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战

第四章 血战

永丰镇战斗是刘双全从军生涯中最精彩的一次攻坚战,也是渤海老区子弟兵自建旅以来打得最惨烈的一仗。战后,刘双全所在连包括伙夫、马夫在内仅剩18人。

十三

刘双全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年近9旬依旧昂首挺胸,步履矫健,一双垂肩大耳尤其引人注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老人家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却毫发无损,甚至没有受过一次皮肉伤,堪称传奇。于是,民间便有了诸多关于他耳大福大的传说。

刘双全的老伴段丰英对我讲过这样一件奇事:

那是十几年前,老刘已经离休,有次我们去陕西黄帝陵旅游。到了停车场,离山顶还有几百个台阶,我因为刚做了手术,身体不好,就让老刘自己上去。老刘觉得,大老远从新疆过来,不到山顶看看怪可惜的,便想让我骑马上去。

不一会儿,老干部处处长叫来一个牵马的,那老头60多岁,是个山西人,穿得干干净净,十分精干,不像普通老百姓。他一看到老刘,顿时瞪大眼睛,劈头就说:“你是个老兵!你福大得很呢,打过很多仗,但子弹从来不靠边。”说着他便要上来摸老刘的耳朵,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叫我摸一下,我也沾沾福气”。

他这番话当时就把老刘说愣了。说老刘过去是军人,可能是看他腰板直,言谈举止还带有军人作风。可说他从没有负过伤,又是怎么猜到的?在此之前,就连我也不知道老刘打仗从没负过伤。真是神了!

后来,段丰英和刘双全开玩笑:原来你打仗从没负过伤,是不是怕死呀?刘双全说:怕死?上了战场,越怕死,死得越快,阎王爷专找胆小鬼!

刘双全虽然在战场上从未负过伤,但有惊无险的场面却经历了不少。

1948年3月,宜瓦战役之后,渭河两岸仅剩少数敌军驻扎,彭德怀决定一鼓作气,乘胜南下,发起黄龙山麓战役,巩固和扩大黄龙山新的解放区。

3月28日,王震所部独6旅攻占澄城,胡宗南急调裴昌会4个旅的兵力前来增援,张仲瀚奉命日夜兼程赶往澄城县东南坡底岭一带设防,由刘双全所在的独6旅第17团担任正面抗击敌整编第1师的艰巨任务。

敌整编第1师血统高贵,实力强悍,原为国民革命军第1军,组建初期,蒋介石亲任军长,廖仲恺任党代表,周恩来任政治部主任,东征北伐,所向披靡,立下赫赫战功,是中央军嫡系中的嫡系、王牌中的王牌。内战爆发后,整编第1师多次寻机找我西野决战,都被彭德怀有意避开,便真的以为天下无敌,越发猖狂。这次独6旅以一团之力与其正面交锋,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

上午9时许,敌整编第1师向坡底岭阵地发起猛烈进攻,我第17团顽强抵抗,激战竟日,予敌重创。

事隔近70年,刘双全对那场血战依旧记忆犹新:

坡底岭打的是抗击战,那一仗打得十分残酷。天刚亮敌人就摸了上来,前沿阵地很快失守,连长迅速组织反击,又把阵地夺了回来。那天也记不清打退敌人多少次冲锋,2000多发子弹打光了,机枪管通红通红,卡了壳,子弹打不出来了,只好把老百姓家吃的猪油拿来润滑枪膛。

到了天黑,胜利完成抗击任务,连长通知我们撤退。我们第2排工事设在一个高坎子上面,连长在下面喊:二排长,二排长。我刚探出头,一颗冷弹贴着我的头皮飞过去,吓出一身冷汗。

那一仗我们连牺牲了23个战士,清一色宁津老乡,很多人在老家时就熟悉。我们邻村有个老乡叫周安贵,原是机枪班班长,这次战前刚提升为排长,待人非常热情。有个通讯员才十五六岁,平时手脚勤快,大家都喜欢他。还有个老乡叫马来义,又精干又帅气,被敌人炮弹炸死了。我有个亲表哥记不清叫侯什么了,也在那次战斗中牺牲了。这次一下子牺牲了这么多老乡战友,而且是平时非常活跃的骨干分子,大家都非常难过。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贴近。

第二天早上,排长们到连部开会,去了之后大家就哭成一团,会也开不下去了。回想起来,因为战友牺牲,我就哭过这么一次。以后死人再多,再没掉过一滴眼泪。永丰血战时,我们全连几乎死光,我也没哭。麻木了,也坚强了![1]

这次坡底岭抗击战,张仲瀚率独6旅以1个团的兵力阻击国民党军号称“天下第一军”的王牌整编第1师的疯狂进攻,成为西北战场上少有的典范战例。

时隔不久,彭德怀发动荔北战役,独6旅奉命将敌整编第38师第177旅一部包围在大荔县北部的东西汉村,敌人顽强抵抗,战斗异常激烈。刘双全他们连负责攻打村东一个集团碉堡,他率领第2排担任佯攻,吸引敌人火力,掩护第1、3排主攻。

战斗打响后,刘双全带着全排战士冒着敌人炮火向前冲锋,开始为了躲避敌人的子弹,弯着腰慢慢向前移动,后来见佯攻不见效,豁出去了,直起身子发起猛攻,终于把敌人火力吸引过来。

那次战斗,第2排牺牲了10多个战士,刘双全端着机枪冲在最前面,眼看身边战友纷纷倒下,他居然毫发无损。

十四

刘双全终生难忘的是永丰镇战斗。那一仗下来,他所在的加强连包括伙夫、马夫在内只剩下18个人

1948年11月,淮海战役打响,为阻止胡宗南调兵增援中原战场,彭德怀决定发起冬季战役,将西野主力分为左、右两翼兵团,右翼兵团由西野副司令员张宗逊率领,向铜川、耀县敌军攻击;左翼兵团由彭德怀亲自率领,隐蔽集结于洛河两侧地区,伺机伏击西调之敌。

11月19日,张宗逊右翼兵团大张旗鼓向西推进,造成西野主力撤往铜川假象。胡宗南果真上当,急调洛河以西第1、65军掉头增援,并令澄城、合阳地区的第70、90军及第36军第165师经永丰、蒲城南撤西进,妄图形成两面夹击张宗逊右翼兵团之态势。

11月25日,敌李日基第76军渡过洛河行至永丰地区,与紧随其后的第90、36军逐渐拉开距离。彭德怀抓住战机,当机立断,命令西野第2、3纵队主力从洛河西岸迅速推进,将敌第76军包围在永丰镇内,张仲瀚率独6旅东渡洛河,与第359旅切断敌第90军与第76军的联系,造成了歼灭永丰镇之敌的有力态势。

永丰镇位于洛河东岸,是一座万户人家的大镇,四周土墙围绕,镇内街垒、暗堡密布,镇外明碉暗堡星罗棋布,堑壕、铁丝网纵横交错,城踞高塬,易守难攻。李日基见被西野大军团团包围,只得退守镇内,企图依托坚固工事抵抗待援。

刘双全说:到了晚上,部队从北边悄悄接近永丰镇外墙,先是通过一条小水沟,里面有很多蒺藜,非常扎人。第4连在前,我们第5连在后。爬上沟沿时,第4连不小心弄出动静,被敌人察觉,一梭子机枪子弹扫过来,部队只好又退回水沟。第二次出发便有了经验,先头部队在地上撒白面做标记,后面部队跟着白线走,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距离寨墙二三百米处,开始挖工事。

连长把几个排长叫过去,交代工事怎么挖,似乎怕我们听不明白,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我心里着急,问连长说完了没有,他说完了,我说完了赶紧干活去吧。结果我们几个排长刚离开,一发炮弹落下来,连长当场挂花,战斗还没打响就被抬下去了。[2]

那天夜里,乌云密布,不时传来敌人零星的冷炮声。突然,右翼阵地一声巨响,敌人一发炮弹落到第18团阵地上,正巧在爆破手中间爆炸,两名爆破手当场牺牲。遭此变故,张仲瀚临时改变命令,将原定担任主攻的第18团第3营改为刘双全所在的第17团第2营。营长谢高忠立刻带领9个爆破组的18名爆破手赶到前沿阵地,开始紧张地捆绑炸药。黑暗中,刘双全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面部表情,但能明显感受到紧张庄重的氛围,因为对于爆破手来讲,每一次爆破任务都将是九死一生。

27日拂晓,总攻时刻终于来到。我军炮火暴风骤雨般地向敌人城头泼洒过去。谢高忠集中10多挺轻重机枪,对准寨墙猛烈射击。爆破队员跃出战壕冲上去,却接二连三倒在开阔地上。谢高忠一狠心,带领剩余几个爆破组同时出击,随着几声巨响,终于将东北寨墙炸出一个缺口。炮兵接着一阵猛轰,将突破口扩大。突击队乘势冲了上去。刘双全带着一个机枪班冲到豁口边,不想脚下虚土足有两尺厚,冲锋速度立刻慢了下来。守敌有了喘息之机,立即组织疯狂反扑,寨墙下弹光交织,尘烟弥漫,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火网。突击队几次冲锋,均未成功。

刘双全后来回忆道:围墙豁口下面有条壕沟,炮弹轰下来的墙土看似把它填平了,但实际上都是松软的浮土,踩上去立马陷到大腿根,根本拔不出脚来,壕沟沿上还有一道坎儿。突击的时候,第4连冲在最前面,我们连长战前就挂花了,指导员没有作战经验,立功心切,生怕第4连把功劳都抢了,就命令我们第5连也赶快冲,结果第4连陷到壕沟里正在爬那道坎子,我们第5连也冲到了跟前,最后大家都陷进沟里爬不上来。这时敌人的机枪一顿扫射,第4连全部牺牲,我们第5连也打光了,我带领的一个机枪班1个人也没剩,全都牺牲在壕沟里,就剩下我一个人还活着。[3]

那时候每个战士都背有一把挖工事用的十字镐,遇到险情可以自救,而没有十字镐的刘双全此时立刻险象环生。他趴在一个土岭子后面,眼睁睁看着身边的战士一个个中弹牺牲,危急关头,有位班长冒着密集的子弹爬过来,扔给他一把小锨,两个人不敢抬头,躺着挖土,总算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单人掩体,暂时解除了危险。

当时敌人在寨墙豁口处只修筑了1个排的外围工事,而我军突击队却有四五个连的战士被敌人火力压制在这里,进退两难,只好就地分散隐蔽在敌人修筑的壕沟内,那些壕沟只有1米多深,战士们只能弯腰低头挤在里面。就这样,敌我双方工事挨着工事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天大亮,敌人开始嚣张起来,从寨墙上向下望去,挤在简易工事里的我军突击部队一览无遗,成了挨打的活靶子,敌人不停地用枪榴弹向下发射,因为工事狭窄,人员拥挤,每发枪榴弹都会造成伤亡。刘双全旁边有个排长让敌人的枪榴弹打着了衣服,浑身起火,却不能动,活活烧死在那里。有一发炮弹落在谢高忠隐蔽的弹坑爆炸,他的右耳膜被震破,第5连连长负伤,第6连连长当场牺牲。

中午时分,敌人的枪声暂时停止,谢高忠想给后方指挥部报告前沿阵地情况,但电话线已被炸断,而他们隐蔽的地方到后方相隔一片300米左右的开阔地,谢高忠接连派出了3名战士都牺牲在开阔地带上。

谢高忠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大吼一声“我就不信这个邪了”,跃出掩体,腾挪跳跃,左闪右避,枪林弹雨中一口气穿过开阔地。到达后方指挥部才发觉,一颗子弹从颈部擦过,穿透了3层衣服,另一颗子弹从后肘打进,从袖口飞出,竟奇迹般地没伤着皮肉。谢高忠后来开玩笑说:“真是老天保佑了。”[4]

十五

28日夜10点,我军围城部队再次发起猛攻。

城市攻坚,重在破城,而破城则离不开强大的炮火轰击。解放战争初期,我军火炮严重不足,只能依靠步兵连续爆破攻坚。此次永丰镇破城,独6旅剑走偏锋,采用82迫击炮及60炮送炸药的打法,即在一根木棒下端装上炮弹底火,作为抛物动力,上端用布捆绑炸药抵近发射,杀伤力极强。这种由我军基层连队发明的爆炸物,被敌人称为“棒棒炮”。

1948年11月28日,永丰镇攻城进行到关键时刻,“棒棒炮”大显神威,许多守敌被爆炸声震得耳鼻流血,昏倒在地,不知解放军发明了什么新式武器。敌第76军军长李日基被俘后惊魂未定地说:“棒棒炮太厉害了,给了守兵十分惨重的杀伤和精神上的打击。”

寨墙终于再次被炮火撕开一个豁口,第17团团长金忠藩和第18团团长于侠一马当先,亲率突击队冲进突破口,守敌立即以密集火力向豁口集中射击,企图阻止突击队进城,炮火则在豁口后方形成一道火墙,阻拦我军后续部队跟进。守敌在豁口后面拼命堆集沙袋,企图补筑新寨墙。双方在寨墙豁口处展开激烈争夺。金忠藩大喊:“决不能让敌人筑垒成功!”他命令谢高忠不惜一切代价,把豁口炸大。8个爆破手前仆后继冲上前去,豁口终于又被炸宽了许多,由于豁口处还残留着1米多高的半截寨墙,为了缩短突击队跨越这段障碍时间,金忠藩不顾个人安危,亲自用铁锨挖墙垫路,并高声喊话鼓励战士们向镇内勇猛冲杀。

28日这一天,永丰镇寨墙豁口拉锯战进行得惊心动魄,由于两军交战距离只有几十米,82迫击炮已经无法发挥作用,刘双全他们在谢高忠营长率领下一涌而入,与敌人短兵相接,展开激烈的肉搏战。第18团突击队则由副旅长贺盛桂亲自指挥,很快扩大几个突破口范围,后续部队源源不断通过豁口冲进寨内。

激烈的巷战在朦胧的夜色中展开,突击队排自为战、班自为战、组自为战、各自为战,利用炸药将街道两侧房屋内墙炸毁,声东击西,穿插迂回,向纵深猛进,迅速形成对敌人各个孤立、分割围歼的态势。

29日上午,持续3天3夜的战斗终于结束,我军全歼敌整编第76军,活捉敌中将军长李日基等官兵1.3万余人,毙敌4000余名,我独6旅也遭到重创,伤亡1200余人,战况之惨烈,是刘双全参军以来首次遇见。

刘双全记得,有个叫王元铮的老乡,参军前是村民兵队长,永丰镇战斗时担任副排长,总攻那天,全排战士冲了上去,天亮时只剩下2人。王元铮的大腿被子弹穿了好几个洞,被抬到韩城养伤,3个月后伤好归队,当了副连长。

李彤是山东滨州人,离休前担任新疆军区后勤部政委,少将军衔。他回忆:撤离战场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们跟着首长看到路边有20多人躺在那里,曾涤政委大发脾气,说人家都出发了,你们还在睡大觉。走近一看,全是我们牺牲的战士,还没来得及掩埋,大家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1个月后,我们又经过永丰镇,看见战壕里面还有一些国民党兵的尸体没有掩埋,镇内空空荡荡的,没有人烟,真所谓“尸横荒郊,鸦嘈枝枯”。战斗太残酷了。[5]

永丰镇战斗是刘双全从军生涯中最精彩的一次攻坚战,也是渤海老区子弟兵自建旅以来打得最惨烈的一仗。此战创造了攻坚战中我军1个军歼敌1个军的辉煌战例,彻底粉碎了胡宗南实施的“机动防御”战略,为今后向胡宗南盘踞的心脏地带进军创造了条件。

刘双全时任第17团第2营第5连排长。这次战斗他所在的连伤亡最惨重,正副排长伤亡5人,正副班长除一位调到团部担任爆破任务,其余全部挂花或牺牲,战后包括伙夫、马夫在内仅剩18人。由于干部基本上被打光,活下来的战士就被破格提拔。刘双全战后由排长提升为副连长。

永丰镇战斗使得本来性格开朗的刘双全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此后几十年,他经常在睡梦中惊醒,每次眼前都浮现着迷茫大雾,什么都看不清。刘双全后来顿悟,那分明是战场上弥漫的硝烟,怎么也挥之不去,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1999年,已经担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司令员的刘双全专程来到永丰镇,凭吊牺牲的战友。刘双全说:走进陵园,看见王震将军的题词,顿感血脉偾张,耳边仿佛又响起嘹亮的冲锋号声,眼前浮现出在炮火硝烟中倒下的一个个战友。中国革命的胜利是无数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是幸存者,只有把国家建设得更美好、更强大,才能告慰先烈,才能对得起长眠于此的战友们。[6]

注释:

[1]陈璞平于乌鲁木齐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2]陈璞平于乌鲁木齐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3]陈璞平于宁津根据录音整理。

[4]谢高忠著:《铁流挥戈五千里》,第21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5]李彤著:《岁月回声——李彤自传》,第62页。

[6]《刘双全回忆录》,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