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牛首”而必禁“卖马肉”

“悬牛首”而必禁“卖马肉”

冯士彦 吴洪生

名实不副,言行两乖,人云“挂羊头,卖狗肉”。通俗易懂。“挂羊头”做广告,招徕顾客;“卖狗肉”,售假货,欺骗买主。

这种不道德商业行为,常被选择为政治策略,早已司空见惯,通行世界。

“悬牛首而卖马肉”,是否同样的意思呢?近似而全不同。行为上,名与实,言与行,发生矛盾,是其相似之处;目的则完全不同:以羊头之“挂”,促狗肉之“销”,“挂”与“销”有求利的一致性,“牛首”却非为卖“马肉”而悬,悬“牛首”的目的是禁卖“马肉”,遗憾的是“马肉”照卖,有禁不止,令“牛首”徒然高悬。

“悬牛首而卖马肉”典出《晏子春秋》。齐灵公喜欢让宫中妇人女扮男装,于是连宫外的妇女也都穿戴起了男人的服饰(一说京城的妇女尽着男服)。这股潮流势不可挡,一定蔚为景观。

齐灵公派官吏对宫外的妇人们加以禁止,说:“凡是妇女作男人打扮的,就撕烂她的衣服,扯断她的衣带。”官吏们敢不从命?当然加倍卖力。结果是“裂衣断带,相望而不止”。衣服撕烂就撕烂,衣带扯断就扯断,女扮男装照样女扮男装,禁之凶,抗之猛,制止不了,有点戏剧味儿呢。

就此事,齐灵公垂询晏子。晏子对曰:

“君使服之于内,而禁之于外,犹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也。公何以不使内勿服,则外莫敢为也。”

允许宫女着男装做假小子,演易性游戏,颠阴倒阳,却禁止民间妇女效法。晏子把这做法比喻为“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女扮男装好比“卖马肉”,有新鲜感,有刺激性,故而“国人尽服之”,掀起女界男装热。可以想见,街市衣着所见,多有不分两性,辨不出男女的。因此齐灵公狠下禁令,这就是“悬牛首”。悬牛首不准卖马肉!但禁的是民间,不禁宫中。再想象全国性大范围的“裂衣断带”运动的深入开展,一路查过去扫过去,在官兵面前那些衣带被撕烂扯断的男装女性,该是要多么狼狈有多么狼狈吧?不知从女人身上撕烂了多少男衣男服,扯断了多少男带男饰,女扮男装之风顽强地硬是刹不住。你悬你的“牛首”,我卖我的“马肉”。宫女能男装,民女缘何不能男装?娘们是好惹的吗?天赋的平等意识,表现得十分强烈。

齐灵公还算能纳谏,止于“裂衣断带”而未“左”下去,听了晏子的话,吩咐宫内妇女不穿戴男人服饰。不到一个月,齐国妇女便没有谁再穿戴男人服饰了。齐国女扮男装风波就此平息。

对民间,选择“悬牛首”的政策;对宫中,选择“卖马肉”的政策。前者禁止,后者开放,目的截然不同。其政治意义与政治后果是一目了然的。挂什么招牌,卖什么货色;或者挂什么招牌,却不卖什么货色;或者只挂招牌,而什么货色也不卖;或者不挂招牌,什么货色都卖:凡此种种选择,五花八门,光怪陆离,门外人常常不是看几眼就能辨识得了的。

齐国流行女扮男装这件事,不过是穿戴赶时髦。时髦就是大流,大流有普遍性,中国人赶时髦,随大流是有名的。而齐国好像特别有这类传统,他们的老祖宗“齐桓公好服紫,一国皆服紫”(《韩非子·外储》)可证。但又不尽然。“吴王好剑客,百姓多伤疤;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人”。其他国家不也是上行下效,什么时髦赶什么的吗?

记得丰子恺先生作过一幅漫画,画面上三个女子,一个高髻盈尺,一个广眉遮额,一个长袖曳地,旁书古代民谣:“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高髻时髦,赶;广眉时髦,赶;大袖时髦,赶;牛仔裤时髦,男男女女赶。赶时髦,随大流,实在是中国人的选择之一,传统之一,国粹之一。到清末民初,女扮男装还有革新或革命的意义呢!

由此可知,林则徐奉旨禁的那鸦片,开吸也一定时髦,所以官也赶,民也赶,吸鸦片的人越来越多,闹到禁烟而大战以“鸦片”命名。吸卷烟时髦,男人吸,女人也吸,影视片中时髦女人吸烟似更显时髦。吸毒大概也属时髦,明有禁令便暗暗地赶,已几见歌星吸毒的报道。不择手段非法捞钱,大约也如抽烟吸毒之始,方兴未艾地时髦,于是多有人趋之若鹜地赶。“城中”的时髦物事层出不穷,“四方”赶时髦的潮流此起彼伏。

男女易衣而装,今不犯禁。但凡有所禁,则“悬牛首”当必同时禁“卖马肉”,方有禁则止,有令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