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乡愁
第十三章 乡愁
刘双全肃立在父母坟前,喃喃自语,倾诉着满腹的愧疚:自古忠孝难两全。如果有来世,下辈子还给你们做儿子,我将好好侍奉二老,把这辈子的亏欠补上,加倍偿还……
四十四
1992年,担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司令员6年之久的刘双全正式离休。卸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夫人段丰英回到阔别多年的山东宁津老家。凭吊久逝的父母。
刘双全说:回眸平生,我这一辈子无愧于党和人民,唯独对不起操劳受苦的父亲、母亲。虽说自古忠孝难双全,但未能为父母尽孝终成此生唯一无法弥补的憾事。
在刘双全的记忆里,他当兵离家之前,与父亲从未有过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有的只是辛苦遭遇,离别——重逢——再离别,泪湿衣襟两相望。刘双全参军后,父亲曾到庆云看过一次正在练兵的儿子,再三叮嘱他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当兵,在前线杀敌立功,想不到那次相见竟成永诀。父亲病重时,刘双全工作繁忙,离不开。等他事后休假赶回老家,父亲已经去世1年。乡亲们说,老人临终时不停地呼唤刘双全的小名:忠孝,忠孝……
刘双全的母亲是父亲闯关东时结识的,后来成了亲。父亲几次离家下东北,全靠母亲一人下地种田,操持家务,抚养孩子,备尝艰辛。
刘双全感到此生最愧对的就是辛劳一生的母亲。正是因为他当年离家当兵的缘故,才导致了母亲生病、早逝,这成为刘双全这辈子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他说:我年轻时办的几件事强烈地刺激了母亲。
一是当兵。在兵荒马乱的旧社会,老百姓中流传着“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口头语。我报名当兵时根本没和母亲商量,当时年轻好胜,脑子里根本没想过走了之后父母的感受,就觉得当兵光荣。而她当时不了解八路军是人民的子弟兵,认为当了兵就再也回不来,就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她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但多年之后我才深刻体会到当兵这件事对母亲的打击是多么沉重。
二是孙子的夭折。我当兵时妻子路莲梅已经怀孕,在庆云大练兵时生了个儿子。母亲有了孙子,自然非常高兴。孩子周岁的时候已经可以歪歪扭扭走路了,而且学会了叫“妈妈”、“奶奶”,这使母亲缓解了对我的思念,便将所有的疼爱倾注到孙子身上。不曾想,孙子突然患急性痢疾不治身亡,母亲的痛苦可想而知,从此精神开始失常。小孩子不能进祖坟,就在地头挖了个坑埋了。可是,孩子埋了几天后,她又发疯一样地把孩子的尸体从坟里扒出来,抱回家,不许任何人动,说孩子又活了。后来为了安慰母亲,只好又抱养了一个小男孩,母亲病情这才有所好转。可祸不单行,时隔不久,这个抱养的孩子也病死了。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终于使母亲的精神彻底崩溃。
1951年,母亲带着对我这个游子的无限牵挂离开了人世。当时我正在南疆剿匪,对家里的变故一无所知,直到妻子路莲梅到新疆后,才对我讲了母亲去世的经过。我悲痛欲绝,深夜徘徊在戈壁荒沙,遥望老家,关山万里,想到此生既已身许革命,便再难忠孝两全,只能乞望慈母九泉之下理解,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子。[1]
1957年,我接到老家来信,打开一看,里面插了一根鸡毛,信中说我父亲病危,叫我速回。当时正是“反右运动”紧张时期,根本请不下假,结果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我们爷俩没见到最后一面。乡亲们说,父亲死前还不停喃喃着我的小名。
1958年过了春节,我离家10年第一次回来探亲。说是探亲,其实也知道老家已无亲可探,但毕竟是回到养育自己的故乡,心情十分激动。那时交通不方便,我几经辗转,从南疆经北京乘火车到德州,再坐汽车来到宁津。当我兴冲冲推开院门一看,顿时傻眼了,只见房子塌了,石榴树枯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一切与当年记忆中那个温馨的家大不一样。面对坍塌的老宅,想到孤苦中逝去的父亲、母亲,再看看双目失明的岳父、瘫痪在床的岳母,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楚,放声大哭。
我母亲1951年去世后,路莲梅来新疆找我,父亲在家没人照顾,又找了个老伴。父亲死后,她一个人守着破房子过,看见我回来高兴得很,向邻居借了点面,给我弄饭吃,逢人就说,我儿子当大官回来了,视我如己出。我那次探家,本来想把她带回新疆养起来,可是她有很严重的羊角风病,不适宜出远门,她娘家人也不同意她来新疆。我只能每年从新疆给她寄点钱,直到她去世。
我还有个智障的妹妹,比我小8岁,在家过得很苦,父母去世后嫁到离县城几十里外的偏远乡下,因为没有生孩子,被婆婆赶回娘家住,其实是那个男的有问题。后母去世了,她就一个人在大街上要饭,非常可怜。后来好心人又给她找了个瘸老头,大她十几岁,一下子生了4个孩子,60岁的时候病死了。[2]
段丰英讲:老刘是个重情谊的人,这些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老家的亲人。父母去世后,后妈没人管。家里还有一个傻妹妹,早早出嫁,因为不生孩子,被婆家赶回娘家,回来不久,后妈就死了,房子也塌了,就在大街上要饭吃,被人当疯子耍,受尽了欺负。后来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老头,是个瘸子,一下子生了4个孩子,穷得叮当响。我和老刘结婚后,对老刘说,再不济也是你的亲妹妹,没爹没娘的,哥哥不管谁还管?我们虽然也穷,但手头紧一点就出来了,就给他妹妹盖了几间房,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每年再寄点钱。他妹妹60岁的时候病死了。路莲梅的父母一个瞎、一个瘫,他要管;后妈活着的时候也要寄钱。老刘工作忙,这些事都是我来办。他在家我寄,他去索马里援外不在家我也寄。这些年我们就是背着沉重的包袱走过来的。[3]
刘双全对我提及这段心痛的往事,已过了整整一个甲子年。他说:我这一辈子对得起党、对得起同志、对得起组织,就是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但是,想想当年一起西征的战友乡亲大部分倒在了解放大西北的硝烟战场上,想起无数老红军、老八路在大漠戈壁舍家撇业、屯垦戍边,谁无父母?谁又无妻儿亲情?与共产党人伟大的事业相比,与那些献身革命的英烈相比,个人的痛苦再重、苦难再多,也能承受,而且必须承受。[4]
四十五
在新疆屯垦戍边的山东渤海老战士中,和刘双全一样无法敬孝的大有人在。由于新疆路途遥远,通信不便,加上边情紧张、工作繁忙,很多老兵极少探家,有的甚至终生未归,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由于他们当年是秘密西征,驻守边陲后又极少与家乡联系,以至于山东党史对这支部队没有文字记载,多年后,内地几乎已无人知晓这支颇具传奇色彩的渤海铁军和这群背井离乡的山东好汉。
我在新疆采访,每当触及“家乡”这个敏感话题,那些正在侃侃而谈的老兵们便会戛然而止,露出满脸悲哀,甚至不由自主地流出泪水,那种对故乡的思念、对父母的愧疚毫无掩饰地写在脸上、溢于言表。
王传文对我说:进疆之后,我转业到若羌当县长,第一次给家里写了封信,说我回不去了!这封信在路上辗转了40多天,家里人这才知道我还活着。父亲认识几个字,戴着老花镜在破地图上找了半天,最后说,原来到了个鬼都不去的地方。
王传文的妻子1951年从宁津县到新疆。当时,老家很多人劝她别去了,说传文做官了慢慢会变心的,把你一踹,到那时回也回不来,哭都来不及。她妈妈也坚决不放女儿走。妻子后来对王传文说起这件事,王传文问:“那你怎么来了?”妻子说:“你当兵的时候咱不是说好了吗?跟你一辈子。现在你还活着,又不能回老家了,那我就到这个鬼地方来陪你呗。”
1954年,组织上派王传文到西安党校学习,他第一次利用暑假机会回老家探亲。从若羌到迪化,开始骑马,到库尔勒后坐敞篷车,1400多公里风吹日晒走了十几天,从兰州转火车去西安,路上又是十五六天,火车是拉煤的货车,车厢里脏得要命,但王传文以前没坐过火车,不嫌脏,还觉得开了洋荤,一路上高兴得睡不着觉。王传文说他在新疆最想念的是母亲,因为他从小母亲最疼他,可当他千辛万苦回到老家,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临死前想儿子想得哭瞎了双眼。王传文在母亲坟前长跪不起,欲哭无泪,没能为母亲养老送终成为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5]
王书文回忆道:那时国家规定4年一次探亲假,总共45天。当时从马兰到兰州中间要倒几次汽车、火车,路上最快也得1个月,在家最多只能待10天8天的,超期不行,纪律严格。1961年母亲去世,接到信后,整个人都崩溃了,去请假,不批准,中午就只好一个人躲在戈壁滩上对着旷野大哭一场,哭完之后,抹干眼泪,继续工作。
1956年,靳志忠去北京开会,趁机拐弯回老家待了几天。那时他母亲还在世,突然见到儿子出现在眼前,又惊又喜,竟高兴得背过气去了,大伙手忙脚乱赶快找大夫来抢救。靳志忠说:在家那几天,是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每天到自家那几亩地里看一看,再围着土坯房的老宅子转两圈,心里那个舒坦,晚上睡觉也踏实。虽然远在边疆,但山东毕竟还有个家让他牵挂着。离家的时候,母亲躲在一旁默默掉泪,但没有埋怨。她知道新疆太遥远,儿子已经是党的人,此生恐怕再也回不来了。[6]
1966年张守勋的母亲去世,他回来奔丧。进了村谁也不认识。老父亲从面前走过去,父子俩愣是谁也没认出谁。他弟弟去过几次新疆,对父亲说:那不是俺哥回来了吗?父亲又难过又生气,故作嗔怒地说:兔崽子,你还记得这个家?还知道回来呀?那天晚上,张守勋辗转反侧,彻夜未眠。[7]
刘平的母亲田毅是德州庆云县人,教导旅西进老战士。2014年,刘平陪同刘双全司令员来到庆云,心情十分激动,对我讲述了母亲晚年时对故乡的眷恋:母亲到新疆60多年间,只回过1次老家。父亲去世后,母亲愈发怀旧家乡,天天念叨老家的小土墙、小坯房,最想的是院子里那棵杏树。我们就给她拍了好多杏树的照片,没想到她看了照片都扔了出去,说这不是俺家的杏树,俺不要这个。母亲不久前刚刚去世,享年93岁,终究没能再回老家。这次我能来到生养母亲的地方,也算是替母亲还了一个心愿。[8]
段丰英说:刚退休后回过一次老家,可回去才知道,父母那一辈子的亲戚死光了,老家房子也塌了,那房子是她在家时一砖一瓦赶着毛驴运的砖,一点一点攒钱盖起来的。她支边到新疆后,十几年间省吃俭用给老家寄钱,给父母垒了院墙,买了头毛驴,费了几十年置办下的家业,现在人没了,房子垮了,院子荒了,看到这场景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魂儿似的。过去父母活着,再穷那也是个温暖的家,做儿女的在外面就是再苦再累再难,心里也有个牵挂、有个念想,可现在回到老家,家还在,人没了,心都要碎了。[9]
60多年过去,沧海桑田,弹指一挥间。当我奔波新疆,觅寻着当年西征如今尚在人世的耄耋老人,倾听着他们对历史足迹的回眸、对久别故乡的思念、对父母妻儿的愧疚,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忠孝难全”的悲切和无奈。
四十六
2017年“八一”建军节前夕,中共德州市委隆重举办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革命传统教育基地揭牌仪式暨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建旅70周年座谈会,邀请部分健在的教导旅西征老战士及后人代表、新疆建设兵团相关领导和省市专家学者参加。年近9旬的刘双全和几位幸存的老兵一起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薛光荣已是癌症晚期,却执意要回来。当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进展厅,迎面看见墙壁上一排排牺牲在西进途中的战友老乡那熟悉的面孔,老人的眼泪夺眶而出,从心底深处发出颤抖的呼唤:“老战友们,我来看你们了。”在场人员无不为之动容。回到新疆不久,老人便离开人世。王书文西征之后第一次重返故里。“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在生他养他的小村庄,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情不自禁地跳起欢快的维吾尔舞蹈。
在从未拜见过的父母坟墓,他长跪不起,对天长叹,泪洒衣襟。战书和已经92岁,长期的屯垦生活使他患上严重的佝偻病,当有人问他终生戍边悔不悔时,寡言的老人顿时挺直腰杆,用歌声做出响亮的回答:“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铿锵的语言赢得热烈的掌声。薛翔、李星和马金仙来到庆云县的常家镇,静静凝视着那座见证历史的百年教堂,当年她们还是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怀揣着梦想从这里出发,开启了当代木兰从军的传奇。短短两天的聚会,我被老兵们炽热的思乡情怀和崇高的思想品质一次又一次感动着,灵魂在感动中净化和升华。
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我陪同刘双全回到老家宁津祭奠父母。肃立在父母坟前,老人的眼睛透出的是淡淡的悲伤。他久久仰望天空,仿佛在静思自己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一生;又似喃喃自语,与九泉之下的父母倾诉着满腹的愧疚和无奈:“爸爸、妈妈,不孝儿今天来看望二老了。我从1947年离开家乡,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们。听村里人讲,二老到死嘴里依旧不停地喊着儿子的小名。我80岁生日时曾经对儿女们讲过,我这一辈子谁也不欠,就是亏欠二老,此生此世再也弥补不上。因为儿子自从17岁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就不仅仅是二老的儿子,更是党的人。自古忠孝难两全。如果有来世,下辈子还给你们做儿子,我将好好侍奉二老,把这辈子的亏欠补上,加倍偿还……”
刘双全的倾诉,把我的思绪带回到70年前那场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一个叫张仲瀚的燕赵才俊,从延河之畔来到渤海之滨,振臂一挥,招募起一支清一色由山东渤海老区翻身农民组成的远征军。为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这些朴实憨厚的鲁北汉子毅然告别亲人,离开故土。那时刘双全与他的乡亲都还年轻,个个充满青春朝气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们甚至天真地以为这次野外拉练不过是一次免费的长途旅行,却不曾想,此一去只有起点,再无归期,半数男儿血洒征程,半数老兵屯垦戍边,将毕生奉献给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伟大事业。
归来的喜悦是短暂的,老兵们的生命注定将永恒定格在西域天山。两天的纪念活动很快结束,我到高铁车站为刘双全送别。分别时,我询问老人:您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回乡定居?叶落归根,这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刘双全淡然一笑,微微摇头:王震将军生前曾经讲过,青山处处埋忠骨,我们这些老家伙,谁也不能走,就是死了,骨灰也要留在这里。他还说,仲瀚无儿无女,就和我一起回新疆吧。百年之后,两位将军果然结伴魂归天山,与兵团官兵一起永远守卫着祖国的西北边境。对于将军这个不是命令的命令,我们这些西征老兵忠诚地执行了半个多世纪,屯垦戍边、保卫边疆的使命将会子子孙孙代代相传,永不中断。
列车一声长鸣,消失在远方,带走了刘双全无尽的乡愁。我知道,这些日夜思念故乡的耄耋老兵终究还是要回到遥远的边疆,因为他们早有约定,生是祖国的边疆卫士,死后忠魂还要在天山再集结成一支渤海铁军。这是王震司令员、张仲瀚旅长无声的命令,更是每一个山东老兵对党和人民发自内心的承诺和忠诚。
呜呼,将军不死,老兵不朽;归去来兮,英魂永存。
2017年10月31日初稿于德州
2018年4月4日定稿于德州
2022年6月修订于德州
注释:
[1]《刘双全回忆录》,第71页。
[2]陈璞平于宁津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3]陈璞平于宁津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4]陈璞平于宁津根据录音整理。
[5]陈璞平、刘荣青、高向峰于宁津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6]杜春阳于乌鲁木齐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7]陈璞平、刘荣青、刘文浩于乌鲁木齐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8]陈璞平于德州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9]陈璞平于宁津根据采访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