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遗憾和希冀

司马迁的遗憾和希冀

冯士彦 吴洪生

管仲、晏子是齐国名相,二人相去百余年,政风、政德、政声、政绩皆赫然,并各有著述。司马迁为他们作合传,真是用心良苦。因为:“晏子俭矣,夷吾则奢;齐桓以霸,景公以治。”(《太史公自序》)

司马迁想通过“奢”与“俭”的对比,说明两种截然不同的作风,可以达到互相匹敌的政治建树吗?

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写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屋舍的华丽,礼宾的设施,达到最高规格。但齐人不认为他奢侈。与功劳相副的享受,人们总是许可的,能容忍的。晏子“以节俭力行重于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司马迁也没有更多地记载齐人对他俭朴的赞语。因此,“奢”与“俭”并非箭靶,而是箭镞。司马迁当然不会无的放矢。

我认为他写了管仲的贤能和富贵,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遗憾;他写了晏子的贤能和俭朴,同时也抒发了自己的希冀。

管仲任政相齐,“与俗同好恶”,顺民心,修内政,善于因势利导,“与之”为“取”,因祸为福,转败为功,使齐称霸于诸侯,国家得实利。这一切的起点,在“鲍叔遂进管仲”一句。没有鲍叔牙进管仲,“以身下之”,管仲能否脱囚系,还是个问题,更不必说以后为桓公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鲍叔牙知贤、荐贤、让贤,管仲亦知其恩,他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不能说这不是肺腑之言。鲍叔牙的所作所为,是随便哪个都做得到的吗?不是。唯其难能可贵,所以“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感激鲍叔对他入相前一次次坎坷、挫折的同情、支持和深深的理解。“贪心、愚蠢、不肖、懦怯、无耻”,就是管仲前期行状的写照,鲍叔不以为然不等于别人也认为无所谓。鲍叔在每一方面都为管仲找到合乎情理的解释,不仅情有可原,而且正蕴涵着管仲的内在美德和丈夫气概!譬如管仲“不羞小节”,而以功名不显为耻,宁可“幽囚受辱”。如果世人都这么看,这么想,管仲也就大可不必感激鲍叔“不以我为无耻”。

管仲之所以这么说,言外之意是自己被误解、又无可自辩,真正理解他的只有鲍叔。当时尚无“理解万岁”一语,不然管仲准要喊几声。设想,假如管仲登上相位的第一天,祝酒之后什么好事还没有做,就突然心肌梗塞死了,那么“贪心”等五顶“帽子”,就可能一顶不少奉在他灵前,戴在他头上入殓。

司马迁把管仲的一大段话写进传记,正是为了表达自己的遗憾,莫大的遗憾!

管仲贤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辅主称霸,并不贤在知贤荐贤!他感激鲍叔而未能学习鲍叔。因为在管仲眼里,除自己以外,似乎齐国没有贤才。

苏洵在评论管仲时,早就指出,直到临终,管仲都没有“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并非天下无贤,是管仲不能荐贤。管仲病重,同齐桓公说起鲍叔,却只说鲍叔的缺点,认为“不足以托国”,尤其令苏洵愤慨(《管仲论》)。这和司马迁所持的遗憾的态度大相径庭。

司马迁写晏子则不同了。晏子“危言”“危行”,正直不阿,“顺命”“衡命”,决不盲从,甚至不怕“犯君之颜”。这些只作概述总评,而对晏子赎越石父,荐仆御,却描写得很细致,绘声绘色,形神毕肖。

晏子解骖赎贤,把越石父接回家,从“弗谢”到“摄衣冠而谢”,直至将越石父延为上客,这过程描绘得非常清晰而有层次,给主客双方心理变化的轨迹,抹上了浓浓的人情味。晏子爱贤、惜贤、赎贤、敬贤,果断,谦恭,宽厚,仁和,丝毫没有“居功恃恩”之意。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着司马迁深远的希冀!述往事,思来者,就像屈原写《离骚》一样,司马迁在此抒发了内心绵绵郁结的情思。请听:

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纯真的向往,庄严的祈愿。司马迁就是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将自己的命运与笔底下的人物,凝集和统一到同一时空里去交游,碰撞,锤打,虚拟一个想象的历史组合,增加了史学散文的浪漫主义文学色泽,滴出来鲜淋淋不可遏抑的感情汁水。

回到开头的“奢”与“俭”。就像路牌上的两个箭头,“奢”,指引读者洞察管仲贤中之“缺贤”;“俭”,则招导读者烛见晏子贤上之“加贤”。

管仲的相位,是挚友鲍叔让给他的,识贤、荐贤、让贤的是鲍叔而非管仲。管仲由极端贫困状态达到大富大贵以致于“奢”,终不能为齐荐贤以殁,似乎在他的骨髓里潜伏着唯我独贤或更为可怕的什么先天性病毒。历史上妓女尊管仲为保护神,真有意想不到的滑稽。

晏子同越石交、御者非亲非故,而能赎、荐之,仿佛他随时随地担负着举贤的责任。这正因为他力行“节俭”,不以富贵为追求目标。俭朴则近民,近民则有更多机会近贤,近贤则积德,而他不觉得自己举贤会失去什么,不担心被谁夺去什么。

如此体会,若非妄测,那么,“奢”堵荐贤之路,“俭”启举才之门。司马迁把管仲与晏子合写一传,真是高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