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戈·克劳斯:诗人
在胡戈·克劳斯的一首后期诗中,一位著名诗人同意接受一位也是诗人的年轻人采访。几杯下肚,这次来访背后的恶意和嫉妒便表露无遗。咱们私底下说说,年轻诗人问道,为什么你总是与现代世界离得远远的?为什么你如此关注那些已故大师?还有,为什么你这么迷恋技巧?请别动怒,但我有时候觉得你太隐逸。还有你的韵律格式:它们是这么明显,这么幼稚。简言之,你的哲学,你的基本思想是什么?
那位前辈诗人的思绪回到童年,回到那些已故大师拜伦、庞德、斯蒂维·史密斯[1]。“踏脚石。”他说。
“什么?”迷惑的采访者问道。
“踏脚石,让诗踩在上面。”他把年轻人带到门边,帮他穿上外衣。在门阶上他指了指月亮。不明所以的年轻人望着那指向月亮的手指。[2]
克劳斯通过下一代轻蔑的眼光,用揶揄的态度看待自己,并以此概括他诗歌中最明显的一些特色。他确实与现代世界保持距离(不过,其方式要比其对手愿意承认的微妙);他确实高度意识到他自己的作品与文学传统——民族传统和欧洲传统——的关系;他确实是诗歌形式的大师,达到可以把困难的技艺弄得看似幼稚地容易的程度;他有时候确实隐逸——事实上,有时候是在隐逸传统中写作;而想寻找清晰的信息,想寻找某种可以概括克劳斯一生作品的克劳斯“哲学”的读者,很可能会空手而归。
现已七十多岁的克劳斯,其艺术生涯著作丰富,并获得众多荣誉和奖项,不仅在其祖国比利时和在荷兰,而且在更广大的西欧。他的戏剧作品——原创剧作、翻译和改编——已使他成为戏剧界的重要存在。他还瞩目地涉足电影、艺术和艺术评论。但是他最终将被人记忆的作品,首先是战后欧洲最伟大的小说之一《比利时的忧伤》,其次是结集在《诗集1948— 2004》中厚达约一千四百页的浩瀚诗歌作品。
胡戈·克劳斯1929年生于佛兰德斯的布鲁日,父亲是一位热爱戏剧的印刷商。在占领期间,他学校的一些教师是右翼民族主义者;他本人亦被法西斯主义的佛兰德斯青年运动所吸引。解放后,他父亲因战时的政治活动而曾被短暂拘留。这个背景,《比利时的忧伤》亦加以利用。
克劳斯受过良好的、着重古典和现代语言的高级中学型教育,但没有进一步上大学。他以做书籍插图开始其艺术生涯,然后在十八岁时出版第一本诗集,一年后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他早期的文学偶像包括安托南·阿尔托和法国超现实主义者们;不久他就积极参加“哥布阿”(哥本哈根-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艺术运动。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十年间,克劳斯生活在法国、意大利和祖国比利时。1959年,他与一群新生代欧洲作家一起,获福特基金会邀请访问美国,这群作家包括费尔南多·阿拉巴尔[3]、君特·格拉斯和伊塔洛·卡尔维诺。面对芝加哥冷漠的庞大性,他记下他的感觉:“在这里,一首来自《路加福音》的诗也帮不了你。”[4]
克劳斯在多个艺术领域才能卓著,且精力充沛,他继续写诗、写小说和画画,同时发展其作为剧作家、电影剧本作者、戏剧和电影导演以及艺术评论家的技能。《诗集1948—1963》的出版标志着他诗歌生涯第一个阶段的结束,这个阶段的顶点是《仓鼠的记号》(1963),这是一部散漫芜杂地回顾往昔生活的诗集,类似弗兰索瓦·维庸的《大遗言集》。如今,他与伦科·坎珀特[5]、赫里特·考韦纳尔[6]、西蒙·温克努格[7]和卢塞伯特[8]一道,已成为新一代荷兰语诗人中的前驱人物,这一代诗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创一种受新大陆影响的反传统、反理性、反美学的实验艺术且影响深远,但该团体在六十年代分裂,其成员各走各路。
1968年的革命骚乱,克劳斯不能不受影响。他访问社会主义乌托邦的古巴——这在当时是欧洲左翼知识分子的一项义务活动——并赞美其成就,尽管他比另一些同行较谨慎。回到比利时,法院裁定他的一出戏损害公共道德,并判处他四个月监禁(在引起公共舆论大哗之后,刑期没有执行)。一场注定没有好结果的爱情引发一本诗集《早晨,你》(1971),既以其露骨的性描写也以其灼热的情感力度而引人注目。此后多年,克劳斯的私人生活就一直成为小报追踪的对象。
虽然克劳斯从来不是任何狭义上的政治诗人,但是他第一个阶段的诗无疑反映了一种末日情绪,以及疏远冷战最黑暗年代欧洲知识界的主流政治,这场冷战的现实——考虑到布鲁塞尔是北约总部所在地——是任何比利时人都难以忽略的。在这方面,克劳斯接近于他的德国同代人、诗人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但克劳斯的视域依然是独特的荷兰式视域。他秉承希罗尼穆斯·博斯[9]的精神,思考被践踏的祖国:回到充满童话寓言故事和格言式谚语的中世纪末民间想象力,博斯也正是凭借这想象力来建构他眼中疯狂的世界。
在克劳斯后期诗歌中,最突出的是在个人层面和象征层面探索两性关系。这个阶段作品的精神,却绝不是暮年的:如同W.B.叶芝,克劳斯对着欲望依旧旺盛肉体之我却已衰朽的状况发怒。在这些探索中克劳斯求助于神话资源,既有印度的,也有希腊的。他同一时期的戏剧作品则集中于改编希腊和罗马悲剧。如果说晚期克劳斯的世界被男性原则和女性原则之间的斗争主宰着,是不至于太不着边际的(尽管诗人本人曾警告说,他没有兜售任何“哲学”)。
胡戈·克劳斯不是一位伟大的抒情诗人,尽管他的风格清新而尖锐,他也不能被称为伟大的讽刺家或警句作者。然而,从一开始,他的诗歌就以才智和激情的非凡糅合而瞩目,而他对他用以表达的媒介是如此驾轻就熟,以至艺术变得不着痕迹。他的诗歌作品中很多短诗都只是随手拈来和应景之作。然而,全集中散布着颇多的诗作,它们的文字浓缩、情感张力和知识幅度使它们的作者跻身于二十世纪末欧洲第一流诗人之列。
(2005)
[1] 史密斯(1902—1971),英国女诗人。
[2] “访谈”,见胡戈·克劳斯《诗集1948— 2004》(阿姆斯特丹:忙蜂出版社,2004),第二卷,第501—503页。
[3] 阿拉巴尔(1932— ),法国荒诞派剧作家、小说家,生于西班牙,后来以电影导演身份闻名。
[4] 《芝加哥》,见《诗集1948— 2004》,第一卷,第269页。
[5] 坎珀特(1929— ),荷兰诗人。
[6] 考韦纳尔(1923—2014),荷兰诗人。
[7] 温克努格(1928—2009),荷兰诗人。
[8] 卢塞伯特(1924—1994),荷兰诗人。
[9] 博斯(1450—1516),荷兰中世纪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