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

作者序言

年少时我渴望当一名科学家,可是世事多变,让我偏离了这个目标,结果我成了一名科学的鉴赏家。我不愿一辈子待在实验室或观测站耐心地记录测量结果,但我热衷于拜读相关人士的报告,无论探讨的是天文学还是生物化学。我广泛地阅读《发现》(Discover)和《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 American)等刊载的原汁原味的报告。十年前,我读了《科学美国人》杂志上的一些内容后深感不安,心里唯有一个念头:这颠覆了一切。

那篇由《科学美国人》某编辑(1)撰写的文章称,免疫系统实际上促进肿瘤生长和扩散,这就好比说消防队居然由纵火犯组建。众所周知,免疫系统的功能是保护我们不受通常的细菌或病毒侵袭,我们指望它对癌症做出同仇敌忾的反应。就读研究生期间,我在两家专门研究免疫系统如何实施防御的实验室工作过,不由得把免疫系统视为神奇的、多数时候隐形的防护斗篷。打个比方,我可以走过死亡幽谷或暴露在致命的微生物环境下却浑然不觉,因为免疫细胞和抗体保护我免于伤害。可是它们露出了真容——站到了对立面。

我暗暗希望对免疫系统的诸多指责过几年就遭到反驳,“研究结果无法复制”的垃圾桶成为它们最终的归宿。可是它们持续存在,如今还得到了相关专家的公开承认,只是频繁用到“自相矛盾”这个词,表明专家对此也不无疑虑。我从通俗杂志转向科学文献,不承想在里面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措辞。在科学领域,如果某个问题似乎是个“悖论”,就必须加倍努力把它解开——否则当然只好舍弃最初的部分假设,寻找新的范式。

免疫系统与癌症的悖论不仅成了一道科学谜题,还引起了道德上的深刻反响。我们知道,按说免疫系统是“好”的,流行的养生文献告诫我们要采取措施增强免疫系统,尤其勉励癌症患者要“保持乐观心态”:依照未经证实的理论,免疫系统是人有意识的头脑与无意识的身体之间沟通的渠道。要是免疫系统竟然促进癌细胞生长和扩散,那么对患者最不利的莫过于强大的免疫系统了。倒不如建议患者抑制免疫系统为好,比如使用抑制免疫反应的药物,也许还可以利用“消极心态”。

在20世纪中叶的生物学家想象中的理想世界里,免疫系统长期监测它遇到的细胞,碰上异常细胞就猛扑上去予以摧毁。这种名叫免疫监视的监测工作理应保证让身体远离侵入者或一切可疑分子,癌细胞也包括在内。但20世纪临近结束时,情况日益明朗:免疫系统不只给癌细胞发放通行证,在比喻意义上挥手让它们通过检查站,还故意违背一切生物学原理,帮助它们扩散到全身并形成新的肿瘤病灶。

这个问题与我本人息息相关。首先,2000年我被确诊罹患乳腺癌,乳腺癌属于已经发现的由免疫系统助长的多种癌症之列。我的乳腺癌在查出时只扩散到一个淋巴结,但它立足那里,“老天,千万不要”——医生总要虔诚地说一句——向肝脏或骨骼挺进。与我本人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涉及已经证明助长癌细胞扩散的免疫细胞的类型,它们叫作巨噬细胞,意思是“大胃王”。

碰巧我对巨噬细胞比其他人类细胞了解更多,倒不是说我对巨噬细胞了如指掌,只是出于种种原因,我后来读研究生时做过巨噬细胞的课题。不是因为它们与癌症有瓜葛,当年还全无这种嫌疑,而是认为巨噬细胞是身体无休止地与微生物侵略者做斗争的“前线部队”。它们相对于许多其他身体细胞来说体形巨大,用吞噬的方式消灭微生物,通常胃口很大。我用玻璃烧瓶培养巨噬细胞,用显微镜端详它们,用放射性元素标记它们体内的微粒,大体上做了一名研究生为了弄懂这些微小的生命体所能做的一切。我把它们视为朋友。

与此同时,我投身于研究和报道更为宏大的问题——整个人体和超越人体的整个社会。身为业余的社会学家,我目睹本国的医疗保健系统从“家庭手工业”发展成每年“烧掉”三万亿美元的大工程——雇佣数百万人,雄踞社区乃至占领天际线,为了哪些人应当掏钱的问题挑起政治战争,让选错答案的政客下台走人。这个浩大的工程给一部分人提供了谋生的饭碗,它还必须给其他人提供什么呢?除了包括免于失能、安全分娩和婴儿健康在内的诸多事项,它还承诺长寿。一句话,它为我们掌控——不是掌控政府或社会氛围,而是掌控自己的身体。

我们当中的雄才大略者谋求掌控身边的人,比如员工和一般下属。但我们当中哪怕极谦卑低调的人大概也愿意掌控自己皮肤范围以内的事物。我们热衷于通过节食和锻炼设法掌控体重和形体,如果其他办法都行不通,就用手术干预。由身体生出的各种暧昧不明的思想和情感也要求关注和操控。我们从小听到控制情绪的叮嘱,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又教给我们从冥想到心理治疗等几十种控制情绪的方法。年老时又督促我们玩高难度的思维游戏如脑部锻炼(Lumosity)和数独(Sudoku)以保持脑力。我们身上没有什么不可以纳入掌控。

铺天盖地都在要求掌控,以至于让我们觉得也许可以根据顺势疗法,适度合理地反其道而行之——跟陌生人调调情,在城里烂醉一晚,肆意喧哗庆祝主队胜利。我们当中有钱有势的人可以前往有异域风情的地方,参加一些危险活动,用“历险假日”来过一下失控的瘾,比如登山或跳伞。假日结束后,他们还可以回归自制和掌控的养生之道中。

可是,不管我们付出多少辛苦,一切并不是都能尽在掌控,我们哪怕连自己的身体和思想也掌控不了。这是故意助长致命癌症的巨噬细胞教给我的第一课。身体——用更前沿的说法,“身心”——不是一台平稳运转的机器,各个零部件为了共同利益乖乖地各司其职。它顶多是个零部件的联合体——细胞、纤维乃至思维模式——它们也许各怀心思,不管这心思是不是对整体具有破坏性。那么,除了细胞反叛整个有机体这个要点以外,到底什么是癌症?连怀孕这种看似良性的状态竟然也在微观层面受竞争和冲突的驱动。

常规医学和模糊之至的“替代疗法”都给出了自我掌控的目标,至少允诺我们能够通过仔细监测自己的生活方式来延长生命和改善健康状况,这个时代就是如此,我知道很多人会觉得我的这种观点令人扫兴,甚至是失败主义的论调。既然体内的几个坏蛋细胞就能把人彻底打败,精心调节饮食和花在跑步机上的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巨噬细胞“谋反”只是促使我写这本书的第一条教训,故事讲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原来,体内许多细胞竟然都有本事做出生物学家所谓的“细胞决策”(cellular decision making)。某些细胞无须中央权威的指令便可“决定”接下来到哪里,去做什么,仿佛拥有了“自由意志”。我们会看到,类似的自由还扩充到许多通常认为无生命的物质微粒世界中,比如病毒,甚至原子。

过去教我相信是迟钝、被动或无关紧要的事物——如单个细胞,如今竟然能够做出选择,包括差劲十足的选择。随着我们对自然界增进了了解,说它洋溢着某种“生命力”并不为过。我会总结指出,这种洞见应当不仅影响我们怎样看待生活,还影响我们怎样看待死亡和死亡的方式。

三言两语无法总结这本书的内容,下面是大致可供遵循的路线图:前半部分专门描述对掌控的追求,表现为医疗保健、锻炼和饮食方面等“生活方式”的调整,还有虽然暧昧模糊却日渐壮大的涵盖身体和精神的“身心健康”产业。这些干预形式都促使人们思考人类控制的限度问题,带领我们进入生物学领域——身体内部有什么,身体的各个部件和要素对我们的刻意掌控是否敏感?它们是构成和谐的整体,还是永远处在冲突之中?

我对这种反乌托邦的身体观给出了新近出现的科学解释——身体不是一台秩序井然的机器,而是细胞层面持续冲突的场所,至少在我们已知的一切情况下,冲突至死方休。最后,在本书(也可以说我们各自人生)的结尾,留给我们的是“我是谁”这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或者就事而论:“你是谁”。什么是“自己”,它若不是扎根于和谐的身体,我们又要它何用?

这里找不到告诉你“怎么办”的诫令,也找不到延长寿命、升级饮食和锻炼习惯或朝着更健康的方向精心调整心态的招数。要说有什么的话,我希望这本书能鼓励你重新思考个人掌控身心的项目。我们都希望活得更加长久和健康;问题是,在我们大家、至少多数人往往有更要紧的事情可做的情况下,该为此投入多少生命。士兵追求身强体健,却准备在战场上捐躯;卫生工作者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处于饥荒和疾疫中的他人;见义勇为者挺身而出,挡在袭击者与袭击对象中间。

你可以痛苦无奈地把死亡视为生命终止,再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延迟死亡的到来。也可以更加现实地把生命视为永恒(个人并不存在)的中断,抓住这个短暂的机会观察并与我们身边这个充满生机、令人惊奇不断的世界交流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