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孙宁废立

卫孙宁废立

成公七年,卫定公恶孙林父。冬,孙林父出奔晋。卫侯如晋。晋反戚焉。

十四年春,卫侯如晋,晋侯强见孙林父焉,定公不可。夏,卫侯既归,晋侯使郤犨送孙林父而见之,卫侯欲辞。定姜曰:“不可;是先君宗卿之嗣也,大国又以为请。不许,将亡。虽恶之,不犹愈于亡乎?君其忍之!安民而宥宗卿,不亦可乎?”卫侯见而复之。

卫侯有疾,使孔成子、宁惠子立敬姒之子衍以为大子。冬十月,卫定公卒。夫人姜氏既哭而息,见大子之不哀也,不内酌饮。叹曰:“是夫也,将不唯卫国之败,其必始于未亡人。呜呼!天祸卫国也。夫吾不获鱄也使主社稷。”大夫闻之,无不耸惧。孙文子自是不敢舍其重器于卫,尽置诸戚,而甚善晋大夫。

〔补逸〕列女传:定姜者,卫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妇无子,定姜归其妇,自送之,至于野。乃赋诗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不及,涕泣如雨。”送去,归,泣而望之。又作诗曰:“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君子谓定姜为慈姑。

襄公七年,卫孙文子来聘,且拜武子之言,而寻孙桓子之盟。公登,亦登。叔孙穆子相,趋进曰:“诸侯之会,寡君未尝后卫君。今吾子不后寡君,寡君未知所过。吾子其少安!”孙子无辞,亦无悛容。穆叔曰:“孙子必亡。为臣而君,过而不悛,亡之本也。诗曰,‘退食自公,委蛇委蛇’,谓从者也。衡而委蛇,必折。”

十四年,卫献公戒孙文子、宁惠子食,皆服而朝,日旰不召,而射鸿于囿。二子从之,不释皮冠,而与之言。二子怒,孙文子如戚,孙蒯入使,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蒯惧,告文子。文子曰:“君忌我矣。弗先,必死。”并帑于戚而入,见蘧伯玉曰:“君之暴虐,子所知也。大惧社稷之倾覆,将若之何?”对曰:“君制其国,臣敢奸之?虽奸之,庸知愈乎?”遂行,从近关出。公使子蟜、子伯、子皮与孙子盟于丘宫,孙子皆杀之。四月己未,子展奔齐,公如鄄,使子行于孙子,孙子又杀之。公出奔齐,孙氏追之,败公徒于阿泽。鄄人执之。

初,尹公佗学射于庾公差,庾公差学射于公孙丁。二子追公,公孙丁御。公子鱼曰:“射为背师,不射为戮。射为礼乎!”射两軥而还。尹公佗曰:“子为师,我则远矣。”乃反之。公孙丁授公辔而射之,贯臂。子鲜从公,及竟。公使祝宗告亡,且告无罪。定姜曰:“无神何告?若有,不可诬也。有罪,若何告无?舍大臣而与小臣谋,一罪也;先君有冢卿,以为师保,而蔑之,二罪也;余以巾栉事先君,而暴妾使余,三罪也。告亡而已,无告无罪。”

公使厚成叔吊于卫,曰:“寡君使瘠,闻君不抚社稷,而越在他竟,若之何不吊?以同盟之故,使瘠敢私于执事,曰:‘有君不吊,有臣不敏。君不赦宥,臣亦不帅职,增淫发泄,其若之何?’”卫人使大叔仪对曰:“群臣不佞,得罪于寡君。寡君不以即刑,而悼弃之,以为君忧。君不忘先君之好,辱吊群臣,又重恤之,敢拜君命之辱。重拜大贶。”厚孙归,复命。语臧武仲曰:“卫君其必归乎!有大叔仪以守,有母弟鱄以出。或抚其内,或营其外,能无归乎!”齐人以郲寄卫侯。及其复也,以郲粮归。右宰谷从而逃归,卫人将杀之。辞曰:“余不说初矣。余狐裘而羔袖。”乃赦之。卫人立公孙剽,孙林父、宁殖相之,以听命于诸侯。卫侯在郲,臧纥如齐唁卫侯。卫侯与之言,虐。退而告其人曰:“卫侯其不得入矣。其言粪土也。亡而不变,何以复国?”子展、子鲜闻之,见臧纥,与之言,道。臧孙说,谓其人曰:“卫君必入。夫二子者,或挽之,或推之,欲无入,得乎?”

师旷侍于晋侯。晋侯曰:“卫人出其君,不亦甚乎?”对曰:“或者其君实甚。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其可出乎?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隶、牧、圉皆有亲昵,以相辅佐也。善则赏之,过则匡之,患则救之,失则革之。自王以下,各有父子兄弟以补察其政。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正月孟春于是乎有之,谏失常也。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

晋侯问卫故于中行献子。对曰:“不如因而定之。卫有君矣,伐之,未可以得志,而勤诸侯。史佚有言曰:‘因重而抚之。’仲虺有言曰:‘亡者侮之,乱者取之。’推亡、固存,国之道也。君其定卫以待时乎!”冬,会于戚,谋定卫也。

十九年,卫石共子卒,悼子不哀。孔成子曰:“是谓蹶其本,必不有其宗。”

二十年,卫宁惠子疾,召悼子曰:“吾得罪于君,悔而无及也。名藏在诸侯之策,曰‘孙林父、宁殖出其君’。君入则掩之。若能掩之,则吾子也。若不能,犹有鬼神,吾有馁而已,不来食矣。”悼子许诺。惠子遂卒。

二十五年,晋侯使魏舒宛没逆卫侯,将使卫与之夷仪。崔子止其帑,以求五鹿。卫献公入于夷仪。

卫献公自夷仪使与宁喜言,宁喜许之。大叔文子闻之,曰:“乌乎!诗所谓‘我躬不说,皇恤我后’者,宁子可谓不恤其后矣,将可乎哉?殆必不可。君子之行,思其终也,思其复也。书曰:‘慎始而敬终,终以不困。’诗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九世之卿族,一举而灭之,可哀也哉!”

二十六年,卫献公使子鲜为复,辞,敬姒强命之。对曰:“君无信,臣惧不免。”敬姒曰:“虽然,以吾故也。”许诺。初,献公使与宁喜言,宁喜曰:“必子鲜在。不然,必败。”故公使子鲜。子鲜不获命于敬姒,以公命与宁喜言曰:“苟反,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宁喜告蘧伯玉。伯玉曰:“瑗不得闻君之出,敢闻其入。”遂行,从近关出。告右宰谷。右宰谷曰:“不可;获罪于两君,天下谁畜之?”悼子曰:“吾受命于先人,不可以贰。”谷曰:“我请使焉而观之。”遂见公于夷仪。反曰:“君淹恤在外,十二年矣,而无忧色,亦无宽言,犹夫人也。若不已,死无日矣。”悼子曰:“子鲜在。”右宰谷曰:“子鲜在,何益?多而能亡,于我何为?”悼子曰:“虽然,弗可以已。”孙文子在戚,孙嘉聘于齐,孙襄居守。二月庚寅,宁喜、右宰谷伐孙氏,不克。伯国伤。宁子出舍于郊。伯国死,孙氏夜哭。国人召宁子,宁子复攻孙氏,克之。辛卯,杀子叔及大子角。书曰“宁喜弑其君剽”,言罪之在宁氏也。

孙林父以戚如晋。书曰“入于戚以叛”,罪孙氏也。臣之禄,君实有之。义则进,否则奉身而退。专禄以周旋,戮也。

甲午,卫侯入。书曰“复归”,国纳之也。大夫逆于竟者,执其手而与之言;道逆者,自车揖之;逆于门者,颔之而已。公至,使让大叔文子曰:“寡人淹恤在外,二三子皆使寡人朝夕闻卫国之言;吾子独不在寡人。古人有言曰:‘非所怨勿怨。’寡人怨矣。”对曰:“臣知罪矣。臣不佞,不能负羁绁以从扞牧圉,臣之罪一也;有出者,有居者。臣不能贰,通外内之言以事君,臣之罪二也。有二罪,敢忘其死?”乃行,从近关出。公使止之。

卫人侵戚东鄙。孙氏诉于晋。晋戍茅氏,殖绰伐茅氏,杀晋戍三百人。孙蒯追之,弗敢击。文子曰:“厉之不如。”遂从卫师,败之圉。雍鉏获殖绰,复诉于晋。

晋人为孙氏故,召诸侯,将以讨卫也。夏,中行穆子来聘,召公也。

六月,公会晋赵武、宋向戌、郑良霄、曹人于澶渊,以讨卫疆戚田,取卫西鄙懿氏六十以与孙氏。赵武不书,尊公也。向戌不书,后也。郑先宋,不失所也。于是卫侯会之。晋人执宁喜、北宫遗,使女齐以先归。卫侯如晋,晋人执而囚之于士弱氏。

秋七月,齐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晋侯兼享之。晋侯赋嘉乐。国景子相齐侯,赋蓼萧。子展相郑伯,赋缁衣。叔向命晋侯拜二君曰:“寡君敢拜齐君之安我先君之宗祧也,敢拜郑君之不贰也。”国子使晏平仲私于叔向曰:“晋君宣其明德于诸侯,恤其患而补其阙,正其违而治其烦,所以为盟主也。今为臣执君,若之何?”叔向告赵文子,文子以告晋侯;晋侯言卫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国子赋辔之柔矣,子展赋将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叔向曰:“郑七穆,罕氏其后亡者也。子展俭而壹。”

卫人归卫姬于晋,乃释卫侯。君子是以知平公之失政也。

二十七年,卫宁喜专,公患之。公孙免余请杀之。公曰:“微宁子,不及此,吾与之言矣。事未可知,只成恶名。止也。”对曰:“臣杀之,君勿与知。”乃与公孙无地、公孙臣谋使攻宁氏,弗克,皆死。公曰:“臣也无罪,父子死余矣。”夏,免余复攻宁氏,杀宁喜及右宰谷,尸诸朝。石恶将会宋之盟,受命而出,衣其尸,枕之股而哭之。欲敛以亡,惧不免,且曰:“受命矣。”乃行。

子鲜曰:“逐我者出,纳我者死。赏罚无章,何以沮劝?君失其信,而国无刑,不亦难乎?且鱄实使之。”遂出奔晋。公使止之,不可。及河,又使止之。止使者而盟于河,托于木门,不乡卫国而坐。本门大夫劝之仕,不可,曰:“仕而废其事,罪也;从之,昭吾所以出也,将谁诉乎?吾不可以立于人之朝矣。”终身不仕。公丧之如税服终身。

公与免余邑六十,辞,曰:“唯卿备百邑,臣六十矣。下有上禄,乱也,臣弗敢闻。且宁子唯多邑,故死,臣惧死之速及也。”公固与之,受其半,以为少师。公使为卿,辞曰:“大叔仪不贰,能赞大事,君其命之!”乃使文子为卿。

〔补逸〕公羊传:卫杀其大夫宁喜,则卫侯之弟鱄曷为出奔?晋为杀宁喜出奔也。曷为为杀宁喜出奔?卫宁殖与孙林父逐卫侯而立公孙剽,宁殖病,将死,谓喜曰:“黜公者,非吾意也,孙氏为之。我即死,汝能固纳公乎?”喜曰:“诺。”宁殖死,喜立为大夫,使人谓献公曰:“黜公者,非宁氏也,孙氏为之。吾欲纳公,何如?”献公曰:“子苟纳我,我请与子盟。”喜曰:“无所用盟,请使公子鱄约之。”献公谓公子鱄曰:“宁氏将纳我,吾欲与之盟。其言曰:‘无所用盟,请使公子鱄约之。’子固为我与之约矣。”公子鱄辞曰:“夫负羁絷、执斧锧,从君东西南北,则是臣仆、庶孽之事也。若夫约言为信,则非臣仆、庶孽之所敢与也。”献公怒,曰:“黜我者,非宁氏与孙氏,凡在尔。”公子鱄不得已而与之约。已约,归至,杀宁喜。公子鱄挈其妻子而去之,将济于河,挈其妻子而与之盟,曰:“苟有履卫地、食卫粟者,昧雉彼视!”

穀梁传:称国以杀,罪累上也。宁喜弑君,其以累上之辞言之,何也?尝为大夫,与之涉公事矣。宁喜出君、弑君,而不以弑君之罪罪之者,恶献公也。专,喜之徒也。专之为喜之徒何也?已虽急纳其兄,与人之臣谋弑其君,是亦弑君者也。专,其曰弟何也?专有是信者,君赂不入乎喜而杀喜,是君不直乎喜也,故出奔晋,织絇邯郸,终身不言卫。专之去合乎春秋。

吕氏春秋:郈成子为鲁聘于晋,过卫,右宰谷臣止而觞之,陈乐而不乐,酒酣而送之以璧。顾反,顾而弗辞。其仆曰:“乡者,右宰谷臣之觞吾子也,甚欢。今侯渫过而弗辞。”郈成子曰:“夫止而觞我,与我欢也;陈乐而不乐,告我忧也;酒酣而送我以璧,寄之我也。若由是观之,卫其有乱乎。”倍卫三十里,闻宁喜之难作,右宰谷臣死之。还车而临,三举而归。至,使人迎其妻子,隔宅而异之,分禄而食之。其子长而反其璧。孔子闻之,曰:“夫智可以微谋,仁可以托财者,其郈成子之谓乎!”

二十八年,卫人讨宁氏之党,故石恶出奔晋。卫人立其从子圃以守石氏之祀,礼也。

二十九年,吴公子札来聘,适卫。自卫如晋,将宿于戚,闻钟声焉,曰:“异哉,吾闻之也!辨而不德,必加于戮。夫子获罪于君,以在此。君又在殡,而可以乐乎?”遂去之。文子闻之,终身不听琴瑟。

昭公七年秋八月,卫襄公卒。晋大夫言于范献子曰:“卫事晋为睦,晋不礼焉,庇其贼人,而取其地,故诸侯贰。诗曰:‘鹡鸰在原,兄弟急难。’又曰:‘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兄弟之不睦,于是乎不吊,况远人谁敢归之?今又不礼于卫之嗣,卫必叛我,是绝诸侯也。”献子以告韩宣子。宣子说,使献子如卫吊,且反戚田。

臣士奇曰:观定姜数卫衎之三罪,与师旷答平公逐君之说,则衎之自绝于卫,非独孙、宁之过也。然人臣于君,虽甚无道,亦必竭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贞,弥缝匡救,至于必不悛改,而后引身以退。其宗老大臣,或以社稷存亡之故,不能远引,亦必有道以处此矣。于桐之放,昌邑之废,盖不得已之权也。林父闻定姜之叹,即置其重器于戚,而甚善晋大夫,是明以戚为狡兔之窟。晋为叛主之援,而无一念之忠于所事矣。当林父之聘鲁也,公登亦登,见诮于叔孙穆子,既不辞,亦无悛容。其跋扈不臣之气已见,不至于逐君不已。由是观之,岂得曰其君实甚哉?况衎之奔而复入,于义未绝。有大叔仪以守,有母弟鱄以出。或抚其内,或营其外,邻国之大夫皆知其必归,则衎虽无道,非孙、宁之所能逐矣。宁殖惧恶名之在策,没而属其子以反正,曰:“若能掩之,则吾子也。不能,犹有鬼神,吾有馁而已。”其言可谓惨痛,然不知何以处夫卫剽也。衎出,得罪于一君,剽弑,且得罪于二君。举棋之不慎,虽悔于终,不若审之于始。使以是问殖,殖仍馁而矣。宁喜承易箦之言,欲以晚盖。仗子鲜之信,徼幸于必不可信之昏主,其杀身,盖亦有由焉。夫君之所以为君者,政而已。今曰“政由宁氏,祭则寡人”,是徒拥虚位耳,束缚幽囚之耳,奚取乎为君?其言先不可信矣。卒杀宁氏。使子鲜抱卖友之憾,窜身木门,是谁之过与?林父怙终稔恶,窃禄叛君,晋为主盟,反助之焰,其亦未知君父之大义哉!终能反戚,犹善补过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