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

范蠡

扬之水

史载范蠡字少伯,本是楚国宛地三户人。没说他是否读过书,只道“佯狂倜傥负俗”,想必是读了书,并且悟透了其中的道理,才有这样的机智。方其装疯卖傻、一痴一醒之时,文种正做宛令。于是派了小吏去慰问他。小吏回来对文种说:“范蠡本国狂人,生有此病。”文种笑道:“吾闻士有贤俊之资,必有佯狂之讥;内怀独见之明,外有不知之毁,此固非二三子之所知也。”遂亲自驾车前往。范蠡先是避而不见,后来知道他果然心诚,才找到兄嫂,借了一套会客的衣冠,出见文种。居然“进退揖让,君子之容”,与文种抵掌而谈,疾陈霸王之道。把当日一群围着看热闹的,都听得愣了。这以后,范蠡观得天象,知吴越一带,有霸王之气,因与文种携手入越。

少伯教越王以忍。那时候勾践除了忍之外,只有死,当然取忍。于是在范蠡和文种的策划下,成就大功。胜利的一刻,范蠡请辞。他对越王说:“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会稽之耻,原是因为越王不听范蠡的意见,如今范蠡却把话说得如此婉转,可谓给越王留足了面子。但他和知交文种讲的,却是另一番话:“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这已经传为千古名言。成了气候的帝王,未必个个长颈鸟喙,但屠戮功臣的手段,几乎是一样的。

勾践当即答道:“你听我的话,我和你分国;不然,先杀了你,再灭你的家。”前者自然是诳,后者却见真意。少伯倒也从容,他说:“君有君的‘王法’,臣有臣的意志,就各行其是吧。”于是带了轻宝珠玉,乘舟浮海而去。最早把范蠡与西施连在一起的,大概是杜牧。《杜秋娘》诗:“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便无端惹出一桩公案。少伯渡海至于齐,改名换姓,自称鸱夷子皮。据说这是因为吴王杀伍子胥而盛以鸱夷(生牛皮),范蠡自以为有罪,故以为号。但也有说这是少伯慨于子胥之于进退,至于入江而不化,因借以为号。总之,由这一句“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而演化出了范蠡携西子泛五湖的情节,如此,范少伯功成身退的故事,就更加完美了。只是,“范蠡扁舟独往,妻子且弃之,况吴宫宠妃,何敢私载乎?”说这话的,是作《东周列国志》的蔡元放。据清人冯集梧的解释,“一舸逐鸱夷”的出处,是《修文御览》所引《吴越春秋·逸篇》: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随鸱夷者,子胥之谮死,西施有力焉。胥死,盛以鸱夷,今沉西施,所以报子胥之忠”,“杜牧遂以子胥鸱夷为范蠡之鸱夷,乃影撰此事以堕后人于疑网也”。至明人梁辰鱼的《浣纱记》,则有“范蠡遨游,早风流倜傥,历遍诸侯。因望东南霸气,越国迟留。寻春行乐,遇西施浙水溪头,姻缘定,将纱相赠,双双遂结绸缪。谁料邦家多事,共君投异国,三载羁囚。归把倾城相借,得报吴仇。佳人才子,泛太湖一叶扁舟”,便全是传奇作法了。

这其实很有一点儿逃跑的意思——连家眷都来不及同行。越王闻讯,曾欲追回,幸好被文种劝住,不然,就没有后来的陶朱公了。

革命一词,已经很古老。按照鲁迅的解释,则又进一层:“所谓革命,那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状的都是”。就用它的古义吧,越王进行的正是一场复仇式的革命。对于想在政治上建功立业的读书人来说,革命时期,提供了绝好的机会。这个时候,他是同路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皆当用武之地。一旦革命成功,他却成了危险人物——以他的功劳,他有资格、有权利对现状表示不满;以他的学问、以他的见识,他有能力改变令人不满的现状。越王将文种赐死的理由就是:“子有阴谋兵法,倾敌取国九术之策,今用三,已破强吴,其六尚在子所,愿幸以余术为孤前王于地下谋吴之前人。”即认为他的智谋是革命的、反叛的,而到了宿耻消除,烟尘扫空,王位坐稳之日,也就是革命成功之时,以后需要的,就是顺从了。所以毫不犹豫地打发他到九泉之下,为先王策划颠覆之计,完成前世未能完成的革命。

文种不悟,令人扼腕。但后来的历史,也鲜有“范蠡”。功不成,如何言退?立功,却又谈何容易!没有外患的时候,免不了内患不已。政治舞台上的翻云覆雨,为读书人设下无数的陷阱,总令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徘徊于两途之间的苦闷,就成了永恒的主题。宋人陈简斋诗:

断蓬随天风,飘荡去何许。

寒草不自振,生死依墙堵。

两途俱寂寞,众手剧云雨。

这几句,又是从韩昌黎的《从仕》诗化出:居闲食不足,从仕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生恒苦心。比较起来,倒是韩诗更直白一些。简斋诗的末尾,还有这么几句:

不种杨恽田,但灌吕安圃。

未知谁善酿,可作孔文举。

十年亦晚矣,请便事斯语。

因为诗题是“次韵谢文骥主簿见寄兼示刘宣叔”,所以自注道:“来诗有十年之约。”他举了一大堆古人的例,说十年已经太晚了,何不立刻就践隐居之约?这时候,陈与义年方二十四,刚刚解褐入仕。这以后又过了二十四年还多,直到四十九岁逝世,这高蹈躬耕的愿望也没能实现。有意思的是,后来他以一组咏水墨梅的诗得到徽宗的欣赏,召对擢用,其中之一是:

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

相逢京洛还依旧,唯恨淄尘染素衣。

明明是借寓仕途苦闷(陆机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淄”,意即仕途风尘,把原本的洁白,都给染黑了),却偏偏因此擢升,就好比听京剧,剧中人引吭高歌,唱到悲极、痛极之时,动于情,形于声,观者便不管他悲于何、痛于何,只为这悲得好、痛得好,鼓掌喝彩。但诗人不是演员呀,陈简斋在这里也不是故作姿态,而欣赏者却是把这作为一种姿态来称叹的。

再如韩愈的“颍水清且寂,箕山坦而夷。如今便当去,咄咄无自疑”,这是向知心朋友诉衷肠,似乎用不着打诳语,但韩公是有政治抱负的,虽然“宦途竟寥落,鬓发坐差池”带来了不尽的烦恼,不过即时归耕,也绝不是理想。诗却仍然这样做了,而且不止一首。韩愈其人其文,盛名之下,难免有人说些相反的话,但他到底还是属于“不废江河万古流”的那一类。韩集中,求进与求退的诗与文并存,更可见“两事皆害性,一生恒苦心”这种苦闷的真实。前人诗有“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专门刻薄那些动辄抽簪言去的仕途中人。不过这种只能形于言而无法付诸行的诗,也不全是矫饰之词。性本爱丘山是真的,治国平天下也是真的。无奈“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无法并施,只好把浪漫主义仅仅作为显示文人身份的一种姿态了。

退隐对绝大多数读书人来说,毕竟是想而不是做。但这并不妨碍好的退隐诗成为千古流传的作品。尽管它只是愿望,只是牢骚;或者,只是做得好,而已。

其实,真的退隐躬耕,做个普通农民;或像范少伯那样,经商发财,悠游度日,就是读书人的归宿吗?应该说,这其中的无奈,是隐含着一个不断重演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