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徒骄一妇人
金克木
战国时代的纵横派游士,其实就是后世政客的雏形。他们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却没有真才实学。仆仆风尘,周旋廊庙,择主而事,志在利禄,以百诞成一信。他们凭藉的主要是三寸不烂之舌,利用一些历史的经验来印证现实,分析利害。《史记·平原君传》说:“毛(遂)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毛遂就是游士说客。
这里可以举一个很有趣的例子:张仪出身平民,游说楚国时,曾和楚国丞相喝过酒。后来楚相丢失一块白璧,楚相的门下人,因张仪贫而无行,疑心是他偷的,把他打得半死。他回家后,妻子见了不忍,嘀咕了两声,张仪却急忙问道:“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么?”太太笑着说:“舌头在呀!”张仪说:“够了。”等于法宝还在。我们再从《史记·苏秦传》看,绝大部分篇幅是游说之词,难怪孔门四科,言语占了第二科;凡是以游说著名的,其人也必有口才。他们不怕吃苦,不怕受辱,不怕碰壁,浑身是厚黑精华。他们之向国君上书,实是乞怜,《荀子·臣道篇》便叫他们为“态臣”,意即谄媚之臣。国君有国界,游士无国界,又因生于寒门,不同于贵族,对故土别无留恋,所以说走就走,朝秦暮楚,天涯一身。
孟子也是一个游士,他很有口才,他自己也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为什么不得已?他念念不忘的是治乱,是仁义。他攻读的是《诗》、《书》,苏秦攻读的是《阴符》。孟子最痛恨杀人盈野,杀人盈城的流血现象,主张“善战者服上刑”。春秋无义战,何况战国,所以孟子这样痛心疾首。苏秦向秦惠王举了渺渺茫茫的神农、黄帝等征服故事以后,得出结论说:“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所以,纵横家唯恐天下不乱,这话没有过分,有史为证。
苏秦在赵国受重用时,张仪曾去拜访他。苏秦起先不接见,后来接见了,又用言语刺激他,“子不足收也”,要张仪离开赵国。张仪觉得故人怎么如此无情,又想能击赵的只有秦国,于是而西入秦,苏秦却又使人暗随张仪,同宿一房,给以车马金钱,尽他使用。
苏秦主张合纵摈秦,在东方。张仪主张联横事秦,在西方。各为国相,互相默契。这样,大家都有戏可做,都可以施展权谋术数而长保禄位,后世的政客便师其故智。
如果按照孟老先生的学说去做,不论过去或现在,立刻会引起哄堂大笑,而被冷酷的现实所否决;如果按照纵横家的谋略去做,也可能在一时一地取得成功,然而政治也永与道德绝缘了。
苏秦本来一直在读书的,后来十上秦书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满脸晦气,回到家里,受尽冷落,父母连话也不跟他说。苏秦觉得错在自己,因为他没有取得一官半职回来,怎能责怪家人?
这时他打开书箱,取出了《太公阴符》,埋头苦读,读到疲倦时,又用锥刺股,血流至足。经过反复揣摩,领会了书中的奥妙以后,自语说:“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他很有自信心,这一回,一定能达到目的。
于是他到赵国,与赵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授以相印,金银财宝,不计其数。
后来苏秦又去游说楚王,路过故乡洛阳……,下面的情节,大家可能已经熟悉了,但还是值得重复说一说,因为这不仅仅是古书上记载的,而是放诸古今而皆准的世态之传真,在现实生活中仍然会激起共鸣。
父母得知后,就给苏秦收拾房间,打扫街道,奏乐设宴,到三十里外的郊区等候他。妻子不敢正眼看他,他说话时也倾耳细听;嫂嫂更紧张了,像蛇一样爬行在地,一再跪拜请罪,她们顿时变成了奴隶。苏秦向嫂嫂说:“嫂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嫂说:“以季子位尊而多金。”叔嫂二人,说的都是老实话,心里话,苏秦在经历了一场冷暖人生之余,更是大彻大悟,他叹了一口气,说:“嗟乎!贫贱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世位富贵,盖可忽乎哉!”纵横家的人生哲学,也概括在这几句话里面了。
苏秦到底已为国相了,没有向他嫂嫂有什么报复举动,但他这句“嫂何前倨而后恭”的话,已经很有分量,足够使嫂嫂难堪,他难道真的不知道嫂嫂前倨后恭的原因么?这使我想起了吴伟业咏朱买臣的“富贵徒骄一妇人”这句诗,也是很有意思的。
后来苏秦曾到燕国,与燕王之母私通,他恐怕日后要被杀,便托辞到齐国,齐王待以客卿之礼,又与齐国的大夫争宠,因而派人暗刺苏秦,苏秦受重创而未立即死去。齐王下令捉凶手,却捉不到。及至苏秦将死时,乃对齐王说:“我就要死了,干脆将我车裂后宣示于街市,说是苏秦在为燕国做间谍,这样,凶手马上可以得到。”齐王照苏秦的话去做,凶手果然出来,齐王就把他杀了。这是苏秦带血的绝命之计,临死还在动脑筋。
这一段故事是根据《史记》,其余大都据《战国策》。《战国策》里有关苏秦的故事,有的虚构,有的夸张,游说之词更不可信,我们从上面叙述的故事看,有的就像是小说中所写的,但编造合纵连横故事的心理背景以及世态人情,却是真实的。司马迁也已经说了:“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这就是说,到了后世,苏秦已被当作箭垛式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