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老龄化
第十章 成功老龄化
让身体保持健康、修长和受控状态的压力,并未随着进入老年而停止——实际上反倒变得更加连绵不绝。朋友、家人和医生纷纷督促老年人上健身房,“吃得健康”,至少每天要走一走。你也许幻想在承受了几十年的压力,对体力劳动者而言是几十年出力流汗之后,等着你的是一张躺椅或吊床。可是没有,未来的你很有可能要踩着跑步机,拉着高拉训练机,至少如果你有能力负担使用这些设备的费用。一本霸道的自助类图书向老年人发号施令:
余生要每周锻炼六天。很抱歉,就是这样。没商量。不可能让步。没有借口。六天,认真锻炼,至死方休。(1)
这套严苛的养生法的理由是:“一过50岁,锻炼就不再是备选项。你要么锻炼,要么老去。”你也许从领薪水的岗位上退了休,却得到一份新差事:上健身房。“就当是一份伟大的工作吧,名副其实。”(2)
如今,健身会员增长最快的是55岁以上的人群。像“银发运动鞋”(Silver Sneakers)连锁店等少数健身机构专门瞄准老年人,有时候竟然劝阻年轻人加入——理由是老年人不想受到肌肉发达的健身男女的威吓。仿佛白发苍苍的健身人士的存在本身不足以让年轻人退避三舍似的,有些健身房不提供免费哑铃,一半因为据说哑铃落地的声音让老年人心烦,一半因为老年人更有可能使用运动器材,他们也许认为哑铃是对自己的谴责。在我光顾的混合年龄健身房,会员向50岁以上的人群倾斜,“锻炼不再是个备选项”。更执着的人也许只把健身房当作健康养生的一部分;他们早上跑步或骑自行车几英里到达健身房。58岁的白领工人马克上班前早上6点钟锻炼一次,下班后再锻炼一次。他的目标是什么呢?“活下去。”而活下去的代价是无止境的辛苦劳碌。
我们常常说起1997年以122岁高龄去世的法国妇女让娜·路易丝·卡尔梅特(Jeanne Louise Calment)——已经证实拥有最长的人类寿命,人们把她视为健康老去的典范。(3)卡尔梅特一辈子没上过班,但可以说她“得到了锻炼”。丈夫还活着时,她和有钱的丈夫喜欢打网球、游泳、击剑、狩猎和登山。她85岁时开始练击剑,到111岁住进养老院,每天早晨都从在轮椅上做操拉开一天的序幕。想要寻求饮食建议的人们会大失所望:她爱吃牛肉、油炸食品、巧克力和重糖重油的蛋糕。按照今天的标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抽烟,有时抽雪茄,不过,禁烟宣传家获悉她最后几年承受着持久的咳嗽,应当感到释怀。
这就是“成功老龄化”,除了它要求巨大的时间投资,与根本没有老去几乎无法区别。人类学家萨拉·兰姆(Sarah Lamb)与人合著了一本书探讨这个主题(4),把提出成功老龄化概念的时间确定为20世纪80年代,地点是整个西方世界,也叫“积极老龄化”“健康老龄化”“生产性老龄化”“生机勃勃老龄化”“反对老龄化”和“体面地老龄化”等名称。(5)兰姆报告称:
世界卫生组织在2012年世界健康日致力于健康老龄化,欧盟把2012年定为欧洲积极老龄化年。(6)在北美和西欧,“健康老龄化”“积极老龄化”和“成功老龄化”等中心比比皆是。探讨这个题目的流行文化和自助类书籍层出不穷。(7)
如今可在亚马逊网站买到的相关图书有:《成功和健康老龄化:101个感觉年轻和活得长久的最佳办法》(Successful and Healthy Aging:101 Best Ways to Feel Younger and Live Longer)、《活得长死得快:真正健康成功老龄化指南》(Live Long,Die Short:A Guide to Authentic Health and Successful Aging)、《不要温顺:婴儿潮和一切世代的成功老龄化》(Do Not Go Gentle:Successful Aging for Baby Boomers and All Generations)、《逆生长:每天30分钟逆转衰老,年轻10岁》(Aging Backwards:Reverse the Aging Process and Look 10 Years Younger in 30 Minutes a Day),当然还有《健康老去傻瓜书》(Healthy Aging for Dummies)。核心主题是,衰老本身是反常和不可接受的。《明年更年轻》(Younger Next Year)的医生合著者在副标题“正常老去不正常”下写道:
看着科学,我越看越清楚,此类疾病和恶化(心脏病、中风、常见的癌症、糖尿病、多数摔伤、骨折)不是步入老年的正常组成部分。它们是骇人听闻的事件。(8)
谁为这些骇人听闻的事件负责?嗯,我们各人为自己负责。成功老龄化方面的图书都主张,只要愿意服从于必要的自律,人人皆可过上健康长寿的生活。由你、由你本人决定,不用担心你前半辈子留下了什么伤疤——由于过度运动、遗传缺陷或贫穷。对影响老年人健康的物质因素也没有给予多少关切,比如个人财富、交通的便利性和社会支持等。除了健身教练或成功老龄化大师以外,剩下的要靠自己。
可惜大师们的指导众说纷纭,也很难遵守。在饮食阵线,给老年人的建议不比给成年人的笼统的饮食忠告更加明确。该遵循复古饮食,还是富含复合化合物的饮食?该去掉不是来源于牛油果或橄榄的一切脂肪吗?我们到处听到要遵守“地中海饮食”的忠告,但是包括希腊三明治和意大利特色菜吗?也许我们该干脆什么也不吃。无数研究表明,限制热量或间歇性禁食可以延长老鼠等动物的寿命,但它对人类的效果的辩论仍在继续,(9)不过,我们多数人觉得忍饥挨饿的人生不值得拥有。如果说我找到一条普遍规律,那就是自我剥夺:你爱吃的东西——由于含脂肪、含糖或是属于甜食——现在为了成功老龄化的缘故,可能都该丢到一边。
说到运动,这里我们也找不到确切的指导。有些出处,如上文引述的图书,规定了大致的运动量,比如每周6天,每次45分钟左右,并把这段时间在心血管运动和肌肉训练之间做了分配。但总体上盛行的是令人不安的含糊其词。我们常常只听到督促“活跃起来”或“动起来”,理由是就连最小的运动也能延长寿命。“就算你四分钟跑不了一英里,也要坚持跑步。如果不能跑步,就走路——但是不要停下来。”(10)对于久坐者,在凳子上活动一下也有帮助,还可以把车停在离目的地隔着一个街区的地方。一名中年妇女报告称,“我一直疯狂活跃,因为只要有片刻放松,我就为自己无所事事地坐着感到内疚。”(11)无所事事就等于老化;必须靠不断活动来赢得健康长寿。连帕金森病的震颤也能从乐观角度解读为一种赋予健康的运动,它们毕竟燃烧了卡路里。唯一不该做的就是闲坐度日,比如读一本探讨健康老龄化的书。
老龄化也具有光明面,比如抱负、好胜心和欲望降低了。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七十多岁时把关注点从性别转向了老龄化,写了一本《老龄化的源泉》(The Fountain of Aging)。她告诉采访人员,随着步入老年,人们“越来越成为真实的自己。不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我会不会出洋相?’呃,不再攀比”。(12)另一位知名女性主义者、澳大利亚裔的英国妇女林恩·西格尔(Lynne Segal)发现,艺术家晚年常常创作出佳作,她给自己内容翔实而持论公允的著作起名为《过时:老去的愉悦和危险》(Out of Time:The Pleasures and Perils of Ageing)。我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补充一点,步入老年还伴随着令人耳目一新的拒绝,拒绝努力奋斗,拒绝承担各种可能的义务,拒绝抓住送上门来的机会。
但是连最光彩照人的老年人也终于渐渐认识到,老去首先是失能的累积,失能往往早在有资格享受医保或收到第一张社保支票前就开始了。视力下降通常在四十多岁开始,于是有了戴老花镜的必要。绝经发生在女性五十岁出头,随之骨质开始疏松。膝盖和腰背疼痛在四十和五十多岁出现,使“成功老龄化”所要求的移动能力受到连累。我们老年人在健身房里互相喃喃地诉说,“糟心事接二连三”,这些事情大多司空见惯,乏味无聊,连闲聊都不配。美国人口调查局(U.S.Census Bureau)报告称,近40%的65岁以上老人至少承受一种失能,三分之二的老人说自己走路或爬坡困难。(13)可是我们迎难而上,虽然偶尔对关节炎或肌肉撕裂做出妥协,却总是意识到,中断努力(比如)两周以上就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崩溃。“不是因为你老了,才变得不活跃,”我们听到耳提面命,“而是你老了,因为你变得不活跃。”
如果我们能够想象在不失能的情况下存活,永生这个目标无疑会更加诱人,但是除了硅谷的亿万富翁所代表的凤毛麟角以外,几乎没人稀罕让看护喂饭和“帮忙如厕”,把寿命延长到下一次生化突破。再平和一点,“成功老龄化”的目标常常被描述为把“疾病压缩”在余生最后几年。换句话说,也就是健康、活跃的生命之后快速堕入死亡。后一个目标也许有助于解释近年来兴起的“极端”和危险运动,至少在负担得起滑雪胜地、滑雪板或尼泊尔旅行的有钱人中间很流行。穷人受到生活方式不健康的诟病,富人因为登上珠穆朗玛峰而收获掌声,攀登珠峰的死亡率为6.5%(14),至少要花费约100000美元,还不算设备或机票钱——健身狂人会欣喜地获悉,如今登山者可以得到无麸质素食。(15)
但是,倘若没有雪崩和高原病的干预,健康活跃的生活继以迅速死亡这个目标也许根本不可兼得。对许多人来说,真正可怕的可能性是,我们为保持健康采取各种小措施——自我剥夺和勉为其难——只会让我们带着伤残和失能,含羞蒙垢活得更久。《纽约时报》某专栏作家评论道:“我们为延长寿命付出的代价是晚年的高失能率。”(16)这件事没有万全之策。
虽然没有万全之策,承诺却铺天盖地,“明年更年轻”远远算不上最过分。护肤品曾经满足于“抗衰老”,如今越来越多地号称“逆龄”。健康教练和相关网站告诉我们,外表年轻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组成部分,而“自我感觉良好”被认为对身心健康至关重要,无论真实年龄是多少。在身心健康的套餐中添加美丽——至少添加年轻的幻觉,这个功劳应当算在以演员格温妮丝·帕特罗为首的“名人身心健康”新型企业家身上,她的数字公司古普(Goop)自2008年起就在分销美丽、健康、食谱和购物的诀窍。演员布莱克·莱弗利(Blake Lively)于2013年成立了“生活方式公司”,倡导“过独一无二、刻意包装的生活”,包括家居装饰的妙点子。(17)
基本假设是,顾客手边有大量时间和金钱花在60美元的“科珀(Copper)专利技术焕肤枕头”或5000美元的“射频”紧肤护理还有别的事情上。你如果有钱购买这些器械和干预,想必就能花钱走捷径,用不着费力地用“明年更年轻”的方法步入老年,而是走上一条安逸享乐的道路,注重娇养呵护而不是迎接挑战。领一时风骚的名人身心健康创业家阿曼达·培根(Amanda Bacon)之所以成名,凭借的只是她的“月亮果汁”(Moon Juice)身心健康产品。她不提供运动养生法,而是提供药膏和饮品系列产品,里面富含培根本人喜欢消费的各种异域风情的昂贵成分:“何首乌、银针茶、珍珠、灵芝、冬虫夏草、五味子散、蜂花粉和白桦茸。”这里的主题是自我滋养,像这些消费品的成本所反映的那样,外加投入“刻意包装”和获取这种包装的时间。《纽约时报》记者莫莉·扬(Molly Young)评论道:
古普(和“月亮果汁”等品牌)售卖的是一种观念:一个人每天花几小时专注于细微的情绪波动、食品选择、美容仪式、健身习惯、沐浴流程和睡眠作息,不仅情有可原,而且物有所值。他们售卖的是自我沉溺这种终极的奢侈品。(18)
这些名人背书的身心健康术并不是以证据为依据,这一点不足为奇,当然也许有些大规模双盲随机研究是我不曾知晓的,比如服用珍珠的保健效果等。不过,还有些免于流汗的被动身心健康术号称具有较强的科学可信度,比如“触摸疗法”。已知人类的婴儿和(可能)许多其他哺乳动物的幼崽只有得到拥抱和触摸,才会茁壮成长。由此推断,部分身心健康提供者猜测,现代社会连成年人也蒙受“触摸剥夺”——尤其是老年人,他们可能丧偶或者对配偶失去兴趣,仅仅因为年迈而沦为单身状态。
幸而触摸很容易用按摩或“治疗性触摸”疗法加以商品化,可以由疗养院、医院和老人护理中心提供。一家辅助生活中心激动地告诉我们,触摸可以降低血压和葡萄糖,增加警觉性,全身拥抱则可以“增强免疫系统,缓减疼痛和抑郁,改善情绪,减少压力,降低心率,或许还能预防帕金森病”。(19)拥抱可以由护理提供方施行,也可以向新兴的“拥抱业”购买,这个行业明码实价提供与性无关的拥抱。(20)
炎症发作
在20世纪,医学渐渐认为,衰老是一种与正常生命周期的阶段相对立的疾病。女性习惯了把自己从青春期到绝经期的生命“医疗化”,怀孕和分娩是紧急事件,要求密切的医疗监测,往往要求医疗干预。但是,既然没有治愈衰老的手段,老人在很大程度上只好自行其是,一度意味着食用富含酒精和可卡因的滋补品和丹药,它们至少短时间内可能效果显著。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名研究人员才提出了亚细胞层面的衰老理论,当年还原论生物学认为亚细胞是唯一有趣的层面。这就是“端粒学说”:细胞每分裂一次,它的染色体尖端(端粒)都变短一些,直至短得无法继续分裂。
这个学说存在一些问题——许多类型的细胞,如心肌细胞和神经元,并不繁殖或不经常繁殖,但它们不知何故也会衰老。不过它也给或许可能延长或加固端粒的毒品提供了诱人的商业机会,尽管它们的药用前景尚未实现。衰老过程中一大群其他化学主体得到了识别,它们各自都出现了相对应的骗人疗法。20世纪八九十年代,自由基是公认的罪魁祸首,引发了服用维生素E和硒等抗氧化剂的短暂风尚——结果却没有效果。细胞的健康要求甲基化作用,即给蛋白质或核酸添加甲基组,人们认为维生素B如叶酸等能够促进甲基化。但维生素B的抗衰老效果顶多只能说不过尔尔。(21)有人提出,分子的DNA可能发生变异,导致细胞内的损伤积累,对此没有已知的治疗办法。
这些假设的衰老化学路径都发生在单个细胞内,全都暗示某种可能让人联想到衰老的深刻趋势——腐败和熵。常用的类比是某种使机器,至少使活动的零件无法运转的“损耗”,只不过细胞不是机器,细胞的活动零件是无休止地毁灭和更新的分子或分子群。细胞的基本化学成分蛋白质不断地因细胞内的消化酶而四分五裂,由新创建的蛋白质取代。细胞新陈代谢中有些关键蛋白质玩家只有短短几分钟的半衰期,意思是有大量机会出错及纠正错误。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和年龄老迈,错误不断积累,直至细胞的完整性受到损害。这时候,事情就变得有趣了。
受损细胞吸引免疫细胞,更准确地说,受损细胞发出化学信号吸引免疫细胞,免疫细胞接着吞噬生病的细胞。有些免疫细胞吃得狼藉,身后留下残渣碎屑,这些东西又引来更多免疫细胞。巨噬细胞尤其受到受损细胞吸引;实际上,它们在体内的主要“功能”除了抗击微生物,就是去除受损细胞。因此,细胞损伤部位就成了炎症部位,巨噬细胞在这里堆积并引来更多巨噬细胞分享盛宴。炎症若是由微生物引发,当然可以挽救生命,但若是瞄准身体自己的细胞或受损细胞,则无论怎样循序渐进都可能导致死亡。
2000年,意大利免疫学家克劳迪奥·弗兰切斯基(Claudio Franceschi)提议旧词新用,用“炎症发作”来描述整个有机体的衰老过程。衰老绝不是源自细胞个体的简单的衰败过程,而是要积极动员巨噬细胞处理细胞损伤的增生部位。今天,弗兰切斯基的理论得到了广泛接受,人们把炎症发作阴森不详地描述为“长期酝酿的氧化和炎症压力”。(22)衰老的标志性紊乱——如动脉粥样硬化、关节炎、阿尔兹海默症、糖尿病和骨质疏松症——都是炎症性疾病,具有巨噬细胞局部积累的特征。以动脉粥样硬化为例,巨噬细胞在通往心脏的动脉安营扎寨,狼吞虎咽地吞噬脂类物质,直到动脉终于阻塞。在II型糖尿病中,巨噬细胞在胰腺聚集,摧毁产生胰岛素的细胞。骨质疏松症是激活存在于骨骼内、杀死正常骨细胞的名叫破骨细胞的巨噬细胞。人们起初认为,与阿尔兹海默症相关的炎症是巨噬细胞企图控制阻塞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大脑的β-淀粉样斑块,但最近的研究表明,巨噬细胞可能竟然由斑块激活,并且竟然驱动疾病发展。(23)
这些不是“变性”病,也不只是“错误”和蛛网的日积月累。它们是免疫系统向身体本身发起的活跃的、貌似目的明确的攻击。怎么会这样?也许这样问更好:怎么才能不要这样?老人继续活着不是进化的结果,因为老人已不再繁衍——除非有人故意抬杠说,祖父母为延长子孙后代的生命发挥作用。在达尔文主义的意义上,尽早除掉老人,免得他们可能用光本该属于年轻人的更多资源,也许反而更好。这样一来,可以说老年疾病几乎具有利他性。如同程序化的细胞死去、凋亡,身体把受损细胞清理干净,老年疾病也把生物学上杂乱无用的老年人清理掉——只是清理得不太干净。这个视角在某个时候也许格外有吸引力,比如现在,探讨衰老的主导性语篇着眼于大规模人口老龄化对经济的危害。如果没有炎症性疾病做这件事,也许必须采用安乐死。
虽然老年疾病归根到底可能是一种善举——至少从社会或经济角度——但老年人自己的切身体验却是遭到了背叛。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晚年创作了小说《凡人》(Everyman),如同他多数小说的主角,主人公本质上像罗斯本人一样痴迷性事,却必须面对身体退化的现实。他年逾古稀,退了休,对家人冷淡疏远,却照样挑逗至少比他年轻半个世纪的女人。但主要是他在衰老——承受着阴茎越来越不可靠和动脉粥样硬化的折磨,每年都得做心脏手术。故事的背景在候诊室和医院之间变换,越来越压抑恐怖,然后又回到故事开头的坟墓和一次家庭葬礼上,也是他本人的肉体最终安息的地方。罗斯不大可能懂得炎症或动脉粥样硬化的细胞原理,但他精辟地总结了这种生物状况,他写道:“老年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24)
不管免疫细胞在年轻人身上可能做哪些好事,比如抗击微生物感染,它们的任务——或许应该说它们在老年人身上的效果——是摧毁有机体。它们为什么这么做,这个问题也许可以简化为一个幼稚的问题:免疫细胞是“好人”还是“坏蛋”?朋友还是敌人?科学家大多嘀咕几句“自相矛盾”的作用或“双刃剑”,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巨噬细胞能够拯救生命,也能助长致命的肿瘤。中性白细胞属于最早抵达感染部位的免疫细胞,能够杀死侵入者,也能够开启螺旋上升发展为慢性炎症的过程。科学家有时转而依靠“善”或“恶”的道德判断用语。例如,一名写过几篇炎症相关论文的研究人员试图为中性白细胞的罪责开脱,把它们偶尔的肆意妄为归咎于它们接触到了其他类型的细胞,通常是其他免疫细胞:
中性白细胞在特定炎症情况下或许经常像个“坏蛋”,这往往是因为它们受到了周边细胞所释放的其他分子的影响。若无这种影响,中性白细胞的主要目标是解决炎症,因此它们总体上是炎症过程的“好人”。(25)
确定免疫系统或其内部各种细胞类型是有罪还是无辜,要经过漫长的检验。就巨噬细胞而言,它们对有机体健康的促进作用众所周知:它们有助于把胚胎造就成人类的胎儿;它们保护身体抵抗微生物入侵;它们参加抗原呈递过程;它们让身体摆脱死亡和受损细胞。在破坏的一面,它们鼓励肿瘤生长和扩散;它们发动炎症的灾难;它们是造成自身免疫疾病的直接杀手。假如我是参与审判巨噬细胞的检察官,也许会用自身免疫疾病做总结陈词,可能不能证明巨噬细胞存在主观恶意,但过失杀人的罪名完全成立。巨噬细胞可能为自己辩护,认为无论造成怎样的有害后果,它们只是在做分内之事——例如清除受损细胞。对此检方也许反驳说,巨噬细胞有足够的判断力可以确定哪些细胞受损到了理应死亡的地步,也许连当初的损伤也是它们造成的。
阿尔弗雷德·陶伯早先在他论免疫学的历史和哲学的大部头著作《免疫自我:理论或比喻》(The Immune Self:Theory or Metaphor)中写道:“免疫自我渐渐被视为近似于生命体。”(26)他用被动语态掩饰了谁这样看待“免疫自我”——是他本人还是总体的免疫学家?更大的问题是,说身体的某个或某些部分充当起了“生命体”,这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免疫系统的细胞时刻都在通信,它们有能力开展相当戏剧性的合作。例如,如果巨噬细胞需要增加杀伤细胞的消化酶的供应,只要吞掉一个中性粒细胞,把它储存的酶补充到自己身上即可。所以,免疫系统似乎具有“系统”的资格,但它是否拥有我们期待“生命体”具备的自主性?如果这样,我们也许应当把神经系统也叫作某种生命体,因为它有能力自行谋划和执行有机体的死亡——采取枪击或服毒自杀的手段。
但免疫系统是个什么样的生命体?它是个次要的影子“自己”吗,假设“自己”这个词尚未因其比喻用法而沦为毫无意义的概念?我能想到的最好比方是,它是个共生体——与我们属于共生关系,有时救我们的命,有时置我们于死地。我们只能有把握地说,它的议程跟我们并不总是吻合,有机体内似乎未设指挥控制中心,以便可靠地让这些议程和谐相融。诚然,有很多小手段——制约与平衡,反炎症与亲炎症的化学信号——但是,没有最终拍板的一方。
免疫系统发动炎症袭击的危险很容易导向不可收拾的致命后果。由巨噬细胞组成的斑块能够突然阻塞冠状动脉。阿尔兹海默症是大脑的炎症性疾病,它能够切断控制呼吸的神经回路。在发生炎症的地方,身体细胞受到损伤,损伤把更多炎症细胞引诱到病灶处。随着年龄增长,巨噬细胞吞噬和抵御微生物入侵的速度变慢,效果变差。但也许效果是它们比年轻时吃得更加狼藉,容易无意间召来更多巨噬细胞作后援。长期“酝酿”的炎症很容易愈演愈烈,不可收拾。
我们都知道这一切怎么了结,只是多数时候不愿去想罢了。有机体死亡时,心跳和呼吸停止,发出死亡信号,但不是全部身体细胞一齐死亡,而是许多细胞在几秒或几小时内陆续生病。它们的线粒体膨胀,失活蛋白质得不到替换,细胞膜开始渗漏。不完全依赖血流提供养分的巨噬细胞等吞噬细胞可能持续稍长时间,也许短暂地纵情狂欢,四处奔走,吞噬受损细胞,但它们也很快由于血液循环中缺氧而死亡。内脏的细菌——合称微生物群——想办法穿过渗漏的细胞膜,到达身体其他部位,开启腐烂过程。接着虫豸来了,包括甲壳虫、苍蝇,也许邻近地区还有蝴蝶。蛆是分解的标志;莎士比亚议论道,“我们喂肥了自己给蛆虫受用”,连国王也终将沦为蛆虫的盘中餐,让他觉得好笑。也许幸运的是,尸体在某个地方遭到大型食腐动物啃食——乌鸦、秃鹰、老鼠、土狼、豺狼和狗——至少它们的本职是清理烂摊子。对于《伊利亚特》(Iliad)的英雄,他们能够加之于敌人的最高侮辱是让敌人被狗和乌鸦吃掉,让敌人由勇士和强盗沦为可悲的猎物。
你可能为健身投入了那么长时间,年复一年,这时候一笔勾销。当死尸含有的钙质渗入肌肉,造成尸僵时,精心锻造的色泽漂亮的肌肉变硬,直到开始分解才变得松弛。我们用补品和超级食品滋养过的器官放弃了指定的功能。我们用正念练习驯化过的大脑在心脏停止跳动几分钟内就一塌糊涂。一位法医人类学家报告称,紧接着,“大脑很快液化。从耳朵涌出,从嘴里流出。”(27)全都化成了一摊臭水,也许听起来还要糟糕,沦为老鼠消化系统内的杂碎。
要是你听了感到不快,我要提醒你,我们身在其中的娱乐文化充斥着“亡灵”、“行尸走肉”等类似于腐尸的边缘生物。它们总是张着嘴巴,露出腐烂的牙齿,宛若血肉模糊的伤口。它们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下巴也许开始融化缩入脖子。当然,它们为了觅食,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这种痴迷很奇怪,因为我们的社会对尸体的处置一丝不苟。我们不大可能在人行道上踩到尸体,但是坐在电影院里放松心情时,却很难不遇到它们——好像我们需要别人提醒肉身死后的样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