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语

结 语

一、主要研究成果

前文通过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彭祖》之考释及思想内涵的分析,确定该篇竹书乃宋钘学派之遗著。以此为出发点,进一步将过去学者所指为宋钘、尹文一派著作的《管子·心术》《白心》《内业》及《吕氏春秋·去尤》《去宥》加以分析考辨,并对其中可信为宋钘作品的部分及相关的评述资料重新校释。本文对于宋钘一派遗著之研究,主要有以下几点创获:

1.本文在整理者及前贤之研究基础上,调整上博竹书《彭祖》之简序,并依此重作释文,对疑难字词详加校释,大致复原该篇竹书,得到一相对完善的版本。

2.本文归纳竹书《彭祖》之体制特色有二:一是假借上古圣君贤臣之对话铺陈思想义理;二是全篇对话以四言韵语为主,有若箴铭体。根据前者,笔者探讨《汉书·艺文志》为何将《宋子》十八篇归入“小说家”之原因,并进一步论证《汉志》“小说家”成立的背景与战国时期解经之传说体裁兴起有关;根据后者,笔者指出《金人铭》《老子》以及宋钘、慎到等稷下道家皆善以格言体立说,形成先秦道家著作一个显著的特色。《庄子·天下篇》谓宋钘“上说下教”,知其不独游说君王,亦向大众说教,故宋子一派除依托老寿之圣贤以自重其说,并以浅近短小之故事说理,又编缀韵语,使之朗朗上口。战国末期,宋子之学式微(其原因见下文讨论),被后人弃为糟粕,世人既不重其内涵,则其所缀之残丛小语(包括短小寓言及简练之格言)适可作为街谈巷语之资,无怪乎《汉志》以其形式归入小说家,即使班固深知“其言黄老意”,亦因其说之浅薄无可观而摒除在道家门外,成为“道听途说”。

3.通过楚竹书《彭祖》及相关传世文献的研究,笔者重新提出“宋钘学派”作为先秦学术史上老、庄之间的联结,论证《管子·白心》《心术上》经文、《吕氏春秋·去尤》《去宥》及楚竹书《彭祖》为宋子一派的著作,并详细校释诸篇,供学者参考。

4.以先秦经、传体式分别《管子·心术上》《心术下》《白心》及《内业》四篇之性质,不再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1]。笔者认为,《心术上》(前经后解)、《心术下》是一组经、解、传俱全的作品。从思想内涵来看,《心术上》经文当为宋钘一派所作,但其解文大谈因循之论,且略具稷下精气论色彩,其诠释与经文原意不尽相合,疑为田骈、慎到一派学者所作。至于《心术下》乃《心术上》经文进一步引申发挥,可视为其“传”,故附于解经之文后。《心术下》所论大体上切合《心术》经文,唯该篇提出“精气”一词,而文献中又无宋钘谈颐气养生之相关记载,故将之视为稷下学派中受宋钘影响较深的齐地学者所作。《白心》多处申论《老子》义理,又云“正名”“义兵”,反对“盈满”,凡此皆与楚竹书《彭祖》及传世文献所述宋子学风较近,当为该派著作。《内业》虽可与《心术下》比附,但该篇前后大谈精气论与长寿养生,篇旨与《心术上》《白心》不同,疑为稷下道家以精气说为基础,杂糅宋子心术说及医家养生理论的作品。

5.本文梳理老子、墨子及子思学说对于宋钘之影响,并分析宋钘与稷下先生慎到、尹文、荀况之关系,对于稷下学者论辩、交往之状况以及战国中后期学术融合、发展之情形有较深入的分析。尹文、慎到、庄子、荀子四子分属名、法、道、儒,但皆受宋钘学说浸染,四子对于宋钘思想的取舍、改造可以作为先秦学术史的绝佳案例,从中可看出战国时期学者融合它派学说的几种模式。约略言之,尹文与宋钘的关系最为密切,其对宋钘学说正面继承者多,但尹文因个人兴趣及当时学术风气的影响,朝向名法理论发展,遂由道入名,由名入法。慎到以其法家尚势一派的立场接受宋钘“别囿”“毋倚贤”等说,但这些在其理论体系中只有点缀性质,而未与其固有学说融合。庄周与宋钘均以《老子》为宗,庄子面对前辈宋钘之态度是积极地吸纳其说,并化为己用,但仅取其内涵,而不用其术语,另造“心斋”“坐忘”等词,使人耳目一新(此即“旧酒装新瓶”),又修正宋钘过分强调心之主宰及认知功能的执著,提出天道、自然、一气之化等观念,遂一举超越宋钘,取代其在道家之地位。荀子则以儒家之本位,袭用宋钘一派论心时所用术语及概念,予以改造,赋予其较积极的含义(此乃“旧瓶装新酒”)。荀子、庄子面对宋钘学说的两种态度,正相映成趣。

6.从本篇对于战国时期道家诸子的论述中可以看出,此时期的道家学者(包含由道转入名、法者)对于《老子》学说之继承与发展体现在对“道”或“道术”之阐释,各派莫不试图回答老子所提出的“道”是什么?彭蒙、田骈以道术为本位阐述因任自然、去己无私之说,虽略有定分、圣法之观点,但并无较大的突破及发挥,惟田骈“齐物”之说影响慎到与庄周。慎到将齐物、无择之说转为法术之论;庄子则回归老子论道之本旨,主张取消一切对立、分别,将齐物扩大为超物、周物之论[2]。宋钘汲取儒家子思一派心性论,造为心术之说,试图以“心”说“道”,但所论隐晦,其心性说也未如儒家孟、荀精深,战国中期虽盛行于一时,但终究无法传世久远。不过,宋钘兼容各家的学术风格对于其后的稷下学者如尹文、慎到等,有较深远的影响,其“心术”之论启发庄周贯串天道、心术、精气而言道[3],进而形成道家完整的体系。尹文学说表面虽持大道之立场,但所说已主形名,盖以形名之术说道,故《尹文子》开卷便说“大道无型,称器有名”,形、名并举,已确立其道论之格局。慎到虽名列法家,但其理论基础来自彭蒙、田骈一派道家,亦兼受申不害及宋钘之影响,他以法术代道术,将《老子》去私无己之观念改造为人君治国之术,又融合申不害因循之说,成为法家尚势之一派。至于齐地的稷下黄老道家又以“精气”论道,将医家理论与《老子》学说结合。

二、宋钘学派衰微之原因

在前文论述的基础上,笔者想进一步谈谈两个有关先秦学术史的问题:一是在导论中提到的疑问,即宋钘学派在战国中期崛起,成为重要的学派,但为何在战国晚期,声势陡然下滑,至汉代时更被贬为小说家,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二是宋钘为宋人,与尹文游学至齐,在稷下讲学授徒,并与当时各派学者交往,其学流布于宋、齐、楚等地,若以蒙文通“道家分南北说”[4]来看,宋钘学说不反对仁义礼法,当入蒙氏所说之北派,但其学以《老子》为根柢,并导庄周之先路,似乎又与蒙氏所说之南派关系密切,然则宋子之学究为北学或南学?

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谓庄子之学“其要归本于老子之言”,所说大致不误。惟前文指出,宋钘作为老、庄之间的联结,将《老子》之道转化为心术,庄子更进一步贯串天道与心术,确立“道家”之格局及思想基础。前人或疑司马迁在《田敬仲完世家》《孟子荀卿列传》列述稷下诸子为何独缺宋钘?[5]而此处论庄子之学,又仅视其直承《老子》,何以绝口不提宋子?此与战国晚期至西汉的学术背景及宋钘学说之衰落有关。盖汉初学术以黄老道家为宗,而黄老之学源于稷下。稷下黄老道家著作(如《管子·内业》)虽有取资于宋钘之处,但其基本关怀及思想内涵实不相同。黄老道家改造心术之说,使之成为君王统治之术的一环,自较宋钘之说受时主欢迎。而战国晚期庄子一派又在思想的广度、深度超越宋钘。宋学之衰盖与庄学之兴交替。宋子后学所作《去尤》杂有《庄子》之说,似乎也说明,战国晚期宋子之学已被庄子一派取代,故其门徒阐释“别囿”,只能编造短小寓言,依附当时学术主流为说,才苟传于世。此外,荀子对于宋钘学说之猛烈批判也对其说之传布产生负面的影响。下至汉代,《宋子》之书虽存,但被视为不入流的小家珍说(此评价可上溯至《荀子·正名》)。司马迁列稷下道家学者未数宋钘,《汉书·艺文志》将《宋子》归入小说家,实为时代风气所限。

梁启超曾说:《宋子》一书之佚,“殆为我国思想界最大损失之一矣。”[6]其书之亡诚可慨叹,但从时变势移的角度来看,宋钘之学衍为稷下黄老[7],其思想虽为庄周、慎到、尹文、荀况所超越,但其精华不也因此融入上述诸子的学说中而流传久远。宋钘之学退出历史舞台,谓其功成身退,不亦可乎?

三、对“道家分南北”说之省思

傅斯年曾批评蒙文通之“道家分南北说”云:“近人有以南北混分诸子者,其说极不可通。盖春秋时所谓‘南’者,在文化史的意义上与楚全不相同,而中原诸国与其以南北分,毋宁以东西分,虽不中,犹差近。在永嘉丧乱之前,中国固只有东西之争,无南北之争(晋、楚之争而不决为一例外)。所以现在论到诸子之地方性,但以国别为限,不以南北西东等泛词为别。”[8]鹏按,蒙氏之说固非一无可取,但若过分强调地理之南北对于学术流派划分的决定性,亦有其蔽[9]。以稷下道家而论,慎到、宋钘等人在思想及著书形式上,皆受《老子》之影响。《庄子》亦未尝不受稷下心术及精气论之启发而别立新说。宋钘本非北人,虽与尹文同游稷下,但其学又广布于楚,实难划分其说为道家北学或南学。或诚如傅氏所言,以南北分不若以国别论,盖先秦各国所承传之文化渊源及自然环境所产生的影响略有差异,如齐地滨海并传承东夷之文化,所以多放言侈论,想象力丰富,且较易接受外来文化;又如宋为殷后,文化既古且高,故其人富宗教性,心术质直,其学者之思想疏通致远而不流于浮华[10]。即以同国之学者论,如宋钘、庄周同为宋人,行年相及,故庄子易受宋钘之影响;又如慎到、荀况皆出自三晋(同为赵人),故荀子学说有取于慎到之因势、定分之说。但即使如此,过分强调国别对学者思想形成的决定性亦有流弊,如前文所举清人俞正燮因宋国君、臣曾有兼爱、非攻之说,便推论:“兼爱、非攻,盖宋人之蔽。……墨子实宋大夫,其后宋亦墨徒。欲止秦、楚之兵,言战不利,有是君则有是臣。”实为皮相之见。

每个学者的思想有一定的独立性,亦有不同的面目,除承受其母国的文化熏陶及所属学派的思想浸染外,亦有天资及个人生命历程所带来的影响,而这些毋宁较地域之因素更具决定性。战国时期各地学术交流频繁,齐、鲁、三晋与楚皆互有往来,士人游走于列国之间,不同地域虽有学术风尚之差异,但已渐渐出现融合之趋势,并非水火不容。可知类似“道家分南北”“宋人皆墨徒”之说,只能视为权宜之说,面对不同的文献材料、不同的思想家,研究者都需详考其学说之内涵及源流,才能作出较为精确的论断。

【注释】

[1]按,若从编书者的角度看,齐地学者纂辑《管子》而将《心术》上、下及《白心》合为一卷,固视三篇为一组作品。由此角度来看,《白心》亦不妨视为《心术上》经文之传,而《心术下》又与《内业》(本文以该篇为稷下道家集大成之作)关系密切,若以稷下黄老道家为本位,则蒙文通、裘锡圭将上述《管子》四篇称为“黄老派”或“稷下道家”作品,亦不失为一合理的观点。但本文既求其分,便不采用此一宽泛的说法。

[2]按,刘咸炘谓:庄子论道体有二义:一曰超物,二曰周物。此权借其语以论庄子之齐物。参考刘咸炘:《子疏定本》,《刘咸炘学术论集·子学编》,第55页。复按,前人多以田骈一派的“齐物”同于庄周,傅斯年甚至认为《庄子·齐物论》可能为田骈、慎到一派所作,但诚如王叔岷所指出的:“慎子以为‘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是道亦有能有不能,与天地同,则失老、庄之旨。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庄子·齐物论》言‘大道不称,大辩不言。’辩则有限,大道无垠,尚何须辩邪?此庄子所以谓慎到‘所谓道非道’也。”傅氏说见《谁是〈齐物论〉之作者》,《中国古代与学术十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王氏说见《法家三派重势之慎到》,《先秦道法思想讲稿》,第181页。

[3]按,庄子所论“一气之化”具有精气说之色彩,盖受齐地黄老道家之影响。

[4]蒙文通:《杨朱学派考》《周秦学术流派试探》,《先秦诸子与理学》,第112—114页、第185—190页。其后王葆玹有“南北道家有贵阴贵阳之歧异”之论、丁原明有“黄老道家分南北”之说,皆欲从地域之南北区分道家之流派。王氏说见《南北道家贵阴贵阳之歧异》,《道家文化研究》第15辑,第56—63页;丁氏说见《黄老学论纲》,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年12月,第42—72页。

[5]赵蔚芝:《司马迁介绍稷下先生为什么不提宋钘尹文》,《管子学刊》1989年第4期,第63—67页。赵氏认为由于宋、尹为墨家支流,而司马迁轻视墨家,故在《史记》里介绍稷下先生而不提二人。鹏按,宋、尹二子非墨徒,前文已辨。

[6]梁启超:《〈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清代学术概论》附录,第237页。

[7]按,钱穆曾说:宋钘设教稷下,“其殆黄老道德之开先耶”,一语道破宋钘在战国学术史上之地位。说见《宋钘考》,《先秦诸子系年》,第376页。

[8]傅斯年:《战国子家叙录》,收入《民族与古代中国史》附录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第204—205页。

[9]按,蒙氏将道家划分为杨朱的“北方(齐)道家”及以庄子为代表的“南方(楚)道家”对于后来先秦学术史研究者颇具启发,但以南、北为标志,不如径以齐、楚分。且其强调北方道家不菲薄仁义、注重养生,南方道家必反仁义、鄙视养生,从而认为只要以此为判准,就可将某一学者的思想或著作截然划分,亦过于武断。如他在《周秦学术流派试探》一文云:“今存《庄子》书中,时而菲薄仁义,鄙视养生,讥讽仲尼,排斥杨、墨,这可说是庄子的书。其他与这些论点相反的,可说不是庄子的书。”便有此蔽。

[10]傅斯年:《战国子家叙录》,《民族与古代中国史》附录二,第205—2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