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婚变
第八章 婚变
谁也没想到,平时老实忠厚、少言寡语的刘双全,一天早晨竟然自己敲开段丰英的家门,半天憋出一句话:帮帮我吧,这个家要撑起来,孩子太小,需要妈妈……
二十四
刘双全的结发妻子叫路莲梅,长他1岁,是宁津县城关镇路家村人,距离刘双全老家东关村只有3里路。刘双全8岁时,父母便给他订下“娃娃亲”,15岁结婚。1947年,刘双全在庆云县练兵时曾回过一次家,当时路莲梅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只有40多天。部队西征之后,路莲梅就与丈夫中断了音讯,直到解放后,才知道刘双全九死一生,已经到了新疆。
1951年,刘双全的母亲病故,家中只剩下父亲和刘双全的妻子两人。老人家虽然身体不好,但感到长期和儿媳妇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多有不便,就让路莲梅到新疆来找刘双全。那时候正赶上新疆闹土匪,乌斯满等大小股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所以进疆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解放初期的新疆,交通十分不便。路莲梅离开老家,先是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在武威的部队兵站等了半个月,凑够一车人,继续西行,到了迪化又在招待所等了半月,再往焉耆送。那时乘坐的都是装有篷布的美式“大道吉”,每车30人,一律人货混装,老人、妇女、孩子挤在一起,连腿也伸不开。一路上前不靠村,后不靠店,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滩,一天也走不了百公里。为了赶到兵站食宿,每天都是两头抹黑赶路,早上顶着星星出发,晚上披着月亮落脚,搞得人人头昏脑涨,加上路上尘土飞扬,本来水灵灵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蓬头垢面,惨不忍睹。
路莲梅这车人是幸运的。几天前有辆落单的“大道吉”遇上了乌斯满匪徒。土匪枪法好,在山顶上埋伏着,一枪先把轮胎打爆,让车动弹不得,然后骑马一阵风冲下山来,将车上的人统统杀光。等到后面部队闻讯赶到时,土匪早跑得无影无踪。
很多老同志对当年家属进疆路途的艰辛和惊险记忆犹新。
新疆解放后,王传文被任命为若羌县委书记,于是写信让媳妇来新疆。媳妇收到信十分高兴,但村里人都不让她去,说新疆又苦又危险,当地人说话也听不懂,再说你男人在外面做了大官,万一和你离了婚,把你扔到那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哭都来不及。有人劝她在老家另找一个算了。传文媳妇没听他们的,还是由王传文的老父亲陪着千里迢迢来了若羌。
那时乌斯满已经叛乱,路途十分危险。王传文的老父亲带着儿媳妇过来时坐大车,大姑娘都把辫子盘起来,女扮男装。星星峡那一带土匪最厉害,什么都抢,每天都有大量的家属车辆通过,浩浩荡荡,结伴而行。爷俩一路西行,吃住都是军队接待,走走停停大概经过一个半月,才到焉耆。[1]
张守勋的老伴叫殷桂英,1951年3月从宁津老家来到新疆,开始有两三个伙伴说好一起去,临行时又改变了主意,殷桂英只好独自上路。先到西安,坐了4天4夜火车。再向西走,接兵站一人发一床被子,坐着没篷布的卡车,一路上都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滩,越往西走,越没人烟。连续走了42天,与外界完全没有联系,家里人都以为殷桂英已经死了。[2]
那一年,路莲梅来到第17团,被安排在妇女队工作。几年间,她先后生了4个子女。刘双全从农学院毕业后,被提升为副团长,她便辞了工作,一心在家照顾孩子。1964年,路莲梅回到山东老家探亲,此时她母亲眼睛瞎了,父亲瘫痪,家中生活十分困难,全家就一件破棉袄,还舍不得穿。路莲梅心情非常苦闷,回到新疆后强烈要求重新工作,被分配到团部托儿所。她期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家里解决一些困难。那时刘双全一心扑在工作上,根本顾不上家。路莲梅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十分辛苦。
1965年4月2日,刘双全像往常一样,带领着两千多名职工来到距离团部60里多外的地方疏通水渠。傍晚快收工时,突然团部来了一辆手推拖拉机,来人带口信说他家里有急事,叫他赶紧回去。刘双全心里纳闷,不知出了什么事,跟着拖拉机心急火燎赶回家,踏进家门,陡然看见路莲梅直挺挺躺在地上,已经断气,4个孩子围在一旁哇哇大哭。刘双全顿时蒙了,早上离家时妻子还好好的,怎么一天不见人都凉了?他大脑一片空白,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事后听孩子讲,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儿子还在外面玩耍,路莲梅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要去叫孩子,或许是起得太猛,一阵眩晕,仰面倒下,后脑勺正巧磕到椅子上,躺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眼睛望着几个孩子,痛苦地挣扎着,时间不长便断气了。医生后来推测说是脑出血猝死。
中年丧妻,这个打击对于刘双全来讲太沉重了。路莲梅去世时只有38岁,撇下4个不懂事的孩子,大的11岁,小的才5岁,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便围着爸爸大哭小叫要妈妈。刘双全既痛苦,又绝望,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后来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4个孩子最大的11岁,最小的只有5岁。大姑娘懂事地说:“爸爸,我不上学了,我来照顾弟弟妹妹们。”我鼻子一酸,几乎掉下眼泪:“你好好学习,家里事有爸爸在。”那时候工作紧张,家里又照顾不过来,但革命事业总要继续干下去,家也要好好撑下去啊!在党和人民面前,我是个领导干部,事业重于泰山;在幼小的孩子们面前,我是个父亲,是个堂堂七尺男子汉,这个家总得有人撑下去。不能因为遭受了这次沉重打击,人垮了,家也跟着垮了。[3]
逝者逝矣,但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可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带着4个孩子过日子,根本不像个家。于是,同志们便劝他再成个家,热心人主动帮他牵线搭桥,但都被刘双全婉言谢绝。
当时有几个姑娘主动追求刘双全。有个医院的护士是南京人,白白净净,大大的眼睛,扎着辫子,才22岁,路莲梅刚去世一个礼拜,就跑到他家帮忙扫地、洗衣服。刘双全说他是想找个贤惠朴实过日子的女人,这么年轻漂亮,肯定不合适,就躲开了。还有一个广播员是河南人,24岁,给他写了3封信,他也没同意。后来团里给他找了个四川姑娘当保姆,才19岁,相中了刘双全。刘双全吓得赶紧把她辞掉了。[4]
大家见他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合适,都替他着急。团长、政委干脆直接问他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其实,刘双全心里早就有了目标,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想到了段丰英。她小我6岁,又都是山东老乡,最重要的是她那时已是第21团很有名气的先进人物、妇女干部,有一定的文化知识。不少人追求她,但她眼界较高,不知道会不会同意。[5]
果然,团长亲自找段丰英提亲,被她坚决拒绝。大家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便又开始将目光瞄准新的人选。但是,谁也没想到,平时老实忠厚、少言寡语的刘双全,一天早晨竟然自己敲开段丰英的家门,半天憋出一句话:“帮帮我吧,这个家要撑起来,孩子太小,需要妈妈……”
毫无思想准备的段丰英顿时陷入两难境地。
二十五
段丰英当时已是农2师第21团响当当的妇女干部。
段丰英是山东栖霞人,生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退休前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老干部局副局长。提起60多年前来疆时的经历,老人感慨不已:
我是1952年参军来新疆的。那时家里穷,姊妹6个,我是老大,上不起学,天天在地里帮父亲干农活。父亲原先是村长,后来当大队书记。大军南下时,区里曾动员我父亲跟着走,那时他还不到40岁,但家里孩子多、负担重,我妈死活不让去,所以没走成。当时一些脱产干部经常到乡下检查工作,中午就在我家吃饭。看到那些吃公家饭的干部,我羡慕得要命,一心想离开农村到城里去。16岁那年,我来到县城一个县委秘书家做保姆,待了半年,见了很多世面,就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后来新疆政府到山东招兵,说是进工厂、到学校,而且光要女的,不要男的,我毫不犹豫就报名了。那一次光在我们胶东就招了七八千女兵,大家穿上军装,成了光荣的解放军战士,高兴得不得了。
女兵们在县城集合,编成若干个区队,每个区队不到40人,招兵干部让我当区队长。队伍整编好向西出发,先是乘了4天火车到达天水,又改坐苏联羊毛车,一个车队有几十辆车,每辆车坐四五十人,全是女兵,车头架一挺机枪,浩浩荡荡,风沙滚滚,一眼望不到边,煞是威风。那时候新疆刚解放,土匪神出鬼没,所以一路上昼行夜伏,风吹日晒,十分小心,好多女孩子头发都梳不开了,最后干脆剪掉大辫子梳成分头,像个男孩子。
路上走了1个多月,最后来到第6师师部驻地焉耆。那时焉耆县城破破烂烂,大街上一条马路也没有,冷冷清清看不见几个人,对维吾尔族人说话也听不懂。休整了3天,把我们分配到下面各个基层点,我被分配到第17团,也就是后来的第21团,当时的团长叫谢高忠,一个赫赫有名的老八路。
汽车又开了半天,说是到了第17团,下车之后一人一个小背包,丢在地上,半天没人管。大家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哪里有学校?哪里有工厂?眼前全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一人多高的芦苇荡,什么也看不见,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第二天早饭后,领导召集新兵开会,问同志们想不想吃桃子,大家齐声回答想吃。领导说想吃就要自己去栽树,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然后讲了一通南泥湾大生产的故事,给我们上政治课,最后叫我们做表态发言。我这个人傻大胆,也不懂规矩,就站起来说:你们骗人,说话不算数,在山东招兵的时候说是进学校、进工厂。现在兵倒是当了,可穿了军装就叫我们下地干活,有这样的庄稼兵吗?
后来才知道,把我们这些山东女孩子招到新疆来,就是为了给驻疆老兵做老婆。那时新中国刚刚成立,由于新疆地处边陲,条件艰苦,连个未婚女子都很难见到,部队官兵奇缺老婆,眼看很多干部战士年龄越来越大,特别是营团级干部,都40多岁了,依然是光棍一个,个人婚姻成了影响部队安心扎根边疆的突出问题。
传说有一天,有个单位开大会,请王震将军做报告。王震讲完话,问大家有什么意见。一个憨头憨脑的战士站起来说:报告首长,我有个意见。王震说:有意见你就提。战士说:司令员,我们都没有老婆,你要给我们解决老婆问题。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可是,王震没有笑。他认真地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党中央、毛主席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了,很快就会给你们运来湖南辣子、山东大葱、上海鸭子!
中国人的传统婚姻观念是早婚得子、养儿防老,在农村“十五六把女嫁,十七八抱娃娃”非常普遍,如果20万官兵的婚姻问题得不到有效解决,势必严重影响部队扎根边疆、保卫边疆和建设边疆。
因此,新疆军区领导十分重视,千方百计亲自筹划。早在1950年,第2军政委王恩茂就曾在大会上讲过:老家有老婆的,可以送来;老家订了婚的可以送来;老家里既没有结婚又没有订婚的,现找一个也可以送来。一切费用由公家承担。
在老家没有媳妇怎么办?王震就到处求人,到上海、湖南、湖北、山东、河南这些地方,动员青年支边,不要男的,只要女的。我们第6师的政委熊晃同志亲自当招兵司令去湖南,这才有了“八千湘女下天山”。我们山东更多,先后来了两万女同志。那时候的女孩子们热情纯真,坚决响应党的号召,一批又一批地来了。
段丰英说:刚来的时候不知道是给老兵做老婆,后来听说之后就骂大街。可是,这时已经成了部队的人,骂大街也走不了啦。开始很多女同志并不想在新疆成家,组织上就出面给你介绍对象。有的领导不讲方式,把你和男同志带到一间屋里,将门一锁,让两个人在里面谈心,生米就做成熟饭了。但是,更多的还是做思想工作,讲扎根边疆的重大意义。慢慢地,大多数女同志就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扎根边疆了。
那时我在排长里面年龄最小,一天到晚干活累得不行,又天天想拿先进,根本就没有考虑找对象,更没有想过要结婚。到了二十五六岁时想想也该找了,可周围的人一个也瞧不上;别人介绍外单位的,因为不熟悉,又不放心。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城里的记者,我说我文化程度不高,长得又不好看,他在大城市生活优越,为什么要找我?我还怀疑人家动机不纯,真是幼稚得可笑。
1958年,我在党校学习了1年,回来后担任连副指导员。开始我坚决不干,因为我这人没心没肺,爱闹爱玩,当了官以后像个管家婆,连里鸡毛蒜皮的大事小事,什么都找你,烦也烦死了。政委就专门找我谈话,说多少人想干都不让干,让你干是组织信任你,你别不知好歹。
我好像命中注定不该结婚。我们1952年包括1954年去的那几批女兵,后来陆续都成家了,只剩下我和一个会计,最后她嫁了一个死老婆的男人,还带着两个孩子,因为年龄太大了,没人稀罕你,同意不同意就这么一盘菜了,没什么好挑的。一来二去,就剩下我一个人没有结婚。开始是不想在新疆结婚,只想干出成绩,有了本事好回山东老家。后来当了指导员又怕落后,心想结婚有了小孩还怎么工作?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多辛苦啊,想想就头疼。不知不觉30岁了,我干脆说我不结婚了,不喜欢的人不能随便嫁给他,宁缺毋滥!
1965年,那年我已经31岁,发生了老刘死老婆那件事。一天早上,天不亮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老刘,问他有什么事,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请我到他家去帮忙。
我一下就蒙了。
二十六
老刘当时在我们21团当副团长,有一天带着上千职工,到离团部几十里远的地方去挖渠。新疆土地碱太大,必须经常挖渠排碱,粮食才能丰收。老刘的妻子叫路莲梅,原来在团部托儿所工作,后来生了4个孩子,忙不过来,就辞去工作,专门在家带孩子。老刘当时一个月工资120多块钱,虽然不算高,但路莲梅省吃俭用会持家,一家6口人过得也算其乐融融。路莲梅长期操劳,患了高血压,经常头晕,可从来没有看过大夫,老刘也不知道。那天中午到了吃饭的时候,有个孩子还在外面玩耍,路莲梅就要出去喊孩子,没想到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一阵头晕,仰面倒下,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没等医生赶到便已经死在家里。
团里赶快派一辆拖拉机把老刘拉回来。他进门一摸,人都凉了,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当时他最大的姑娘才11岁,大儿子9岁,二儿子6岁,最小的姑娘还不到5岁。一个大男人独自带着4个尚小的孩子,那日子怎么过就可想而知了。不到一两个月的时间,老刘就变得没人样了,两腮凹下去,又黑又瘦,头发乱乱的,白了许多,瞪着一双大眼直勾勾的,穿一件脏兮兮的破衣服,每天闷着头在地里干活,原本话就少,现在更加没话了。
那时候我们女同志在背后也常拿老刘家说事,不过就是同情他的遭遇,做梦也没有和自己联系在一起想过。有一次,一位朋友和我开玩笑,说副团长的老婆死了,你找他正合适呀。我当时就急了,瞪起眼珠骂人家:你怎么不去给他当老婆?我感觉她开这种玩笑是在侮辱我,言外之意,就是认为我嫁不出去,找不到男人了呗。伙伴们看我真急眼了,从此再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老刘半个字。
过了段时间,团长突然打电话叫我去给他送材料,去了之后先是东拉西扯,最后转到老刘身上,说了一大堆老刘的优点,问我对他有什么想法,当时就被我一口回绝了。我虽然长得不好看,又没有文化,但大小也是个领导干部,是全团响当当有影响的先模人物。我在党校学习的时候,两三个小伙子追过我,校长的秘书是北京大学毕业的,我都没同意。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就是心高气傲,压根儿也没想过会找一个拖着4个孩子的老男人。自古说书唱戏的都贬低当后娘的,我又不是嫁不出去,让我给4个孩子当后娘,简直太可笑了,我丢不起这个人,团长脑子有毛病吧。
又过了几天,我早把这件事情忘到脑后。有一天早上,老刘突然自己跑到我家来了。他看我把团长顶了回去,就不再找人介绍,也没事先给我写封信,索性自己找上门来。你说他这个人倔不倔?那一年他37岁,我31岁,他大我6岁。
因为我30多岁了还不结婚,我妈着急,就千里迢迢从山东老家跑到新疆来监督我,我探家时见家里生活困难,就把小妹妹带到了新疆,供她读书。所以,当时母亲、妹妹和我住在一起。
那天老刘到我家的时候,一家人还没起床,他在门外转了两圈才敲门,我心里纳闷:谁这么早来串门?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只见老刘站在门口冲着我傻笑。
老刘后来说要不是万般无奈,他也不会自己上门来找我。老婆一句话没给他留下就走了,撇下4个可怜的孩子,他半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也不知道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老刘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按说妻子刚去世,眼泪还没擦干就去找人,影响很不好,可他实在没办法。他是分管生产的副团长,当时又是农忙时节,他经常连续多日住在地里,根本顾不了家,顾不上照顾孩子,左思右想,想到了我。听说团长出面我也没给面子,只好捏着鼻子、硬着头皮自己找上门来。
其实在此之前,我和老刘并不熟。虽然他是我们团的副团长,但他负责生产,而我是政工干部,彼此之间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因此在一个团里共事10多年,总共也没说过一两次话。有一次他生病,路过我们连去医院,正好碰见我,我说:刘副团长,你好些了吗?他眼皮也没抬,鼻子哼了一声,没说一句话,走了。他这人从不和生人说话。还有一次我们连生产出了点问题,本来不是我分管,他劈头盖脸把我批评了一顿。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兵团实行的是军队体制,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官大一级压死人,副团长是首长,在我们连排级干部眼里就是很大的官。现在他放下首长架子,低三下四亲自上门来追我,可想而知确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二十七
那天早上,刘双全一进门就不停地傻笑。我和他平时没有来往,现在天不亮,突然跑到我家来,我就是再马大哈,心中也估计个八九不离十。他那阵瘦得不像样,老婆刚死两三个月,生活上没人管。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两个眼睛大大的,脖子伸得长长的,衣服裤子短短的,屁股上还有两个大补丁。我心里暗想:跑到我家里来求亲,也不知道打扮打扮。
老刘一进门,我心里就发慌了。他也不张口,只是咧着大嘴在笑,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哎呀,登你这个门比登三宝殿还难。”我说:“副团长,你有事呀?”“哎呀,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这是第二句,我看和废话差不多。他接着说:“我家的事你知道吧?”我说:“听说过。”“我今天来求你,求你来帮忙。”就这么简单说完了。我急忙说:“你家有困难,我妈可以去帮忙。我不行,我有对象了。”他不相信,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走,两个人闷缸了。那气氛尴尬极了。
说心里话,当时我也挺难张口直接回绝他。他工作那么忙,困难那么多,来求我帮忙,我左右为难啊。但是,我心里暗告自己:绝对不能心软,千万不能松这个口。当时我腻歪得很,我还不至于嫁不出去吧。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更没碰见过这种求婚的男人,毛遂自荐,公开上门。以前有的托人,有的给我写信,他连个信也不写,自己就来了,而且理直气壮,也没讲一句“我爱你”之类的甜言蜜语,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让我去他家帮忙,这哪里是找对象,分明是在自由市场上挑选临时工嘛。
我过去对老刘没有坏印象,但也没有什么好印象。他曾经因为工作原因批评过我,但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爱记仇的人,关键是我确实对他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或者说平时压根儿就没大注意过这么个人。
老刘坐了半天开始说他家里的事,讲他家祖孙三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一个国民党员,也没有一个共产党员,都是平民老百姓,三言两语把家史讲完了,最后问我对他有什么意见。我心不在焉地听着,随口回答“没意见”,可又一想:不对呀,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无缘无故地能有什么意见?他听我回答没有意见,似乎很高兴,接着又开始讲他的4个孩子,他说孩子虽然是负担,但是暂时的,现在两个上小学、两个上幼儿园,可几年时间很快就会长大的呀。至于洗衣、做饭,可以找人帮忙。一席话说得好像我是因为怕苦怕累才不愿意嫁给他,真让人哭笑不得。说来说去、翻来覆去归结为这么一句话:求你到我家来帮忙。
其实当时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满脑子就两个字:后娘!后娘!这两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给别人当后娘,觉得丢死人了。从古到今说书唱戏都是贬低后娘,因此当后娘我是坚决不干的!但是,我又不好当场驳他面子,毕竟他是我的上级,硬着头皮来追我,已经够难为他了。而且老刘的儿子是团部出了名的调皮蛋,没认识老刘之前我就听说孩子顽皮。有一次师长到团里检查工作,他那个孩子走过去,伸手就摸师长的光脑袋,嘴里还念念有词:“光光头,卖香油。”师长气得直瞪眼。我们全团都知道这个笑话。他还说洗衣、做饭可以找人干,好像他的钱多得花不了。他一个月120块钱,我每月68块钱。他一家5口人花120元,我1个人花68元。团里弄来大米、白面,他家从来都不要,吃白面不够,只好换苞谷面吃。我过得好好的,干吗到你家去受苦受累呀。最后我急了,说:副团长我得上班了,让我考虑考虑吧。我就想用这句话先把他打发走。
我妈知道老刘的来意后,反复叮嘱我:孩子,这事儿千万不能答应,咱就是回老家种地当老百姓去,也不能给人家当后娘。你要是当了后娘,将来受苦受累不用说,就是闲言碎语、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你。
我妈坚决反对,更坚定了我不同意的决心。
二十八
那天老刘走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第三天清晨也来了,一连十几天,天天往我家跑。每天我妈还没起床,他就准点在门口等着我,进了门,就低头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弄得你紧张得和没喘气儿似的。
平心而论,平时老刘的威信比团长、政委都高,大家都说他这个人干活任劳任怨,办事大公无私,当官没有架子,但对他再深入的印象就没有了。想想他这么大一个男子汉天天到我家,坐在那个地方,东一句、西一句的,他不善于表达,我也不会说话,实在是难受,因为没有感情嘛。
一来二去,我也搞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同情他了。应该说,如果他本人不来找我,而是托别人来,我肯定会一口回绝。可妙就妙在他自己亲自来,他是我的上级,我又不好意思拒绝他,后来看他苍老可怜困难的样子,又从心里可怜他,说不清心里是怎么想的。
老刘第二次来找我的时候掉眼泪了,他说他要到外地出差,他是副团长,不能不工作,可又实在不放心家里这4个孩子,实在没有办法,所以还是要请我帮帮忙,把这个就要破碎的家撑起来。他一落泪,我的心就软了,我妈心也软了。到最后他要没来,就会想:今天莫非出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放不下他。我也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发生了微妙变化:唉,帮忙就帮忙吧,就当给他家当个临时工。
为什么最终要答应他?因为老刘的情况实在太让人同情了。老刘的邻居对我说,路莲梅下葬那天,他弄个马车拉着人往戈壁滩去埋,坐在那儿低着头不吭气,4个孩子围着他,一边两个哭着,帮忙的职工也掉眼泪。老刘人缘好,大家都同情他。
那时老刘住的这排平房都是团领导,每到周末,别人家里都是两口子在一起,一个抱孩子,一个洗衣服,亲亲热热。老刘的老婆不在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大人,心里难受,又不爱说话,便独自骑着马,漫无边际地在野外瞎转悠,他走到哪里,那马就无声地跟到哪里,戈壁滩、开都河畔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大姑娘虽然才11岁,但很懂事,拿个脸盆蹲在门口给弟弟、妹妹洗衣服,3个弟弟、妹妹就像小哈巴狗一样围在一边。天黑了,老刘牵着马回来,远远地看见几个孩子还蹲在门口,眼圈儿立马红了,对大姑娘说:你起来吧,我来洗。他一边洗一边掉眼泪,4个没娘疼的孩子蹲在一旁哭。别人告诉我这些,我听着听着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
那时候两个大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两个小的在上幼儿园。老刘每天上班前,就把屋门钥匙交给隔壁团长的岳母。孩子们毕竟小,贪玩,来到学校就把母亲去世的事情忘记了,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可放学后蹦蹦跳跳回到家,看到紧闭的房门,一下子想起原来这时候妈妈已经做好饭在等他们,以后却再也见不到妈妈,就哭开了。邻居们告诉我这个事,一想起几个没娘疼的可怜孩子,我也心疼得跟着哭。
于是,我就对我妈说:他这个情况可怎么过呀,最可怜的是4个没娘的孩子。我妈讲:孩子,你可千万不能心太软,再可怜咱也不能去当后娘。我左右为难,就对我妈说:要不我这辈子谁也不嫁了,跟着你回老家吧,看不见就不心疼了。我妈一听又不愿意了:什么话呀,哪有老姑娘一辈子不结婚的。
最终促使我下决心嫁给老刘,是他家发生的一件事。有天老刘下连队,晚上不回来。当时是团里自己发电,午夜12点就停电。没有电,到处漆黑一片,孩子们害怕,睡不着,就点了一根蜡烛,4个孩子偎在被窝里玩,玩着玩着睡着了,一翻身碰翻了蜡烛,把被窝点着了,火苗夹着浓烟从窗户冒出来,几个孩子被惊醒,吓得又哭又叫,幸好被巡逻的哨兵听见,将门撞开,把孩子们抱了出来。老刘对我说起这件事,我就哭,我妈也跟着哭。我妈善良得很,原本坚决不同意,这会儿对我说: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逼到走投无路,绝不会掉眼泪的。
从那时起,我妈就同意了我和老刘的婚事。
二十九
1965年6月,我和老刘结婚了。婚礼很简单,买了一麻袋葵花籽,又买了点花生、糖块和香烟,就把喜事办了。政委在婚礼上说了些祝愿的话,同事和朋友每人随了一毛五分钱,或者送一张宣传画,结果一下子收了几十张画,贴也贴不完。最大的礼物是宣传队送了一个暖壶,12块钱,就请他们队长喝了顿喜酒,其他什么也没有置办,穿件旧花褂就结婚了。
当时我根本没觉得结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反而觉得像寡妇改嫁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头一年甚至不敢出门,原来喜欢看电影也不去了,感觉丢人。看到和我一起到兵团来的伙伴,条件不如我,但起码找的都是“单干户”,就我稀里糊涂成了4个孩子的后娘。每当想起来,心里就像吃了个苍蝇一样,总觉得这辈子就这样实在不甘心。
老刘80岁大寿时,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庆祝。老刘对孩子们讲:“你妈妈是咱们家的功臣啊。”然后他叫我也讲两句。我就说:“我们没谈过恋爱,既没有花前月下,也没有甜言蜜语。他当时叫我来帮忙,我就来帮忙呗。”孩子们听了嗷嗷叫:“你嫁给我爸爸就嫁给我爸爸嘛,还说帮什么忙呀。”
结婚那天晚上,不满5岁的小四靠在门口不肯走。老刘说:快自己睡觉去吧。她瞅着我那新铺不吭气。我那床上铺的是朋友送的新被面儿,小四是想在新床上睡觉。老刘心疼孩子,孩子那么小就没了亲妈,但当着我的面又不好答应。我看他很为难,就说你叫她过来睡吧。老刘一听,高兴地对小四讲,快洗脚去。洗完脚,把小四扔到铺上。天亮时一看,小四尿了半边床。
老刘的4个孩子虽然小,但却很懂事、很本分。大姑娘从我刚进门就叫妈,我说还是叫阿姨吧。她说:“俺不。”我问她:“你爸对你说啥了?”她说:“我爸爸对我讲,你妈不在了,我给你找了个人,帮你洗衣服、做饭好吗?”大姑娘问:“是谁?”老刘说是第2连的指导员。大姑娘很高兴,就同意了。过门以后几个孩子都叫我妈,叫得可亲呢。
那时穷,我家姊妹6个,我是老大,平时发了工资省吃俭用都寄回老家,帮我父母拉扯弟弟、妹妹。结婚时什么也没置办,妹妹给我买了一件短袖衫衣,朋友给我买了一条裤子,其他都是旧衣服。结完婚,孩子们交学费都没钱了,困难得很。
老刘家已经几个月没有女人,到处乱七八糟,根本不像个家。结婚第二天,老刘去上班,我就戴上口罩、头巾,把几个孩子的破棉袄、破棉裤拿出来拆洗。不是老刘要我干的,是我自己主动干的,进了这个家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就要有一种责任。
天黑老刘下班回来,进门就乐了:“哎呀,往后家里不用锁门了。”我不知怎的,却一边干活,一边偷偷掉眼泪,就觉得这辈子没当过新娘子委屈,可又觉得只要老刘高兴,工作没有压力,自己受点委屈又算个啥。别看老刘这个人话不多,文化程度也不高,可一讲起话来就是一二三怎么干,完了!我就是图他办事干脆利索,敢作敢当,是个男子汉。后来“文革”时不管老刘惨到什么地步、吃多少苦头,我都没有后悔嫁给他。这就是缘分吧。
路莲梅去世1周年的时候,我对老刘说:“今天是孩子亲妈的祭日,你带着两个大的孩子去烧烧纸。人埋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捡几块儿大石头给她压上,别让风沙吹平了。不要让孩子认为,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老刘就带着两个大孩子去了。来到坟上,老刘对孩子讲:“还记得去年的今天吗?你们的亲妈突然去世,咱家塌了半边天。现在这个妈妈来了,你们才又穿上新衣服,吃上热乎饭,你们一定要听新妈妈的话。”孩子们都哭了,老刘也掉下了眼泪。
老刘去上坟,我在家做饭,一边做一边哭。为啥哭?说不清楚。老刘是我劝去的,却又酸甜苦辣说不出是啥滋味,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里觉得委屈。
刘双全后来回忆起这段艰难的日子时说:“我们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没有鸿雁传书、海誓山盟,只有披心相付的真诚坦白。我们很顺利地走到一起来了,成为新的一家人。老段的母亲对我家给予了极大帮助。老人家为了减轻我的家庭负担,将我5岁的女儿带回了山东老家。几十年后回眸这段经历,我发自内心地对老段说,感谢你在我人生最不幸的时候,加入了这个家庭,帮我撑起了这个家。再后来的风风雨雨中,我们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共同创造了幸福的生活,直到晚年,真是人生一大喜事!但是,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场给全党全国各族人民、给我们家带来深重灾难的‘文革’运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6]
注释:
[1]陈璞平于宁津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2]陈璞平于乌鲁木齐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3]《刘双全回忆录》,第25页。
[4]陈璞平于宁津县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5]《刘双全回忆录》,第25页。
[6]《刘双全回忆录》,第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