]一’恐怕马上就成咯。

“同样如此的是,亲爱的刻贝斯啊,假如凡享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而死了之后呢,这些死了的东西又保持其外形,不再回生,那么,非常必然的岂不就是,最终,万物[72d]会死,没有任何东西活着?毕竟,如果活的东西不会从别的东西中生成,而活的东西会死,那么,难道会有什么法子不让万物被死吞噬吗?”

“在我看来,一点儿法子都没,苏格拉底,”刻贝斯说,“我[d5]觉得你说得完完全全真实。”

“毕竟,刻贝斯,”苏格拉底说,“我认为,这的确如此。而且,我们在这样一些事情上达成一致,我们的确没受蒙骗:实实在在有回生[这回事],有活的东西从已死的东西生成,有终了者的灵魂[72e]存在[这回事]。(当然,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

“的确,”刻贝斯接过话头说,“即便按那个说法也如此,苏格拉底,如果那个说法真实的话,也就是你惯[e5]常讲的那个说法,即对我们来说,知识不是别的什么,恰好就是回忆。按这个说法,我们必然是在某个先前的时间中学得了我们现在回忆起来的东西。可是,如果[73a]对我们来说灵魂在这样一个属人的形相中出生之前并不曾在某个地方的话,这恐怕没可能。所以,灵魂由此也显得是某种不死的东西。”

“且慢,刻贝斯,”西米阿斯接过话头说,“有些什么[a5]证据?你得提醒我一下! 这会儿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凭一个说法,而且是最美的说法来说吧,”刻贝斯说,“如果对世人提问,只要某人问得好,世人们自己就会说出所有东西的实情。可是,倘若他们身上不曾有知识和[a10]正确的理,恐怕就没能力做到这一点。进一步说,[73b]如果有人拿几何图形或诸如此类别的什么[来证明知识],那么就会最为清楚地表明,情形就是如此。”

“如果凭这你仍然不信服,西米阿斯,”苏格拉底说,“那你就看看吧,如果你以下面这种方式来考察,你是否会同意[我们]。你的确不相信[b5]所谓的知识是回忆吗?”

“我嘛,倒不是不相信你,”这西米阿斯说,“毋宁说,”他说,“我[这会儿]需要的,恰恰是感受这个正谈到的东西本身,也就是回忆起来。从刻贝斯试图说的东西之中,我已经回想起来,而且信服了。我这会儿不外乎想听听你[b10]试图怎么说。”

[73c]“我嘛,就用这种方式来说,”苏格拉底说,“我们毕竟同意这样一点:如果某人要回忆起什么,必得先前曾经懂得它。”

“当然。”西米阿斯说。

“那么,我们也同意这一点吗,那就是:一旦知识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出现在[c5]眼前,这就是回忆?我说的是什么方式呢?这种方式:如果某人要么看到要么听到或以某些别的感觉把握到某种东西时,他不仅会认出这一个,还会想到另外一个,关于这另外一个的知识不是同一个知识,而是别的知识,那么,我们岂不是可以公正地说,他回想起了他曾把握到的[73d]观念?”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像这样:对世人的认识与对里拉琴的认识是不同的认识吧?”

“当然不同。”

[d5]“你难道会不知道,爱欲者一旦看见一把里拉琴或一件外套或他们的男孩惯常用的别的什么东西时,他们就会经历这种情形:一旦他们认出那把里拉琴,他们就会在思想上把握住那个拥有这把里拉琴的男孩的形相?这就是回忆嘛。就好像,谁一看见西米阿斯,往往就会回忆起刻贝斯,[d10]而且,诸如此类的情形恐怕会成千上万吧。”

“当然成千上万,凭宙斯。”西米阿斯说。

[73e]“那么,”苏格拉底说,“这样一种情形也是某种回忆吗,尤其是当有人感受到那个由于时过境迁和不再关注而已然遗忘的东西?”

“当然是。”西米阿斯说。

[e5]“这又如何?”苏格拉底说,“看到一匹画出来的马或一把画出来的里拉琴,就会想起某个世人,看到画出来的西米阿斯就会回想起刻贝斯?”

“当然。”

“而且,看到画出来的西米阿斯也会回想起[e10]西米阿斯本人?”

[74a]“当然是。”西米阿斯说。

“那么,按所有这些岂不就会得出结论,回忆既源于相同的东西,也源于不相同的东西?”

“结论就是如此。”

[a5]“那么,一旦谁由相同的东西回忆起什么,他岂不必然会经历这番情形:他会思忖一下,这个东西按[两者]相同来看,少了让他回忆起来的那个东西,抑或没有少?”

“必然会思忖。”西米阿斯说。

“那么来考察一下,”苏格拉底说,“这些事情是否如此。我们说有某种[a10]相等的东西,我说的不是木头与木头或者石头与石头或者别的诸如此类的东西相等,而是除开所有这些东西的相等的某个另一种相等,即相同本身。我们会说,有这某种东西抑或压根儿没有?”

[74b]“我们当然会说有,凭宙斯,”西米阿斯说,“神奇着呢!”

“我们也懂得它本身是什么吗?”

“肯定啊。”西米阿斯说。

“从何把握到这[相等]本身的知识呢?岂不来自那些[b5]我们刚刚说的东西?当我们看见木头或石头或别的这类相等的东西时,我们岂不曾思忖源于这些相等的东西的这个相等本身,尽管这个相等本身相比于这些相等的东西是另一个东西?或者,这个相等本身对你并不显得是另一个东西?不妨以这种方式来考察一下吧:相等的石头和木头即便相等,有时在这个看来显得相等,在另一个看来则不相等?”

[b10]“的确是这样。”

[74c]“是嘛?相等的东西本身是这样吗,即对你显得不相等,或者相等的是不相等的?”

“绝不会的,苏格拉底。”

“于是,”苏格拉底说,“这些相等的东西与相等本身可就不是[c5]同一个东西咯。”

“在我看来绝对不是,苏格拉底。”

“毋宁说,”苏格拉底说,“从这些相同的东西中,虽然它们与那个相等本身不是同一个东西,你恰恰思忖并把握到了这个本身的知识?”

[c10]“你说得太真实不过啦。”西米阿斯说。

“那么,[这相等本身]岂不与这些个[相等的]东西要么相同,要么不相同?”

“当然呃。”

“这倒没任何差别,”苏格拉底说,“只要你看到某个东西,由[74d]这一瞥本身,你思忖到另外的某种东西,无论它们相同还是不相同,反正,”他说,“这个必然就已然成了回忆。”

“当然。”

“然后呢?”苏格拉底说,“我们不是已经感受到这样的某种东西,亦即那些[d5]木头上的相等以及我们刚刚谈到的那些相等?那么,木头在我们看来显得相等,恰如相等本身亦即这相等的所是呢,抑或还欠缺相等这种东西所有的那样一种性质,或者一点儿不缺少?”

“欠缺很多哦。”西米阿斯说。

“我们岂不就得同意,一旦某人看到某种东西,他恐怕就会思忖:‘我现在看到的这个[东西]想[d10]要是这些东西中的另一种性质的某种东西,[74e]但[自身]有所欠缺,不能够是那个[相等]性质那样的东西,而是更差。’思忖到这一点的人,必然就已经先看到过那个[相等本身],因为他说,这个东西虽与那个相等本身相同,仍然有所欠缺,是吧?”

[e5]“必然是这样。”

“是嘛?我们不是已经感受到这样一种东西吗,亦即那些相等的东西以及这相等本身?”

“完全如此。”

“那么,我们必然早在这之前[75a]的时候就已经先看到过这相等本身,亦即早在我们最初看到那些相等的东西并这样思忖之前:所有这些相等的东西都力求有相等本身的性质,却有所欠缺?”

“就是这样。”

[a5]“不仅如此,我们也同意,我们并没有从任何别的地方思忖到这个相等本身,而且,也不能思忖它,除非通过看或者触摸或别的什么感觉?所有这些感觉,要我说都是一回事。”

“的确是一回事,苏格拉底,至少就这个说法所想要[a10]表明的那个东西而言。”

“不仅如此,正是由于这些感觉才必须思忖,[75b]所有这些在感觉之中的东西都力求是那个相等本身之所是,却又欠缺那个相等本身——我们说的不就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

“而且,在我们开始看或听或用其他[b5]感觉之前,如果我们曾经想要把那些源于感觉的相等的东西带到那边,而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虽欲求那个[相等本身]性质的东西,却比这个[本身]更差,我们必定碰巧从某处已经把握到了相等本身之所是的知识。”

[b10]“从前面所说的来看,必然是这样,苏格拉底。”

“我们在出生时岂不马上就在看、在听,并有了别的种种感觉?”

“当然啦。”

[75c]“但是,我们说,我们必定在此之前就已经把握到相等的知识?”

“没错。”

“在我们出生之前,看来,我们必然已经把握到这种[c5]知识。”

“看来是这样。”

“既然我们在出生之前就把握到这种知识,而且带着这种知识出生,那么,在出生之前和在刚出生之时,我们[岂不]就不仅仅已经懂得相等、更大、更小,而且也已经懂得[c10]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毕竟,眼下这说法对我们来说并非仅仅涉及相等,毋宁说更涉及美本身、善[75d]本身、正义本身、虔敬本身,要我说,涉及我们刚才在问问题和给出回答时盖上这个‘本身所是’封印的所有东西。所以,我们已经把握到所有这些[本身]的知识必然是在[d5]出生之前。”

“就是这样。”

“而且,在把握这种[关于本身的]知识之后,如果我们没有一下子就已经忘掉的话,那么,我们出生时总是已有所知,而且终生总是已有所知。毕竟,这个‘已有所知’其实不过就是,把握到对这种东西的知识的人持有这知识,并没有[d10]磨灭掉。我们不就说,西米阿斯啊,遗忘这个就是失掉知识吗?”

[75e]“完全清楚,苏格拉底。”西米阿斯说。

“而且我认为,如果我们在出生时磨灭掉出生前获得的这种知识,日后,凭使用种种感觉去感觉那些东西本身,我们再度把握到那些我们先前一度持有的[e5]知识,那么,我们所谓的‘学习’岂不就该是再度把握到熟悉的知识?如果我们说,这就是‘回忆起来’,我们说得正确吧?”

“当然正确。”

[76a]“不过,这种情形也显得很有可能:感知某种东西,无论看还是听,或者把握别的什么感觉,从这种感知到的东西会思忖到另一个某种已经忘记的东西,这个感知到的东西会靠近这另一个某种已经忘记的东西,无论与之不相同还是相同。所以,我要说,两者必居其一,要么,[a5]我们出生时带着对这些东西的知识,而且我们在一生中都懂得所有这些,要么,后来才懂得这些,我们说‘在学习’的人,不外乎就是这些在回忆的人,也就是说,学习兴许就是一种回忆。”

“情形完全就是如此,苏格拉底。”

“那么你拈选哪一种呢,西米阿斯?拈选我们带着已有的知识出[76b]生了,还是后来回忆起我们先前已经把握的知识?”

“我嘛,苏格拉底,眼下还无法拈选。”

“是吗?你肯定能拈选,关于[下面]这一点,你多少会有点儿看法吧:[b5]一个懂得某种东西的男子恐怕能够就他所懂得的东西给出个说法吧,抑或不能呢?”

“必然啊,当然能给出个说法,苏格拉底。”西米阿斯说。

“那么,在你看来,人人都能就我们现在说的那些东西给出个说法吗?”

[b10]“我倒是愿意都能啊,”西米阿斯说,“不过,我更为担心的是,到明天这个时候,恐怕世人中再没谁够得上做这种性质的事情了。”

[76c]“那么,”苏格拉底说,“对你来说,西米阿斯啊,所有人并不懂得这些东西?”

“根本不[懂得]。”

“他们不是也回忆他们曾学过的东西吗?”

[c5]“必然啊。”

“我们的灵魂是何时把握到这些东西的知识的呢?肯定不是自我们已经生为世人以后吧?”

“明显不是。”

“那么,是在此之前了。”

[c10]“没错。”

“那么,西米阿斯,灵魂曾经存在,而且是先前就曾经存在,在灵魂具有世人的形相之前就存在,与身体分离,且具有明智。”

“除非我们出生的当儿,苏格拉底,就把握到[c15]这样的一些知识,毕竟,这时间啊,逝者如斯。”

[76d]“好吧,友伴,可是,我们是在别的什么时间中磨灭掉这些知识的呢?毕竟,正如我们刚刚已经同意的,我们出生时并不持有这些知识。难道我们是在把握到这些知识的当儿磨灭掉这些知识的?或者你还可提到别的什么时间?”

[d5]“没有、没有,苏格拉底,我也没留意到我自己会说胡话。”

“那么,”苏格拉底说,“情形对我们来说会是这样吗,西米阿斯?如果有那种我们总挂在嘴边的东西存在,有美的东西和善的东西以及每一个诸如此类的所是,如果我们把所有源于感觉的东西与这个所是联系[76e]起来,发现先前一开始就在的东西其实就是我们自己的所在[所是],如果我们用[所有源于感觉的]这些东西来临摹那个所是,那么必然,一如这些[所有源于感觉的]东西存在一样,我们的灵魂也如此存在,而且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存在。如果这些[所有源于感觉的]东西不存在,我说的[e5]这样一番说法恐怕就离谱了吧?情形岂不就是这样吗,岂不是有这样一种相等的必然性吗,亦即,这些[所有源于感觉的]东西存在,我们的灵魂才存在,而且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存在,这些[所有源于感觉的]东西不存在,灵魂也就不存在?”

“在我看来,这必然性本身太神奇啦,苏格拉底,”西米阿斯说,“这番说法竟然到美的东西中寻求庇护:[77a]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存在,一如你现在说的那个所是的存在。毕竟,对我来说,恐怕没有比这一点更为清楚的了:每一个这样的东西都存在,因为这样性质的东西的确存在——美的东西、善的东西以及其他所有[a5]你现在所说的东西。在我看来,这番证明够充分啦。”

“但刻贝斯呢?”苏格拉底说,“毕竟还得说服刻贝斯啊。”

“我相信,说服他也够充分啦,”西米阿斯说,“当然咯,他是世人中最固执的那种人,不信任种种说法。不过[77b]我相信,这个说法并非不足以说服他,亦即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的灵魂就曾存在。不过,一旦我们死后,灵魂是不是仍将存在,”西米阿斯说,“苏格拉底啊,在我本人看来,还没有得到证明。相反,刻贝斯刚才说的仍然设下了障碍,他说[b5]多数人仍然担心,人一死,灵魂就消散,这就是灵魂本身存在的终点。毕竟,障碍在于,就算灵魂在别的某个什么地方出生并凝结起来,而且在进入世人身体之前就存在,可是,一旦灵魂进入身体然后又离开身体,灵魂[岂不]就[b10]终了并消散了吗?”

[77c]“你说得好,西米阿斯,”刻贝斯说,“毕竟,需要证明的东西显得才证明了一半,即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的灵魂曾在,然而,还必须进一步证明,一旦我们死了,我们的灵魂将会一点儿不少地存在,一如我们出生之前——如果这证明[c5]要想圆满的话。”

“可是,这个已经证明了啊,西米阿斯还有刻贝斯,”苏格拉底说,“而且就在现在,如果你们愿意把这个说法与那样一个说法——也就是我们在这个说法之前同意的说法——并在一起的话,即每个活的东西都生[成]于已死的东西。毕竟,如果灵魂[77d]存在,而且先前就存在,如果对灵魂来说,灵魂进入生命,生出来,必然不可能从别处而只会从死亡、从已死中出生,那么,既然灵魂必须还得再生,灵魂怎么会不是必然地存在,而且死后还存在?

“所以,[d5]你们说的这个东西已经得到了证明,而且就在现在。不过,你们让我觉得,你和西米阿斯啊,兴许乐于彻底搞清这番说法,搞个水落石出,孩子般地惧怕灵魂一旦走出身体,当真就会被风吹[77e]走吹散,尤其是当某人临死时碰巧并非风平浪静,而是风势很大。”

刻贝斯笑起来,“就算我们惧怕,苏格拉底,”他说,“你也得试着说服我们。何况,惧怕的倒并非是我们,[e5]兴许我们当中的某人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他惧怕这样一些事情。你该试试,劝他改变心态,别惧怕死像惧怕妖怪。”

“那么,”苏格拉底说,“就得给他天天念唱经歌,直到你们兴许会哄住他。”

[78a]“可你就要离开我们,”刻贝斯说,“苏格拉底,”他说,“我们将到哪儿去逮念唱这样一些经歌的好念经师啊?”

“希腊大着呢,刻贝斯,”苏格拉底说,“在希腊有的是好男子,异乡部族中也多啊,[a5]你们得寻访所有人,找这样一个念经师,别惜钱,也别惜辛苦,况且,你们恐怕也不会有花钱的更好时机啦。不过,你们必须得自己相互寻找;毕竟,你们大概不容易找到比你们更有能力做这事的人。”

[a10]“这件事嘛,”刻贝斯说,“倒的确该着手。不过,我们还是[78b]回到我们刚才离开的地方吧,如果这会让你快乐的话。”

“当然让我快乐,怎么不会呢?”

“你说得美。”刻贝斯说。

“那么,”苏格拉底说,“我们不是得问[b5]自己某种这样的问题吗:什么样的东西才会逐渐经受消散这样一种情感,在经受这种情感时,我们究竟惧怕的是什么,不惧怕的又是什么?然后再来看,灵魂属于这两种情形中的哪一种,由此,为了我们的灵魂,我们该勇敢还是该惧怕?”

[b10]“你说得真实。”刻贝斯说。

[78c]“难道不是聚合起来的东西,凭自然聚合而成的东西,才会逐渐经受消散,亦即怎样聚合也就怎样分解?如果某种东西碰巧是非聚合的东西,仅仅只有这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才不会逐渐经受消散?”

[c5]“我觉得,”刻贝斯说,“情形是这样。”

“那么,情形岂不非常像是:那些总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是非聚合而成的东西,而那些一时这个样、一时又另一个样从而绝不会一个样的东西,才是聚合而成的东西?”

“我觉得就是如此。”

[c10]“我们不妨回到早先的说法[78d]所在,”苏格拉底说,“我们在[先前的]问和答中给出说法的所是本身,其‘存在’总保持自己这个样子,抑或一时这个样、一时又另一个样?相等本身、美本身,每个东西本身之存在,简言之,这个东西会有无论什么[d5]变化呢,抑或,既然每个东西本身之存在是形相单一的东西,自体自根,总保持自己这个样子,就绝不会有丝毫这样那样的变化?”

“必然啊,”刻贝斯说,“总保持自己这个样子,苏格拉底。”

[d10]“许多美的东西呢,比如世人啊,马啊,[78e]外套啊,或者任何别的什么诸如此类的东西,或者许多相等的东西,或者美的东西,或者所有与那些[总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具有相同名称的东西呢?它们也保持自己这个样子,还是完全与那些[总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相反,实际上一点儿都不保持自己这个样子,既非与自身保持一样,亦非彼此保持一样?”

[e5]“也是如此情形,”刻贝斯说,“从不保持自己这个样子。”

[79a]“你能够摸到、看到或用其他感觉感觉到这些东西,但对于总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你却没可能用这种方式去把握,只能用思想的思考去把握,既然这样的东西都是些幽暗的,岂不就是看不见的?”

[a5]“你说得太真实啦。”刻贝斯说。

“那么,”苏格拉底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就不妨设立两类形相的东西,看得见的和不可见的[幽暗的]。”

“我们应该设立这个。”刻贝斯说。

“不可见的总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看得见的[a10]从不保持自己这个样子吧?”

“这一条,”刻贝斯说,“我们也设立。”

[79b]“再进一步,”苏格拉底说,“我们自己不也既有身体,又有灵魂?”

“可不是嘛。”刻贝斯说。

“我们会说身体更像、[b5]更亲近哪类形相?”

“更像、更亲近每一个看得见的,”刻贝斯说,“这很明显呀。”

“灵魂呢?看得见还是不可见?”

“看不见,至少从世人来看,苏格拉底。”刻贝斯说。

“那么,我们说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东西是就世人的[b10]天性而言,或者你认为是就别的什么而言呢?”

“就世人的天性而言。”

“对于灵魂,我们怎么说?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看不见。”

“那么就是不可见的?”

[b15]“没错。”

“那么,灵魂更像不可见的东西,身体更像看得见的东西。”

[79c]“肯定必然如此,苏格拉底。”

“我们不是先前就说过,一旦灵魂借助身体去考察某种东西,也就是通过或看或听或别的什么感觉去考察——毕竟,[c5]这个‘借助身体’去考察恰恰就是凭靠感觉去考察,这时,灵魂就被身体拽向那些从不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灵魂自身不知所措,迷惘张皇,茫然彷徨,像个醉汉,岂不就是因为被这样一些从不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拴住?”

“当然。”

[79d]“但是,灵魂自身一旦自体自根地考察,去到纯粹的东西那边,总是存在着的东西、不死的东西、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那边——既然灵魂是其亲戚,灵魂就总会是与其一起出生,只要灵魂变得自体自根,这对灵魂本身来说就有可能,那么,灵魂就会不再[d5]不知所措,驻足在总是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周围,因为灵魂被这样的东西拴住啦。灵魂的这种际遇就被叫做明智。难道不是这样?”

“你说得太美、太真实啦,苏格拉底。”刻贝斯说。

“那么再说,在你看来,按先前以及[79e]现在所说的,灵魂更像、更亲近哪种形相?”

“我觉得,苏格拉底,”刻贝斯说,“每个人——即便迟钝得不行,也得从这样一种探究路径中承认,灵魂完全且绝然地更像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而[e5]非不像[这个东西]。”

“那么,身体是怎样的呢?”

“更像另一种形相。”

“再从这一方面来看一下:一旦灵魂与身体[80a]同处,自然命令身体做奴仆、被统治,灵魂统治、做主子。按照这个再看看,你觉得两者中哪个像神,哪个像必死的东西?或者,难道你不认为,神样的东西天[a5]生就是要统治和领导,而必死的东西天生就是被统治和做奴仆的?”

“我也认为如此。”

“灵魂像哪一个呢?”

“很明显嘛,苏格拉底,灵魂像神样的东西,身体像必死的东西。”

[a10]“那么你看看,刻贝斯,”苏格拉底说,“对我们来说,是否可以从所有已经说[80b]过的东西得出结论:灵魂最像神,最像不死的东西,最像有智性的东西、形相单一的东西、不会分解的东西、总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身体则最像世人,最像会死的东西,最像形相多样的东西、无智性的东西、会分解的东西、[b5]从不保持自己这个样子的东西。对于这些,亲爱的刻贝斯,我们还能说出点儿别的什么[来表明]情形不是如此吗?”

“我们不能。”

“是吗?那么,既然情形就是如此,身体岂不就逐渐很快分解,灵魂则是整个儿不分[b10]解的存在,或近乎于此的某种东西?”

[80c]“怎么会不是呢?”

“那么你想想,”苏格拉底说,“世人一死,他的看得见的[部分]即他的身体,停放在看得见的地方,我们把这叫尸体,它会逐渐分解、溃散、腐[c5]化。[尸体]并不马上就经受这些,而是会保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尤其是,如果有人终了时身体还鲜活,处于同样[鲜活]的年龄,就更是如此。毕竟,这身体如果已经收缩,被涂上了香料,就像埃及人[给尸体]涂香料那样,几乎还会保持整整一段不可思议的时间。而且,身体即使腐烂,身体的[80d]某些部分,骨头啊、筋腱啊,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仍然保持,也就是说,是不死的。不是这样吗?”

“没错。”

[d5]“而灵魂呢,不可见的呢,则去到另一个与其自身一样的地方——高贵、纯洁、不可见的地方,去到真正意义上的冥府[76],去到善且明智的神那里——按这神的意愿,我的灵魂也得马上去那里啦。我们的灵魂既然是这样一种东西,而且天生就如此,那么,一旦灵魂从身体解脱,难道会[d10]立即飘散、消亡,像多数[80e]世人说的那样?才不是那么回事呐,亲爱的刻贝斯,还有西米阿斯,毋宁说,情形恰恰相反:灵魂纯洁地得到解脱,不再被身体拽在一起。毕竟,灵魂在此生中老大不情愿与身体共同在一起,想逃离身体,[e5]聚精会神。毕竟,灵魂总是专注于这个——没别的叫法,只能叫做以正确的方式热爱着智慧,实实在在地[81a]专注于轻松地去死。这不就是一种对死的专注吗?”

“绝对如此。”

“在这种情形下,灵魂岂不就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所在,[a5]到了不可见的东西——神样的东西、不死的东西、明智的东西之所在?一旦到了那里,灵魂岂不就开始幸福起来,摆脱了迷乱、没心智、种种畏惧、种种野性的爱欲,以及其他世人的恶,如已入秘仪者们所说,与诸神一起真实地度过余下的时光。[a10]我们应该这样说,刻贝斯,抑或另有说法?”

“凭宙斯,应该这样说。”刻贝斯说。

[81b]“可是,我认为,灵魂脱离身体时带有污秽,不洁,因为,灵魂曾一直与身体同在,侍奉着身体,爱欲着身体,受身体及其种种欲望和快乐蛊惑,以至于除了身体形相的东西[b5]没有什么显得是真实的,人们能用它摸、看、喝、吃,以及用于阿芙罗狄忒[性欲]。对眼睛来说幽暗的东西、不可见的东西、智性的东西、靠热爱智慧才能理解的东西,灵魂已经习惯于恨、哆嗦、逃避——[81c]这样一种情形下,依你看,灵魂在脱离身体时会自体自根,会纯粹吗?”

“无论如何都不会。”刻贝斯说。

“毋宁说,依我看,灵魂脱离身体时已经被身体渗透,[c5]因总是与身体在一起而与身体结交和同在,因[对身体的]诸多专注而使得自己与身体长在一起啦。”

“当然啊。”

“而且,亲爱的,还得设想,[身体形相]有重力,沉重,附着于大地,看得见。这样一种带着身体形相的[c10]灵魂被压得精疲力尽,重新被拽到可见的地方,[从而]畏惧不可见的东西,畏惧冥府。于是,据说,[这样一种]灵魂只好绕着[81d]墓碑和坟冢打滚——在墓碑坟冢之间肯定看得见这些灵魂的幽暗显影。由于这些灵魂并未洁净地解脱,仍然分有看得见的东西,于是产生出映像,所以看得见。”

[d5]“好像是这样,苏格拉底。”

“当然看起来是这样啊,刻贝斯,不仅如此,有好人的灵魂,但也有劣人的灵魂,这些灵魂被迫在这样的地方游荡,承受对其先前低劣的生活方式的惩罚。这些灵魂一直游荡到[81e]被对身体形相紧追不舍的欲望重新绑到身体上,看起来就像被绑到种种习性上——这些灵魂在生活中碰巧专注过的正是这样一些习性。”

“你说的这些是些什么样的灵魂啊,苏格拉底?”

[e5]“比如说吧,曾经专注于贪吃、肆心、好酒,而且毫无警觉,这些灵魂看起来会被绑到驴子一类[82a]和其他诸如此类的动物身上,你不这样认为?”

“你说得简直太像啦。”

“而那些不义的、僭主品性的、贪婪豪夺的灵魂,已经被处罚为狼啊、鹰啊、鹞子啊[a5]一类;不然,我们该说这些灵魂去别的哪儿了呢?”

“毫无疑问,”刻贝斯说,“已经被处罚为这样一类动物啦。”

“还不清楚吗,”苏格拉底说,“其他灵魂会去哪里呢?每个灵魂不就按自己的专注去到相同的类那里吗?”

“很清楚,”刻贝斯说,“怎么不是呢?”

[a10]“其中最幸福的人去了最好的地方,”苏格拉底说,“这些人曾致力于村社的和城邦的[82b]德性,也就是所谓的节制和正义,这些产生于习惯和训练[专注],并不带有热爱智慧和心智。”

“这些人何以最为幸福呢?”

[b5]“因为,看来啊,这样的人重新抵达了一种城邦的和驯良的族类,或许即蜜蜂或马蜂或蚂蚁的族类,甚或重新去到世人族,从这类人中会生出中庸之士。”

“好像是的。”

[b10]“那些不曾热爱过智慧,离开身体时并未完全[82c]洁净的灵魂,要去到诸神族那里就不合神法,除非是热爱学问的人。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友伴西米阿斯和刻贝斯啊,热爱智慧之人才正确地远离所有基于身体的欲望。他们坚韧不拔,不让自己屈服于这些欲望,[c5]不是因为畏惧倾家荡产、畏惧贫穷,像多数人和贪钱财的人那样;他们远离基于身体的欲望,也不是因为畏惧由于窘迫而名声不好、没有脸面,像那些恋权力和好名誉的人那样。”

“毕竟,这与他们不相配,苏格拉底。”刻贝斯说。

[82d]“当然不相配,凭宙斯,”苏格拉底说,“所以嘛,刻贝斯,具有这种品质的这些人只专注自己的灵魂,不会为了形塑身体而生活。于是,他们[对那些人]说再见,因为他们走的旅程与那些并不知道自己的灵魂要去哪儿的人不同。[d5]他们自己深信,不可做任何与热爱智慧相反的事情,不可做与因热爱智慧而解脱和洁净自身相反的事情,于是,他们转向热爱智慧,跟随热爱智慧的引导。”

“如何做到的呢,苏格拉底?”

“我就来说说吧,”苏格拉底说,“热爱学问的人认识到,[82e]当对智慧的热爱获取自己的灵魂时,灵魂还完全被绑在身体中,与身体紧紧粘在一起,必然像通过牢房那样通过身体来考察存在的东西,而非自体自根,在种种无学识中打[e5]滚,而且看到,由于欲望才会有牢房,以至于囚徒自己往往是[83a]囚禁的帮手——这就是我现在所说的,热爱学问的人认识到,当热爱智慧获取灵魂时,灵魂的情形就是这样。于是,热爱智慧便温和地勉励灵魂,试图解脱灵魂,并向灵魂表明,凭眼睛所看到的都是十足的欺骗,[a5]凭耳朵听见的以及凭其他感觉来感觉到的都是十足的欺骗,劝说灵魂从这些感觉中退出来,除非万不得已才使用这些感觉。[热爱智慧]建议灵魂收拾起自己、聚集起自己,除了信任[83b]自身,信任灵魂自体自根地思想到的存在物的自体自根,[别的]什么都不要信任。对于靠其他方式考察到的东西,一会儿一个样的东西,统统不可信以为真实。这样一些东西不过是可感觉到的东西、看得见的东西,而灵魂本身看见的是靠心智才能把握的东西,是不可见的东西。

[b5]“从此,真正热爱智慧者的灵魂相信,自己绝不可抵触解脱身体。于是,灵魂便尽其所能远离快乐、欲望、痛苦和畏惧,并理性地思考到,一旦某人强烈地经受或快乐或畏惧或痛苦或欲望,他所经受的就不仅是这样一种性质的恶——[83c]他以为的要么因病倒、要么因耗费欲望而来的那种恶,而且是所有恶中最大、最极端的那种恶——他经受着这个恶,却无法理性地思考这个恶本身。”

“这是什么恶啊,苏格拉底?”刻贝斯说。

[c5]“每个世人的灵魂一旦在某种事情上强烈地经受或快乐或痛苦的情感,必然马上就会把经常经受的这个东西视为最明显不过、最真实不过的东西,尽管情形并非如此。其实,这些往往不过是看得见的东西而已,不是吗?”

“当然是。”

[83d]“在这种情况下,灵魂往往岂不就被身体绑住啦?”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每一种快乐和痛苦都有如用一根钉子把灵魂钉到[d5]身体上,而且钉牢,把灵魂搞成身体形相,无论身体说什么东西真实,灵魂就以为这些东西真实。毕竟,由于灵魂与身体有了相同的意见,为相同的东西欣喜,在我看来,灵魂必然变得与身体有相同的生活方式和相同的吃喝。这样一来,灵魂就不可能洁净地去到冥府,而总是[d10]沾满身体而去。所以,灵魂很快会再落入[83e]另一个身体,像一颗种子一样扎根。由于这些,灵魂就没份儿与神样的、洁净的、单一形相的东西一同生存。”

“苏格拉底啊,你说得再真实不过啦。”刻贝斯说。

[e5]“正是由于这些,正义地热爱学问的人守规矩、勇敢,但[他们这样]并非是由于多数人所说的那些理由——或者你会认为不是这样?”

[84a]“我当然不会[认为不是这样]。”

“肯定不会[是那些理由]! 毋宁说,一个热爱智慧的男子的灵魂恐怕就会这样理性思考,并且恐怕不会认为,尽管热爱智慧应该让灵魂[从身体]解脱出来,但灵魂一旦解脱[身体]之后,应该再把自己交还给快乐和痛苦,[a5]把自己重新绑在上面,相反地做佩涅洛佩手中的那架织布机[所作的]无休无止的劳作。[77] 毋宁说,这些解脱为这个灵魂铺设出宁静,使之能够跟随理性思考,并总是在理性思考中生存,观看真实的东西、神样的东西、非意见性的东西,[84b]用这些东西来养育自己。[这个灵魂]会认为,自己只要活着就必须如此生活,终了之后,就去到[与自己]同族的东西——[与自己]性质相同的东西那里,脱离种种世人的恶。既然灵魂由这样的东西来养育,既然灵魂致力于这些东西,[b5]西米阿斯以及刻贝斯啊,就绝不会有让灵魂畏惧的可怕事情,即自己离开身体时会被撕碎,被风吹散,飘飞而去,化为乌有。”

[84c]苏格拉底说完这番话后,出现了一阵寂静,而且持续了好长时间,仿佛苏格拉底让人看到他本人沉浸到所说的这番说法中去了——我们中的大多数也如此。不过,刻贝斯和西米阿斯相互交谈了几句。[c5]苏格拉底看见他们这样便问:“怎么?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这些说得有[什么]不足啊?”他说,“毕竟,如果有人想要彻底地把这说的东西过一遍,难免会有许多疑惑和异议。如果你们想要探讨点儿别的什么,我没的说;但如果你们对这些有什么疑惑不解,如果你们觉得在某个方面[84d]还有更好的可说,就别犹豫吧,自己说出来并过一遍,而且,如果你们认为还是与我一起所获更丰,就得把我再一起带上。”

于是,西米阿斯就说:“我嘛,苏格拉底啊,我的确要对你说[d5]实话。其实,我们俩老早就各有困惑,一个推一个要对方去问[你],因为都有热望要听你回答,但又怕给你带来烦忧,让你不愉快,毕竟,你眼下正当不幸。”

听了这话,苏格拉底和蔼地笑了笑,并说道:“哎哟,[84e]西米阿斯哎! 我一直在费力地劝说别的世人信服,我可没把自己眼下的偶然看作不幸,可我居然连你们俩都没能劝服,你们反倒畏惧我的心境现在会比在以前的生活中更烦躁不安。看来啊,[e5]我让你们觉得,我的先知术比那些天鹅还差。当天鹅感到自己必须死的时候,它们就歌唱,尽管在[85a]早前的时间也歌唱,但这时它们拼命地歌唱、最美地歌唱——[它们]欣喜啊,因为它们想要前往那位大神[78]那儿,它们是他的侍奉者啊。

“可世人呢,由于自己畏惧死,就编出关于天鹅的谎话,说它们哀哭[a5]死亡,出于痛苦而念唱经歌。世人没有理性思考一下,鸟儿因饥饿或寒冷或其他什么苦痛而感到痛苦时从不歌唱,即便夜莺、燕子、戴胜也不,虽然据说它们因痛苦而歌唱哀婉的东西。[79] 在我看来,这些鸟儿不会[85b]歌唱痛苦的东西,天鹅也不会。毋宁说,我认为,天鹅既然属于阿波罗,它们就是先知;而且,由于预先看到冥府中的好东西,它们才歌唱,为那个与先前时间中的时日截然不同的时日喜悦不已。而我呢,我认为自己[b5]是与天鹅一样的仆人,献祭同一位神,我也从这位主子那里得到先知术,而且不比天鹅差,我解脱生命的时候,一点儿不比它们更感到哀伤。

“因此,要是你们愿意的话,你们尽管说、尽管问吧,只要雅典的十一人官允许就行。”

[b10]“你说得多美啊,”西米阿斯说,“那么,我就来对你说说[85c]我的困惑,然后再轮到这儿这位[刻贝斯]说,[他]在哪些方面不接受刚才所说的。毕竟,我觉得,苏格拉底啊,关于这样一些事情,对你恐怕同样如此,那就是:在有生之年要认识到真相,要么不可能,要么极为困难。

“再说,关于这些事情所说过的那些,必须[c5 ]得用种种方式去盘诘,谁若没有从方方面面去探究直到精疲力尽就先离开,就简直是没骨气的男子。毕竟,关于这些事情本身,至少必须做成其中一件:搞懂或找出事情的究竟,如果这个没有可能,就至少得[85d]采纳世人的说法中最好、最难以辩驳的那个说法,坐在上面犹如坐在一条舢板上去航行,冒险穿越生命,除非能够更稳当、更为保险地坐在一条更为牢靠的筏子——亦即某个神样的[d5]说法——上面去穿越生命航行。[80]

“所以,眼下就我来说,我只好厚着脸皮提出问题,既然你也说我应该问。若我现在不说我觉得要说的东西,只怕很久以后我会责备我自己。毕竟,我觉得,苏格拉底啊,当我考察[你]说过的这些时,无论对我自己还是对这儿的这位[刻贝斯],[你]所说的就显得远不[d10]够充分。”

[85e]于是苏格拉底说:“友伴啊,兴许你[对我的说法]的看法是真实的。那么你说说看,哪方面说得不够充分。”

“我觉得是在这方面,”西米阿斯说,“亦即兴许有人会用这同样的说法来说谐音、里拉琴和琴弦:[e5]在一张调好音的里拉琴上,谐音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没有身体,整个儿很美,而且[86a]富有神样。但是,里拉琴自身以及琴弦却是身体,具有身体形相,聚在一起,系于大地,属于必死的一族。那么,一旦有人打碎里拉琴或者割断和扯断琴弦,[a5]他还能坚持像你所说的这个同样的说法吗,即这个谐音必然仍然存在,不会消亡?毕竟,既然琴弦具有必死的形相,如果琴弦一旦被扯断,里拉琴恐怕不会有任何法子仍然存在吧。而且,[86b]即便谐音与神样的东西和不死的东西一同生长并同属一类,[也会随之]消亡,甚至比必死的东西更早消亡。

“当然,那人兴许会说,谐音必然还在某个地方继续存在,而那些个木材和琴弦将先行腐烂,甚至在谐音经受什么之前就先腐烂。[b5]可是,苏格拉底,我会认为,你自己恐怕也已经在心里想到:我们会把灵魂设想为就是这样的东西,那就是,当我们的身体绷紧起来,由热冷干湿以及某些这样的东西聚合起来,我们的灵魂仿佛就是[86c]这样一些东西本身的混合。而且,一旦这些东西美好地、合度地相互混合起来,就是一种谐音。换言之,如果灵魂恰巧是某种谐音,那么很清楚,一旦身体由于疾病和其他种种恶而不合度地要么松弛要么绷紧,[c5]灵魂必然马上随之消亡,即便灵魂富有神样也罢——就像即便谐音在音响中、在艺匠们的所有作品中富有神样也罢,而所有身体的遗骸则会留下很长一段时间,[86d]直到被火化或腐烂。

“看看吧,如果有人主张,既然灵魂是身体上的这些东西的融合,灵魂在所谓的死亡之中会首先消亡,针对这样一番说法,我们该说什么。”

[d5]苏格拉底像惯常那样扫视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西米阿斯啊,你当然说得对,”他说,“你们中不是有人比我更有办法吗,为什么不回答?他毕竟显得不赖啊,确实逮着个说法。不过,我认为,[86e]我们在答复他之前,必须先听听刻贝斯对我的这番说法会提出什么指控,以便我们能够在这段时间商量一下该说什么。听了之后,如果他们看起来唱得合调,我们就同意他们,如果唱得不合调,我们再来[e5]为这番说法辩护。”

“好吧,刻贝斯,”苏格拉底说,“说说看,让你感到不安的究竟是什么。”

“那我就来说说吧,”刻贝斯说,“毕竟,在我看来,说法仍然显得在同一点上,即我们在先前曾说过的东西中[87a]已经提出过的同一异议上。毕竟,我们的灵魂曾经存在,而且在进入这个身体形相之前就存在,我并没有悔棋,这番说法已经非常之漂亮——除非说它有些累赘——非常之充分地得到了证明。至于说我们死后灵魂仍然在某个地方存在,[a5]我就不觉得是这样。但要说灵魂不比身体更持久、更经久,我则不同意西米阿斯的反驳,毕竟,在我看来,灵魂和身体在所有这些方面都有太多差异。你的这个说法兴许会说,既然你已经看见,世人死后那个[87b]更为脆弱的东西仍然还在,为什么你还不信任呢?难道你不觉得,必然会有更经久的东西,即便在这样一段时间内也安然保持着存在?那好,你就来考虑一下这个说法吧,看看我是否会说点儿什么。

“看来,我像西米阿斯一样,也需要某种比喻。[b5]毕竟,我觉得,其实这与有人就人世中一个已死的年老织工所说的一番说法说的是相同的东西:这世人没死,仍安然地在某个地方,对此可以拿出那件外套作为证据——他本人织就而且亲自穿过的外套还安然地在,没有消灭。要是有谁[87c]不相信这人,他就会问:究竟哪类东西更经久,是一个世人这类,还是一件在使用和披着的外套这类?那人肯定会回答:世人这类[c5]经久得多呀。而且他会以为,这已经表明:既然更少经久性质的东西也不会消亡,世人当然更为安然地在。可是,我认为,西米阿斯,情形并不是这么回事呀。毕竟,你考虑一下我说的吧。[81] 谁都会承认,这样说的人其实说的是蠢话。因为,这个织工织就过并且也穿破过许多这样的外套,尽管他比这许[87d]多的外套更晚消灭,但我认为,他毕竟比最后一件外套更早消灭。然而,这世人绝不比一件外套更差、更脆弱。我认为,灵魂与身体的关系用得上这同一个比喻。谁要就此说,[d5]灵魂更为经久,身体更脆弱、更少经长性质,在我看来,兴许才显得说得贴切。

“不过,他兴许会进一步说,每一个灵魂都穿破过许多身体,尤其是如果这个灵魂活的年岁够多的话。毕竟,倘若身体流逝和消灭,而世人还活着,[87e]灵魂又总是在重新织就穿破的东西,那么可以肯定,灵魂消灭之时,必然碰巧穿着最后织就的东西,且仅仅比这件东西更早消亡而已。灵魂消亡的那一刻,身体马上显露出其脆弱[e5]天性,迅速腐烂、消灭。所以,这样一种说法并不值得有信心去信赖,即[88a]我们死后,我们的灵魂仍在某个地方。毕竟,即便有人愿意同意这个人所说的远不止于你所说的那些,向他认可:我们的灵魂不仅在我们出生之前的时间就已经存在,而且没有什么会阻止我们[a5]的某些个灵魂在我们死后仍然存在和将会存在,并还将多次出生和再死——因为灵魂本身在天性上如此持久,足以支撑这个灵魂的多次出生——即便有人会认可这一点,也绝不等于同意,灵魂在这许多次出生中不会耗尽自身,不会在这许多次死的[a10]某一次死时终了,完全彻底地消灭。

“何况,这人[88b]兴许还会说,这个死、这个给灵魂带来灭亡的与身体分离,谁都没看见过——因为我们中没谁有可能感知到这个死。倘若这个就是如此情形,任何一个有信心走向死亡的人都无非是没脑筋地有信心,[b5]除非他能够证明,灵魂完全彻底地不死和不灭。如果不能[证明这一点],那么,任何一个想到自己将会死去的人必然总会畏惧,自己的灵魂在与身体离散的那一眼下时刻会完全彻底地消灭。”

[88c]我们当时听到他们说这些,所有人心里都乱糟糟的不好受,后来我们相互说到这事时仍然如此,因为,先前的说法已经有力地说服了我们,现在,他们又显得让我们不安起来——不仅是[他们]先前说过的那些话,[c5]甚至还有那些后来要说的话,把我们拋入没信靠[的怀疑境地]。没准我们谁都没能力做出判断,或者这些事情本身就不可信。

诸神啊,斐多,我实在能体谅你们。毕竟,我本人现在听你说这些,也不禁[88d]对我自己[在心里]这样说:“我们往后还能相信什么说法啊?苏格拉底说的说法非常有说服力,现在也陷入不可信了!”

我们的灵魂就是某种谐音,这个说法曾神奇地攫住我,[d5]就像你所说的东西提醒我,我自己直到现在都一直对这些[灵魂不死的]事情感到笃定。可是,我确实需要重新从头寻找另外某个说法来说服自己[相信],人死时灵魂并不一起死。你说说,凭宙斯,苏格拉底当时是怎样寻求这个说法的?[88e]你说你们当时明显变得有点儿心烦意乱,苏格拉底也这样还是没有,而是平心静气地声援这个说法?他当时声援得充分还是不足?所有这些都尽可能清楚地对我们说说。

其实啊,厄喀克拉忒斯,我过去常常对[e5]苏格拉底感到惊奇,可我再没有比这次在他身边时更叹服他。[89a]他定会有什么要说,这恐怕倒一点儿不稀罕。我实在对他感到惊奇,首先因为,他接纳年轻人的说法时,快乐、宽厚、带着赞赏;然后,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些话让我们感受到什么;[a5]然后,他很好地救治我们,重整和唤起已经溃逃和被打趴的我们,激励我们跟随,一同思考这番说法。

怎样[一起思考的]呢?

我会讲的。当时我碰巧就坐在他右边[89b]靠近卧榻的某个矮东西上,他比我高出许多。他抚摸着我的头,攥住我颈后的头发——他习惯这样,一有机会就玩我的头发——“明儿早上,”他说,[b5]“斐多啊,恐怕你就要剃掉这些美发咯。”[82]

“好像是这样,苏格拉底。”我说。

“不会的,如果你被我说服的话。”

“那又会是怎样呢?”我说。

“就今天,”苏格拉底说,“如果我们的说法完了,如果[b10]我们不能让这说法回生,我就剃掉我的头发,你也剃掉你的这些头发。[89c]如果我是你,如果这说法从我这里逃离,我恐怕就会像阿尔戈斯人那样发个誓,[83]我要回战西米阿斯和刻贝斯的说法,得胜之前绝不剃掉头发。”

[c5]“可是,”我说,“要对付两个,据说连赫拉克勒斯也不行啊!”

“哪里啊,叫上我做伊奥劳斯[84]呗,”苏格拉底说,“只要天还亮着。”[85]

“我这会儿就叫上你,”我说,“不过,我可不是赫拉克勒斯呀,而是伊奥劳斯。”

[c10]“这倒无所谓,”苏格拉底说,“不过,我们首先得提防我们遭受某种经历。”

“什么样的经历?”我说。

[89d]“我们别成了厌倦说法的人[86],”苏格拉底说,“就像成了厌倦世人的人。”他说,“因为,一个人若厌倦说法,就没可能有比这算得上经历更大的恶了。厌倦说法和厌倦世人如出一辙。毕竟,一个人的厌倦[d5]世人是这样给自己套上的:缺乏技艺地极为信赖某人,完完全全相信这人真实、健全、可信靠,但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人既拙劣又不可信靠,而且一次又一次这样。倘若有人常常经历这种情形,尤其是在那些他以为[89e]最亲密、最要好的人身上经历到这种情形,他就会最终因经常受打击而厌倦所有人,以为天底下没一个健全的人。你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出现的这种情况?”

“当然感觉到。”我说。

[e5]“这难道不是出丑?”苏格拉底说,“而且,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试图不凭关于人世的技艺就与世人深交,不是很明显吗?毕竟,倘若他多少曾凭靠技艺与世人深交,他兴许就会[90a]认为,情形其实是这样:有益的人和拙劣的人各自都是极少数,居间的人则是大多数。”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我说。

“是这样,”苏格拉底说,“就像关于极小和极大的东西。[a5]难道你不认为,没有比找到极大或极小的东西更为难得的吗,无论世人也好、狗也好或其他不管什么也好?或者找到极快或极慢、奇丑或奇美、特白或特黑的?难道你没感觉到,所有这些东西中的那些极端之极的东西都难得,是少数,而居间的东西则丰足,是多数?”

[a10]“当然感觉得到。”我说。

[90b]“难道你不认为,”苏格拉底说,“倘若让拙劣之人比赛,那么,在那里显出第一的也非常之少?”

“好像是。”我说。

“的确好像是,”苏格拉底说,“但在这个方面,种种说法[b5]因人而异——我不过在跟随你眼下的引导而已,可我指的是那个方面,即有人并没有关于这些说法的技艺,却相信某个说法是真实的,没过多久,这说法在他看来又是虚假的,仿佛一会儿真实,一会儿又不真实。如此情形一再出现在一个又一个说法上——那些[90c]把日子用来好辩的人尤其如此,[87]你知道,他们到头来都认为自己成了最智慧的人,唯有他们才透彻领悟到,无论实际的事情还是说法,都绝对既没有健全的东西也没有牢靠的东西,万事万物简直就像[c5]欧里珀斯[88]水流那样,一上一下翻转,无一刻不变动不居。”

“当然,”我说,“你说的是真实。”

“这种遭遇岂不会很悲惨吗,斐多,”苏格拉底说,“如果的确存在某个既真实又牢靠的说法,而且[人们]能够[90d]透彻领悟它,有人却由于接触过看起来一时真实、一时又不真实的这样一些个说法,既不归咎于自身,也不归咎于自己不学无术,最终因痛苦不堪而喜欢把原因从[d5]自己身上推给那些说法,从此厌倦说法,对说法骂骂咧咧地度过余生,被剥夺了关于事物的真实及其知识?”

“是啊,凭宙斯,”我说,“明显很悲惨。”

“因此,”苏格拉底说,“首先,我们得提防,不可[90e]让这种想法靠近灵魂,以为任何说法恐怕都不健全,而是宁肯认为我们自己还不够健全,必须得拿出勇气热衷于让自己健全起来——你以及其他人是为了整个以后的生活,我则是[91a]为了自己的死。因为我觉得,在涉及死这件事情上,我眼下恐怕不是在热爱智慧,而是在热爱胜利,就像那些完全没受过教育的人似的。这些人一旦就什么事情论争起来,他们关切的不是究竟怎样才论争出个说法来,[a5]而是热衷于如何让在场的人以为,他们自己树立起了什么。

“不过,在我看来,眼下我和这些人仅仅在这样一点上有所不同:我并不热衷于让在场的人以为我说的东西是真实——除非这是附带的结果,而是热衷于尤其让我自己以为情形如此。[91b]毕竟,亲爱的友伴,我在理性地计算——你看看我多贪心——如果我说的碰巧是真实,我自己就会美美地被它说服。即便对于一个终了的人来说什么都不会再有了,我也不会哭哭啼啼让在场的人在我死之前的整个[b5]这段时间心情不快。我的这种愚钝兴许不会持续到底,毕竟,它是一种坏东西[恶],要不了多久它就会消灭啦。我已经准备好,”苏格拉底说,“西米阿斯还有刻贝斯,我就这样走向这个[灵魂不死的]说法。

“当然,要是你们听我[91c]劝,你们就少考虑苏格拉底,更多考虑真实。如果我让你们觉得我说的是真实,你们就应该同意,如果觉得不是,你们就应该用种种说法扳回来。不过你们得提防,我可不会热衷于既欺骗自己又欺骗你们,[c5]像蜜蜂那样留下一根刺便一走了之。

“我们得上路了,”苏格拉底说,“首先,你们得提醒我一下你们所说的,以免我显得回忆不起来。按我的看法,西米阿斯不信任而且畏惧是由于,虽然灵魂比身体更神样、[91d]更美,仍然会先于身体消亡,因为灵魂具有谐音的形相。而刻贝斯呢,在我看来,虽然[你]同意我的这个说法,即灵魂比身体持久得多,但[你认为]对每个人来说,并不清楚的是,灵魂虽然往往穿[d5]破许多身体,但一旦离开最后一个身体,灵魂本身是否不会消灭;而且,这个本身才是死,即灵魂消灭,至于身体嘛,则从未停止一直在消灭。那么,除了这些之外,西米阿斯和刻贝斯,还有别的什么我们必须考虑吗?”

[91e]他们两人一致同意,就这些了。

“那么,”苏格拉底说,“你们不接受先前的所有说法,还是接受一些,不接受一些?”

“接受一些,”他们俩说,“不接受一些。”

[e5]“那么,”苏格拉底说,“关于我们说的那个说法,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即求知就是回忆,而且,既然情形如此,我们的灵魂必然已经在这或那的哪个地方存在,[92a]就在穿上身体之前?”

“我嘛,”刻贝斯说,“当时我就被这个说法本身说服啦,连自己也觉得惊奇,而且现在仍然坚持没的说。”

“当然,”西米阿斯说,“我本人也如此。[a5]关于这个说法,要是我觉得还会有别的什么说法的话,我才会奇怪呢。”

于是苏格拉底说:“那么,忒拜客人啊,[89]倘若[你的]这样一种意见仍然原封不动,即谐音是复合的事物,而灵魂是某种谐音,由绷紧在身体上的琴弦组合而成,你就必然得改变看法咯。毕竟,你恐怕不至于会接受[92b]你自己的这个说法吧,即在那些肯定由此才组合出谐音的东西存在之前,谐音就已经存在。你会接受吗?”

“的确不会接受,苏格拉底。”西米阿斯说。

“那么,当你说,”苏格拉底说,“灵魂在进入世人的形相和身体之前就已存在,[b5]而灵魂存在时却是由尚不存在的东西组合而成的,你注意到你所说的这些对你会得出什么吗?毕竟,谐音在你那里并非你仿制的这样一种东西。毋宁说,一架里拉琴及其琴弦和[92c]音响在尚未是谐音时就出生了,在所有这些东西中,谐音最后配置而成,也最先消亡。因此,这样一个说法在你怎么会与你的那个[关于灵魂的]说法唱一个调呢?”

“的确没法唱一个调。”西米阿斯说。

[c5]“而且,”苏格拉底说,“如果有别的什么合调的说法,也会适合关于谐音的说法。”

“当然会适合。”西米阿斯说。

“因此你会发现,这一个说法并不合调。”苏格拉底说,“那么,这样两个说法你会拈选哪个:拈选求知即回忆,还是拈选灵魂即[c10]谐音?”

“当然拈选前面那个,苏格拉底,”西米阿斯说,“不管怎么说,这后一个说法[92d]在我看来生得缺乏证明,看起来是那么回事,表面好听,正因为如此,才会让多数世人觉得是那么回事。可我同样知道,那些把证明搞得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说法,都是些个骗子,倘若不谨防它们,八成[d5]会上当受骗,在几何学中和别的所有事情上都如此。

“当然,回忆和求知的说法,是由一个值得接受的假设确立起来的。也就是说,我们的灵魂已经在某个地方如此存在,而且在进入身体之前就存在,恰如所是本身存在,它有一个别名叫做‘此在’。[92e]而我呢,对于这个所是,就像我说服我自己那样,已经充分而且正确地接受下来。由于这些,对我来说,看来必然既不能接受我自己也不能接受别人说灵魂即谐音。”

“不过,西米阿斯啊,从[下面]这一方面来看又会怎样呢?”苏格拉底说,“在你看来,谐音或别的[93a]某个组合物究竟属于组合物由此组合而成的那个情形,还是别的什么情形?”

“当然不会是别的情形。”

“而且,如我认为的那样,除了凭靠[由此组合而成的]那些东西兴许会做或会经受什么外,[a5]谐音不会做什么或者经受什么吧?”

西米阿斯同意。

“所以,谐音并不引领那些它由此兴许才组合而成的东西,而是跟随那些东西吧?”

西米阿斯也同意。

“所以,情形就必定远非谐音在相反地运动或者相反地发出音响,或者做任何别的与自己的各部分相反的事情。”

[a10]“当然远非如此。”西米阿斯说。

“然后是什么呢?每个谐音生来不就是如此被调成那样的谐音吗?”

“我没懂。”西米阿斯说。

“谐音难道不是调得越多、越满,”苏格拉底说,[93b]“只要允许出现这种情况,谐音就会越多、越满,如果被调得越少、越差,谐音就越少、越差?”

“当然是。”

“那么,灵魂是这种情形吗?一个灵魂也这样哪怕最小[b5]程度地比另一个灵魂更多、更满,或者更少、更差,灵魂这个东西本身会是这样吗?”

“无论如何不会。”西米阿斯说。

“可是,”苏格拉底说,“凭宙斯,据说这个灵魂既有心智、有德性,又好,而那个灵魂既愚钝﹑缺德,[93c]又坏,这些说得真实吗?”

“当然说得真实啊。”

“那么,那些假定灵魂即谐音的人中的某人会说,灵魂中存在的这些东西——德性和[c5]劣性——是什么呢?未必是别的某种谐音和不谐音?这一个灵魂已经被调音,是好的灵魂,在本身就是谐音的自身中有别的谐音,而另一个灵魂本身则是不谐音,自身中并没有别的谐音?”

“我嘛,我倒不会这么说,”西米阿斯说,“不过,显然[c10]那个假设灵魂即谐音的人恐怕会这么说。”

[93d]“可是,先前已经同意过,”苏格拉底说,“一个灵魂比另一个灵魂既不更多也不更少地是灵魂啊?这等于约定,一个谐音比另一个谐音既不更多更满也不更少更差地是谐音,难道不是吗?”

[d5]“当然咯。”

“一个谐音既不更多也不更少,就是已经被调得既不更多也不更少,是这样吗?”

“是这样。”

“被调得既不更多也不更少的谐音,就会更满[d10]或更差地分有谐音,抑或相等地分有谐音?”

“相等地。”

“那么,一个灵魂不也是这样?既然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既不更多也不更少地[93e]就是这个[灵魂]本身,灵魂就既没有被调得更多,也没有被调得更少?”

“正是如此。”

“既然灵魂是这样经历过来的,灵魂恐怕就不会更多地分有不谐音,也不会[e5]更多地分有谐音?”

“当然不会。”

“再说,既然灵魂是这样经历过来的,一个灵魂恐怕就并不比另一个灵魂更多分有劣性或德性,如果劣性就是不谐音,德性就是谐音的话?”

[e10]“不会更多分有。”

[94a]“不仅如此,西米阿斯啊,按照正确的说法,如果灵魂是谐音,就没有一个灵魂会分有劣性。毕竟,如果一个谐音明显完满地是谐音这个东西本身,恐怕就绝不会分有不谐音。”

[a5]“当然不会。”

“而且,既然灵魂完满地是灵魂,也就不会分有劣性?”

“从前面已经说过的来看,怎么会呢?”

“所以,依这样一个说法,对我们来说,如果灵魂生来就一样地是灵魂这个东西本身,所有活的东西的[a10]灵魂都将会是一样地好。”

“至少我觉得如此,苏格拉底。”西米阿斯说。

“那么,”苏格拉底说,“要是这个说法会经历这番结论,[94b]如果灵魂即谐音这个假定正确,你觉得这样说美吗?”

“一点儿都不觉得[美]。”西米阿斯说。

“然后呢?”苏格拉底说,“除了灵魂——尤其明智的灵魂,你会说[b5]有别的什么会统领世人身上的所有东西吗?”

“我才不会呢。”

“灵魂服从还是抵制身体上的感受?我说的是这类事情,比如身体又热又渴时,灵魂会拽身体去相反的地方不让喝,[b10]身体饿时,灵魂会拽住不让吃吗?我们不是看到,[94c]在别的事情上,灵魂抵制身体感受的情形成千上万,不是吗?”

“当然啊。”

“我们先前不是同意过,如果存在谐音,谐音就绝不会唱与这些出自恰好是谐音的东西相反的音调——无论谐音绷紧、[c5]松开、弹拨,还是经历其他无论什么感受,而是跟随这些东西,从不领导?”

“我们同意过,”西米阿斯说,“怎么会没有呢?”

“然后呢?现在,灵魂对我们显得不就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吗?[c10]灵魂领导所有那些某人会说灵魂的存在所出自的东西,[94d]而且几乎整个一生都在抵制那些东西,以种种方式主宰它们,对有些更严厉地施予惩罚——甚至带有痛苦,比如以健身术和医术来惩罚,对有些则较为平和地惩罚,与欲望、[d5]冲动、畏惧交谈有时用威胁有时用告诫,仿佛一个陌生人对待一件陌生的事情,不是吗?就像荷马在《奥德赛》中所做的那样——他在那里说奥德修斯‘捶着胸口,用言辞斥责[自己的]心:[94e]你得顶住,心啊! 狗娘养的东西,那次你也曾顶住过啊’。[90] 难道你会认为,荷马作这些诗句时所想的是,灵魂是谐音,是受身体的遭际引导的那类东西,而非[想的]是灵魂引导和主宰身体遭际的那类东西,因为[e5]灵魂是某种比谐音要神样得多的事情?”

“凭宙斯,苏格拉底,起码我觉得[荷马]不会[这样想]。”

“所以啊,最优秀的西米阿斯,对我们来说,要说灵魂是某种[95a]谐音,就绝对说得不对。毕竟,那样的话,看来我们就会既没有同意神样的诗人荷马,也没有同意我们自己。”

“的确如此。”西米阿斯说。

“好吧,”苏格拉底说,“对我们来说,看来啊,忒拜的哈尔摩尼亚[女神][91]的说法[a5]已经或多或少变得和善啦。可是,卡德摩斯的说法又怎样呢,刻贝斯,”苏格拉底说,“我们该如何让他变得和善起来,该用什么说法?”

“我觉得你会有办法的,”刻贝斯说,“不管怎么说,在我看来,你针对谐音的这样一番说法说得出人意料地神奇。毕竟,西米阿斯说出他的困惑时,我非常吃[95b]惊,[担心]是否有谁能够对付得了他的说法。因此,当哈尔摩尼亚一下子没顶住你的说法的第一轮攻击时,我觉得太稀罕啦。所以,如果这个卡德摩斯的说法也会有这番遭遇,我不会感到惊讶。”

[b5]“好小子,”苏格拉底说,“别说大话,免得有人用妒意的魔力搞垮我们将要想到的说法。不过,神会操心这些事情的,至于我们嘛,不妨荷马式地逼近[卡德摩斯],让我们试试看,你是否的确说了点儿什么。你探究的首要之点是:你指望我们的灵魂被证明[95c]既不灭也不死——[这样的话]一个热爱智慧的男子如果考虑到死的时候,就会有信心,相信一旦死后在那边将会过得好,这截然不同于他以另一种生活方式来完成生命,[因为]他不会对没脑筋的、愚蠢的信心有信心。即便[我们已经]表[c5]明灵魂是某种持久的东西,有神样的形相,而且在我们成为世人以前就先已存在,你说,所有这些说法仍然无济于事,并未揭示灵魂不死,仅仅揭示了灵魂是经久得多的东西,在一个无法设想的很长时间之前就已经在某处存在,知道而且经历过许多事情。可是,灵魂毕竟[95d]压根儿就不是不死的,毋宁说,灵魂走进世人的身体,这本身就是灵魂毁灭的开始,灵魂在身体中就像在害病。灵魂经受着苦楚,度过这样的一生,最终在所谓的死中消亡。无论灵魂一次还是[d5]多次进入身体,你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反正我们对每一次都感到畏惧。毕竟,除非是没脑筋的,任何人都难免会感到畏惧,只要他对灵魂何以不死既不知道也不能[95e]给出一个说法。

“我认为,刻贝斯,你所说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些吧。我故意反复把握,免得有什么从我们这里溜走,要是你愿意的话,[这会儿]添加或者去掉点儿什么都行。”

于是刻贝斯说:“我嘛,眼下[95e]既没有我需要去掉的,也没有我需要添加的,我说的就这些。”

苏格拉底凝神良久,自个儿在思索着什么,然后才说道:“你探究的可不是低俗的事情啊,刻贝斯。毕竟,关于生存与消亡的原因,必须整个儿仔细[96a]讨论。要是你愿意听,我不妨对你说说我自己的经历。如果我所说的其中有什么显得对你有用,你就不妨用来说服你所说的那些说法。”

[a5]“那还用说,我当然愿意[听]。”刻贝斯说。

“那就听我道来。[92] 刻贝斯啊,我年轻的时候就好奇地欲求那种智慧——他们叫做‘探究自然’。毕竟,当时在我看来,这种智慧牛得很:知道每一事物的原因,即每一事物[a10]何以产生,何以消亡,何以存在。我常常[96b]辗转反侧,首先思考的是这样一些事情:要是让热和冷发酵,会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活的东西就滋生出组织了吗?我们明智地思考靠的是血液呢,还是靠空气或者火?或者[b5]根本不是这些东西,而是脑子才产生出那些听啊、看啊﹑嗅啊的感觉,从这些感觉中则产生出记忆和意见,当记忆和意见平静下来,才由记忆和意见产生出知识?

[96c]“我转而思索这些东西的消亡,以及那些涉及天上和地上的东西的经历,最终我认为自己对这样一种考察并无天赋,简直就是一无是处。证据嘛,我会对你说,很充分。毕竟,我以前曾清清楚楚地[c5]懂得某些东西,至少在我自己和别人看来如此,可由于这样探究来探究去,我简直让自己成了瞎子,因为,我以前曾相信已经知道的东西——[比如]世人[从小]长大所凭靠的那些东西——也还给先生啦。我以前以为,每个人都清楚,靠吃和喝[人才长大]。[96d]毕竟,只有通过进食,躯体才会凭躯体生长起来,骨骼才会凭骨骼生长起来。按照这同一个说法,躯体和骨骼的每一其他所属部分才会凭靠每一部分生长起来。于是,少的东西后来堆得成了多的东西,[d5]矮的世人变成高的世人。我当时就这样认为,你不觉得这恰切吗?”

“起码我觉得恰切。”刻贝斯说。

“然后你再思考一下这个:我当时以为,这足以让我觉得,一个高的世人站在一个矮的世人旁边,他就显得高[96e]出恰恰一个头本身,而且马比马也如此。比这些更显而易见的是,在我看来,十比八多,是因为八加上了二,而二肘尺比一肘尺更长,是因为比它长[自身]一半。”

[e5]“那么现在呢,”刻贝斯说,“你觉得它们又是什么呢?”

“凭宙斯,”苏格拉底说,“远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啦——我原来以为,我已经知道这些事情的原因,可我现在甚至不能让自己承认,谁要是把一加上一,那么这个一和那个被加的一就成了二,或者这个被加的一和那个被[97a]拿去加的一由于这一个与另一个的相加就成了二。毕竟,我惊讶的是,当它们两个中的其中每一个相互分开时,每个都是一,这一双并不就是二,但当它们相互结交,这被确立起来的相互靠近的两个一的[a5]相交本身,居然就成了二得以生成的原因。而且,要是有人反过来把一分开,我也不能说服自己,这个分开就成了二得以生成的原因。毕竟,[97b]这个原因会变得与当时那个二得以生成的原因相反。因为,当时是某人把相互靠近的领到一起,让其中一个加其中一个,现在呢,则是某人把相互靠近的领开,让[其中]一个从[其中另]一个分开。我甚至不再能试着说服我自己,我知道为何一个一会生成。[b5]一言以蔽之,我不再能说服自己,凭靠这样一种探究方法,我懂得了为何不管什么东西会生成或消灭或存在。于是,我干脆让自己与别的方法浑搅,绝不再容忍这种方法。

“可是,有一次我听某个人读一本书,[93]他说是阿纳克[97c]萨戈拉的书——书中说,其实,心智才是万物得以形成秩序的原因。这个原因让我感到高兴,而且我觉得,就某种方式来说,这样蛮好,心智应该对万物负责。我认为,如果情形就是如此,那么,这个心智[c5]肯定就会安排万物形成秩序,其方式是兴许让每一事物安置得最好。因此,如果有谁愿意找出每一事物以何种方式产生、消亡和存在的原因,他就得找出这个事物以何种方式存在才会最好,或[97d]经历或做无论什么才会最好。依据这样一个道理,就会有益于世人在涉及他自身乃至所有其他事情时除了思考什么最优、什么最好,别的什么都不思考。当然,知道什么更坏,也必然是同一回事,[d5]毕竟,关于好和坏的知识是同一种知识。

“当我理性思考着这些时,我很欣喜,因为我当时认为,关于存在者的原因,我已经找到了合我自己心智的老师,即阿纳克萨戈拉。他首先向我指明,大地是平的还是[97e]圆的,然后呢,他指明,他将进一步说明其原因和必然性,即他为何说这是更好,尤其对大地这样性质的存在来说更好。比如,如果他说,大地居中,他将进一步说明,大地为何居中更好。假如他让我[e5]清楚了这些,我当时已经准备绝不再渴求知道任何其他形相的原因。

“然后呢,我已经准[98a]备就如此这般地去找出关于太阳的原因,以及关于月亮和其他星辰的原因,关于它们相互间的速度、旋转点,以及它们经历的其他事情,何以它们做这些、经历其所经历的对每一个星体[来说]更好。毕竟,我当时[a5]以为,当他指明这些星体由心智安排得有序时,他不会赋予这些星体别的什么原因,只会赋予这些星体如其自身[98b]所是的如此情形何以最好的原因。因此,当他给予每个星体一个原因,并给予所有星体一个共同的原因时,我以为他将进一步说明,对每一个星体来说什么是最好,对所有星体来说什么是共同的好。我可不会放弃这样一些期望,我非常热切地抓起他的书卷,[b5]迫不及待地读,以便尽快得知什么是最好和更坏。

“从这种充满好奇的期望中,友伴啊,我一下子就失落啦——当我一路读下去时,我看到,一个大男人根本就没应用心智,也没把让事情安排[98c]得有序归于某些原因,而是归于大气啊、清气啊、水啊,以及其他许多甚至稀奇的东西。我当时觉得,他的做法简直就跟这种情形一模一样,即好比有人会说,苏格拉底做所有事情都是用心智在做。当这人试图说明[c5]我做每一件事情的原因时,他首先会说,我现在坐在这儿是由于,我的身体由骨骼和筋腱组成,骨骼坚硬,由许多关节相互分开,而筋腱则能绷[98d]紧也能松弛,裹着骨骼,连同粘着的躯体和皮。骨骼在其连接处能抬起,筋腱一松一紧,就使我这会儿能够弯曲[d5]肢体——由于这个原因,我弯着腿坐在这儿。再说我与你们每一个交谈吧,他会说,其原因嘛,就得归于声音啊、空气啊和听以及别的上千种[98e]诸如此类的原因。他并不关切说到真实的原因,即由于在雅典人看来投票判我有罪更好,我才会觉得我坐在这儿更好,而且哪儿也不去,承受雅典人[e5]命令的判决才更正义。凭狗头神发誓,[94]我认为,若非我[99a]基于骨肉相连才最好的意见相信,出逃和摆脱承受城邦颁布的无论什么判决都不如承受判决更正义、更美,我的这把骨头和筋腱恐怕老早就在麦伽拉或者波伊俄提阿咯。[95]

“当然咯,要把[a5]这样一些事情叫做原因,也太出格。可是,如果有人要说,我没有诸如骨骼啊筋腱啊之类的东西以及别的这类性质的东西,我也就不能做在我看来最好的事情,他说的也许是真实。然而,要说正是由于这些骨骼和筋腱之类的东西,我才做我做的事情,而践行这些事情靠的是心智,而非[99b]靠选择什么是最好,这种说法兴许就太过漫不经心啦。这叫做没能力区分:一个东西的存在有某种原因是一回事,而没有那个东西则原因兴许就不会成其为原因,是另一回事。我觉得,多数人显得[b5]就像在黑蒙蒙中到处摸索,把不恰当的名称用于某种东西,称它为原因本身。[96] 所以,有人用漩涡环绕大地,使大地得以待在苍穹下面,有人则用大气作底座托着大地,就像托着一个宽敞的盆子。[99c]可是,对于能够把这些东西最好地安置成现在如此这般的那种能力,这些人没有去探究,也不认为这靠的是某个强大的精灵,而是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发现更强大、更神的[97]阿特拉斯[98],他比精灵更能把万物[c5]聚在一起。因为他们并不认为,实际上,好与约束才把万物绑在一起、维系在一起。为了找出这样一种原因如何起作用,我啊,乐于成为任何人的学生。既然我被剥夺了这种可能,既不能自己去发现,[99d]也不能从别人那儿学到,我只能第二次航行,去探寻这样一种原因。刻贝斯啊,”苏格拉底说,“你愿意我给你描绘一下我所从事过的探寻吗?”

“太喜出望外啦,”刻贝斯说,“我当然愿意。”

[d5]“于是我觉得,”苏格拉底说,“在经历过这些之后,既然我探究存在的东西已经失败,我就得小心,别再经历那些静观日食搞探究的人所经历的——毕竟,有些人毁了眼睛,因为他们不是探究水中或[99e]某个诸如此类的东西中的太阳映像。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儿,因为,如果我用眼睛去瞧这些事情,试图用每一种感觉去把握它们,我畏惧会整个儿搞瞎自己的灵魂。

“所以,我觉得,[e5]我应该逃入种种说法,在其中探究存在的东西的真实。当然,也许就某种方式而言,这[种方法]并不太像[100a]我要比喻的东西。毕竟,我根本不会同意,这个在种种说法中探究存在的东西的人,在比喻中探究存在的东西会比在行为中探究更有成效。毋宁说,我不过以这样一种方式起步而已。我每一次都会提出一个说法,并断定它最为有力,而[a5]在我看来与其相符的东西,我会设立为真实的东西——不管是涉及原因还是涉及所有别的东西,如果不相符,就不设立为真实的东西。不过,我愿意把我的意思给你讲得更清楚些,毕竟,我认为你这会儿还没懂。”

“凭宙斯,没懂,”刻贝斯说,“至少不是太懂。”

[100b]“好吧,”苏格拉底说,“我说的这个,其实一点儿都不新鲜,无非是我以往一直不停在说——尤其在刚刚经过的说法中不停在说的东西。毕竟,我试图要向你展示的不过是我已经做成的那种原因的形相,回到那些[b5]老生常谈,由这些说法起步,假设有某种自体自根的美、好和大以及别的所有东西。要是你给我这些东西,并同意存在这些东西,我希望依据这些向你展示那个原因,并发现何以灵魂不死。”

[100c]“还用说吗,”刻贝斯说,“给你就是,你一路走到底吧。”

“那么你看看,”苏格拉底说,“你是否会像我一样同意随那些[自体自根的东西]而来的。毕竟,在我看来,除了美本身之外,如果还存在着某个别的[c5]美的东西,那么,它之所以美,不外乎由于它分有那个美本身。我要说,所有东西都如此。你同意这样一个原因吗?”

“我同意。”刻贝斯说。

“所以,”苏格拉底说,“我从此再也无法理解也没有能力[c10]去认识其他那些聪明的原因。如果有人对我说,[100d]任何别的美的东西是由于它有绚丽的颜色或形状或任何别的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会让它们一边去,毕竟,所有别的这些只会让我脑子一片混乱。我简单地、没技艺地甚至兴许傻乎乎地坚持我自己[的假设]:唯有美本身[d5]才把某个东西造就为美[的东西]——美本身临在[于那个美的东西]也好,与之结合也好,或者以无论何种方式和方法被带给那个[美的]东西也好——毕竟,这个我还不确定[99]。但我确定,正是由于这美本身,所有美的东西才成为美的东西。因为,我觉得这个回答对我自己以及对别人都最稳靠。坚持这一点,[100e]我相信我绝不会失败,而且我相信,由于这美本身,所有美的东西才成为美的东西,这一回答无论对我还是对任何别人都稳靠。或者你并不这样认为?”

“会这样认为。”

[e5]“那么,由于大,大的东西才大,更大的东西才更大,由于小,更小的东西才更小?”

“是的。”

“所以,如果有人说,一个人比另一个人由于高一头而更高大,这更矮小是由于这个更小本身更矮小,你恐怕会不接受。[101a]毋宁说,你恐怕会郑重宣称,你要说的不外乎是,每个比另一个更大的东西之更大,不外乎是由于大,每一个比另一个更小的东西之更小不外乎是由于小,因为,这个[a5]更小是因为小。既然你说,由于这个头,某人更高大和更矮小,我想,你恐怕会畏惧遇到某个相反的说法:首先,由于这同一个东西[100],更高大才更高大,更矮小才更矮小;第二,由于这个头亦即矮小,[101b]更高大才更高大——可这就怪啦,由于某种矮小,才有某个高大的人。或者你不会畏惧这些说法?”

刻贝斯笑起来,他说:“我当然畏惧。”

“那么,”苏格拉底说,“难道十由于二而比八更多,[b5]由于这个原因,十超过八,你会不畏惧有人说,这是由于多和因为多?二肘尺比一肘尺由于[长]一半而更长,不就是由于长?毕竟,这恐怕也是同一种畏惧吧。”

“肯定是。”刻贝斯说。

“然后呢?如果一被加上一或被分开,[101c]难道你不会担心有人说,产生出二的原因是增加或分开?你兴许会大声喊道,除了分有每个东西兴许会分有的属己的所是,你并不知道每个东西还会以别的什么方式产生。因此,二得以产生,[c5]除了分有二之相,你不会有别的原因。凡想要是二就肯定得分有这个二之相,凡想要是一,就肯定得分有一之相,而这些东西的分开或增加或诸如此类的别的精巧玩意儿,你会让它们一边去,留给那些比你自己更智慧的人去回答。而你呢,恐怕已经畏惧常言[101d]所谓你自己的影子[101],畏惧自己对持有那个稳靠的假设没经验,于是兴许就只好如此去回答。

“可是,如果有谁自己持有假设本身,你兴许也会让它一边去,不予回答,直到你考察过从这个假设一跃而出的那些东西[d5]在你看来相互一致还是不一致。当你必须对这个假设本身给出一个说法时,你兴许会以同样的方式给出,即再假设另一个假设——从高处对你显得最好的假设,[101e]直到你抵达某种充分的东西。同时,如果你想要找到某种什么存在物的话,你兴许不会像那些好辩者们那样,在谈论开端和由此涌现出来的东西时把什么都搅成一团吧?毕竟,在那些人那里,关于这件事情大概既不会有一个说法,也不会有什么[e5]关怀。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能耐出于智慧把所有的东西搅浑,[102a]然后他们自己就对自己心满意足啦。但你呢,如果你属于热爱智慧之人,我认为,你兴许会如我说的那样去做。”

“你说得太真实啦。”西米阿斯和刻贝斯异口同声地说。

凭宙斯,斐多啊,有道理! 我惊奇地[a5]觉得,即便对于只有一丁点儿心智的人,他说的这些也够清楚啊。

肯定啊,厄喀克拉忒斯,所有在场的人都这样觉得。

甚至就连我们这些不在场[而是]这会儿在听的人也觉得这样。不过,[a10]此后讲的是些什么呢?

我是这样认为的。此后,他说的这些得到认同,即同意[102b]存在着各个形相那样的东西,其他所有东西一旦从这些形相分得一份,就从这些形相那里取得名称。然后,他接下来问:“如果你说这些就是如此,”他说,“那么,当你说西米阿斯比苏格拉底更高大,比斐多[b5]更矮小,岂不是说,在西米阿斯身上同时存在两者,即高大和矮小吗?”

“我嘛[,是这么说]。”

“可是,”苏格拉底说,“你毕竟同意过,西米阿斯超过苏格拉底,并非真的如这些语词所说有那么[102c]回事。毕竟,西米阿斯生得来超过谁,并非由于他是西米阿斯,而是由于他碰巧有高大;而他超过苏格拉底,也并非由于苏格拉底是苏格拉底,而是由于苏格拉底有相对于西米阿斯的高大的矮小,是吧?”

[c5]“说得真实。”

“再说,西米阿斯被斐多超过,也不是由于斐多是斐多,而是由于斐多有相对于西米阿斯的矮小的高大。”

“是这样的。”

[c10]“这样的话,西米阿斯就有个别名:既矮小又高大,他在两者之间。一方面,某人凭高大[102d]超过他,他矮小一截。另一方面,凭他超过某人的矮小,他高大一截。”这时,他微微一笑说,“我让人觉得是在字斟句酌地说。不过,情形的确就是如我所说的那样。”

他同意。[102]

[d5]“我说这些,为的是我愿意让在我看来[如此]的事情在你看来也如此。毕竟,对我来说,这显得不仅仅是,高大本身绝不愿意同时既是大又是小,而且,我们身上的高大绝不愿意接受矮小,也绝不愿意被矮小超过。毋宁说,二者必居其一:要么,一旦相反的东西即矮小逼近,[102e]高大就逃走或退却,要么,矮小抵达时,高大已消灭,绝不会愿意忍受并接纳矮小,不再是曾经所是。所以,我啊,既然接纳并忍受了矮小,就始终是如我所是:[e5]这个矮小的人就是我本人。[103] 可是,那个高大呢,既然是高大,就不会胆敢是矮小。同样,我们身上的渺小也不会愿意成为和[103a]是高大,毋宁说,相反的东西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愿意既仍然是其曾是,同时又成为和是其相反的东西,毋宁说,在这样一种遭际中,只有要么离开,要么消灭。”

“在我看来完完全全如此。”刻贝斯说。

这时,在场的某个人——他是哪个,[a5]我记不清了——听到这话便说:“凭诸神,现在说的与我们在先前说的东西中已经同意的不正好相反吗?更大的东西产生于更小的东西,更小的东西产生于更大的东西,对相反的东西来说,这生成本身不就简直出自相反的东西吗?可我现在觉得,要说啊,这个只怕从来不[a10]会发生哦。”

苏格拉底转过头去听,[103b]然后说:“你真够男子汉,竟然记得起来。不过,你没留意到现在所说的与当时所说的之间的差异。因为,当时说的是,相反的事情产生于相反的事情,可现在说的是,相反的本身不会产生出[b5]与它自身相反的,无论是我们身上的东西,还是自然[天性]中的东西都不会。毕竟,朋友,我们当时说的是那些东西,即它们具有相反的东西,而且我们用这些相反的东西的名称来给它们命名——可我们现在说的却是那些相反本身,通过在其自身内具有名称的东西它们获得了[103c]名称。这些东西本身,我们说,恐怕不会愿意接纳相互产生。”同时,苏格拉底瞧了刻贝斯一眼说,“刻贝斯啊,”他说,“这位所说的该不会有什么让你感到混乱吧?”

[c5]“我这会儿倒没有,”刻贝斯说,“不过,我不会说,许多东西没让我感到混乱。”

“那么,我们就已经完全一致同意这一点,”苏格拉底说,“即相反的东西绝不会是与它自身相反的东西。”

“完全同意。”刻贝斯说。

[c10]“不过,你看看吧,”苏格拉底说,“现在你是否也会同意我这个:你称某种东西为热,称某种东西为冷?”

“我会。”

“你也称这些为雪和火?”

[103d]“凭宙斯,我可不会。”

“毋宁说,热与火相比是另一个东西,冷与雪相比是另一个东西?”

“是的。”

[d5]“可是,我认为,这个在你看来就是:雪只要是雪就从未曾接纳过热,正如我们在先前已经说过的那样,因此它才会是如其曾是,即雪和热;但热一旦逼近,雪要么退却要么消灭。”

“肯定啊。”

[d10]“又说火吧,一旦冷逼近,火要么退却、要么消灭,但绝不曾胆敢接纳冷相而仍然是其曾是,即火和冷。”

[103e]“你说得真实。”刻贝斯说。

“那么,”苏格拉底说,“有些这类[相反的]东西的情形就是,不仅形相本身在所有时间被冠以自己的名称,而且还有别的什么,尽管它并非形相本身,[e5]却始终具有形相的形状,只要它存在。下面这个[例子]兴许会使得我要说的更清楚。比如,奇数总必须是叫这个我们现在说出来的名称吧,或者不是?”

“当然。”

“那么,在存在的东西中——这个就是我要问的——仅仅奇数叫奇数,抑或还有别的[104a]什么,它尽管不是奇数,也同样除了自己的名称之外总必须叫它奇数,因为它生来就从不离开奇数?我说的是这个本身,比如已经遇到过的三,以及别的许多东西。[a5]想想看这个三之相吧。[104]难道你不觉得总必须既叫它自己的名称又叫它奇数,而奇数[这个名称]并不就是三之相?毋宁说,三、五以及整个自然数的一半同样都天生如此,它们个个都总是奇数,[104b]却并非就是这个奇数。再说那些二啊、四啊,以及自然数的整个另一系列,它们个个都总是偶数,也并非就是这个偶数。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b5]“怎么会不[同意]呢。”刻贝斯说。

“那么,”苏格拉底说,“仔细看看我想要显明的吧。这就是:不仅相反的东西显得互不接纳,而且,所有并非彼此相反的东西也总是包含着相反的东西。看来啊,即便这些东西也并不接纳那个[b10]兴许与在其自身上的东西相反的型相[105]。毋宁说,这个型相一旦逼近,它们就[104c]要么消灭要么退却。或者,我们难道不会说,那些个三宁肯消灭或经受别的任何什么,也不肯屈从仍然是三而成为偶数?”

“肯定会。”刻贝斯说。

[c5]“因此,二就不会与三相反咯。”苏格拉底说。

“哪里会啊。”

“所以,不仅相反的东西的那些个形相在相互接近时不会坚持,有些其他相反的东西在相互接近时也不会坚持。”

[c10]“你说得太真实啦。”刻贝斯说。

“那么,”苏格拉底说,“倘若我们能够的话,你愿意我们来拈选一下这些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吗?”

“肯定愿意。”

[104d]“那么,刻贝斯,”苏格拉底说,“会不会就是这些呢,即它们所具备的东西不仅迫使自己持有自己的型相,而且迫使自己总是持有某个与自身相反的东西的型相?”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d5]“就像我们刚刚说的嘛。毕竟,你清楚知道,具备三的型相的那个东西,必然不仅仅是三,而且也是奇数。”

“肯定。”

“所以,对这样一个东西,我们说,与其[d10]形状相反的那个型相,尽管兴许会作用于这个东西,却从不会靠近它。”

“毕竟不会。”

“可是,奇数之相曾作用于三?”

“是的。”

“与奇数之相相反的是偶数之相?”

[d15]“是的。”

[104e]“所以,偶数的型相就从不会接近那些个三。”

“明显不会。”

“那些个三在偶数中没份儿。”

“没份儿。”

[e5]“那么,三是非偶数。”

“是的。”

“这就是我曾说过我要拈选出来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虽然并不是对某个东西来说相反的东西,却仍然不会接纳这个东西即这个相反之物。比如眼下的这个三,虽然并不与偶数相反,也断乎不会接纳偶数,[e10]毕竟,这个三总会带来与偶数相反的东西,正如二之于奇数,[105a]火之于冷,以及其他太多太多的东西。不过,你看看吧,你是否会如此来拈选:不仅相反的东西不接纳相反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也不接纳相反的东西]——它会把某种相反之物带给它兴许会接近的某种东西,而这个带来某种相反之物的东西本身,绝不会接纳与被它带来的[相反的]东西的相反[a5]之相。现在你再回忆一下吧——多听几遍总归没坏处。那些个五不会接纳偶数的型相,那些个十即[五的]倍数也不会接纳奇数的型相。这个十本身尽管与五相反,同样[105b]不会接纳奇数的型相。一又二分之一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半数,也不会接纳整数的型相,还有三分之一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数也不会。如果你跟随我,你会同我一起觉得是这样吗?”

“我也的确同你一起觉得是这样,”刻贝斯说,“我跟随你。”

[b5]“那么,”苏格拉底说,“你再从头对我说起吧。你别像我问你那样回答我,要模仿我。我说这个,是因为除了我先头曾说过的那个回答即稳靠的回答之外,我要基于现在所说的来看看另一种稳靠。比如,你兴许会问我,身体上产生出什么,身体会发热,我不会[105c]给你那个稳靠但没学识的回答‘那是热’,而是基于现在所说的给你更为精巧的回答‘那是火’。要是你问,身体上产生出什么[105c]身体会生病,我不会说这是病——而是说这是发烧。数中[c5]出现什么数会是奇数,我不会说那是奇数之相,而是说那是一之相,其他同样如此。你看看,你是否已经充分知道我想要说的?”

“完全充分。”刻贝斯说。

“那么你回答,”苏格拉底说,“身体上出现什么身体会[c10]活啊?”

“灵魂。”刻贝斯说。

[105d]“难道情形总是如此?”

“怎么会不是呢?”刻贝斯说。

“那么,灵魂总是走向那个带来生命的东西,因为灵魂自身就具备那个东西?”

[d5]“当然走向那个东西。”刻贝斯说。

“可是,有什么与活相反吗,抑或根本没有?”

“有啊。”刻贝斯说。

“什么?”

“死啊。”

[d10]“那么,灵魂岂不就绝不会接纳与自身总是带来的东西相反的东西,如基于先前所说已经同意的那样?”

“当然绝不会啊。”刻贝斯说。

“是吗?那个不接纳偶数型相的东西,我们曾叫做什么来着?”

[d15]“非偶数。”刻贝斯说。

“不接纳正义的呢,不接纳乐艺[106]的呢?”

[105e]“非乐艺,非正义。”[107]刻贝斯说。

“那好,死不接纳的呢,我们叫什么?”

“不死。”刻贝斯说。

“灵魂岂不就不接纳死?”

[e5]“不接纳。”

“所以,灵魂不死。”

“不死。”

“那好,”苏格拉底说,“我们会说这个已经得到证明?或者你会怎么看啊?”

“[不仅得到证明]而且证明得太充分啦,苏格拉底。”

[e10]“然后呢,刻贝斯?”苏格拉底说,“如果非偶数必然曾是[106a]不灭的,那些个三难道不会曾是不灭的?”

“怎么不会呢?”

“那么,如果不热必然曾是不灭的,一旦有人把热带给雪,雪会不离开而仍旧[a5]完整地是雪,且不融化吗?毕竟,雪倘若不会消灭,也就不会忍受接纳热相。”

“你说的是真实。”刻贝斯说。

“同样,我认为,如果不冷的东西曾是不灭的,一旦把某个冷的东西带给火,火也不曾熄灭[a10]或者消亡,而会安然无恙地离之而去。”

“必然会。”刻贝斯说。

[106b]“那么,岂不必然也得这样来说不死?”苏格拉底说,“如果不死也是不灭的,那么,灵魂也就不可能一旦死亡走近自身就消灭。毕竟,基于先头所说,灵魂不接纳死,也不会死,[b5]正如那些个三——我们曾说过——不会是偶数,反之,偶数也不会是奇数;火不会是冷,火中的热也不会。‘但是,’有人兴许会说,‘奇数固然不会在偶数逼近时成为偶数,正如已经同意过的那样,可为什么就不会是:[106c]奇数消亡之时,偶数取代奇数?’对说这些话的那人,我们兴许不能把奇数不会消灭[的说法]贯彻到底。毕竟,非偶数并不是不灭的。但如果[下面]这一点对我们来说已经同意过,我们兴许就容易贯彻到底:[c5]当偶数逼近,奇数以及那些个三就离之而去。关于火啊、热啊以及别的东西,我们也能如此贯彻到底,抑或不能呢?”

“肯定能。”

“那么现在来说不死:如果我们同意不死[c10]也就是不灭,那么,灵魂除了是不死的之外,也会是[106d]不灭的。但如果并非如此,恐怕就得需要另一番说法。”

“可是,至少为此根本无需另一番说法啊,”刻贝斯说,“毕竟,如果甚至不死的、永在的东西也会接纳毁灭,恐怕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会不接纳毁灭。”

[d5]“就是嘛,”苏格拉底说,“我认为,至少这个神,以及这生命的形相本身,还有无论别的什么如果不死的东西,都肯定会不灭,这兴许会得到所有人同意。”

“当然会得到所有世人同意,凭宙斯,”刻贝斯说,“而且,我想的话,甚至也会得到诸神同意。”

[106e]“既然不死也是不灭,而如果灵魂恰恰就是不死的,岂不就会不灭?”

“必然非常如此。”

[e5]“所以,一旦死亡逼近世人,看来啊,会死的部分就会死,不死的部分则会安然无恙地、不灭地离之而去,回避死亡。”

“显然。”

“所以,完全可以肯定,刻贝斯,”苏格拉底说,“灵魂不死也[107a]不灭。我们的灵魂会实实在在地在冥府。”

“起码就我来说,苏格拉底,对这些我再没有任何别的要说了,”刻贝斯说,“也不会以任何方式不信赖这些说法。不过,要是这儿这位西米阿斯或别的谁还有什么要说就赶紧,别默不作[a5]声。如果谁想要就这些事情说点儿或者听点儿什么,除了现在这个场合,我不知道还能推延到哪个别的时机。”

“确实,”西米阿斯说,“我本人嘛,至少就所说过的这些,也不会在哪方面不信赖。当然咯,由于这些说法[107b]所涉重大,而且,我瞧不起人性的软弱,我被迫自个儿对所说的仍然保留一点不信赖。”

“你说的这些说得好,西米阿斯,不仅如此,”苏格拉底说,“[b5]而且,即便你们信赖那些第一假设,也同样必须探究得更清楚。一旦你们透彻地分析过这些假设,我想,你们自己就会跟从这番说法,而且是尽一个世人的最大所能去跟从。只有当你们清楚明白这个说法本身,你们才不会进一步去探究。”

[b10]“你说的是真实。”西米阿斯说。

[107c]“可是,”苏格拉底说,“诸位,铭记这一点才算得上正义,那就是:既然灵魂不死,就需要不仅为了我们所谓的今生而且要为了万世而关心自己的灵魂。

[c5]“现在看来啊,如果谁不关心自己的灵魂,就会有可怕的危险。毕竟,倘若死就是一了百了,对坏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笔意外之财:他们一死,在摆脱身体的同时,也连带让灵魂摆脱了他们的邪恶。可现在呢,既然看来灵魂是不死的,[107d]坏人的灵魂就绝逃脱不了邪恶,也绝不会有救,除非灵魂尽可能变得好和明智。毕竟,灵魂去往冥府时所携带的,除了教养和养育,没别的。而且,据说[d5]一个终了之人去往那边的旅程一旦开始,这些东西往往随即就会让他要么大受其益,要么大受其害。

“不过,还有这样的说法:每个人终了之后,各自在其活着的时候凭运气获得的[本命]精灵就会试着领他去某个地方,在那里被召集起来交付审判,[107e]然后就得渡去冥府,由那个向导陪着——这向导受指派把每个人从这边摆渡到那边。可是,当每个人遇上自己必得遇上的那边之后,就要待上所需要的时间,再由另一位向导在[经历]多次长长的时间循环之后带回这边。

“不过,[108a]这个旅程可不像埃斯库罗斯的忒勒佛斯所说,[108]因为他说的是一条直路[把每个人]带去冥府。在我看来,这路既不直,也非一条——否则,根本无需向导。毕竟,如果仅一条路,谁也不会走岔。[a5]其实,这路看来有许多分岔和三岔口——我说这,依据的是这儿所做的那些献祭和宗法规矩记号。[109] 凡守规矩且明智的灵魂会跟随标记,对眼下的处境不会缺乏认识。

“可是,那些曾欲求拥有身体的灵魂呢,如我在先头所说,由于曾围绕着身体和可见的地方太长[108b]时间地惊慌失措,反复挣扎,经受太多,才被指派的精灵强行生拉硬拽带走。到了那个地方以后,其他灵魂都躲着这个不洁净的、做过什么不洁净之事的灵魂——[b5]要么曾沾染不义行凶,要么曾干过别的什么类似行为,这些行为恰巧既与行为本身有亲缘关系,又与灵魂的作为有亲缘关系——所有别的灵魂既不愿与之为伍,也不愿成为其向导。这种灵魂[108c]会整个儿茫然失措地游荡一段时间,之后,时间一到就由必然带去与其相配的居所。那个曾洁净地、规规矩矩地度过一生的灵魂则会碰上诸神做伴,由诸神引导,[c5]住到适合每个这样的灵魂居住的地方。[110]

“当然咯,这大地上有许多奇妙的地方,无论其质地还是幅员都与那些经常谈论大地的人所以为的不同,就像有人让我信服的那样。”

[108d]这时,西米阿斯说:“你怎么这样说啊,苏格拉底?关于大地[的说法]我本人可听过很多,这些说法竟然没让你信服,我倒乐意听听你说。”

“好吧,西米阿斯,要详细描述那是什么,我觉得[d5]无需格劳科斯的技艺[111]。当然咯,要展示大地的真实,在我看来,对格劳科斯的技艺来说也太难,我大概也未必能行——而且,即便我有知识,在我看来,西米阿斯啊,我的生命也够不着这个关于大地的说法的长度。不过,这不会阻止我说说[108e]我所信服的大地型相是什么样,以及所在的地方。”

“可这些就够啦。”西米阿斯说。

“我所信服的是,”苏格拉底说,“首先,如果大地是圆的而且居于[e5]天的中央,它本身就既无需[109a]空气也无需任何别的诸如此类的强制以免坠落,毋宁说,大地要保持自身,天本身与整个自身的相像以及大地本身的均衡已经足矣。毕竟,一个均衡地[a5]被置于某个与其相像的东西中央的东西,根本不会在任何方向或多或少倾斜,而是以一种自我相像的状态持衡不倾。[112] 这个,”苏格拉底说,“就是我所信服的第一点。”

“至少说得正确嘛。”西米阿斯说。

“再说,”苏格拉底说,“大地是某种非常非常大的东西,我们居住[109b]在从斐西斯河[113]至赫拉克勒斯双柱的某个很小的部分,四周是大海,就像围着池塘居住的蚂蚁或青蛙——还有许多别的人居住在别的许多这种性质的地方。因为,[b5]大地遍布许多空洞,型相和体积各式各样,水啊、雾气啊、空气啊,汇流入洞。不过,洁净的大地本身置身于洁净的天之中,天中有星体——许多经常谈论[109c]诸如此类的东西的人则把天称为清气——这些水、雾气、空气其实是清气的沉积,总是汇流进大地的那些空洞。

“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居住在大地的空洞里,还以为自己居住在大地的上方,就像有人住在[c5]沧海底部中央,却以为住在大海的上面,通过水看太阳和其他星体,以为大海就是天。由于[109d]迟钝甚至软弱,这人从未抵达过大海的最上面,也从未从海里跃出,把头伸向那儿的那个地方,看一看恰好比他们身边的东西更洁净且更美的东西,甚至从没[d5]听看过那儿的别人说起过更美的东西。

“这也就是我们所经历的情形,因为,我们虽然居住在大地的某个空洞里,却自以为住在大地的最上方,把空气称为天,由于星体在天中穿行就以为空气是天。其实,这与刚才说的是一回[109e]事,即出于软弱和迟钝,我们不能穿过最外面的空气。因为,如果有人走到空气的最上面,或者生出翅膀飞起来,探出头来朝下看——就像这儿的鱼儿从大海探出[e5]头来看这边是些什么——兴许也会如此往下看那边是些什么。如果这人的天性足以伸展出来静观一番,他就会认识到那个真实的天、真切的光[110a]以及何其真实的大地。毕竟,这个大地和岩石以及这儿的每一处地方,都已经遭到破坏和侵蚀,就像海里的东西被海盐侵蚀——海里既生长不出任何值得一提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说得[a5]上完满的东西,只有洞穴啊、沙砾啊,以及大片淤泥和稀泥,[114]尽管那儿有大地[115],却绝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与我们身边美的东西相比。[110b]不过,海里的那些美的东西恐怕又显得远胜过我们身边的。如果我还有时间讲一个美故事,那么,西米阿斯啊,就值得听听这些在天之下和大地之上的东西实际的所是。”

“那当然好啊,苏格拉底,”西米阿斯说,“至少我们[b5]乐意听这样一个故事。”

“好吧,据说啊,友伴,”苏格拉底说,“首先,如果有人从上面凝视的话,大地本身看上去的这个样子就像十二块皮子缝成的皮球,色彩斑斓,颜色各异,这边的那些个颜色,就像画师们所用[110c]的颜色样本。

“不过,在那边,整个大地都出自这样的颜色,出自比这些画师们的颜色要明亮和洁净得多的颜色。[116] 毕竟,这一片是紫色,美得神奇,那一片是金黄色,再一片又是白色,白得比白垩或白雪还白——[c5]其他颜色也如此这般调成,比我们在这儿所见过的颜色多得多,也美得多。因为,大地的这些个空洞本身也这样充满水和空气,[110d]所呈现的某种颜色形相,闪烁着其他颜色的斑斓,以至于大地显得是一个鳞次栉比、色彩斑斓的形相。在这样一个天造地设的大地上,同样天造地设般生长着植物:树木啊、花卉啊,还有那些个[d5]生果。连山峦和石头也同样天造地设般具有自洽的光滑和透明,色彩更为美丽。甚至这边的碎石子儿也珍贵得如同玉髓、碧玉、翡翠,[110e]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宝石残片。不过,在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不是这类珍贵之物,甚至比这些玉髓之类更美丽。其原因在于,那些岩石洁净,不像这边的岩石已[e5]腐烂和被盐渍——被岩石、大地以及各种动物和植物所具有的丑相和病相在这儿汇流而成的海水腐蚀和毁坏。当然,这大地本身仍然装饰着所有这些东西,甚至有金和银,还有[111a]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毕竟,这些东西本身天生就显得在大地上如此众多,如此巨大,如此无处不有,因此,大地对于幸福的静观者们的确是值得一看的景象。

“不过,在这大地上,有许多别的生物,还有世人,有些住在[a5]内陆,有些住在空气周边——就像我们住在大海周边,还有一些住在岛上,被流动的空气环绕,都离大陆不远。一句话,水和海这样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是我们的所需,空气则是[111b]那边的所需——不过,对我们来说是空气的东西,对那些人来说则是清气。

“当然,季节在他们那里混杂交错,以至于那些人没疾病,活的时间比这边的人长很多——在视、听、明智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方面,就洁净之相而言,由于同样[b5]的差距,都与我们相去甚远,就像空气与水相去甚远,清气与空气相去甚远。尤其是,在他们那里有诸神的小丛林和庙宇,诸神实实在在就住在里面,诸神的言语和预言、诸神的可感以及诸如此类的共在[111c]使他们就在诸神面前。而且,由他们所看到的太阳、月亮、星星,恰恰就是其实际所是,他们的其他幸福与这些也相差无几。

“因此,整个大地天生如此,大地上面的[c5]那些也如此。不过,在大地里面,一些地方有下到大地下面的深洞,许多整个儿是圆的,一些比我们在其中居住的深洞更深且更开阔,另一些虽更深,开口却比我们所在的地方更小。[111d]当然,有些则在深度上比这边的要浅,因而也更宽。所有这些深洞在大地下面相互连通,靠各自有窄有宽的出口四通八达——通过这些出口,大量的水[d5]相互对流,就像流入些个兑酒缸。

“大地下面还有恒流不息的大河,大得不可思议,河水有热也有冷,还有大量的火甚至巨大的火河。许多大河是稀稀的泥流,有的较为洁净,有的较为[111e]污浊,就像西西里的那些在熔浆前头奔流的泥状河流,甚至就像熔浆流本身。这些河流布满每一处地方,有如成了恰巧川流不息的环流。所有这些河流一上一下运动,就像个跷跷板[e5]置身在大地之中。当然咯,这跷跷板本身由于其天性而是这样的:大地的这些开口中的某一个开口碰巧在其他方面[112a]最大,而且直贯地洞穿整个大地。荷马就曾说到这个——他说:‘地底下的那个极深的深坑何其远啊。’[117]荷马在别处管它叫冥界[a5]深渊,别的许多诗人也这样叫。毕竟,所有河水都汇流进这个开口,再从这开口流出来。每条河流由此就形成了它们在大地流淌的那种性质。

[112b]“不过,所有河流都在那里流出再流进的原因在于,这稀乎乎的东西既没底部也没基座。所以,它上下摆荡起伏,周边的空气和气息也做同样的摆荡起伏。毕竟,空气和气息跟随这稀乎乎的东西,[b5]一旦它涌向大地的那一边,空气和气息也涌向那一边。气息的流动就像人的呼吸,总是呼出吸进——于是,气息也在那里与这稀乎乎的东西一同摆荡,带起可怕而又不可思议的风[112c]一进一出。

“所以,一旦水退落到我们叫做‘下面’的地方,就穿过大地流到那些涌流所在的地方,像灌溉者一样灌满它们;然后,一旦水离开那边流到这儿,[c5]又给这边灌满。被灌满的涌流经条条河道流经大地,各自到达为各自开辟出来的地方之后,就打造出大海、湖泊、河流和流泉。在那里,它们又沉入[112d]大地下面,一些环行更为广大和更多的地方,一些则环行较少和较狭小的地方,再注入冥界深渊,一些到比它灌溉的地方更靠下面得多,一些只稍靠下面一点儿,不过全都流到它们的出口处下方。[d5]有些正对着流经的地方流回,有些则按原路流回;有的要绕整整一大圈,像长蛇围绕大地缠上一圈或者甚至好几圈,然后才再直落注入尽可能低的地方。[112e]不过,只可能从两边直落到中央,不能越过中央,毕竟,两条涌流各自形成了两边都陡峭的部分。

“还有许多其他涌流,而且巨大,什么样的[e5]都有。不过,在这样众多的涌流中,有四条恰巧是这样的——其中最大、最靠外绕着圈儿流淌的那条被叫做环河,[118]正对着它向相反方向流淌的是哀伤河[119],这条河流经别的荒漠地带,然后[113a]流入大地下面,抵达哀伤湖。多数终了后的灵魂会抵达这里,停留一段命定得停留的时间后——有的长些,有的短些——再被送去[a5]成为生者。

“第三条河在这两条大河中间向下流注,在紧靠出口处泻入一大片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区域,造成一个沸腾着水和泥的湖,比我们这儿的大海还要大。从这里,[113b]河水带着污浊和泥泞绕着大地奔流形成一个圆圈,经过若干别的地方后抵达哀伤湖边缘,但并不与湖水混合。这样多次环绕奔流之后,它才注入冥界深渊更往下的地方。这条河[b5]他们名之为火焰河,熔岩流喷得大地上面随处都是熔岩碎片。

“再说与这条河正对着的第四条河,它首先泻入可怕且荒凉的区域——据说,那里的颜色整个儿一片[113c]铁青色,所以人们称之为恨河,这条河流注入时形成的湖就是恨湖。河水泻入这里,在水中吸取可怕的能量,沉入大地下面后与火焰河反着方向环绕大地流淌前行,然后[c5]在哀伤湖对面与火焰河照面。这条河的河水也不与任何河流混合,而是绕着圈而行,在火焰河对面注入冥界深渊。因此,据诗人们说,这条河的名称是哀嚎河。[120]

[113d]“既然这些东西天生就是如此,那些终了者一旦抵达本命精灵把每一个人带到的地方时,首先被交付审判,他们有的曾美好而又虔敬地度过了一生,有的则没有。凡看起来平凡地度过一生的,会前往哀伤湖,登上为他们备好的筏子,乘着筏子[d5]抵达那个湖。他们在那边住下来洁净自己,如果谁行过什么不义,就靠所施予的惩罚来解脱不义之为,有的则因自己的所作所为[113e]获得荣誉,个个有其应得。凡被认为因罪大恶极而不可救药者——要么曾盗取过许多大圣物,要么曾行凶杀人和做过许多违背礼法的行为或碰巧做过别的此类性质的行为——[e5]恰如其分的命定会把他们扔进冥界深渊再也上不来。

“那些可救药的呢,虽被认为曾犯过重罪——比如出于一时冲动对父亲或母[114a]亲施暴,却带着悔恨度过余生,或以别的某种诸如此类的方式成了杀人犯——尽管必然会被扔进冥界深渊,但被扔进去之后,他们会在那边待上一年,[a5][之后]大浪会把杀人犯冲进哀嚎河,把弑父和弑母的冲进火焰河。一旦被带到哀伤湖,他们就在这里叫啊、喊啊——杀人犯喊他们所虐杀的人,弑父弑母者叫他们肆意对待的人——喊叫着哀恳[114b]和央求[那些人]允许他们爬进哀伤湖并接纳他们。一旦他们说服被害者,爬上哀伤湖,他们也就终止了自己的恶;如果没有说服,他们就会又被带进冥界深渊,从那里再进入这些河流。他们会不断遭受[b5]这些,直到说服他们曾伤害的人。毕竟,这个正是审判官们施予他们的惩罚。

“凡被认为在朝向虔敬生活方面表现突出者,才会是这样的人——他们从大地中的这些地方获得自由,得到释[114c]放,就像从捆绑中得到释放,上到洁净的居所,在大地的上面寓居。至于那些凭热爱智慧彻底洁净自身的人,完完全全不曾依身体而生活,在未来就会抵达比这些[c5]还要美好的居所——要揭示这些居所不容易,而且眼下没有足够的时间啦。不过,为了我们已经讲述过的这些,西米阿斯啊,我们就应该尽一切努力在生命中分有德性和明智。毕竟,这奖品多美,盼望多伟大。

[114d]“当然咯,完全信靠我所讲述的这种情形,未必适合一个有心智的男子。[121] 可是,这种情形或某种类似性质的情形涉及我们的灵魂以及居所。既然灵魂明显是不死的,[d5]那么在我看来,这就既适合相信情形就是如此的人完全信靠,也值得[不相信的人]冒险去信靠——毕竟,这是美好的冒险! 应该让这些像念唱经歌一样治疗自己,所以我在讲这个故事时才拖得老长。

“的确,为了这些,一个男子在涉及自己的灵魂时应该有信心——[114e]这种男人在活着的时候会告别种种涉及身体的快乐及其装饰,仿佛它们是些不相干的东西,因为他相信,这些造成的坏处会多于好处。这种男人会热切追求涉及学习的快乐,[e5]用灵魂自身的装饰而非用不相干的装饰来安顿灵魂,亦即用节制、[115a]正义、勇敢、自由和真实来安顿灵魂——就这样等待去往冥府的旅程:一旦自己的命份召唤就启程。因此,你们啊,”苏格拉底说,“西米阿斯和刻贝斯,还有其他人,个个都会在今后某个时刻启[a5]程。至于我嘛,肃剧中人会这样说:我的命份现在已经召唤我。[122] 轮到我去洗澡的时间差不多到啦。毕竟,看来啊,洗过澡喝药更好,免得给女人们带来洗尸体[123]的麻烦。”

[115b]他说完这番话后,克里同说:“行吧,苏格拉底。不过,你对这儿的其他人还有什么吩咐吗,关于你的孩子或其他什么,对我还有什么吩咐吗?有任何事情,我们都会尽最大心力替你去办。”

[b5]“克里同啊,我一再说,没新的吩咐啦,”苏格拉底说,“为了我、为了我的家人、为了你们自己,你们要关心自己,为此你们要尽自己最大心力去做任何能做的事情,即便你们现在不同意我刚才说的。不过,要是你们不关心自己,不愿意踏踏实实按今天所说的那些[b10]以及此前所说的那些去生活,即便你们眼下非常同[115c]意甚至热切同意[我说的话],你们也不会[替自己]做更多的[好]事情。”

“这些嘛,我们会热忱按你说的去做的,”克里同说,“可是,我们该以什么方式安葬你?”

“你们意愿怎样就怎样吧,”苏格拉底说,“至少,要是你们逮着我,[c5]我就逃离不了你们啦。”他宁静地一笑,并朝我们扫了一眼,他说,“诸位啊,我没说服克里同[相信]我就是这个苏格拉底——他眼下正在谈话,而且安排了谈论的每一点。克里同以为我不过是那个[115d]他稍后就会看见的一具尸体,所以,他问该如何安葬我。我刚才费了很多口舌,说我一旦喝了药,我就不再和你们在一起——我将离开[这儿],去往属于有福之人的幸福之境。可我觉得,这些[d5]在他恐怕不过说说而已,以便宽慰你们,也宽慰我自己。你们替我向克里同担保吧,”苏格拉底说,“与克里同替我向法官们做的担保相反。可不是嘛,他当时担保我会留下来[不逃走],你们则[115e]担保我死后绝不会留下,而是离去,让克里同更容易承受,不至于因看见我的身体被火化或掩埋为我难过,仿佛我会经受可怕的事情——下葬时也不至于说,是他摆放的[e5]苏格拉底,或者是他抬的苏格拉底,或者是他给苏格拉底填土。毕竟,要知道,”苏格拉底说,“最好心的克里同啊,这类不美的说法不仅就这事本身来说离谱,还会给灵魂塞进某种坏东西。你得有信心,你应该说,你会安葬我的身体,而且,你会[116a]觉得怎样亲密和你认为怎样最合习俗,你就会怎样安葬。”

说着这些,他起身去那个像是洗澡的房间。克里同跟着他,吩咐我们等着。于是我们等着,自个儿相互交谈和[a5]掂量[他]说过的话,但又不禁谈论起我们身受的不幸何其巨大——我们简直相信,我们将作为被夺走了父亲的孤儿度过往后的人生。

[116b]苏格拉底洗过澡,他的孩子们被带到他身边——他有两个小儿子,一个大儿子,属于他家的妇女们也到了——他当着克里同的面和他们说话。吩咐过想要吩咐的之后,他催促妇女们和孩子们[b5]离开,自己却来到我们身边。

这时已接近太阳西下,因为他在洗澡间里面耽搁了很长时间。他走出来时已经沐浴停当,他坐下后再没多说什么。

十一人官的一个手下进来,站到[116c]他旁边说:“苏格拉底,我执行你的死刑至少不像执行其他人的死刑,明明是执政官们强制我传令他们喝药,他们却恼怒我,还诅咒我。可你却不同,[c5]这段时间里我渐渐认识到,凡曾到过这里的人中,你是最高尚、最温厚、最好的男人。而且,眼下我肯定知道,你不会恼怒我,而是恼怒那些人,毕竟,你知道原因在他们。所以现在,你知道我来[116d]传什么令了,再见,试着尽可能轻松地承受这些必然之物吧。”说罢,他落着泪转过身离开了。

苏格拉底望了一眼他说:“你也走好啊,我们会按你说的做。”然后,他对我们说:[d5]“这人多文雅啊! 整个这段时间他都来我这儿,有时跟我聊聊,上好的人一个,瞧,他多么高尚地为我落泪! 好吧,行啦,克里同,我们听他劝。让人拿药来——如果已经调兑出来的话,如果还没,让那人调兑。”

[116e]“可是我,苏格拉底,”克里同说,“我相信太阳还在山岗上没落下呢。而且我知道,别人都喝得很晚,传令给他们之后,他们还好吃好喝一顿,有些人甚至还与正好热切想要的人在[e5]一起[同房]。[124] 别急匆匆嘛,毕竟还有时间。”

苏格拉底说:“你说的那些人做这些合情合理,克里同。毕竟,他们认为做这些会赚到好处,而我呢,我不做这些才合情合理。毕竟,我相信,[117a]稍迟一些喝药什么也赚不到,只能给我自己招来可笑,吊着活命不放手,什么都不会再有还在吝惜。好啦,去吧,”苏格拉底说,“听劝,别磨蹭。”

克里同听了这话便向已经站在近处的那个小厮点头示意。[a5]小厮走了出去,消磨了好一阵子才来,领着那个将要施药的人,他端着杯里已调兑好的东西。

苏格拉底看见这人就说:“好啦,最好的人啊,你毕竟懂得这些事情,我该做什么?”

“没别的,”施药人说,“来回走动着喝,直到你[117b]两腿发沉,然后就躺下,药会自行发作。”说着,他把杯子递给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拿着杯子,非常爽快,厄喀克拉忒斯啊,没哆嗦,脸色和表情都没变得难看,[b5]而是像他习惯的那样,瞪大着眼,斜眼看了看施药人,然后说,“这一剂用点儿来作祭酒洒掉,你会说什么吗?允许还是不允许?”

“就这么多[剂量]呀,苏格拉底,”施药人说,“我们是按我们认为该喝多少量调制的。”

[117c]“懂啦,”苏格拉底说,“不过,至少允许而且应该向诸神祈求从这边迁居到那边一路顺风罢。我嘛,也要为此祈求:但愿此行成!”说着,他就把这些药送到嘴边,非常从容且津津有味地喝下去。

[c5]我们中的大多数本来一直还能自持,忍着眼泪,可当我们看见他喝而且喝完,就再也忍不住。我自己就禁不住泪水奔涌,捂着脸让自己恸哭——毕竟,我不是哭他,不是,我哭的是自己的不幸际遇:我怎么会被夺走这样一位作为友伴[117d]的男人啊!

克里同比我先站起来走开,因为他当即就不能忍住眼泪。可阿波罗多罗斯呢,在这段时间之前就不停在哭,这时嚎啕大哭起来,[d5]悲恸不已,使得在场的人没有哪个不哭出声来,只有苏格拉底自己除外。

这个人却说:“你们在干什么,真奇怪! 我不就是起码为了这才把妇女们送走嘛,免得[117e]她们这样弹错音调。而且我还听说,人终了时应该肃静。所以,你们安静吧,要坚强!”

听到这话,我们才感到羞耻,于是忍住不哭。

苏格拉底来回走动,当他说两腿发沉时,[e5]他往后一仰躺下——那个施药人曾吩咐他这样——施药人一把接住他,过了一阵子便查看他的双脚和双腿,使劲按压他的脚,问有感觉没——[118a]苏格拉底说没有。此后,施药人又按压小腿。他这样子顺着往上[按压],向我们表明苏格拉底会变冷、变僵。

施药人亲自摸了摸,然后说,一旦[药]到他心脏,他就走了。

[a5]他的整个腹部已经渐渐变冷,这时,他揭开自己脸上的盖布,大着声说了最终必须的事情。“克里同,”他说,“我们欠阿斯克勒皮俄斯一只公鸡,你们可得还,别不放心上。”

“会还的,”克里同说,“你看看还有什么别的[a10]要说。”

克里同问他这个时,苏格拉底再没回答,但过了一小会儿,他抽动了一下——那个施药人揭开他脸上的盖布,他的视线已经定住。

克里同看见,就阖上他的嘴和双眼。

[a15]厄喀克拉忒斯,这就是我们亲临的这位友伴的终了——我们要说,在我们接触过的人当中,这个男人最好,尤其最明智、最正义。


[1].吕喀昂是雅典城郊三个最大的体育场之一,位于东郊。柏拉图将它看作苏格拉底最喜爱待的地方。后来亚里士多德在此建立学园。

[2].这里的国王指的就是王者执政官,他与后来相继产生的军事执政官、名年执政官以及六位司法执政官,共同构成所谓的“九官制”。王者执政官继承了古代国王的祭礼职责。

[3].美勒托斯是苏格拉底的主要指控者,另外两位指控者分别是安虞托斯和吕孔。

[4].“从家灶(hestia)开始”意味着抓住城邦的要害,暗示美勒托斯控告苏格拉底从根本上危害城邦。[编按]本书注希腊语原文时,皆用拉丁转写形式,而不用希腊文字母,后文凡此种情况,必要时仅提示“原文为”并径出转写,不再说明。对于“译名表”中未录又不常见的专名等,则括注英文,方便读者查索。

[5].这里用的“告”一词,同时含有“追击”的意思,苏格拉底假装误听,用“飞”字来回应。

[6].苏格拉底直呼赫拉克勒斯,而不是像通常发誓那样说“赫拉克勒斯啊”(即希腊文中在人名呼格前加小品词的形式),语带反讽意味。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英雄,完成了包括十二项任务在内的许多壮举,在古代希腊人心目中享有崇高声誉。

[7].纳克索斯是居克拉迪群岛(Cyclades)中最大的一个岛,群岛位于爱琴海中部偏西一带。

[8].这里的解经师,指的是宗教法则的解释者、引领者,亦指解释神示或预兆的人,通常由城邦各个地区的人提名,最后根据德尔斐神谕选出。其解释范围涉及祭礼、杀人罪、成人礼等。

[9].据《神谱》描绘,克罗诺斯是乌拉诺斯(天)和盖娅(地)的儿子。乌拉诺斯的子女一出生就全部被他藏到地下,盖娅怀恨在心,让克罗诺斯为其报仇。后来,克罗诺斯也吞噬了自己的子女,因为有个预言说,会有一个儿子来推翻他。克罗诺斯的妻子将刚刚生下的宙斯藏了起来,最后,宙斯带领奥林波斯诸神战胜了克罗诺斯和其他的提坦神,并将他们全部关进了监狱。

[10].泛雅典娜节,每年举行一次,是雅典最重要、最隆重的节日之一,为期一个月(七月中至八月中),为了纪念忒修斯建立这个城邦,将庆典献给雅典的守护神雅典娜。每四年举行一次特别盛大隆重的仪式,称为泛雅典娜大节,最具特色的就是绣袍游行。

[11].“形相”与“型相”原文分别为eidos和idea,这两个词同源,含义相近,但有细微差异,柏拉图有时区分二者,有时并不区分。

[12].代达罗斯是所有雕刻师(包括石雕和木雕)的祖师爷。据记载,苏格拉底的父亲是一位石匠,作为石匠的儿子,苏格拉底可以将他的祖宗追溯到代达罗斯。

[13].坦塔罗斯是传说中吕底亚的国王,以其巨大的财富而闻名。坦塔罗斯做了国王之后,诸神给予他特殊的荣誉,准允他参加诸神的宴饮,听闻诸神的言谈。结果,他得意忘形泄漏了诸神的秘密,因而受到永罚。

[14].诗句来自斯达西诺斯(Stasinus)所作的《居普里亚》(Cypria),讲述的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史诗中的故事。

[15].希腊人对数的看法深受几何学的影响,所以这里说“不等边的”数即指奇数,“二等边的”数即指偶数。

[16].在《奥德赛》卷四,墨涅拉奥斯讲述了普罗透斯的故事。当时墨涅拉奥斯和同伴们被困在孤岛上,他知道肯定是得罪了神灵,才陷入这样的处境。但他既不知道得罪了哪位神,也不知道如何去取悦他。只有普罗透斯知道所有的秘密,但是普罗透斯可以随意地变换形状,以回避别人的问题。幸亏有女神埃伊多特娅(Eidothea)的帮助,墨涅拉奥斯终于抓住了普罗透斯,直到他答应说话。这位海中老神向墨涅拉奥斯揭示,他“原本应该向宙斯和其他众神明奉献丰盛的祭品,求他们让你尽快渡过酒色的大海,返回自己的家园”。

[17].即拳击手在没有对手时的练习。在现代拳击中,仍有“空拳练习”(shadow-boxing)。

[18].卡利阿斯是雅典的巨富。在《普罗塔戈拉》中,他同时款待普罗塔戈拉、希琵阿斯和普罗狄科。色诺芬的《会饮》就在卡利阿斯家中举行。此外,还有很多雅典作家提到过他。

[19].这次出逃发生在公元前404年,也就是苏格拉底的审判前五年,他们八个月后回到雅典。当时,雅典在伯罗奔半岛战争中打败了,斯巴达人为雅典建立了寡头制,而这些寡头为自己攫取了绝对权力,因此被称为“三十僭主”。于是,很多民主派逃离雅典。苏格拉底反对民主制,但也不支持寡头制,不过苏格拉底一直留在了雅典城。

[20].苏格拉底的早年同伴凯瑞丰举止怪异,是雅典人所熟知的。他不仅出现在柏拉图的对话中,而且还出现在很多喜剧当中。阿里斯托芬的《云》《鸟》《蛙》等作品都讽刺了他。

[21].阿波罗杀死了德尔斐看守神殿的巨蟒皮同(python),于是,阿波罗得到了皮同的徽标。他的祭司都被称为皮提亚。

[22].苏格拉底多次以天狗发誓,比如在《高尔吉亚》482b5。他在那里还明确讲,这是埃及的一个神。早在希罗多德的时候,希腊人已经知道了埃及人对狗的崇拜。

[23].第欧根尼·拉尔修在《名哲言行录》第二卷的“苏格拉底”部分提到,这份诉状在罗马皇帝哈德良时期还保存在雅典的档案里,其中写道:“庇透斯的美勒托斯的儿子美勒托斯盟誓,状告阿洛佩刻的索弗罗尼斯科斯的儿子苏格拉底,说:‘苏格拉底行了不义,因为他不信城邦信的神,而是带进新的精灵之事。他还因为败坏青年而行了不义。判死刑。’”

[24].即阿喀琉斯,这里不说“阿喀琉斯”,而说“忒提斯之子”,是为了突出阿喀琉斯的半神身份。在希腊文的非韵文作品中,以某人的父母指代某人很常见,不过一般是用父名,而不是母名。

[25].这一战役发生在公元前432年(修昔底德《伯罗奔半岛战争志》卷一),当时苏格拉底37岁。在《会饮》219e5以下,阿尔喀比亚德详细描述了苏格拉底在这次战役中的表现。在这一战里,苏格拉底连续站了二十四小时,救了阿尔喀比亚德的性命。

[26].这可能指的是公元前422年的一场著名战役,但并没有充足的证据(修昔底德《伯罗奔半岛战争志》卷二)。当时苏格拉底已经四十七岁,不太可能参加这样的远征。另外一种可能是,这指的是在公元前437至前436年之间建造斐波利斯时的战斗。那时候苏格拉底三十二岁。

[27].德利昂不是城镇名,而是阿波罗一个神殿的名字,那次战役发生在这“附近”(参见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在德利昂之战中,雅典人被忒拜人打败(参见修昔底德《伯罗奔半岛战争志》卷四)。在《会饮》221a2,阿尔喀比亚德描述了,苏格拉底从战场上撤退时极为沉着和勇敢,超过了将军拉克斯,他的表现比在波提岱亚之战中更加突出。

[28].苏格拉底说自己只当过议员,并不意味着他只当过一次议员。我们会在32b6 看到,这很可能是苏格拉底第二次当议员。另外,苏格拉底当议员,也并不违背他不从政的原则。当议员和当兵一样,是公民的义务,不算从政。

[29].雅典的议会一般由十个部族组成,每个部族选出五十人。通过抽签,每个部族的五十个人作为议会为城邦工作三十五或三十六天。议会决定要把什么事情提交公民大会讨论。这五十个人被称为“主席”。

[30].在雅典与斯巴达的战争结束前两年,也就是公元前406年,雅典与斯巴达在埃吉纳岛(Aegina)附近有一场海战,即阿尔吉努塞(Arginusae)海战,雅典取得了胜利。战斗结束后,海上起了风暴,很多被打坏的战船和雅典将士(包括阵亡的和活着的)还在战场上,无法营救。公民大会举行了两次集会,要集体判处十个将军中的六人死刑,但苏格拉底认为这是不合法的,应该分别审判。他的反对没有起到作用。

[31].伯罗奔半岛战争结束后,斯巴达取胜,在雅典扶植了三十僭主。三十僭主起初只是处死一些人们不喜欢的煽动家和政治人物,后来就发展到诛杀很多民主制的支持者,以及富有的公民和异乡人。很多同情民主制的人逃离了雅典。公元前403 年,三十僭主的统治只有八个月,就被这些逃亡者推翻了。寡头党的余部从雅典退到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到公元前401年才被彻底消灭。仅两年后,苏格拉底遭到审判。苏格拉底不是民主派,所以在三十僭主时期没有离开雅典。

[32].圆宫,又称“伞宫”,是一个圆形建筑,在民主制时期的雅典,当主席的五十个议员在那里集会、献祭、吃饭。三十僭主把这里当成他们主要的政府建筑之一。

[33].勒翁据说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处死他是三十僭主犯下的一大罪行。三十僭主处死的无辜的人很多,但勒翁之死尤其引起人们的愤恨。

[34].这是在陪审团投票之后的演说。雅典人用石子投票。这次一共有500 人,投票结果应该是280 :220。

[35].苏格拉底的算法是,三个人分别得了二百八十票中的三分之一,这个数字不到五百的五分之一。按照雅典的法律,如果原告得票不到总数的五分之一,那就会因为诬告的罪名而被判处一千德拉克马的罚金。

[36].按照雅典的法律,有些案件按照固有的规定处罚,有些则不必。苏格拉底的这个案子就是没有固定处罚的。在这样的案子中,法律要求法官从两者之中选择一个处罚方式,即原告在诉讼书最后提出的惩罚和被告在判罪之后提出的惩罚。而法官不准提出第三种处罚。

[37].在古典时代,在政府大厅用膳的人是享有特权的极少数人,贵宾一般只包括奥林匹亚运动会的得胜者,以及雅典民主制的建立者(哈尔摩狄俄斯和阿里斯托吉通)的直系后裔中的长子。有时候,也会有大使、被选举获得此荣耀的官员、得胜的将军等被邀请去用膳。

[38].斯巴达的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

[39].雅典管理监狱和刑罚的官员共有十一人,是抽签选定的。

[40].在苏格拉底正式提出了一种惩罚方式后,陪审团再次投票,结果是大多数人支持死刑。

[41].波斯国王拥有巨大的财富和庞大的帝国,希腊人一般认为他是最快乐的人。

[42].米诺斯是古代克里特的国王,扫清了附近的海盗。据说他制定了克里特的法律,生时是一个正义的人。传说他让雅典每年送七对童男童女到克里特,给怪兽作牺牲。忒修斯杀死了怪兽,解救了童男童女。此后,雅典每年有纪念忒修斯的仪式。苏格拉底之所以没有很快被处死,就是因为这个仪式正在进行。在《奥德赛》11.568-571,奥德修斯曾游冥府,看到米诺斯在那里的各位法官之中。

[43].拉达曼图斯是米诺斯的兄弟,也有义人之名。品达曾说,他执掌幸福岛(好人死后去的地方)。

[44].据品达说,埃阿科斯是爱琴海的立法者,甚至还审理诸神之间的争执,但没有说他审判死人。在《高尔吉亚》523e-527a中,苏格拉底谈道,米诺斯、拉达曼图斯、埃阿科斯是冥府的法官。

[45].特里普托勒摩斯是传说中阿提卡地区厄琉西斯的国王克琉斯的儿子。他从女神德墨忒尔处学到了作物生长收获的秘密。

[46].帕拉墨德斯参加了希腊人对特洛亚的战争,据说,因为某种原因(对此有各种说法),帕拉墨德斯和奥德修斯陷入争执,于是奥德修斯以背叛希腊、里通特洛亚的名义逮捕了帕拉墨德斯。帕拉墨德斯被希腊军队用石头砸死。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都曾写过题为“帕拉墨德斯”的悲剧,但都没有流传下来。

[47].埃阿斯是特洛亚战争中著名的希腊勇士。在阿喀琉斯死后,他和奥德修斯争夺阿喀琉斯的盔甲。奥德修斯作弊取胜。埃阿斯为了报复,想杀死奥德修斯和阿伽门农,但雅典娜把他变疯癫,疯了的埃阿斯杀死了一群羊。他清醒过来以后,羞愤自杀。

[48].指希腊军队的统帅阿伽门农。

[49].在《伊利亚特》5.153中,西绪佛斯被称为“最巧的人”。

[50].斐多是厄利斯(Elis)人,生于贵族家庭。厄利斯城沦陷(公元前402年)后,斐多遭掳,被带到雅典为奴。苏格拉底找自己的一个富人朋友将斐多买赎出来,从此,斐多跟随苏格拉底学习。但斐多跟随苏格拉底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就被判了死刑。

[51].厄喀克拉忒斯来自伯罗奔半岛东北部的弗利乌斯(Phlius)城,毕达哥拉斯教派最后的几位重要人物之一,曾在雅典与苏格拉底有过接触,但与柏拉图《书简九》里提到的同名者不是同一人。

[52].弗利乌斯是一个很小的城邦,地处雅典和厄利斯之间(伯罗奔东北部)。

[53].按色诺芬的记载,一共拖延了三十天(见《回忆苏格拉底》4.8.2)。

[54].德洛斯(Delos)是爱琴海西靠近小亚细亚的一座小岛,岛上有阿波罗的神庙。

[55].忒修斯是传说中的雅典国王。

[56].西米阿斯和刻贝斯都是毕达哥拉斯派信徒斐洛劳斯的学生,两人愿意出钱救苏格拉底(参见《克里同》45a-b)。

[57].埃吉纳(Aegina)是个离雅典很近的岛屿,位于萨罗尼克(Saronic)湾,以声色场所著称。

[58].十一人官是专职看管刑犯和执行各种判决的司法职官,由雅典城邦的十个宗族各推选一位,加上一个记录执事官。

[59].克桑提佩是苏格拉底的妻子。

[60].伊索是传说中的人物,虽然公元前5世纪的许多作品提到他,其生平却没有可靠材料。

[61].“这位神”虽然用了冠词,仍然不清楚指哪个神。

[62].欧厄诺斯(生活于约公元前460年左右)是诉歌诗人、修辞家。苏格拉底受审期间,他专程来到雅典。

[63].“作乐”指制作音乐,即“制礼作乐”的“作乐”。

[64].“强制自己”在这里是“了断自己”的委婉说法。

[65].这话不清楚是西米阿斯还是刻贝斯的回答。

[66].太阳落山之后才执行死刑,是雅典的宗法习俗规定,参见116e。

[67].这段话是西米阿斯说的还是刻贝斯说的,不清楚,可能是刻贝斯说的。

[68].“心疼的男孩”指男同性恋中的被动方。

[69].这一句的希腊语原文有残缺,断句见仁见智。

[70].“虚影画”又译“影子画”或“舞台画”,用于戏剧舞台布景,具有鲜明的立体感,给人以看见实物的错觉。

[71].这是俄耳甫斯教的一句箴言,来源不详。“茴香杆”是一种伞状植物,酒神信徒们做崇拜时所用。

[72].谐剧诗人欧珀利斯(Eupolis,残篇352)和阿里斯托芬(《云》1480)都讥讽过苏格拉底“夸夸其谈”“东拉西扯”。在《理想国》(又译《王制》)卷一中,忒拉绪马科斯说苏格拉底“东拉西扯”。

[73].这个比喻取自体育场中的两种赛跑:折返跑和直线跑——折返跑要求到达折返线后再跑回到起点线。

[74].恩底米翁是传说中的牧人,也是美少年,因诱惑赫拉而受宙斯惩罚,但他自己先许愿,在永恒的睡眠里长葆青春。恩底米翁的睡眠象征“无梦”的睡眠,最接近死亡。

[75].阿纳克萨戈拉(前500—前428)是第一位长期寓居雅典并教学的非雅典人,做过伯里克勒斯的老师,后因被雅典人指控渎神,被迫离开雅典,其雅典门徒阿尔喀劳斯(Archelaus)据说是苏格拉底的“先生”,但苏格拉底年轻时似乎从未见过阿纳克萨戈拉。

[76].苏格拉底在这里一语双关:希腊文中“看不见的、幽暗的”(aidēs)与“冥府”(haidēs)同字形,仅有发音送气与不送气的差别。

[77].佩涅洛佩是奥德修斯的妻子,在《奥德赛》中,对她的修饰语是“智慧”和“审慎”。奥德修斯离乡去攻打特洛亚城时,贵族子弟觊觎他的王位,都想娶他的妻子佩涅洛佩。为了拖延时间,摆脱那班贵族子弟的纠缠,佩涅洛佩佯称须为年老的公公织布做寿衣,待织成后再选其中一人做其丈夫。但佩涅洛佩白天织成的布,在夜间又拆散,三年都没有完成(24.126-141)。

[78].“那位大神”指阿波罗,按古希腊传说,天鹅是阿波罗的圣鸟。

[79].据阿提卡传说,雅典王潘狄翁(Pandion)有两个女儿,分别名叫斐罗墨拉(Philomela)和普罗克涅(Procne)。普罗克涅与忒腊克王忒瑞斯(Tereus)结婚,生有一子名为伊图斯(Itys)。忒瑞斯后来强暴了普罗克涅的姐姐斐罗墨拉,为了不让普罗克涅得知,还割下了斐罗墨拉的舌头。普罗克涅知道真相以后,与姐姐一起杀死伊图斯,把尸体摆到忒瑞斯的餐桌前,以示报复,然后逃走。忒瑞斯气极,疯狂地追两姐妹要报复她们。这时,宙斯出面把三人都变作鸟儿,以终止报复:斐罗墨拉被变作夜莺,普罗克涅被变作燕子,忒瑞斯被变作戴胜。这三种鸟的歌唱仿佛在哀叹自己可悲的命运以及被害的孩子。

[80].这段说法化用了《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经历。

[81].刻贝斯针对西米阿斯的说法提出驳议。

[82].希腊人对死者表示哀悼时会剃光头。

[83].阿尔戈斯人试图夺回一座被斯巴达人占领的城池,失败后发过这样的誓言,事见希罗多德,《原史》卷一,82.7。

[84].伊奥劳斯是赫拉克勒斯的同母异父兄弟(又说侄子),当赫拉克勒斯必须同时对付九头水蛇和巨兽(十二项使命的第二项)时,他叫上伊奥劳斯帮忙。九头水蛇的每一个头被斩下都立即重新生出,多亏伊奥劳斯帮忙用火把水蛇的头烧死,然后将其压在巨石之下,赫拉克勒斯才战胜九头水蛇。

[85].到太阳落山(天黑时),苏格拉底就得服刑,参见61e3-4。

[86].“厌倦说法的人(misologos)”是柏拉图生造的词,与“热爱言辞的人(philologos)”对应。

[87].“好辩者(antilogikos)”喜欢智术师派的争辩技艺:要么喜欢用一种说法来反驳另一种说法,要么喜欢找某一说法的逻辑漏洞。

[88].欧里珀斯是希腊半岛与优卑亚(Euboea)岛之间的一条狭窄海峡,水流方向不定,传说白天七换,夜里七换。这一表达已成熟语,形容变换不定和无休止地起伏动荡。

[89].西米阿斯和刻贝斯都是忒拜人,在当时,忒拜也是毕达哥拉斯派信徒的庇护所,苏格拉底在这里一语双关。

[90].见荷马,《奥德赛》20.17-18:奥德修斯回到故乡,见那班贵族子弟正在挥霍他的家财,还妄图娶他妻子以霸占他的王位,而家中女奴们却与他们嬉笑鬼混,奥德修斯怒不可遏,但他必须暂时忍耐,不动声色,慢慢收拾这班贵族子弟。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两次(3.390d和441b)引用这个段落作为控制自我的范例。

[91].“谐音(Hamonia)”在古希腊神话中被拟人化为战神阿瑞斯与阿芙罗狄忒所生的女儿:阿瑞斯象征不和,阿芙罗狄忒象征和谐,哈尔摩尼亚是争战与和谐的产儿。忒拜城邦的建立者卡德摩斯王侍奉阿瑞斯八年,建成忒拜城,并娶了哈尔摩尼亚——奥林波斯神们第一次接纳一个女神与一个凡人联姻,还参加了婚礼,忒拜人则奉哈尔摩尼亚为保护神。毕达哥拉斯派把卡德摩斯解释为cosmos[秩序],但在与哈尔摩尼亚结合以前,卡德摩斯却是象征战争和无序的混乱(chaos)。苏格拉底在这里幽默地提到哈尔摩尼亚与卡德摩斯的夫妻关系,暗示刻贝斯的“外套”说与西米阿斯的“谐音”说有如夫妻关系。

[92].这里开始了苏格拉底著名的哲学自传。

[93].在古代,人们“看书”的方式是听人“读书”。

[94].这是苏格拉底自己常常用的发誓语,这个发誓语来自埃及的阿努比斯(Anubis)神,这个神有一个狗脑袋。这个神的作用是在阳界与阴界或生者与死者之间传递信息,相当于希腊诸神中的赫耳墨斯所起的作用。

[95].麦伽拉是雅典西南的一个城邦,波伊俄提阿(Boeotia)是雅典以北的一个地区。

[96].这里的说法出自一种摸人游戏:蒙上眼睛的游戏者四处摸索,摸到一个人就猜他是谁。

[97].“更神的”字面意思是“更为不死的”。

[98].阿特拉斯(Atlas)是提坦巨人的儿子,因参加巨人叛乱,宙斯罚他永远用头托举着大地。

[99].“不确定”,即难以确定究竟是“临在”还是“共同在一起”。不管是“临在”还是“共同在一起”都取消了美的形相本身的超验特征。

[100].指“头”。

[101].“自己的影子”指灵魂的影子。

[102].这里的动词所包含的主词究竟是刻贝斯还是西米阿斯,并不清楚。从前面“当你说西米阿斯比苏格拉底更高大,比斐多更矮小”这句来看,这里的“他”应该是刻贝斯。

[103].苏格拉底个子矮小。

[104].“三”是具体的“三”,“三之相”是“三”的性质。

[105].这里的“型相(idean)”与“形相(eidos)”不是一个词,也不同义,倒是与103e5出现过的“形状(morphē)”是同义词(亦见104d9-10)。

[106].乐艺(mousikos)指用伴有音乐的诗歌调教灵魂、施行教化。

[107].在希腊文中,前缀a-通常表达否定或剥夺(“非”或“不”)。但苏格拉底在此要表达的不是否定或剥夺,而是排斥对立的规定性:“非/不-”在这里指没有接纳的可能。

[108].埃斯库罗斯的《忒勒佛斯》已佚,参见《埃斯库罗斯残篇》239。

[109].既可以指民间习俗——在通往给死者献祭的岔路上摆放香火作为路标,也可以指秘教指示——俄耳甫斯教的墓中铭文中有这样的提示:信徒死者必须走右边的路才能通往记忆女神的湖泽。

[110].整个这段说法用了不少诗化的语词,看起来就像是在模仿通俗的民间诗歌。

[111].格劳科斯的技艺比喻某件事很难做成。

[112].苏格拉底指的是阿纳克萨戈拉的说法。

[113].斐西斯河(Phasis)是波伊俄提阿的科尔喀斯(Colchis)附近的一条河(如今叫里奥尼[Rion]河),发源于高加索,注入黑海。所谓的赫拉克勒斯双柱即今天直布罗陀海峡南北两侧相对峙的两座陡山,古代舆地学认为这是大地最西端,过此地则为周流于大地周围的环河。

[114].叠用近义词是一种诗化的修辞。

[115].指海里的大地。

[116].这里多次用到的副词“这边”和“那边”,与前面谈到阳界(“这边”)和冥府(“那边”)时用词相同。

[117].荷马,《伊利亚特》8.14。苏格拉底通过引荷马诗句开始引入描绘大地下的河流的道德含义。

[118].参见荷马,《奥德赛》10.511-514,11.157;《伊利亚特》14.201、302,18.399;赫西俄德,《神谱》134。

[119].传说中的冥界河流,亡灵渡过此河前往冥土。

[120].参见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1160;欧里庇得斯,《阿尔喀斯提斯》458。

[121].指西米阿斯和刻贝斯这类相信纯粹理性的人未必会让自己的生命信靠苏格拉底刚才所讲的故事。

[122].欧里庇得斯,《阿尔喀斯提斯》(252以下):“那死人们的渡工卡戎(charon),他手里撑着篙杆在呼唤我:‘你在等什么?快来呀,你耽误了事情!’他说了这一番逼迫的话,催促我前行。”(罗念生译文)

[123].按习俗,城邦的女人们最后会清洗尸体。

[124].这里提到自然人性最眷恋的三种基本行为:吃、喝和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