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患难
第九章 患难
段丰英对刘双全说:我能跟着丈夫为官,也能跟着丈夫为民。你若是去劳改,我给你看门带着孩子等着你;你若是去要饭,我拿着篮子陪着你。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不会后悔,不会回头!
三十
刘双全婚后第二年被提拔为农21团团长,段丰英也怀上了自己的孩子,真是双喜临门。就在刘双全踌躇满志,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1966年12月9日,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10条规定,从此名目繁多的群众组织在农21团迅速蔓延开来,并以各自的观点分裂为“保皇”和“造反”派别,彼此展开激烈的斗争。
1967年7月,在“上海一月风暴”的影响下,各派群众组织之间的对立矛盾日益加剧,动乱局面进一步升级,农2师的群众造反组织开始炮轰师党委,冲击机关,掀起夺权热潮,先后发生造成多人死伤的“6.26”和“9.24”武斗惨案。1968年6月,造反派扬言“农2师是张仲瀚的黑窝子”,各级纷纷成立专审查案组,私设公堂,刑讯逼供,对老干部则采取了骇人听闻的残酷迫害,很多老干部坐土飞机,戴高帽子,挂黑牌,关牛棚,游街示众。到1968年10月,全师连以上干部绝大多数被打倒。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生产遭受严重损失,粮食大幅度减产,1967年全师粮食总产比1966年降低11.25%,1967—1969年3年累计亏损3692万元,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1]
刘双全回忆:“文革”初期,还没有完全形成两派的时候,造反派对我还抱有很大希望。当时正好我犯了肺结核病,因为口粮本里80%是棒子面,造反派还专门给我批过白面,就是想将我争取到他们那一边去。有一次焉耆县城武斗,我们团的造反派和保皇派都去参加。那时候团里有个修配厂,造反派就把厂里的钢筋打成武器,开上团里的卡车去参加武斗。老保人少,只能骑着自行车去。回来以后,造反派到我这里来告状,说老保们不抓革命促生产。我说,你们拿着公家的钢材打成武器,坐着汽车去武斗,人家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去就不行吗?造反派一看我不支持他们,就把我打成了团里的头号“走资派”。[2]
段丰英回忆说:
当时兵团主要是3种人挨斗:一种是所谓的“国民党残渣余孽”,是指陶峙岳部队起义过来的,他们职务虽不高,但是原来干过国民党兵,所以叫“残渣余孽”;第二种是地富反坏右,全国都一样;第三种就是张仲瀚的“孝子贤孙”。张仲瀚虽说只是兵团的第二副政委,但他是兵团实际上最主要的负责人,其他的政委、书记都是自治区领导兼职,不做具体工作,所以“造反派”将兵团各级领导干部都视为张仲瀚的死党,这是整治的主要对象。
“文革”刚开始时,老刘什么派也不是,造反派就想利用他的威望整人。本来政委在前面,老刘只是二号人物,可他不会见风使舵说假话,专门和“造反派”对着干,结果被升级为全团头号“走资派”,被批斗得最厉害。而且别人家是一个“走资派”挨整,我们家出了两个“走资派”,两口子都挨整。
农21团的“造反派”头子是个河南人,说我是想享福才嫁给刘双全。我就和他们顶嘴,说他老婆死了,留下4个孩子没人管,你怎么不嫁给他去享福?造反派又说老刘是叛徒,我一听就火了,我说他没有老婆,我没有男人,又不是我第三者插足把他老婆整死的,我们正当恋爱,合法合规,我就喜欢这个“叛徒”,怎么着吧?你要是死了,还不让你老婆嫁人?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于是我也被打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大字报铺天盖地到处都是。我结婚1年多从没说过喜欢老刘,这次被造反派逼急了,公开声称喜欢老刘。造反派恼羞成怒,就开始变着法儿整我。
那时候老刘在团里挨斗,我在连里挨斗。我已经怀孕9个多月了,胸前挂着50多斤的木牌子,弄了根细铁丝拴着挂在脖子上,棉衣后背还缝块大白布,上面用黑墨写着“段丰英是反革命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保张干将”。铁丝勒进肉里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就用手托着大牌子;造反派不让我托,我就蹲下;造反派拽着我的耳朵拉起来,我站起来又用手托着木牌子;造反派再把我的手扒开:就这样变着法子整我。下班后,我被拖到食堂继续批斗。这样搞了3年,被批斗了100多次。
1968年“文革”闹得最凶。那时我已生了小儿子,中午在家哄孩子睡觉,听见外面有人喊着“打倒刘双全”的口号,急忙跑出去,就见老刘挂着木头板子,脖子勒得发紫,站在太阳底下挨斗。正是7月份,太阳毒得很,我当时就哭了。那个时期,我的脑子乱成一锅粥,老有幻觉,耳边整天嗡嗡地听见“打倒刘双全”。一天晚上,我挨斗回来,见他还没回来,也不顾孩子,就跑出去找。到处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看到谁家房子有灯光,我就趴在窗外看。听到大礼堂有动静,我又跑到里面,一排排挨个凳子摸。我自己挨整不怕,就是心疼他。
小儿子1岁多的时候,跟着我妈住我弟弟家,离我家有8公里,在那里住时间长了,管我弟弟叫爸爸。有一天,老刘去看孩子,见了老刘就叫舅舅,老刘抱起儿子“吭哧吭哧”就哭了。他说:“我当干部挨整,可孩子有什么罪过?他懂啥?”
平时小儿子去幼儿园,其他孩子就把他推到中间装成“走资派”,高喊“打倒刘双全”。孩子吓得第二天说啥也不再去,哭着喊:“妈妈,我不去。妈妈,我不去了。”
老刘蹲牛棚的时候,我白天去干活伐树,碗口粗的大杨树把根刨出来伐倒,男人伐一棵,我也伐一棵,一点不比他们少干。全团的“走资派”都是男人,只有我一个女的。有一次,“走资派”们盖房子,我挑砂浆,挂砖头,楼上楼下,跑个不停。老刘赶着牲口在不远处犁地,中间隔一条排涝渠,他在渠那边,我在渠这边。老刘远远看见我浑身是泥,爬上爬下,和男人们一起干力气活,心里难受得要命。
晚上回到家,老刘躺在铺上不吃饭,我过去叫他,他也不吭气。我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你病了?”他说:“没有。”我说:“那为啥不起来吃饭?”老刘沉默片刻说:“现在全国形势乱糟糟的,谁也看不透将来会怎么样。我想了很久,这次运动我的问题很严重,能不能解决、啥时候能解决,谁也不知道。你自从进了老刘家这个门就拉磨,没跟我沾一点光、享一天福,我心里难受。我看你带着小儿子走吧,你离开我日子或许会好过点,起码‘造反派’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我说:“现在这种形势你叫我往哪走?你给我指条道。你不要把我段丰英看扁了,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怎么嫁给你的,你最清楚,我也最清楚。有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可我段丰英不是那种人。我家3代贫农,从小吃苦,不怕劳动。我能跟着丈夫为官,也能跟着丈夫为民。你若是去劳改,我给你看门带孩子等着你;你若是去要饭,我拿着篮子陪着你。我当初也不是因为你当个副团长才嫁给你,现在你撤职倒霉了,就会嫌弃你、离开你。我不是那种汉奸,你好也这样,赖也这样,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不会后悔,不会回头!”
那会儿老刘软了,我反倒硬起来了。
老刘听完这番话,眼睛一闭,眼泪顺着两个大耳朵无声地流了下来。少顷,他坐起身,眼泪一抹,说:“吃饭,吃饭。”
“文革”开始后,我们一家被“造反派”赶到一间破房子里住。没有床,就打地铺睡觉。没有炉子,就捡几块破砖头支起锅做饭。老刘一个礼拜从“牛棚”放两个钟头假,回家换衣服。一次有个难友跟他一起到家来,我买了猪肚子,用水煮一煮,弄点咸盐,再倒一壶酒,两个人乐滋滋喝了后回“牛棚”。老刘后来说:虽然艰苦,但这是个家,也很温暖。要是没有这么个破家支撑着他,“文化大革命”他就挺不过来。
段丰英说:“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向前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熬出头。有时候看着戈壁滩上长长的送丧队伍,看着夕阳下趴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的娘们孩子,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唯一能做的就是两个人在风雨中相互搀扶着、鼓励着艰难前行。现在回想起来,只要心中有个牵挂,再艰苦再复杂的环境也能抗过来。”[3]
三十一
刘双全回忆起这段苦难的日子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在“文革”中曾3次眼中饱含泪水,但都强忍住没哭出声来。
第一次是我交党费被拒绝,“造反派”不承认我是共产党员。想想自己在党的领导下,几十年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是怀着对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才使我战胜了许多艰难困苦,难道党组织真的拒绝我这个老党员了吗?想到此,我眼中满含热泪,满腹委屈不知对谁去说。
第二次是我在地里干活,远远看到老段在和泥巴盖房子,天黑时回到家一看,她浑身是泥,神情疲惫,都快站不稳了。想到一个曾经是全团闻名的优秀妇女干部,嫁给我之后非但没有享福,反而遭株连、受迫害,受到这么多委屈,我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第三次是我进“牛棚”,被游街批斗。为了不伤害孩子,我叫老段把小儿子送到孩子舅舅家。儿子在那里生活久了,管舅舅叫“爸爸”。1年多后,我从“牛棚”出来去接儿子,没想到儿子见到我竟怯生生叫了声“舅舅”,我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虽然我在“文革”中饱受折磨,但我绝不落井下石出卖同志,绝不违心与“造反派”同流合污,绝不做对不起党性和良心的事情。在最难熬的日子里,广大群众理解我,暗中保护我,他们不相信我是“三反分子”、“走资派”。批斗会上,我跪久了,就会有人高喊:“刘双全,站起来!”表面上是对我凶,实际上是想让我活动一下筋骨;到连队食堂打饭吃,炊事员给我盛一碗饭菜,大声呵斥:“刘双全,到一边吃去。”筷子一拨,那碗里上面盖着菜叶,下面藏的则是肉块。
正是因为有了亲人的支持、群众的保护,我才从“文革”浩劫中挺了过来。老段的一番话曾深深铭刻在我的心底。她说:“不管别人说什么,也不管别人造什么谣言,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劳动人民出身,是农民的儿子,根正苗红,日子再难熬也要挺过去。要饭我给你做伴,坐牢我给你送饭,孩子我给你拉扯大……”我们的夫妻感情经历“文革”浩劫洗礼后,变得更加深厚、更加亲密了。[4]
在“文革”动乱达到高峰时,为加强西北边陲的战备工作,稳定新疆大局,从1968年11月,党中央从军委各总部、各兵种院校中抽调312名现役干部,派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接管团场以上领导班子。这批干部的到来,对于制止武斗,稳定局势,“解放”干部,落实政策,遏制极“左”思潮泛滥,促进农业生产回升,发挥了积极作用。直到1975年兵团体制撤销,他们才调回部队。[5]
刘双全的命运由此开始出现转机。
三十二
1969年7月10日,兵团下达改变番号的命令,农2师第5团场易名为“农2师第21团”。不久,段丰英被“解放”,被任命为第21团值班连连长。“第一个女连长”的故事至今在兵团传为佳话。
段丰英说:“解放”我的时候,要给我摘下脖子上那个大牌子。山东人犟得很,我说不摘,这块布料挺好,我要拿回去补袜子。“造反派”说:“你顽固不化,不识抬举呀。这是组织上给你‘解放’。”我说:“山东是老解放区,我30年前就解放了。”“造反派”气得直翻白眼。
值班连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特有的产物。20世纪60年代初,兵团根据西北边境形势日渐趋紧的实际,决定为每个团场增设武装连队,编制120人,干部战士大多选用复员军人,武器配备和日常训练管理与现役部队完全相同,不同之处就是实行“劳武结合,以劳为主”。1969年珍宝岛事件发生后,苏联陈兵百万于我西北边境,扬言要对我国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核打击,新疆形势再次严峻。根据中央军委的指令,农2师迅速征集新兵,组建现役部队,承担保卫重点目标和应急任务。在这种大背景下,值班连的意义和作用更加凸显重要。
第21团值班连与众不同,清一色是女战士,还有很多上海知青,全部荷枪实弹,平日与男兵连一样进行严格的军事化训练,因此在农2师颇有名气。那时段丰英正怀着第二个孩子,已经5个多月,身体很虚弱,开始并不想去当连长。说来也巧,“造反派”也不同意她去当连长,说我们和“走资派”斗争了半天,最后怎么反而让“走资派”掌握了枪杆子,为这事还和团党委发生了争执。段丰英无意中听说这件事后,又犯了山东人的犟脾气,跑去找团政委,要求非去值班连不可。
值班连完全实行军事化管理,除了站岗放哨、打靶跑操,冬季还要顶风冒雪去野营拉练。段丰英年轻时虽然当过女兵,但对军事常识一窍不通。她回到家对刘双全说:“我当指导员还凑合,这个武装连长不会当呀。”刘双全就教她怎么打背包、喊口令,怎么射击、投弹、拼刺刀等基本军事常识。段丰英现学现卖,走马上任当连长去了。
师里举行值班连练武比赛,50个值班连中只有段丰英一个女连长,虽然她已身怀六甲,但和男同志一样,在练武场上扔手榴弹,丢炸药包,趴着跪着进行射击,取得了优异成绩,很快成为全团赫赫有名的女连长。
不久,刘双全也从“牛棚”中解放出来。开始并没有给他安排职务,团党委只是每天让他带领着一两千职工去囤湖、挖渠、割芦苇,但他身先士卒,任劳任怨,出色完成了组织上交给的任务。
1970年5月,刘双全正式被恢复工作,离开生活了20多年的农21团,调往吾瓦担任第29团副团长兼党委副书记;同年12月,他升任第29团团长。此后,刘双全在第29团工作了整整9个年头,度过了他人生历程中的一段美好时光。
注释:
[1]《21团志》,第355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农2师简史》,第162页,新疆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2]陈璞平于宁津县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3]陈璞平在宁津县根据采访录音整理。
[4]《刘双全回忆录》,第35页。
[5]《农2师志》,第180页,新疆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