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让
扬之水
尧舜禅让是一个流传久远的故事,却不知道这是“造假”的神话,还是用神话来造假。但不管怎么说,是给后来想造假的人,留下了造假的依据。汉王莽只知仿效周公,却不解上法尧舜,终不免背负千年骂名。曹操聪明,生子也惠,继尧舜之后,再演禅让故事,从此蔚成“佳话”,晋之代魏,正如同魏之代汉;更有宋、齐、梁、陈,一朝接一朝推演下去。只可怜一班“宣尼六艺之文,百氏兼该之术,焕乎若睹于镜中,炳乎若明于掌内”的彬彬儒者,不惟做不成“王者师”,便这王者臣,也不能够做得光彩。
《宋书·傅亮传》:“高祖(宋武帝刘裕)有受禅意,而难于发言,乃集朝臣宴饮,从容言曰:‘桓玄暴篡,鼎命已移,我首唱大义,复兴皇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业著,遂荷九锡。今年将衰暮,崇极如此,物戒盛满,非可久安。今欲奉还爵位,归老京师。’”时刘裕已受爵为王,晋室又加殊礼,诸如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乐舞八佾之类,总之,距大宝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故谓“崇极如此”,确为实情;却果然“物戒盛满”,就要“归老京师”了么?不由得宋台群臣惶然莫晓其意,惟连连盛称功德,将这一场“众人独醉我独醒”的欢宴搅得更加热闹而已。及至寿阳宴散(裕以寿阳为王都),时为中书令的傅亮在归途中猛然省悟:这岂不是暗示我们做臣的,要为宋王登基铺路吗?此时入都(建康)讽晋帝禅位,便是新朝的佐命功臣了!遂急急回转,叩扉请见。裕即开门见之。一番对答,言简意赅——
亮入便曰:“臣暂宜还都。”
高祖达解此意,无复他言,直云:“须几人自送?”
亮曰:“须数十人便足。”
于是即便奉辞。
——局外人听来,像是打哑谜;君臣二人,却是心照不宣。傅亮入都,自有一番活动。未出半岁,晋帝禅位于宋王。史载:“傅亮讽晋恭帝禅位于宋,具诏草呈帝,使书之。帝欣然操笔,……遂书赤纸为诏。”傅亮的父亲,以学业知名,亮兄亦儒学,傅亮本人则博涉经史,尤善文辞。故这一篇诏书,引经据典,腾义飞辞,虽未必“取美当时”,倒真的“敬慎来叶”——未及一个甲子,宋帝禅位于齐,观出自褚渊之手的禅让诏书,正可见傅笔之“体宪风流”,而齐之取宋,亦犹如前朝这一页历史的复印,差可谓“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禅让诏书尚只是禅让手续之一,此前,有劝进;此后,有让禅(一让不足示谦,犹须再让、三让),这些表奏诏策无不文辞雅驯,章式炳贲,已是一套完满的程式。并且,禅让的戏,一幕一幕载诸正史,禅让前后的若干“绝妙好辞”,也作为黼黻文章,录入文章精华的《昭明文选》,诸如潘元茂《册魏王九锡文》、任彦《宣德皇后令》、《百辟劝进今上笺》(按今上即梁武帝萧衍)、阮嗣宗《为郑冲劝晋王笺》等等,皆是禅让之前前后后所必不可少的文字游戏,出自士子才人之手,果然“辉音峻举,涣其大号”,堪称实用文体的范本。又可见这全部的造假的仪式,或曰用两套语言说话的方式,已是被世人所认可的。自然,对于明乎经义、焕乎文章的儒雅之士在禅让一幕中充当角色,本也不必以气节之类责之,所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从俗浮沉,与时俯仰”,在一种风气,一种压力之下,不必说什么讲真话的勇气,止不讲假话,怕也就难了!
尧舜禹的时代,皇帝当得很苦,除了能够发号施令之外,与哀哀噍类似乎并无云泥之别——岂不闻孔子云:“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因此,让贤的事,大约也有几分真实。只是,时移势变,“汤、武之迹,异乎尧、舜;伊、吕之心,亦非稷、契”,更不必说后此多少代,做皇帝的,早无须赤脚同百姓一起治水,南面之位,少不得“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故禅让云云,徒成名义。至魏晋南朝,政权易手,不过“将一家物与一家”(褚语,见《资治通鉴》卷一三五)。这在当时人,就已看得明白。禅让的手续,虽然繁琐,却也不过是一幕演给自己看的戏而已——当日魏文帝登坛受禅,礼毕,顾谓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便是由“剧中人”道破天机。芸芸众生固亦并非桃花源中人,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也是古老的民歌了。篡取也好,禅让也好,与小民何干。惟假话听得久了,久被愚弄的百姓,也便学会了愚君。鲁迅讲过一个从老仆妇那里听来的故事——
“皇帝是可怕的。他坐在龙位上,一不高兴,就要杀人;不容易对付的。所以吃的东西也不能随便给他吃,倘是不容易办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时办不到;——譬如他冬天想要瓜,秋天要吃桃子,办不到,他就生气,杀人了。现在是一年到头给他吃菠菜,一要就有,毫不为难。但是倘说是菠菜,他又要生气的。因为这是便宜货,所以大家对他就不称为菠菜,另外起一个名字,叫作‘红嘴绿鹦哥’。”
小百姓的想象,不过如此。其实移诸“大是大非”,又何尝有异。正如鲁迅所言,“愚民政策和愚君政策全都不成功”,但这上下欺蒙的愚民政策和愚君政策的结果,是造就了怎样的“中国特色”的世情与人情——这里又用得着梁漱溟先生的话:“人常常在行欺作伪,成了习惯,总有两个意:一个是真意,一个是假意,内外表里不一致。身为外表,习惯在焉。内心为主动之所,即当下动念者。久而久之,心身两分离,遂成熟路。在此熟路上,从身来的惰性或云惯性者强过内心……”——这又是怎样的贻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