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穿什么

女娲穿什么

冯士彦 吴洪生

女娲,在柏扬编著的《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一书中,列于“三皇五氏”表系,名“风”,庙号“女帝”,在位“130年”。

给原本是幻想产物的神话人物以这般确切的记载,剥离其幻想外衣,近还其世俗形态,或多或少把神话现实化、历史化了。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女娲是最伟大的女神。

她的主要功绩,一是创造人类或人类中的一部分——中国人;二是炼石补天,断鳌足立四极,破损而可能倒塌的苍天被她修复了;三是制乐教化天下,扫除野蛮,建立文明。

一个如此伟大,功勋卓著的发明家、工程师,可以说没有她创造不出的东西。世界上第一把扇子是谁制作的?女娲。“结草为扇”,用草编织的。有了这把草扇,才有后来的芭蕉扇、羽扇、纨扇、纸扇、檀香扇及至现代电扇。不过,女娲“结草为扇”,却非为煽风纳凉或煽风点火,是用来挡脸遮羞的。虽然经过口头申请,经上天批准,女娲与其兄伏羲结为夫妻,但初婚时依然难免羞赧不堪。因此编结一把扇子遮挡面孔。羞赧感显然是远离了野蛮时代的文明社会之心理现象。

人们怀着对女娲的敬爱之心,代代颂扬又代代增益其德能,不断加以高度幻想化。女娲形象日趋丰富,日益完美,终于成为人类的始祖,征服自然灾害、造福后世的英雄。她“不彰其功,不扬其声”,伟大而谦虚!

女娲的故事,反映了我国远古人民最奇伟瑰丽的想象,也反映了用文字记载这想象成果的古代知识分子作艺术筛选加工的审美情趣。

《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女娲的肠子变成了十个叫做“女娲之肠”的神,居住在栗广的原野上。郭璞的注释里竟称女娲为“人面蛇身,一日七十变”变化多端的人蛇合身神。多变善变象征其智力发达,能迅速适应多变的恶劣环境,蛇身为其许多变化中婀娜多姿的常态而已。过去寺庙里有男女人面蛇身纠缠交尾的塑像,疑即女娲、伏羲变形之一种。

至于女娲穿什么衣服,竟无记载。

别的神,譬如木神句芒,“人面,身鸟,素服”(鸟的身子,穿白色衣服);灶神子郭,“衣黄衣”。当然,不记服饰者,不仅女娲。中国神话人物大都不记服饰。然而,女娲应是与众不同的呀!

“女娲穿什么?”女娲不穿什么。她赤身裸体。

莫非远古时中国人想象贫乏,竟想象不出女娲穿什么衣服?这便奇怪了,既然能塑造出顶天立地的伟大女英雄,却短缺了对她区区衣饰的想象力?匪夷所思。

这使我想起《旧约·创世纪》。耶和华造人用的原料,与女娲造人用的原料基本相同:地上的泥土。不知耶和华取的是哪里的泥土,造出来的人是白皮肤;我们的女娲取的是“房州上庸界”的黄土,所以造出来的是黄皮肤。造人的方法大不同,耶和华依他自己的形象造人,并在造出的人鼻孔里吹气使活,花一整天只造了一个亚当,夏娃是后来才用亚当的肋骨造的。我们的女娲用黄土造人,多多益善,以至精疲力竭,“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照鲁迅先生的描写,女娲拉来一根紫藤,蘸满了泥和水,就这么一摆一抡,泥水飞溅,落到地上就成了人,只是大半呆头呆脑罢了;女娲抡摆得愈快,紫藤拖泥带水像烫伤了的赤练蛇似地在地上滚,泥点如暴雨飞溅开来,还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啼哭的小东西,爬来爬去,撒得满地。

不免有点儿像一种游戏。女娲造的人,一是数量多,二是精工先造的富贵,粗工后造的贫贱凡庸。耶和华为亚当、夏娃用皮子作衣服给他们穿;女娲自己尚且一丝不挂,怎么会顾得上芸芸众生的衣着呢?所以根本未加考虑。

这么一比较,我们便能恍悟中国特色的神话,体现了古代中国人一种脚踏实地的选择。想象不管多么奇特,表面多么荒诞不经,甚而过于幼稚的无中生有,也总归反映某种现实,超越不出当时生产力、科技水平和生态状况所能提供的物化因素。

人类裸体无衣的时代,远比华服裹体的时代长久。女娲无衣,并非想象不周,恰恰出于尊重事实。给不给女娲穿衣裳,穿什么衣裳,在这神话故事产生之初,也许早经细致考虑,反复斟酌过,最后选择裸体。因为随便给女娲穿上什么衣服(如树叶、兽皮),都无法与古中国人心目中的偶像相一致。

“女娲穿什么”的问题,我想鲁迅在创作《补天》那个老故事新编时,也不会不考虑。艺术构思跳不过这个问题。鲁迅保守了神话的本色,没有给女娲添上一丁点儿“遮羞布”。

在《补天》里面,女娲的创造物——人,倒是“已经都用什么包了身子”。他们打仗,穿了铠甲,“遍身多用铁片包起来”,“多用铁片包了全身”,也有“身子精光”,“只是腰间却也围着一块破布片”。到后来,他们“累累坠坠地用什么布似的东西挂了一身,腰间又格外挂上十几条布,头上也罩着些不知什么,顶上是一块乌黑的小小的长方板……”这就是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里特意指出的:“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他们道貌岸然教训、指责和攻击女娲“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措辞极端严厉。

鲁迅以“油滑”其实十分机智幽默的笔触,将一心“补天”如女娲似的伟大女英雄也难免被罪非议的遭遇鲜明凸出,似成人世间的通例。

女娲“裸裎”,但不“淫佚”。她造人,补天,力竭而死。鲁迅作故事新编,开篇便是女娲,绝非随意选择,而是情有独钟。

对于女娲穿什么的探讨和思索,至少能给我们如下启示:

中国人选择女娲做中华第一女神,集伟大的创世功绩于其身,以此颂扬创造精神和献身精神。世界文明古国的造人神话,只有中国是女性造人;补天是补的自然缺失或他人(共工与颛顼“争帝”)撞破的天!女娲的伟业具有超世价值和道德示范意义。她奋力去征服自然,心甘情愿、无悔无怨,她最后融入自然。由此可知,符合自然法则的选择,是最自由的选择。

古神话作者、记载者或现代优秀新编者,他们裁取、透析人们可以理解的生活面,莫不体现一个艺术原则的选择:返璞归真。衣冠楚楚(像穿了白大褂在实验室里做“克隆”术),还是赤身裸体完成壮丽的造人工程?哪种方式更接近本真?这是不言而喻的。看似荒诞,却非无稽。女娲赤身裸体可用弗洛伊德学说作顺理成章的解释。

女娲造人,又确具中国特色。中国人多而素质相对偏低的现状,还得从女娲造人后期“引绳泥”太快太多,近于粗制滥造寻找根本。然而女娲留给我们的罕有其匹的骄傲和光荣,理应激励我们长进,克服自身的缺憾。想起女娲至高至美与天地并存的形象,至远至广无穷无尽的惠泽,我们没有理由不选择对人性作自我修补的艰苦努力。弥补人类先天之不足,这是另一意义的“补天”。

看不出,或者只表现为显性积极功利目的;看不出,或者竟掩盖了隐性消极功利目的,经几千年过滤、积淀、定型,才使得女娲神话具有全民性永久的魅力。

无出其右的选择一旦为历史锁定,便得承认为最佳选择。这选择,是不加伪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