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花开

那时花开

相信我,这仅仅是篇真实的小说。

——题记

十几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小孩。那时我生活在城市的远郊,一个叫作豹子岭的地方。那里依山傍水,山叫作石头山,水叫作湘江。

每逢初夏,石头山里的野山茶开花,结出一片片的茶骨朵,那可是极佳的消暑品。将茶骨朵掰开,含入口中,渗出来的汁儿沁凉心肺,让人浑身上下为之清爽。时维六月的时候,爷爷就会带我去采山,同去的还有我的一帮伙伴——峰子, 龑子,小波和天天等。每次都收获颇丰。

某一年五月的时候,天就开始热起来。大家又都想起采山的事,兴奋不已,恨不得马上动身去到山里。但当时离采山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天天就提议干脆先到山里去玩玩,立即得到众人响应。后来一致说好第二天上午带好装备一起出发。当然,前提是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第二天一早,我带上自己的装备,用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话越过了爷爷那道防线,赶到指定的地点。不一会儿大伙儿都来齐了,都带好了各自的装备——所谓装备,就是一些木棒木剑之类的,说是可以防野兽袭击。当时我崇拜《忍者神龟》里的紫龟爱因斯坦,就带了根拖把棍;龑子带的是他爸帮他削的一把木刀,龑子为其命名为“超级无敌刀”;天天把他家的扫把带来了——其实这些装备只是装装把式而已,按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事实也是如此,那些木棒木刀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倒是大鹏的装备比较实用——他把他家剁猪草的铡刀带来了。

当天最另类的装备非峰子的莫属。他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拿,就身上穿了件大塑料袋改装的所谓“圣衣”。峰子说如果碰到野兽的话,他就爆发小宇宙把野兽轰掉。一切准备停当后,浩浩荡荡的七、八个小鬼就向石头山进发了。

石头山是一座极平庸的山,或者干脆称之为丘陵,海拔也就四、五十米的样子。但其延绵极广,方圆数里都属石头山范围。众丘陵中杂植许多茶树,也不乏野生茶树,但极少,需有多年采山经验方能觅其所在。像我们这种童子军是决计寻不着的。

其实那天的行动在不到一个小时后就宣告失败,原因是我们在通往山里的小道上遇见了大鹏的父亲。一群小鬼立马闪进一旁的深草丛。待大鹏的父亲晃悠着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之后,一群人才偷偷摸摸地出了草丛,生怕被人看见。

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后才发现小星不见了,小星是我们一干人等中年龄最大的,按说不会提前开溜。突然有人听见隐约的哭救声,仿佛来自地底。大家立马扒开草丛,发现一口荒废许久的枯井正在草丛内。我们凑上去一看,浑身是泥的小星正在距我们垂直距离约为三米的地下哭着喊救命。一群小孩就慌神了,急成一团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年龄稍长的天天找来一根长竹竿,想把小星拉出井来,可一群小孩的力气根本不足以拉动一个身陷枯井的小孩。忙得一会儿都累了就干坐在草丛中,任他小星哭得声嘶力竭也无人再愿动手。坐着的时候我提议叫峰子爆发小宇宙把小星轰上来。峰子就真的半蹲着闭目蕴酿了好久,最后两腿发抖的峰子说他要大便了就跑到更深的草丛中去了,剩下几个小孩继续大眼瞪小眼。

后来不知是谁叫来了小星的父亲,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狠吸了一口烟,大喝一声:“崽伢子莫怕,我来哒!”便扶着竹竿靠着井壁慢慢挪下去,把小星抱在手上叫其揽住脖子,然后背抵井壁脚踏另一边原方法返回地面。历经大约一个小时的煎熬后重见天日的小星顾不得满身是泥的狼狈相,抱住其父哭得一塌糊涂。他的那位爱子心切的父亲立马赏了他一个大嘴巴,打得小星打不着北,打得我们一哄而散。那之后,听说小星被打得死去活来,那之后,再没人提议去山里玩。

六月,附近唯一的子弟小学放了假,我们真正得到自由,每天混在一起肆无忌惮地玩。六月,石头山里野山茶终于开花,爷爷也终于带我们采山寻茶。六月,地里的秧苗越来越绿,越来越高,六月,我们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越来越薄。六月——夏天来临。

这个夏天开始得并不寻常。在小学校放假的那天,我们照常排着路队手牵手回家。在一个很陡的下坡时龑子要和小波赛跑,他说五种神力中他已经具备了豹的速度,叫小波爆发小宇宙和他比。于是两个人冲出路队高速直冲下坡。在老师的惊呼声中小波步伐逐渐紊乱,终于左脚勾在石脚上,响亮地摔了一交,然后滚出好远。龑子也因为没控制住他的“豹速”径直冲过了坡下的马路,踩进马路对面的沟里。结果就是小波全身上下多处擦伤,左手骨折,龑子小腿及膝盖血流不止——这个夏天就开始于这样一场混乱之中。

日子一天一天过,气温也不断升高。酷暑难耐的我时常嚷着向奶奶要钱买冰棒吃。奶奶总是说要气温到40度以上才能吃,于是我每天守着天气预报看这个城市的天气,但每次不是28—38度就是29—39度,让我每次满怀期望打开电视然后再唏嘘不已地把频道向动画片转。其实尽管如此,奶奶还是会每天给我冰票叫我去厂里领冰棒吃。

厂是个快倒闭的地方,尽管许多人在为振兴此厂为之奋斗。这是一家年代久远的铝厂,包括我爷爷、我父亲都在此工作过,是这里的居民的唯一稳定的经济来源。其实厂里是个神奇的地方,有很大的露天电影坪,有建筑遗留下来的水洼,夜里还有蛙鸣。厂的尽头是悬崖,悬崖的对面就是湘江,远远望去,可以看见厂里那巨大的排污口像注射器一样向江里注入海洛因般的污水,让那些垃圾水渐渐浑浊于本已肮脏的湘江,让湘江载着这些垃圾以及铝厂的光辉岁月奔向远方一去不复返。

有星星的夜晚,我们会到厂里去歇凉。大人们围坐在电影坪上打牌拉家常,孩子们在并不大的厂里跑来跑去,享受着简单的快乐。原本空寂的夏夜多了几分快乐与温馨。通常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厂里会关大门,我们才会依依不舍地回家。峰子住我楼下,每次都是我俩一起回家。途中有一段比较长的山路,路两旁都是荒草。走到这段黑漆漆的路时我和峰子都会不寒而栗,一路小跑着默不作声,连大气都不敢出。很多次在路的尽头都有摇晃不定的光,由远及近,照亮我们回家的路。那是已为家务操劳一天的奶奶迈着蹒跚的步子举着手电筒,在黑暗中照亮我们所有的希望。

夜里,奶奶点燃蚊香,从烟里散发出的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躺在床上的我早已是疲倦不已,却总是在迷迷糊糊中看见头发斑白的奶奶坐在床沿上,打着蒲扇,梦呓般地念叨着些什么。然后意识逐渐模糊、模糊,直至陷入梦境的深渊……

接下来的许多天都十分悠闲,白天和伙伴们在一起玩耍,偶尔和爷爷进山拣拣石头,或者去菜地里翻翻土。晚上去厂里歇凉,日子过得轻快。然后就到了经历这个夏天对我的最沉重打击的那一天。

那一天原本是那么平常,平常到早上出门前奶奶还不忘塞给我两张冰票叫我慢点吃。在外头玩的时候看见天天和他爸还有一个小不点儿,天天说那是他表弟。天天他爸去厂里上班,叫天天带好弟弟。于是我和他聊了几句圣斗士就自个儿去玩了。

然后在下午的时候,爷爷忽然说带我去江边,我问干什么,爷爷说今天上午天天在游泳的时候淹死了。

我发誓在我到江边看见许多大人以及悲恸欲绝的天天的父母前,我还不能理解“淹死”的概念。因为我问爷爷,那天天他还会来找我玩吗?

爷爷忽然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他说天天以后不会回来了。

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继续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我来到江边,看见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的天天的妈妈,和手拿儿子的衣服一脸茫然地看着滚滚湘江北逝水的天天的爸爸,我才意识到天天出大事了。我有点恐惧地看着爷爷,爷爷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凝重。不久我又看见两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从岸边站起来,冲人群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亦然。他们的脚下,躺着一动不动的天天。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厂里玩,爷爷也没有去打牌。那晚从爷爷和奶奶的对话中我大概了解到上午发生的事情。天天和龑子他们带着天天的弟弟去江边玩,在打水仗的时候天天脚下一滑,然后就没入滔滔江水再也没起来,吓傻了的龑子连滚带爬哭喊着跑回了家……然后就有了下午我所见到的那一幕。奶奶听完后沉吟了一阵,然后声色俱厉地对我说以后不许和别人去江边玩,我说好。过了一阵奶奶又问我,天天死了,你难不难过?我说难过。然后奶奶叫我去睡,我顺从地躺到凉席上,奶奶没有来摇蒲扇,而是坐在厅里长吁短叹唠叨着些什么。又过了一阵我感觉睡意袭来,就侧过身子睡去了。

那之后的几天豹子岭一带都笼罩在一片悲伤和沉闷的阴云底下。人们都知道无情江水又吞噬了一条幼小的生命。认识天天的大人们都在张罗着什么,家里有小孩的大人们都警告自己的孩子不准去江边玩,那一阵子,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闷得一塌糊涂。

天天出殡的那天,我也去了。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站满了认识或不认识天天的人。殡葬队前头,身着丧服的天天的父亲用力地摔下一只碗。随着“砰”的一声碗四分五裂,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尾随抬着装有天天幼小身躯的棺材的人向葬地出发。天气一如既往的炎热,炽热的太阳底下,我独自走在大队人马的最后边,手里玩弄着随手摘的狗尾巴草,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不时地被前头传来的凄厉的哭声惊得浑身打颤。

天天的墓就在石头山里的一方平地上,四周都是祖父辈的墓或无主的孤坟。人们郑重地将棺木下葬,神情严肃得像是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送行。当土已快要将棺木整个儿淹没之时,天天的母亲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叫声,瘫倒在地上。天天的亲属们顿时哭天喊地起来。我被一阵阵的哭声弄得心底发毛,不由得转过头去。在人群中,我看见许多认识的人,有峰子、大鹏他们,有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龑子,有眼圈红肿的天天的老师,还有早上说去翻地的爷爷。

我想,也许在多年之后,人们会渐渐地淡忘。淡忘这个人,淡忘这件事。或者只是在旁人偶尔提及时回忆起一些琐碎的片断。可事实上,有些人在多年之后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夏天的点点滴滴。那些事已深深烙印在他们的心中,无法抹去,将伴随那些人走完短暂的一生……比如天天的父母,比如我。

天天死了,日子还得继续。仿佛在一刹那,生活变得苍白。整天晃悠在毒辣的阳光下,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任汗水淌过自已每一寸肌肤。爷爷偶尔会带我进山,采采茶捡捡石头,还会路过天天的坟头,墓碑前的纸花已渐渐褪色,我凝望着,直到爷爷快走出我的视野才又匆匆赶上,留下许多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思绪,同那坟头的纸花一起慢慢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