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炎黄尧舜事
邵燕祥
炎黄尧舜事,从现在倒推上去,总在四千年到四千四五百年前了。邻近传说时代,而史籍的记载也语焉不详,多半同样是根据传说。不过,黄帝有两件重大的政治军事行动大约是属实的:一是跟炎帝神农氏三战于阪泉之野,一是跟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正是在“擒杀蚩尤”之后,“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这才成为诸侯(各部落首领)共推的部落联盟领袖。
最近听说北京有些史学工作者论证后认定:炎黄阪泉之战的战场,就在今天京郊延庆县张山营镇的上阪泉村、下阪泉村一带。那一带我去过。1962年末至1963年初我在延庆西五里营参加过整风整社,当时张山营是“出经验”的地方。转眼30年过去了,我翘望北郭,不禁“浮想联翩”。原来无巧不成书,这里就在我们汉族公认的祖先炎黄二帝“兄弟阋于墙”的地方。
说“兄弟阋于墙”一点不错。史称黄帝为少典之子,而炎帝神农氏相传是“少典娶于有娇氏而生”:然则炎黄是同父异母的哥儿俩了。哥儿俩为什么要大战于阪泉,而且至于三战呢?《史记·五帝本纪》说是“炎帝侵陵诸侯”的缘故。可是前面不远,同一篇本纪就说:“轩辕之时,神农氏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顺者,诸侯咸来宾从。”看来当时“诸侯相侵伐”,你打我、我打你直到来犯神农是事实,而炎帝神农氏作为部落联盟领袖,实力已“衰”,“弗能征”,只能看着部落首领轩辕“征不顺者”,“诸侯咸来宾从”轩辕;这时候炎帝神农氏怎么还有力量主动“侵陵诸侯”——“咸来宾从”轩辕的诸侯呢?他就没有估计到轩辕会出来保护宾从他的诸侯而不惜一战三战吗?
炎黄阪泉之战,其实是争夺部落联盟领袖地位之战,是轩辕征服了各个部落之后,进而要取代炎帝神农氏的武装夺权,“得其志”,成功了,如愿以偿了。随后又解决了蚩尤为首的部落联盟的干扰,被尊为天子。司马迁写轩辕用兵征讨“暴虐百姓”的诸侯,为黄帝傅上一层薄薄的道德油彩,而司马迁对失败了的炎帝神农也还笔下留情,说他只是“诸侯相侵陵,暴虐百姓”时表现得软弱无力,束手无策;即使说“炎帝侵陵诸侯”,但这样的诸侯原本是“暴虐百姓”的,怎么轩辕“征”之就对,炎帝就错了呢;被这样的“暴虐百姓”的诸侯尊为天子,“代神农氏”的轩辕,又比炎帝神农高明多少?又有多少颠扑不破的合法性呢?含糊矛盾之处,也许正是司马迁的史笔。
不管怎么说,当时的百姓,先是受到诸侯的暴虐,后来又在炎黄哥儿俩争权夺位的阪泉之战战场内外,遭受战争的荼毒,这是可以想见的。然而,炎黄作为前后两任的部落联盟领袖,还是被当时的百姓之后代——今天的人们尊为汉族的人格化的共同祖先,以至要成为整个中华民族的祖先的代表了。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关于三皇,众说纷纭,太近神话;而五帝呢,把众说票数综合计算,可得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五位。司马迁的《五帝本纪》是以黄帝为首的,炎帝神农只作为陪衬人物提到;倘突破《史记》的框框,炎黄并列,那么更早一代的太(伏羲)呢?炎黄同时的蚩尤被擒杀了,然而他的部落联盟即“东方九黎族”的百姓是否扫数消灭了呢?难道完全被炎黄的部落联盟所同化了吗?至于今天的中华民族,包括五十六个民族,源流复杂,又怎么能都一言以蔽之曰炎黄的子孙呢?
同为原始社会末期、新石器时期部落或部落联盟的领袖,太(伏羲)、炎帝(神农)和黄帝,都作为上古帝王受到礼拜,而尧、舜则至少在孔孟之后的两千多年间,是首先作为圣人受到尊崇的。直到公元1958年,毛泽东主席七律《送瘟神》二首中仍然写道:“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是把尧舜作为理想人格、把尧舜之世作为理想治世来歌颂的。
提到尧舜,过去从启蒙讲史就津津乐道他们的“禅让”,这是与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家天下”不同的皇位继承方式。1981年出版的《辞海》这样写道:“〔禅让〕相传尧为部落联盟领袖时,四岳推举舜为继承人,尧对舜进行三年考核后,使帮助办事。尧死后,舜继位,用同样推举方式,经过治水考验,以禹为继承人。禹继位后,又举皋陶为继承人,皋陶早死,又以伯益为继承人。这是部落联盟推选领袖的制度,史称‘禅让’。”
这是多年沿袭的最正统的记述。然而也有流传多年的不同的说法。如说尧到晚年,德衰(注意这一“衰”字,《史记》写“神农氏衰”是指势衰),舜囚之于尧城,其位也为舜所得;又如说舜为禹所放逐,死在南方的苍梧。这样的“禅让”倒是更像后来历史上的“禅让”,比方司马炎迫魏帝曹奂“禅位”,究竟是得了舜和禹的真传呢,还是歪曲了尧舜时代的继承关系,盗用了美好的“禅让”之名呢?反正古籍所载“禅让”的主体,未必是让位者,多半倒是接受让位者,这一点几乎是不用怀疑的了,何况还总有“四岳”之流的咨询呢。“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这样说的前提,自然不是把舜当作囚尧夺位的强人,而是认定舜为以孝悌闻名天下,摄行天子事又“天下咸服”的圣人。不过我有时窃疑孔孟先贤也是为了现实政治目的而“托古改制”,极言三王以前多么多么地好;我们看了康有为的“托古改制”,就可以懂得这份苦心,孔孟的智商不会低于康南海,老康想到的办法他们早就会想到,说不定康有为正是在研读古籍中心有灵犀了呢。
我们习惯于认为一切残酷的剥削、压迫是从后原始社会即社会分化为剥削者与被剥削者、奴隶主与奴隶之后才发生的;因此争权夺位之争只是奴隶制、封建制以后的社会历史现象,遂对原始社会末期传说中的禅让一事深信不疑:何等文明,何等礼让,何等出以公心,全无权力欲望和暴力行为的痕迹!然而在我读了猕猴群落中猴王王位之争的材料以后,我想,在猴类的野蛮和人类奴隶制的野蛮之间漫长的原始时期里,恐怕根本不存在一个在部落领袖继承关系上如传说尧舜“禅让”那样一个融融泄泄、熙熙穆穆的文明阶段!
距毛泽东欣然写出“六亿神州尽舜尧”之句,三十四年于兹矣。那时全国人口六亿,则是人人皆可为尧舜;今天人口突破十一亿,仍是六亿舜尧,也是半壁天下了,倘然都表面礼让,实际内斗,岂非国无宁日?
过去大敌当前的时候,一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便能产生巨大的民族凝聚力。现在没有大规模外敌入侵情况,凝聚力从哪里来?见报上标题有“中国人不卡中国人”云云,才恍然发现小自日常生活、商品流通,大至改革开放、经济文化,中国人整中国人或说变相的中国人打中国人的事,随处可见——都在行炎黄尧舜之道呢!
从阪泉之战起,在中国大地上各种形式的内争内斗从来没有停止过。要寻找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回首过去是会落空的,还得放眼于共同的未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