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灭吴
昭公三十二年夏,吴伐越,始用师于越也。史墨曰:“不及四十年,越其有吴乎!越得岁而吴伐之,必受其凶。”
定公五年,越入吴,吴在楚也。
十四年,吴伐越,越子勾践御之,陈于槜李。勾践患吴之整也,使死士再禽焉,不动;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辞,曰:“二君有治,臣奸旗鼓,不敏于君之行前,不敢逃刑,敢归死。”遂自刭也,师属之目。越子因而伐之,大败之。灵姑浮以戈击阖庐,阖庐伤将指,取其一屦。还,卒于陉,去槜李七里。夫差使人立于庭,苟出入,必谓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则对曰:“唯,不敢忘。”三年乃报越。
〔补逸〕吴越春秋:吴王以越不从伐楚,南伐越。越王允常曰:“吴不信前日之盟,弃贡赐之国,而灭其交亲。”阖闾不然其言,遂伐破槜李。阖闾谋择诸公子可立者,未有定计。波秦子夫差日夜告于伍胥曰:“王欲立大子,非我而谁当立?此计在君耳。”伍子胥曰:“大子未有定,我入则决矣。”阖闾有顷召子胥,谋立大子。子胥曰:“臣闻纪废于绝后,兴于有嗣。今大子不禄,早失侍御。今王欲立大子者,莫大乎波秦之子夫差。”阖闾曰:“夫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统于吴国。”子胥曰:“夫差信以爱人,端于守节,敦于礼义。父死子代,经之明文。”阖闾曰:“寡人从子。”立夫差为大子。
哀公元年春,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槜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使大夫种因吴太宰嚭以行成,吴子将许之。伍员曰:“不可。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能戒之,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今吴不如过,而越大于少康,或将丰之,不亦难乎?勾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于是乎克而弗取,将又存之,违天而长寇仇。后虽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蛮夷,而长寇雠,以是求伯,必不行矣。”弗听。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三月,越及吴平。吴入越,不书,吴不告庆,越不告败也。
〔补逸〕国语:越王勾践即位三年,而欲伐吴。范蠡进谏曰:“夫国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倾,有节事。”王曰:“为三者奈何?”范蠡对曰:“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王不问,蠡不敢言。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夫圣人随时以行,是谓守时;天时不作,弗为人客。人事不起,弗为之始。今君王未盈而溢,未盛而骄,不劳而矜其功,天时不作而先为人客,人事不起而创为之始,此逆于天而不和于人。王若行之,将妨于国家,靡王躬身。”王弗听。范蠡进谏曰:“夫勇者,逆德也;兵者,凶器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始于人者,人之所卒也。淫佚之事,上帝之禁也。先行此者不利。”王曰:“无是贰言也,吾已断之矣。”果兴师而伐吴。战于五湖,不胜,栖于会稽。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不用子之言,以至于此,为之奈何?”范蠡对曰:“君王其忘之乎?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王曰:“与人奈何?”范蠡对曰:“卑辞尊礼,玩好女乐,尊之以名。如此不已,又身与之市。”王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曰:“请士女女于士,大夫女女于大夫,随之以国家之重器。”吴人不许。大夫种来而复往,曰:“请委管籥,属国家,以身随之,君王制之。”吴人许诺。王曰:“蠡为我守于国。”范蠡对曰:“四封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种亦不如蠡也。”王曰:“诺。”令大夫种守于国,与范蠡入宦于吴。三年,而吴人遣之归。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之上,乃号令于三军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大夫种进对曰:“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譬如蓑笠,时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乎?”勾践曰:“苟得闻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执其手而与之谋。遂使之行成于吴,曰:“寡君勾践乏无所使,使其下臣种,不敢彻声闻于天王,私于下执事,曰:寡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请勾践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国之宝器毕从。寡君帅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孥、沉金玉于江,越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与其杀是人也,宁其得此国也,其孰利乎?”夫差将欲听与之成。子胥谏曰:“不可。夫吴之与越也,仇雠敌战之国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将不可改于是矣。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灭之!失此利也,虽悔之,亦无及已。”越人饰美女八人,纳之太宰嚭,曰:“子苟赦越国之罪,又有美于此者,将进之。”太宰嚭谏曰:“嚭闻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与之成而去之。勾践说于国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与大国执仇,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此则寡人之罪也,寡人请更。”于是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有忧,贺有喜;送往者,迎来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然后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吴,其身亲为夫差前马。勾践之地,南至于勾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广运百里。乃致其父兄、昆弟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四方之民归之,若水之归下也。今寡人不能,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命壮者无取老妇,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人,公与之饩。当室者死,三年释其政;支子死,三月释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纳宦其子。其达士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而摩厉之于义。四方之士来者,必庙礼之。勾践载稻与脂于舟以行,国之孺子之游者,无不餔也,无不歠也,必问其名。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织,则不衣。十年不收于国,民居有三年之食。
吴越春秋:越王勾践五年五月,与大夫种、范蠡入臣于吴,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临水祖道,军阵固陵。大夫文种前为祝,其词曰:“皇天祐助,前沉后扬。祸为德根,忧为福堂。威人者灭,服从者昌。王虽牵致,其后无殃。君臣生离,感动上皇。众夫哀悲,莫不感伤。臣请荐脯,行酒三觞。”越王仰天太息,举杯垂涕,默无所言。种复前祝曰:“大王德寿,无疆无极。乾坤受灵,神祇辅翼。我王厚之,祉祐在侧。德销百殃,利受其福。去彼吴庭,来归越国。觞酒既升,请称万岁。”遂别于浙江之上。群臣垂泣,莫不咸哀。越王仰天叹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闻死,其于心胸中,曾无怵惕。”遂登船径去,终不返顾。越王夫人据船哭,顾乌鹊啄江渚之虾,飞去复来,因哭而歌之曰:“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号翩翩。集洲渚兮优悠啄虾,矫翮兮云间,任厥兮往还。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颿颿独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又哀吟曰:“彼飞鸟兮鸢乌,已回翔兮翕苏。心在专兮素虾,何居食兮江湖。徊复翔兮游飏,去复返兮于乎。始事君兮去家,终我命兮君都。终来遇兮何幸,离我国兮去吴。妻衣褐兮为婢,夫去冕兮为奴。岁遥遥兮难极,冤悲痛兮心恻。肠千结兮服膺,于乎哀兮忘食。愿我身兮如乌,身翱翔兮矫翼。去我国兮心摇,情愤惋兮谁识?”越王闻夫人怨歌,心中内恸,乃曰:“孤何忧?吾之六翮备矣。”于是入吴,见夫差,稽首再拜,称臣,曰:“东海贱臣勾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不裁功力,污辱王之军士,抵罪边境。大王赦其深辜,裁加役臣,使执箕帚,诚蒙厚恩,得保须臾之命,不胜仰感俯愧。臣勾践叩头顿首。”吴王夫差曰:“寡人于子亦过矣,子不念先君之仇乎?”越王曰:“臣死则死矣,惟大王原之。”伍子胥在旁,目若熛火,声如雷霆,乃进曰:“夫飞鸟在青云之上,尚欲缴微矢以射之,岂况近卧于华池、集于庭庑乎?今越王放于南山之中,游于不可存之地。幸来涉我壤土,入我梐梱,此乃厨宰之成事,食也,岂可失之乎?”吴王曰:“吾闻诛降杀服,祸及三世。吾非爱越而不杀也,畏皇天之咎,教而赦之。”太宰嚭谏曰:“子胥明于一时之计,不通安国之道,愿大王遂其所执,无拘群小之口。”夫差遂不诛越王,令驾车养马,秘于宫室之中。三月,吴王召越王入见,越王伏于前,范蠡立于后。吴王谓范蠡曰:“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仁贤不官绝灭之国。今越王无道,国已将亡,社稷坏崩,身死世绝,为天下笑,而子及主俱为奴仆,来归于吴,岂不鄙乎?吾欲赦子之罪,子能改心自新、弃越归吴乎?”范蠡对曰:“臣闻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臣在越不忠不信,令越王不奉大王命号,用兵与大王相持,至今获罪,君臣俱降。蒙大王鸿恩,得君臣相保,愿得入备扫除,出给趋走,臣之愿也。”此时越王伏地流涕,自谓遂失范蠡矣。吴王知范蠡不可得为臣,谓曰:“子既不移其志,吾复置子于石室之中。”范蠡曰:“臣请如命。”吴王起,入宫中。越王、范蠡趋入石室。越王服犊鼻,著樵头;夫人衣无缘之裳,施左关之襦。夫斫挫养马,妻给水,除粪洒扫。三年不愠怒,面无恨色。吴王登高远望,见越王及夫人、范蠡坐于马粪之旁,君臣之礼存,夫妇之仪具。王顾谓太宰嚭曰:“彼越王者,一节之人;范蠡,一介之士。虽在穷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礼。寡人伤之。”太宰嚭曰:“愿大王以圣人之心哀穷孤之士。”吴王曰:“为子赦之。”后三月,乃择吉日,而欲赦之。召太宰嚭谋曰:“越之与吴,同土连域。勾践愚黠,亲欲为贼。寡人承天之神灵,前王之遗德,诛讨越寇,囚之石室。寡人心不忍见,而欲赦之,于子奈何?”太宰嚭曰:“臣闻无德不复。大王垂仁恩加越,越岂敢不报哉?愿大王卒意。”越王闻之,召范蠡告之,曰:“孤闻于外,心独喜之,又恐其不卒也。”范蠡曰:“大王安心,事将有意。在玉门第一。今年十二月戊寅之日,时加日出。戊,囚日也;寅,阴后之辰也;合庚辰岁,后会也。夫以戊寅日闻喜,不以其罪,罚日也。时加卯而贼戊,功曹为腾蛇而临戊,谋利事在青龙。青龙在胜光而临。酉,死气也,而克寅。是时克其日,月又助之。所求之事,上下有忧,此其非‘天网四张、万物尽伤’者乎?王何喜焉?”果子胥谏吴王曰:“昔桀囚汤而不诛,纣囚文王而不杀。天道还反,祸转成福,故夏为汤所诛,殷为周所灭。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诛,臣谓大王惑之深也,得无夏、殷之患乎?”吴王遂召越王,久之不见。范蠡、文种忧而占之,曰:“吴王见擒也。”有顷,太宰嚭出,见大夫种、范蠡而言越王,复拘于石室。伍子胥复谏吴王曰:“臣闻王者攻敌国,克之,则加以诛,故后无报复之忧,遂免子孙之患。今越王已入石室,宜早图之。后必为吴之患。”太宰嚭曰:“昔者齐桓割燕所至之地以贶燕公,而齐君获其美名;宋襄济河而战,春秋以多其义。功立而名称,君败而德存。今大王诚赦越王,则功冠于五霸,名越于前古。”吴王曰:“待吾疾愈,方为太宰赦之。”后一月,越王出石室,召范蠡曰:“吴王疾三月不愈。吾闻人臣之道,主疾臣忧。且吴王遇孤恩甚厚矣,疾之无瘳,惟公卜焉。”范蠡曰:“吴王不死明矣,到己巳日当瘳,惟大王留意。”越王曰:“孤所以穷而不死者,赖公之策耳。中复犹豫,岂孤之志哉?可与不可,惟公图之。”范蠡曰:“臣窃见吴王真非人也,数言成汤之义,而不行之。愿大王请求问疾,得见,因求其粪而尝之,观其颜色,当拜贺焉,言其不死,以瘳起日期之。既言信后,则大王何忧?”越王明日谓太宰嚭曰:“囚臣欲一见问疾。”太宰嚭即入言于吴王,王召而见之。适遇吴王之便,太宰嚭奉溲恶以出,逢户中。越王因拜请尝大王之溲,以决吉凶。即以手取其便与恶而尝之,因入曰:“下囚臣勾践贺于大王: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至三月壬申病愈。”吴王曰:“何以知之?”越王曰:“下臣尝事师,闻粪者顺谷味。逆时气者死,顺时气者生。今者臣窃尝大王之粪,其恶味苦且楚酸。是味也,应春夏之气,臣以是知之。”吴王大悦,曰:“仁人也!”乃赦越王,得离其石室,去就其宫室,执牧养之事如故。越王从尝粪恶之后,遂病口臭。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乱其气。其后吴王如越王期日疾愈。心念其忠,临政之后,大纵酒于文台。吴王出令曰:“今日为越王陈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礼事之。”伍子胥趋出,到舍上,不御坐。酒酣,太宰嚭曰:“异乎,今日坐者各有其词。不仁者逃,其仁者留。臣闻‘同声相和,同心相求’。今国相刚勇之人,意者内惭至仁之存也?而不御坐,其亦是乎?”吴王曰:“然。”于是范蠡与越王俱起为吴王寿,其辞曰:“下臣勾践从小臣范蠡奉觞上千岁之寿,辞曰:皇在上,令昭下。四时并,心察慈。仁者大王,躬亲鸿恩,立义行仁,九德四塞。威服群臣,于乎休哉!传德无极。上感太阳,降瑞翼翼。大王延寿万岁,长保吴国。四海咸承,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于是吴王大悦。明日,伍子胥入谏曰:“昨日大王何见乎?臣闻内怀虎狼之心,外执美词之说,但为外情以存其身。豺不可谓廉,狼不可谓亲。今大王好听须臾之说,不虑万岁之患,放弃忠直之言,听用谗夫之语,不灭沥血之仇,不绝怀毒之怨,犹纵毛炉炭之上,幸其焦;投卵千钧之下,望必全,岂不殆哉?臣闻桀登高,自知危,然不知所以自安也。前据白刃,自知死,而不知所以自存也。惑者知返,迷道不远。愿大王察之。”吴王曰:“寡人有疾三月,曾不闻相国一言,是相国之不慈也;又不进口之所嗜,心不相思,是相国之不仁也。夫为人臣不仁、不慈,焉能知其忠信者乎?越王迷惑,弃守边之事,亲将其臣民,来归寡人,是其义也;躬亲为虏,妻亲为妾,不愠寡人。寡人有疾,亲尝寡人之溲,是其慈也;虚其府库,尽其宝币,不念旧故,是其忠信也。三者既立,以养寡人。寡人曾听相国而诛之,是寡人之不智也,而为相国者快意也,岂不负皇天乎?”子胥曰:“何大王之言反也?夫虎之卑势,将以有击也;狸之卑身,将求所取也。雉以眩移拘于绸,鱼以有悦死于饵。且大王初临政,负玉门之第九,诚事之败无咎矣。今年三月甲戌,时加鸡鸣。甲戌,岁位之会将也。青龙在酉,德在土,刑在金,是日贼其德也。知父将有不顺之子,君有逆节之臣。大王以越王归吴为义,以饮溲食恶为慈,以虚府库为仁,是故为无爱于人,其不可亲面听貌观以存其身?今越王入臣于吴,是其谋深也;虚其府库,不见恨色,是欺我王也;下饮王之溲者,是上食王之心也;下尝王之恶者,是上食王之肝也。大哉越王之崇吴!吴将为所擒也。惟大王留意察之。臣不敢逃死以负前王,一旦社稷丘墟,宗庙荆棘,其悔可追乎?”吴王曰:“相国置之,勿复言矣。寡人不忍复闻。”于是遂赦越王归国,送于蛇门之外,群臣祖道。吴王曰:“寡人赦君,使其返国,必念终始,王其勉之!”越王稽首曰:“今大王哀臣孤穷,使得生全还国,与种、蠡之徒愿死于毂下。上天苍苍,臣不敢负。”吴王曰:“于乎!吾闻君子一言不再,今已行矣,王勉之!”越王再拜跪伏,吴王乃引越王登车,范蠡执御,遂去至三津之上,仰天叹曰:“嗟乎!孤之屯厄,谁念复生渡此津也?”谓范蠡曰:“今三月甲辰,时加日昳。孤蒙上天之命,还归故乡,得无后患乎?”范蠡曰:“大王勿疑。直视道行,越将有福,吴当有忧。”至浙江之上,望见大越,山川重秀,天地再清。王与夫人叹曰:“我已绝望,永辞万民,岂料再还,重复乡国?”言竟,掩面,涕泣阑干。此时万姓咸欢,群臣毕贺。越王乃召相国范蠡、大夫种、大夫郢问曰:“孤欲以今日上明堂、临国政、专恩致令,以抚百姓,何日可矣?惟三圣纪纲维持。”范蠡曰:“今日丙午日也。丙,阳将也,是日吉矣。又因良时。臣愚以为可。无始有终,得天下之中。”大夫种曰:“前车已覆,后车必戒。愿王深察。”范蠡曰:“夫子故不一二见也。吾王今以丙午复初临政,解救其本,是一宜;夫金制始,而火救其终,是二宜;蓄金之忧,转而及水,是三宜;君臣有差,不失其理,是四宜;王相俱起,天下立矣,是五宜。臣愿急升明堂临政。”越王是日立政,翼翼小心。出不敢奢,入不敢侈。越王念复吴仇,非一旦也。苦身劳心,夜以接日。目卧则攻之以蓼,足寒则渍之以水;冬常抱冰,夏还握火。愁心苦志,悬胆于户,出入尝之,不绝于口。中夜潜泣,泣而复啸。越王曰:“吴王好服之离体,吾欲采葛,使女工织细布献之,以求吴王之心,于子何如?”群臣曰:“善。”乃使国中男女入山采葛,以作黄丝之布,欲献之。未及遣使,吴王闻越王尽心自守,食不重味,衣不重彩,虽有五台之游,未尝一日登玩,吾欲因而赐之以书,增之以封,东至于勾甬,西至于槜李,南至于姑末,北至于平原,纵横八百余里。越王乃使大夫种索葛布十万,甘蜜九党,文笥七枚,狐皮五双,晋竹十廋,以复封礼。吴王得之,曰:“以越僻狄之国无珍,今举其贡货而以复礼,此越小心念切不忘吴之效也。夫越本兴国千里,吾虽封之,未尽其国。”子胥闻之,退卧于舍,谓侍者曰:“吾君失其石室之囚,纵于南林之中。今但因虎豹之野,而与荒外之草,于我之心,其无损也?”吴王得葛布之献,乃复增越之封,赐羽毛之饰,几杖,诸侯之服,越国大悦。采葛之妇伤越王用心之苦,乃作苦之诗曰:“葛不连蔓台台,我君心苦命更之。尝胆不苦甘如饴,令我采葛以作丝。女工织兮不敢迟,弱于罗兮轻霏霏,号絺素兮将献之。越王悦兮忘罪除,吴王欢兮飞尺书,增封益地赐羽奇,几杖茵褥诸侯仪。群臣拜舞天颜舒,我王何忧能不移?”于是越王内修其德,外布其道。君不名教,臣不名谋,民不名使,官不名事。国中荡荡,无有政令。越王内实府库,垦其田畴,民富国强,众安道泰。越王遂师八臣,与其四友,时问政焉。大夫种曰:“爱民而已。”越王曰:“奈何?”种曰:“利之无害,成之无败,生之无杀,与之无夺。”越王曰:“愿闻。”种曰:“无夺民所好,则利也;民不失其时,则成之;省刑去罚,则生之;薄其赋敛,则与之;无多台游,则乐之;静而无苛,则喜之。民失所好,则害之;农失其时,则败之;有罪不赦,则杀之;重赋厚敛,则夺之;多作台游以罢民,则苦之;劳扰民力,则怒之。臣闻善为国者,遇民如父母之爱其子,如兄之爱其弟;闻有饥寒,为之哀;见其劳苦,为之悲。”越王乃缓刑薄罚,省其赋敛。于是人民殷富,皆有带甲之勇。
八月,吴侵陈,修旧怨也。吴师在陈,楚大夫皆惧,曰:“阖庐惟能用其民,以败我于柏举。今闻其嗣又甚焉,将若之何。”子西曰:“二三子恤不相睦,无患吴矣。昔阖庐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在国,天有菑疠,亲巡孤寡,而共其乏困;在军,熟食者分,而后敢食;其所尝者,卒乘与焉。勤恤其民,而与之劳逸。是以民不罢劳,死知不旷。吾先大夫子常易之,所以败我也。今闻夫差次有台榭陂池焉,宿有妃嫱嫔御焉。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从。珍异是聚,观乐是务。视民如仇,而用之日新。夫先自败也已,安能败我?”
〔发明〕按:国语作子西叹于朝,以夫差之强故,而蓝尹亹为是言以解之,曰:“子修德以待吴,吴将毙矣。”内、外传出一人手,而纪载亦有小异如此。
六年春,吴伐陈,复修旧怨也。
七年夏,公会吴于鄫。吴来征百牢。子服景伯对曰:“先王未之有也。”吴人曰:“宋百牢我,鲁不可以后宋。且鲁牢晋大夫过十,吴王百牢,不亦可乎?”景伯曰:“晋范鞅贪而弃礼,以大国惧敝邑,故敝邑十一牢之。君若以礼命于诸侯,则有数矣。若亦弃礼,则有淫者矣。周之王也,制礼,上物不过十二,以为天之大数也。今弃周礼而曰‘必百牢’,亦惟执事。”吴人弗听。景伯曰:“吴将亡矣。弃天而背本,不与,必弃疾于我。”乃与之。
八年三月,吴伐我,次于泗上。六月,齐侯使如吴请师,将以伐我。
九年春,齐侯使公孟绰辞师于吴。吴子曰:“昔岁寡人闻命,今又革之,不知所从。将进,受命于君。”秋,吴城邗,沟通江、淮。
冬,吴子使来儆师伐齐。
十年,公会吴子、邾子、郯子伐齐南鄙,师于鄎。齐人弑悼公,赴于师。吴子三日哭于军门之外。徐承帅舟师,将自海入齐,齐人败之,吴师乃还。
秋,吴子使来复儆师。
十一年为郊战故,公会吴子伐齐。五月,克博。壬申,至于嬴。中军从王,胥门巢将上军,王子姑曹将下军,展如将右军。齐国书将中军,高无丕将上军,宗楼将下军。陈僖子谓其弟书:“尔死,我必得志。”宗子阳与闾丘明相厉也。桑掩胥御国子,公孙夏曰:“二子必死。”将战,公孙夏命其徒歌虞殡。陈子行命其徒具含玉。公孙挥命其徒曰:“人寻约,吴发短。”东郭书曰:“三战必死,于此三矣。”使问弦多以琴,曰:“吾不复见子矣。”陈书曰:“此行也,吾闻鼓而已,不闻金矣。”甲戌,战于艾陵。展如败高子,国子败胥门巢,王卒助之,大败齐师,获国书、公孙夏、闾丘明、陈书、东郭书,革车八百乘,甲首三千,以献于公。将战,吴子呼叔孙曰:“而事何也?”对曰:“从司马。”王赐之甲、剑铍,曰:“奉尔君事,敬无废命!”叔孙未能对。卫赐进曰:“州仇奉甲从君。”而拜。公使太史固归国子之元,置之新箧,褽之以玄纁,加组带焉;置书于其上,曰:“天若不识不衷,何以使下国?”
吴将伐齐,越子率其众以朝焉,王及列士皆有馈赂。吴人皆喜,惟子胥惧,曰:“是豢吴也夫!”谏曰:“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壤地同而有欲于我,夫其柔服,求济其欲也,不如早从事焉。得志于齐,犹获石田也,无所用之。越不为沼,吴其泯矣。使医除疾,而曰‘必遗类焉’者,未之有也。盘庚之诰曰,‘其有颠越不共,则劓殄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邑’,是商所以兴也。今君易之,将以求大,不亦难乎!”弗听。使于齐,属其子于鲍氏,为王孙氏。反役,王闻之,使赐之属镂以死。将死,曰:“树吾墓槚,槚可材也,吴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毁,天之道也。”
秋,季孙命修守备,曰:“小胜大,祸也。齐至无日矣。”
〔补逸〕国语:吴王夫差起师伐越,越王勾践起师逆之江,大夫种乃献谋曰:“夫吴之于越,唯天所授,王其无庸战。夫申胥、华登简服吴国之士于甲兵,而未尝有所挫也。夫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胜未可成。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不可以授命。王不如设戎、约辞,行成以喜其民,以广侈吴王之心。吾以卜之于天。天若弃吴,必许吾成,而不吾足也,将必宽然有霸诸侯之心焉。既罢敝其民,而天夺之食,安受其烬,乃无有命矣。”越王许诺,乃命诸稽郢行成于吴王曰:“寡君勾践使下臣郢不敢显然布币、行礼,敢私告于下执事,曰:昔者越国见祸得罪于天王,天王亲趋玉趾,以心孤勾践,而又宥赦之。君王之于越也,繁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孤不敢忘天灾,其敢忘君王之大赐乎?今勾践申祸无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垂之小怨,以重得罪于下执事。勾践用帅二三之老,亲委重罪,顿颡于边。今君王不察,盛怒属兵,将残伐越国。越国固贡献之邑也,君王不以鞭棰使之,而辱军士使寇令焉。勾践请盟。一介嫡女执箕帚,以咳姓于王宫;一介嫡男奉槃匜,以随诸御。春秋贡献,不解于王府。大王岂辱裁之,亦征诸侯之礼也。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无成功。今天王既封殖越国以明闻于天下,而又刈亡之,是天王之无成劳也。虽四方之诸侯,则何实以事吴?敢使下臣尽辞,惟天王秉利、度义焉。”吴王夫差乃告诸大夫曰:“孤将有大志于齐,吾将许越成,而无拂吾虑。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吾振旅焉。”申胥谏曰:“不可许也。夫越非实忠心好吴也,又非慑畏吾甲兵之强也。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于股掌之上,以得其志。夫固知君王之盖威以好胜也,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使淫乐于诸夏之国以自伤也;使吾甲兵钝敝,民人离落,而日以憔悴,然后安受吾烬。夫越王好信以爱民,四方归之,年谷时孰,日长炎炎。及吾犹可以战也,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吴王曰:“大夫奚隆于越?越曾足以为大虞乎?若无越,则吾何以春秋曜吾军士?”乃许之成。将盟,越王又使诸稽郢辞曰:“以盟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干,足以结信矣;以盟为无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临使之,而胡重于鬼神而自轻也?”吴王乃许之,荒成不盟。吴王夫差既许越成,乃大戒师徒,将以伐齐。申胥进谏曰:“昔天以越赐吴,而王弗受。夫天命有反。今越王勾践恐惧而改其谋,舍其愆令;轻其征赋,施民所善,去民所恶。身自约也,裕其众庶,其民殷众,以多甲兵。譬越之在吴也,犹人之有腹心之疾也。夫越王之不忘败吴,于其心也戚然,服士以司吾闲。今王非越是图,而齐、鲁以为忧。夫齐、鲁,譬诸疾疥癣也,岂能涉江、淮而与我争此地哉?将必越实有吴土。王盍亦鉴于人,无鉴于水?昔楚灵王不君,其臣箴谏以不入,乃筑台于章华之上,阙为石郭陂汉,以象帝舜。罢敝楚国,以间陈、蔡。不修方城之内,逾诸夏而图东国,三岁于沮、汾以服吴、越。其民不忍饥劳之殃,三军畔王于乾谿。王亲独行,屏营傍徨于山林之中,三日乃见其涓人畴。王呼之曰:‘余不食三日矣。’畴趋而进,王枕其股以寝于地。王寐,畴枕王以璞而去之。王觉而无见也,乃匍匐将入棘围。棘围不纳,乃入芈尹申亥氏焉。王缢,申亥负王以归,而土埋之其室。此志也,岂遽忘于诸侯之耳乎?今王既变鲧、禹之功,而高高下下,以罢民于姑苏。天夺吾食,都鄙荐饥。今王将狠天而伐齐。夫吴民离矣,体有所倾。譬如群兽然,一个负矢,将百群皆奔。王其无方收也,越人必来袭我。王虽悔之,其犹有及乎?”王弗听。十二年,遂伐齐。齐人与战于艾陵,齐师败绩,吴人有功。吴王夫差既胜齐人于艾陵,乃使行人奚斯释言于齐,曰:“寡人帅不腆吴国之役,遵汶之上,不敢左右,唯好之故。今大夫国子兴其众庶,以犯猎吴国之师徒。天若不知有罪,则何以使下国胜?”吴王还自伐齐,乃讯申胥曰:“昔吾先王体德明圣,达于上帝,譬如农夫作耦,以刈杀四方之蓬蒿,以立名于荆,此则大夫之力也。今大夫老,而又不自安恬逸,而处以念恶。出则罪吾众,挠乱百度,以妖孽吴国。今天降衷于吴,齐师受服,孤岂敢自多?先王之钟鼓实式灵之。敢告于大夫。”申胥释剑而对曰:“昔吾先王世有辅弼之臣,以能遂疑计恶,以不陷于大难。今王播弃黎老,而孩童焉比谋,曰‘余令而不违’。夫不违,乃违也。夫不违,亡之阶也。夫天之所弃,必骤近其小喜,而远其大忧。王若不得志于齐,而以觉寤王心,吴国犹世。吾先君之得之也,必有以取之;其亡之也,亦有以弃之。用能援持盈以没,而骤救倾以时。今王无以取之,而天禄亟至,是吴命之短也。员不忍称疾辟易,以见王之亲为越之禽也,员请先死。”将死,曰:“而县吾目于东门,以见越之入吴国之亡也。”遂自杀。王愠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见也。”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鸱夷,而投之于江。
十二年,公会吴于橐皋。
秋,卫侯会吴于郧。公及卫侯、宋皇瑗盟,而卒辞吴盟。
十三年,公会单平公、晋定公、吴夫差于黄池。
〔补逸〕国语:吴王夫差既退于黄池,乃使王孙苟告劳于周,曰:“昔者楚人为不道,不承共王事,以违我一二兄弟之国。吾先君阖庐不贳不忍,被甲带剑,挺铍搢铎,以与楚昭王毒逐于中原柏举。天舍其衷,楚师败绩,王去其国,遂至于郢。王总其百执事,以奉其社稷之祭。其父子昆弟不相能,夫概王作乱,是以复归于吴。今齐侯任不鉴于楚,又不承共王命,以远我一二兄弟之国。夫差不贳不忍,被甲带剑,挺铍搢铎,遵汶伐博,簦笠相望于艾陵。天舍其衷,齐师还。夫差岂敢自多?文、武实舍其衷。归不稔于岁,余沿江溯淮,阙沟深水,出于商、鲁之间,以彻于兄弟之国。夫差克有成事,敢使苟告于下执事。”周王答曰:“苟伯父命女来,明绍享余一人,若余嘉之。昔周室逢天之降祸,遭民之不祥,余心岂忘忧恤,不唯下土之不康靖。今伯父曰‘戮力同德’,伯父若能然,余一人兼受而介福。伯父多历年以没元身,伯父秉德已侈大哉!”
夏六月丙子,越子伐吴,为二隧。畴无余、讴阳自南方,先及郊。吴太子友、王子地、王孙弥庸、寿于姚自泓上观之。弥庸见姑蔑之旗,曰:“吾父之旗也,不可以见雠而弗杀也。”大子曰:“战而不克,将亡国,请待之。”弥庸不可,属徒五千,王子地助之。乙酉,战,弥庸获畴无余,地获讴阳。越子至,王子地守。丙戌,复战,大败吴师,获大子友、王孙弥庸、寿于姚。丁亥,入吴。吴人告败于王。王恶其闻也,自刭七人于幕下。
秋七月辛丑盟。吴、晋争先。吴人曰:“于周室,我为长。”晋人曰:“于姬姓,我为伯。”赵鞅呼司马寅曰:“日旰矣,大事未成,二臣之罪也。建鼓整列,二臣死之,长幼必可知也。”对曰:“请姑视之。”反曰:“肉食者无墨。今吴王有墨,国胜乎?大子死乎?且夷德轻,不忍久,请少待之。”乃先晋人。吴人将以公见晋侯,子服景伯对使者曰:“王合诸侯,则伯帅侯牧以见于王;伯合诸侯,则侯帅子男以见于伯。自王以下,朝聘玉帛不同。故敝邑之职贡于吴,有丰于晋,无不及焉,以为伯也。今诸侯会而君将以寡君见晋君,则晋成为伯矣。敝邑将改职贡。鲁赋于吴八百乘,若为子男,则将半邾以属于吴,而如邾以事晋。且执事以伯召诸侯,而以侯终之,何利之有焉?”吴人乃止。既而悔之,将囚景伯。景伯曰:“何也立后于鲁矣,将以二乘与六人从,迟速唯命。”遂囚以还。及户牖,谓大宰曰:“鲁将以十月上辛有事于上帝先王,季辛而毕。何世有职焉,自襄以来未之改也。若不会,祝宗将曰,‘吴实然’,且谓鲁不共。而执其贱者七人,何损焉?”大宰嚭言于王曰:“无损于鲁,而只为名,不如归之。”乃归景伯。吴申叔仪乞粮于公孙有山氏曰:“佩玉橤兮,余无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对曰:“梁则无矣,粗则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庚癸乎’!则诺。”
王欲伐宋,杀其丈夫,而囚其妇人。大宰嚭曰:“可胜也,而弗能居也。”乃归。
冬,吴及越平。
〔补逸〕国语:吴王夫差既杀申胥,不稔于岁,乃起师北征,阙为深沟于商、鲁之间,北属之沂,西属之济,以会晋公午于黄池。于是越王勾践乃命范蠡、舌庸率师,沿海溯淮,以绝吴路。败王子友于姑熊夷。越王勾践乃率中军溯江以袭吴,入其郛,焚其姑苏,徙其大舟。吴、晋争长未成,边遽乃至,以越乱告。吴王惧,乃合大夫而谋曰:“越为不道,背其齐盟。今吾道路悠远,无会而归,与会而先晋,孰利?”王孙雄曰:“夫危事不齿,雄敢先对。二者莫利。无会而归,越闻章矣,民惧而走,远无正就。齐、宋、徐、夷曰:‘吴既败矣。’将夹沟而㢋我,我无生命矣。会而先晋,晋既执诸侯之柄,以临我,将成其志,以见天子。吾须之不能,去之不忍。若越闻俞章,吾民恐畔,必会而先之。”王乃步就王孙雄曰:“先之,图之,将若何?”王孙雄曰:“王其无疑。吾道路悠远,必无有二命,焉可以济事。”王孙雄进顾揖诸大夫曰:“危事不可以为安,死事不可以为生,则无为贵知矣。民之恶死而欲富贵以长没也,与我同。虽然,彼近其国,有迁;我绝虑,无迁。彼岂能与我行此危事也哉?事君勇谋,于此用之。今夕必挑战,以广民心。请王厉士,以奋其朋势。劝之以高位、重畜,备刑戮以辱其不厉者,令各轻其死。彼将不战而先我。我既执诸侯之柄,以岁之不获也,无有诛焉,而先罢之,诸侯必说。既而皆入其地,王安挺志,一日惕,一日留,以安步王志。必设以此民也,封于江、淮之间,乃能至于吴。”吴王许诺。吴王昏乃戒,令秣马食士,夜中,乃令服兵擐甲,系马舌,出火灶。陈士卒百人,以为彻行百行,行头皆官帅,铎拱稽,建肥胡,奉文犀之渠。十行一嬖大夫,建旌提鼓,挟经秉枹。十旌一将军,载常建鼓,挟经秉枹。为万人以为方陈,皆白常、白旗、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王亲秉钺,载白旗,以中陈而立。左军亦如之,皆赤常、赤旟、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右军亦如之,皆玄常、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为带甲三万,以势攻。鸡鸣乃定。既陈,去晋军一里。昧明,王乃秉枹,亲就鸣钟鼓丁宁錞于振铎,勇怯尽应,三军皆哗扣,以振旅,其声动天地。晋师大骇不出。周军饬垒,乃令董褐请事,曰:“两君偃兵接好,日中为期。今大国越录而造于敝邑之军垒,敢请乱故。”吴王亲对之曰:“天子有命,周室卑约,贡献莫入。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无姬姓之振也。徒遽来告孤,日夜相继。匍匐就君,君今非王室不安平是忧,亿负晋众庶,不式诸戎翟、楚、秦,将不长弟以力征一二兄弟之国。孤欲守吾先君之班爵。进则不敢,退则不可。今会日薄矣,恐事之不集,以为诸侯笑。孤之事君在今日,不得事君亦在今日。为使者之无远也,孤用亲听命于藩篱之外。”董褐将还,王称左畸曰,摄少司马兹,与王士五人,坐于王前,乃皆进自刭于客前以酬客。董褐既致命,乃告诸赵鞅曰:“臣观吴王之色,类有大忧。小则嬖妾、嫡子死,不则国有大难,大则越入吴。将毒,不可与战。主其许之先,无以待危。然而不可徒许也。”赵鞅许诺。晋乃令董褐复命曰:“寡君未敢观兵身见,使褐复命曰:曩君之言,周室既卑,诸侯失礼于天子,请贞于阳卜,收文、武之诸侯。孤以下密迩于天子,无所逃罪,讯让日至。曰,昔吴伯父不失春秋,必率诸侯以顾在余一人。今伯父有蛮荆之虞,礼世不续,用命孤礼佐周公,以见我一二兄弟之国,以休君忧。今君掩王东海,以淫名闻于天子。君有短垣而自逾之,况蛮荆,则何有于周室?夫命圭有命,固曰‘吴伯’,不日‘吴王’,诸侯是以敢辞。夫诸侯无二君,而周无二王。君若无卑天子,以干其不祥,而曰‘吴公’,孤敢不顺从君命长弟,许诺。”吴王许诺,乃退就幕而会。吴公先歃,晋侯亚之。吴王既会,越闻俞章。恐齐、宋之为己害也,乃命王孙雄先与勇获帅徒师,以为过宾于宋,以焚其北郛焉而过之。
十七年三月,越子伐吴,吴子御之笠泽,夹水而陈。越子为左右勾卒,使夜或左或右,鼓噪而进,吴师分以御之。越子以三军潜涉,当吴中军而鼓之,吴师大乱,遂败之。
〔补逸〕吴越春秋:大夫种曰:“夫九术者,汤、文得之以王,桓、穆得之以霸。其攻城取邑,易于脱屣,愿大王览之。”种曰:“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福;二曰,重财币以遗其君,多货贿以喜其臣;三曰,贵籴粟槁以虚其国,利所欲以疲其民;四曰,遗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五曰,遗之巧工、良材,使之起宫室,以尽其财;六曰,遗之谀臣,使之易伐;七曰,强其谏臣,使之自杀;八曰,君王国富而备利器;九曰,利甲兵以承其弊。凡此九术,君王闭口无传,守之以神。取天下不难,而况于吴乎?”越王曰:“善。”乃行第一术,立东郊以祭阳,名曰东皇公;立西郊以祭阴,名曰西王母。祭陵山于会稽,祀水泽于江州,事鬼神,一年国不被灾。越王曰:“善哉,大夫之术!愿论其余。”种曰:“吴王好起宫室,用工不辍。王选名山神材,奉而献之。”越王乃使木工千有余人,入山伐木,一年师无所幸,作士思归,皆有怨望之心,而歌木客之吟。一夜天生神木一双,大二十围,长五十寻;阳为文梓,阴为楩楠。巧工施校,制以规绳。雕治圆转,刻削磨砻。分为丹青,错画文章。婴以白璧,镂以黄金。状类龙蛇,分彩生光。乃使大夫种献之于吴王曰:“东海役臣臣孤勾践使臣种敢因下吏闻于左右,赖大王之力,窃为小殿,有余材,谨再拜献之。”吴王大悦。子胥谏曰:“王勿受也。昔者桀起灵台,纣起鹿台,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五谷不熟,天与其灾。民虚国变,遂取灭亡。大王受之,必为越王所戮。”吴王不听,遂受而起姑苏之台。三年聚材,五年乃成。高见二百里,行路之人道死巷哭,不绝嗟嘻之声。民疲士苦,人不聊生。越王曰:“善哉,第二术也!”十一年,越王深念永思,惟欲伐吴。乃请计问曰:“吾欲伐吴,恐不能破。早欲兴师,惟问于子。”计
对曰:“夫兴师举兵,必且内蓄五谷,实其金银,满其府库,厉其甲兵。凡此四者,必察天地之气,原于阴阳,明于孤虚,审于存亡,乃可量敌。”越王曰:“天地存亡,其要奈何?”计
曰:“天地之气,物有死生。原阴阳者,物贵贱也;明孤虚者,知会际也;审存亡者,别真伪也。”越王曰:“何谓死生、真伪乎?”计
曰:“春种八谷,夏长而养,秋成而聚,冬蓄而藏。夫天时有生而不救,种是,一死也;夏长无苗,二死也;秋成无聚,三死也;冬藏无蓄,四死也。虽有尧、舜之德,无如之何。夫天时有生,劝者老,作者少,反气应数,不失厥理,一生也;留意省察,谨除苗秽,秽除苗盛,二生也;前时设备,物至则收;国无逋税,民无失穗,三生也;仓已封涂,除陈入新;君乐臣欢,男女及信,四生也。夫阴阳者,太阴所居之岁,留息三年,贵贱见矣。夫孤虚者,谓天门地户也;存亡者,君之道德也。”越王曰:“何子之年少于物之长也?”计
曰:“有美之士,不拘长少。”越王曰:“善哉,子之道也!”乃仰观天文,集察纬宿,历象四时,以下者上,虚设八食,从阴收著,望阳出粜。筴其极计,三年五倍。越国炽富。勾践叹曰:“吾知霸矣。”善计
之谋也。十二年,越王谓大夫种曰:“孤闻吴王淫而好色,惑乱沉湎,不领政事。因此而谋,可乎?”种曰:“可破。夫吴王淫而好色,宰嚭佞以曳心。往献美女,其必受之。惟王选择美女二人而进之。”越王曰:“善。”乃使相诸国中,得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郑旦,饰以罗縠,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而献于吴。乃使相国范蠡进曰:“越王勾践窃有二遗女,越国洿下困迫,不敢稽留,谨使臣蠡献之。大王不以鄙陋寝容,愿纳以供箕帚之用。”吴王大悦,曰:“越贡二女,乃勾践之尽忠于吴之证也。”子胥谏曰:“不可;王勿受也。臣闻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昔桀易汤而灭,纣易文王而亡。大王受之,后必有殃。臣闻越王朝书不倦,晦诵竟夜,且聚敢死之士数万。是人不死,必得其愿。越王服诚行仁,听谏进贤,是人不死,必成其名。越王夏被毛裘,冬御絺绤,是人不死,必为对隙。臣闻贤士国之宝,美女国之咎。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吴王不听,遂受其女。越王曰:“善哉,第三术也!”
十九年春,越人侵楚,以误吴也。
二十年秋,吴公子庆忌骤谏吴子曰:“不改必亡。”弗听。出居于艾,遂适楚。闻越将伐吴。冬,请归平越。遂归,欲除不忠者,以说于越,吴人杀之。
〔考异〕吕氏春秋:吴王欲杀王子庆忌,而莫之能杀。吴王患之。要离曰:“臣能之。”吴王曰:“汝恶能乎?吾尝以六马逐之江上矣,而不能及;射之,矢左右满把,而不能中。今汝拔剑则不能举臂,上车则不能登轼,汝恶能?”要离曰:“士患不勇耳,奚患于不能?王诚能助臣,请必能。”吴王曰:“诺。”明旦,加要离罪焉,絷执妻子,焚之,而扬其灰。要离走,往见王子庆忌于卫。王子庆忌喜曰:“吴王之无道也,子之所见也,诸侯之所知也。今子得免而去之,亦善矣。”要离与王子庆忌居有间,谓王子庆忌曰:“吴之无道也愈甚,请与王子往夺之国。”王子庆忌曰:“善。”乃与要离俱涉于江。中江,拔剑刺王子庆忌,王子庆忌捽之,投之于江。浮,则又取而投之。如此者三。其卒曰:“汝,天下之国士也,幸汝以成而名。”要离得不死,归于吴。吴王大悦,请与分国。要离曰:“不可;臣请必死。”吴王止之。要离曰:“夫杀妻子,焚之而扬其灰,以便事也。臣以为不仁。夫为故主杀新主,臣以为不义。夫捽而浮乎江,三入三出,特王子庆忌为之赐而不杀耳,臣已为辱矣。夫不仁、不义,又且已辱,不可以生。”吴王不能止,果伏剑而死。
〔发明〕按:吴之要离,纪传所载实有其人,非子虚亡是公也。但公子庆忌,左氏载于夫差将亡之日,而诸书皆以为阖庐时人,误矣。故仍以传为主,而附要离事于末简,以资见闻。
十一月,越围吴。赵孟降于丧食。楚隆曰:“三年之丧,亲昵之极也,主又降之,无乃有故乎?”赵孟曰:“黄池之役,先主与吴王有质,曰:‘好恶同之。’今越围吴,嗣子不废旧业,而敌之,非晋之所能及也。我是以为降。”楚隆曰:“若使吴王知之,若何?”赵孟曰:“可乎?”隆曰:“请尝之。”乃往,先造于越军曰:“吴犯间上国多矣,闻君亲讨焉,诸夏之人莫不欣喜,唯恐君志之不从,请入视之。”许之。告于吴王曰:“寡君之老无恤使陪臣隆敢展谢其不共。黄池之役,君之先臣志父得承齐盟,曰,‘好恶同之’。今君在难,无恤不敢惮劳,非晋国之所能及也,使陪臣敢展布之。”王拜稽首,曰:“寡人不佞,不能事越,以为大夫忧,拜命之辱。”与之一箪珠,使问赵孟曰:“勾践将生忧寡人,寡人死之不得矣。”王曰:“溺人必笑,吾将有问也。史黯何以得为君子?”对曰:“黯也进不见恶,退无谤言。”王曰:“宜哉!”
二十二年冬十一月丁卯,越灭吴,请使吴王居甬东。辞曰:“孤老矣,焉能事君?”乃缢。越人以归。
〔补逸〕国语:国之父兄请曰:“昔者夫差耻吾君于诸侯之国,今越国亦节矣,请报之。”勾践辞曰:“昔者之战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与知耻?请姑无庸战。”父兄又请曰:“越四封之内,亲吾君也,犹父母也。子而思报父母之仇,臣而思报君之仇,其有敢不尽力者乎?请复战。”勾践既许之,乃致其众,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不患其志行之少耻也,而患其众之不足也。今寡人将助天灭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也。进则思赏,退则思刑;如此,则有常赏。进不用命,退则无耻;如此,则有常刑。”果行。国人皆劝,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无死乎?”是故败吴于囿,又败之于没,又郊败之。反,至于国。王问于范蠡曰:“节事奈何?”范蠡对曰:“节事者与地。唯地能包万物以为一。其事不失,生万物,容畜禽兽,然后受其名而兼其利。美恶皆成,以养生。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自若以处,以度天下。待其来者而正之,因时之所宜而定之。同男女之功。除民之害,以避天殃。田野开辟,府仓实,民众殷。无旷其众,以为乱梯。时将有反,事将有间。必有以知天地之恒制,乃可以有天下之成利。事无间,时无反,则抚民保教以须之。”王曰:“不穀之国家,蠡之国家也。蠡其图之!”范蠡对曰:“四封之内,百姓之事,时节三乐,不乱民功,不逆天时。五谷稑熟,民乃蕃滋。君臣上下,交得其志。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因阴阳之恒,顺天地之常;柔而不屈,强而不刚;德虐之行,因以为常。死生因天地之刑,天因人,圣人因天。人自生之,天地形之,圣人因而成之,是故战胜而不报,取地而不反。兵胜于外,福生于内。用力甚少,而名声章明。种亦不如蠡也。”王曰:“诺。”令大夫种为之。
四年,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先人就世,不穀即位。吾年既少,未有恒常,出则禽荒,入则酒荒。吾百姓之不图,惟舟与车。上天降祸于越,委制于吴。吴人之那不穀,亦又甚焉。吾欲与子谋之,其可乎?”范蠡对曰:“未可也;蠡闻之,上帝不考,时反是守。强索者不祥;得时不成,反受其殃。失德灭名,流走死亡。有夺,有予,有不予。王无蚤图。夫吴,君王之吴也。王若蚤图之,其事又将未可知也。”王曰:“诺。”又一年,王召范蠡而问曰:“吾与子谋吴,子曰‘未可也’。今吴王淫于乐,而忘其百姓。乱民功,逆天时。信谗喜优,憎辅远弼。圣人不出,忠臣解骨。皆曲相御,莫适相非,上下相偷。其可乎?”范蠡对曰:“人事至矣,天应未也。王姑待之。”王曰:“诺。”又一年,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与子谋吴,子曰‘未可也’。今申胥骤谏其王,王怒而杀之。其可乎?”范蠡对曰:“逆节萌生,天地未形,而先为之征,其事是以不成,杂受其刑。王姑待之。”王曰:“诺。”又一年,王召范蠡而问焉,曰:“吾与子谋吴,子曰‘未可也’。今其稻蟹不遗种。其可乎?”范蠡对曰:“天应至矣,人事未尽也。王姑待之。”王怒曰:“道固然乎?妄其欺不穀耶?吾与子言人事,子应我以天时。今天应至矣,子应我以人事,何也?”范蠡对曰:“王姑勿怪。夫人事必将与天地相参,然后乃可以成功。今其祸新民恐,其君臣、上下皆知其资财之不足以支长久也,彼将同其力,致其死,犹尚殆。王其且驰骋弋猎,无至禽荒;宫中之乐,无至酒荒。肆与大夫觞饮,无忘国常。彼其上将薄其德,民将尽其力,又使之望而不得食,乃可以致天地之殛。王姑待之。”至于玄月,王召范蠡而问焉,曰:“谚有之曰:‘觥饭不及壶飧。’今岁晚矣,子将奈何?”范蠡对曰:“微君王之言,臣固将谒之。臣闻从时者犹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趋之,惟恐弗及。”王曰:“诺。”遂兴师伐吴,至于五湖。吴人闻之,出挑战,一日五反。王弗忍,欲许之。范蠡进谏曰:“谋之庙廊,失之中原,其可乎?王姑勿许也。臣闻之,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赢缩转化,后将悔之。天节固然,唯谋不迁。”王曰:“诺。”弗许。范蠡曰:“臣闻古之善用兵者,赢缩以为常,四时以为纪。无过天极,究数而止。天道皇皇,日月以为常。明者以为法,微者则是行。阳至而阴,阴至而阳。日困而还,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与之俱行。后则用阴,先则用阳;近则用柔,远则用刚。后无阴蔽,先无阳察。用人无蓺,往从其所。刚强以御,阳节不尽,不死其野,彼来从我。固守勿与,若将与之。必因天地之灾,又观其民之饥饱、劳逸以参之。尽其阳节,盈吾阴节,而夺之。宜为人客,刚强而力疾;阳节不尽,轻而不可取。宜为人主,安徐而重固;阴节不尽,柔而不可迫。凡陈之道,设右以为牝,益左以为牡。蚤晏无失,必顺天道,周旋无究。今其来也,刚强而力疾。王姑待之。”王曰:“诺。”弗与战。居军三年,吴师自溃。吴王帅其贤良与其重禄,以上姑苏,使王孙雄行成于越,曰:“昔者上天降祸于吴,得罪于会稽。今君王其图不毂,不毂请复会稽之和。”王弗忍,欲许之。范蠡进谏曰:“臣闻之,圣人之功,时为之庸。得时勿成,天有还形。天节不远,五年复返。小凶则近,大凶则远。先人有言曰:‘伐柯者,其则不远。’今君王不断,其忘会稽之事乎?”王曰:“诺。”不许。使者往而复来,辞俞卑,礼俞尊,王又欲许之。范蠡谏曰:“孰使吾早朝而晏罢者,非吴乎?与我争三江、五湖之利者,非吴邪?夫十年谋之,一朝而弃之,其可乎?王姑勿许,其事将易冀己。”王曰:“吾欲勿许,而难对其使者,子其对之。”范蠡乃左提鼓,右援枹,以应使者曰:“昔者上天降祸于越,委制于吴,而吴不受。今将反此义,以报此祸。吾王敢无听天之命,而听君王之命乎?”王孙雄曰:“子范子!先人有言曰:‘无助天为虐。’助天为虐者不祥。今吾稻蟹不遗种,子将助天为虐,不忌其不祥乎?”范蠡曰:“王孙子!昔吾先君,固周室之不成子也,故滨于东海之陂,鼋鼍鱼鳖之与处,而蛙黾之与同陼。余虽䩄然人面哉,吾犹禽兽也,又安知是諓諓者乎?”王孙雄曰:“子范子将助天为虐,助天为虐不祥。雄请反辞于王。”范蠡曰:“君王已委制于执事之人矣。子往矣!无使执事之人得罪于子。”使者辞反,范蠡不报于王,击鼓兴师,以随使者,至于姑苏之宫。不伤越民,遂灭吴。反至五湖,范蠡辞于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复入于越国矣。”王曰:“不毂疑子之所谓者何也。”范蠡对曰:“臣闻之,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为此事也。今事已济矣,蠡请从会稽之罚。”王曰:“所不掩子之恶、扬子之美者,使其身无终没于越国!子听吾言,与子分国;不听吾言,身死,妻子为戮。”范蠡对曰:“臣闻命矣。君行制,臣行意。”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王命工以良金写范蠡之状而朝礼之,浃日而令大夫朝之,环会稽三百里以为范蠡地,曰,“后世子孙有敢侵蠡之地者,使无终没于越国!皇天后土,四乡地主正之”。以上范蠡之事。吴王夫差还自黄池,息民不戒。越大夫种乃倡谋曰:“吾谓吴王将遂涉吾地,今罢师而不戒,以忘我,吾不可以怠也。日臣尝卜于天。今吴民既罢,而大荒荐饥,市无赤米,而囷鹿空虚,其民必移就蒲蠃于东海之滨。天占既兆,人事又见,我蔑卜筮矣。王若今起师以会,夺之利,无使失悛。夫吴之边鄙,远者罢而未至,吴王将耻不战,必不须至之会也。而以中国之师与我战。若事幸而从我,我遂践其地。其至者,亦不能之会也已。吾用御儿临之。吴王若愠而又战,幸遂可出。若不战而结成,王安厚取名而去之。”越王曰:“善哉!”乃大戒师,将伐吴。楚申包胥使于越,越王勾践问焉,曰:“吴国为不道,求残我社稷宗庙,以为平原,弗使血食。吾欲与之徼天之衷,唯是车马、兵甲、卒伍既具,无以行之。请问战奚以而可?”包胥辞曰:“不知。”王固问焉,乃对曰:“夫吴,良国也,能博取于诸侯。敢问君王之所以与之战者?”王曰:“在孤之侧者,觞酒、豆肉、箪食,未尝敢不分也;饮食不致味,听乐不尽声,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之中,疾者吾问之,死者吾葬之;老其老,慈其幼,长其孤,问其病,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之中,吾宽民以子之,忠惠以善之,吾修令宽刑,施民所欲,去民所恶;称其善,掩其恶,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之中,富者吾安之,贫者吾予之;救其不足,裁其有余,使贫富皆利之,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则善矣,未可以战也。”王曰:“越国南则楚,西则晋,北则齐。春秋皮币、玉帛、子女以宾服焉,未尝敢绝,求以报吴。愿以此战。”包胥曰:“善哉!蔑以加焉。然犹未可以战也。夫战,知为始,仁次之,勇次之。不知,则不知民之极,无以铨度天下之众寡;不仁,则不能与三军共饥劳之殃;不勇,则不能断疑以发大计。”越王曰:“诺。”越王勾践乃召五大夫曰:“吴为不道,求残吾社稷宗庙,以为平原,不使血食。吾欲与之徼天之衷,唯是车马、兵甲、卒伍既具,无以行之。吾问于王孙包胥,既命孤矣。敢访诸大夫,问战奚以而可?勾践愿诸大夫言之,皆以情告,无阿孤,孤将以举大事。”大夫舌庸乃进对曰:“审赏,则可以战乎?”王曰:“圣。”大夫苦成进对曰:“审罚,则可以战乎?”王曰:“猛。”大夫种进对曰:“审物,则可以战乎?”王曰:“辨。”大夫蠡进对曰:“审备,则可以战乎?”王曰:“巧。”大夫皋如进对曰:“审声,则可以战乎?”王曰:“可矣。”王乃命有司大令于国曰:“苟任戎者,皆造于国门之外。”王乃令于国曰:“国人欲告者来告。告孤不审,将为戮不利。过及五日,必审之。过五日,道将不行。“王乃入命夫人,王背屏而立,夫人向屏。王曰:“自今日以后,内政无出,外政无入。内有辱,是子也;外有辱,是我也。我见子于此止矣。”王遂出,夫人送王不出屏,乃阖左阖,填之以土。去笄,侧席而坐,不埽。王背檐而立,大夫向檐。王命大夫曰:“食土不均,地之不修,内有辱于国,是子也;军士不死,外有辱,是我也。自今日以后,内政无出,外政无入,吾见子于此止矣。”王遂出,大夫送王不出檐。乃阖左阖,填之以土。侧席而坐,不扫。王乃之坛列,鼓而行之,至于军。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以环瑱通相问也!”明日徙舍,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不从其伍之令!”明日徙舍,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不用王命!”明日徙舍,至于御儿,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淫逸不可禁也!”王乃命有司大徇于军曰:“有父母耆老而无昆弟者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父母耆老,而子为我死,子之父母将转于沟壑。子为我礼已重矣。子归,没而父母之世,后若有事,我与子图之。”明日,徇于军曰:“有兄弟四五人皆在此者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昆弟四五人皆在此。事若不捷,则是尽也。择子之所欲归者一人。”明日,徇于军曰:“有眩瞀之疾者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眩瞀之疾,其归。若已,后日有事,吾与子图之。”明日,徇于军曰:“筋力不足以胜甲兵,志行不足以听命者归!”莫告。明日,迁军接龢。斩有罪者,以徇曰:“莫如此志行不果!”于是人有致死之心。王乃命有司大徇于军曰:“谓二三子:归而不归,处而不处,进而不进,退而不退,左而不左,右而不右,身斩,妻子鬻!”于是吴王起师军于江北,越王军于江南。越王乃中分其师,以为左右军;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为中军。明日,将舟战于江。及昏,乃令左军衔枚溯江五里以须,亦令右军衔枚逾江五里以须。夜中,乃令左军、右军涉江,鸣鼓,中水以须。吴师闻之,大骇曰:“越人分为二师,将以夹攻我师。”乃不待旦,亦中分其师,将以御越。越王乃令其中军衔枚潜涉,不鼓不噪,以袭攻之。吴师大北。越之左军、右军乃遂涉而从之,又大败之于没,又郊败之。三战三北,乃至于吴。越师遂入吴国,围王宫。吴王惧,使人行成,曰:“昔不穀先委制于越君,君告孤请成,男女服从。孤无奈越之先君何,畏天之不祥,不敢绝祀,许君成,以至于今。今孤不道,得罪于君王。君王以亲辱于孤之敝邑,孤敢请成,男女服为臣御。”越王曰:“昔天以越赐吴,而吴不受;今天以吴赐越,孤敢不听天之命,而听君之令乎?”乃不许成。因使人告于吴王曰:“天以吴赐越,孤不敢不受。以民生之不长,王其无死。民生于地上,寓也,其与几何?寡人其达王于甬句东,夫妇三百,唯王所安,以没王年。”夫差辞曰:“天既降祸于吴国,不在前后,当孤之身,实失宗庙社稷。凡吴土地、人民,越既有之矣,孤何以视于天下?”夫差将死,使人说于子胥曰:“使死者无知,则已矣;若其有知,吾何面目以见员也?”遂自杀。越灭吴,上征上国,宋、郑、鲁、卫、陈、蔡执玉之君皆入朝。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谋故也。
吴越春秋:二十三年十月,越王复伐吴,吴国困不战,士卒分散,城门不守,遂屠吴。吴王率群臣遁去。昼驰夜走,三日三夕,达于秦余杭山。胸中愁忧,目视茫茫,行步倡狂,腹馁口饥。顾得生稻而食之,伏地而饮水,顾左右曰:“此何名也?”对曰:“是生稻也。”吴王曰:“是公孙圣所言‘不得火食走傽偟’也。”王孙骆曰:“饱食而去,前有胥山,西坂中可以匿止。”王行有顷,因得生瓜已熟,吴王掇而食之,谓左右曰:“何冬而生瓜?近道人不食,何也?”左右曰:“谓粪种之物,人不食也。”吴王曰:“何谓粪种?”左右曰:“盛夏之时,人食生瓜,起居道傍,子复生,秋霜恶之,故不食。”吴王叹曰:“子胥所谓‘不食’者也。”谓太宰嚭曰:“吾戮公孙圣,投胥山之巅,吾以畏责天下之惭,吾足不能进,心不能往。”太宰嚭曰:“死与生,败与成,故有避乎?”王曰:“然;曾无所知乎?子试前呼之,圣在,当即有应。”吴王止秦余杭山,呼曰:“公孙圣!”三反呼,圣从山中应曰:“公孙圣。”三呼三应。吴王仰天呼曰:“寡人岂可返乎?寡人世世得圣也。”须臾,越兵至,三围吴。范蠡在中行,左手提鼓,右手操枹而鼓之。吴王书其矢而射种、蠡之军,辞曰:“吾闻狡兔以死,良犬就烹;敌国如灭,谋臣必亡。今吴病矣,大夫何虑乎?”大夫种、相国蠡急而攻,大夫种书矢射之,曰:“上天苍苍,若存若亡。越君勾践下臣种敢言之: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是天所反。勾践敬天而功,既得返国。今上天报越之功,敬而受之,不敢忘也。且吴有大过六,以至于亡,王知之乎?有忠臣伍子胥,忠谏而身死,大过一也;公孙圣直说而无功,大过二也;太宰嚭愚而佞言,轻而谗谀,妄语恣口,听而用之,大过三也;夫齐、晋无返逆行,无僭侈之过,而吴伐二国,辱君臣,毁社稷,大过四也;且吴与越同音共律,上合星宿,下共一理,而吴侵伐,大过五也;昔越亲戕吴之前王,罪莫大焉,而幸伐之,不从天命,而弃其仇,后为大患,大过六也。越王谨上列青天,敢不如命。”大夫种谓越君曰:“中冬气定,天将杀戮。不行天杀,反受其殃。”越王敬拜曰:“诺。今图吴王,将为何如?”大夫种曰:“君被五胜之衣,带步光之剑,仗屈卢之矛,瞋目大言以执之。”越王曰:“诺。”乃如大夫种辞吴王曰:“诚以今日闻命。”言有顷,吴王不自杀。越王复使谓曰:“何王之忍辱厚耻也!世无万岁之君,死生一也。今子尚有遗荣,何必使吾师众加刃于王?”吴王仍未肯自杀。勾践谓种、蠡曰:“二子何不诛之?”种、蠡曰:“臣,人臣之位,不敢加诛于人主。愿主急而命之。天诛当行,不可久留。”越王复瞋目怒曰:“死者,人之所恶;恶者,无罪于天,不负于人。今君抱六过之罪,不知愧辱,而欲求生,岂不鄙哉?”吴王乃太息,四顾而望,言曰:“诺。”乃引剑而伏之死。越王谓太宰嚭曰:“子为臣不忠无信,亡国灭君。”乃诛嚭,并妻子。吴王临欲伏剑,顾谓左右曰:“吾生既惭,死亦愧矣。使死者有知,吾羞前君地下;不忍睹忠臣伍子胥及公孙圣。使其无知,吾负于生。死必连繴组以罩吾目,恐其不蔽,愿复重罗绣三幅,以为掩明。生不昭我死,勿见我形,吾何可哉?”越王乃葬吴王以礼于秦余杭山卑犹,越王使军士集于我戎之功,人一隰土,以葬之。宰嚭亦葬卑犹之旁。越王还于吴,当归,而问于范蠡曰:“何子言之其合于天?”范蠡曰:“此素女之道,一言即合大王之事,王问为,实金匮之要,在于上下。”越王曰:“善哉!吾不称王,其可悉乎?”蠡日:“不可;昔吴之称王,僭天子之号,天变于上,日为阴蚀。今君遂僭号不归,恐天变复见。”越王还于吴,置酒文台,群臣为乐,乃命乐作伐吴之曲。乐师曰:“臣闻‘即事作操,功成作乐’。君王崇德诲,化有道之国,诛无义之人;复仇还耻,威加诸侯,受霸王之功。功可象于图画,德可刻于金石,声可讬于弦管,名可留于竹帛。臣请引琴而鼓之。”遂作章畅辞曰:“屯乎!今欲伐吴,可未耶?”大夫种、蠡曰:“吴杀忠臣伍子胥,今不伐吴,人何须?”大夫种进祝酒,其辞曰:“皇天祐助,我王受福。良臣集谋,我王之德。宗庙辅政,鬼神承翼。君不忘臣,臣尽其力。上天一苍,不可掩塞。觞酒二升,万福无极。”于是越王默然无言。大夫种曰:“我王贤仁,怀道抱德。灭仇破吴,不忘返国。赏无所吝,群邪杜塞。君臣同和,福祐千亿。觞酒三升,万寿难极。”台上群臣大悦而笑,越王面无喜色。范蠡知勾践爱壤土,不惜群臣之死,以其谋成国定,必复不须功;而返国也,故面有忧色而不悦也。范蠡从吴欲去,恐勾践未返,失人臣之义。乃从入越,行谓文种曰:“子去矣!越王必将诛子!”种不然言,蠡复为书遗种曰:“吾闻天有四时,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终必否。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惟贤人乎!蠡虽不才,明知进退。高鸟已散,良弓就藏;狡兔已尽,良犬就烹。夫越王为人,长颈乌喙,鹰视狼步,可以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可与履危,不可与安。子若不去,将害于子明矣。”文种不信其言越王阴谋。范蠡议欲去,徼倖二十四年九月丁未,范蠡辞于王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义一也。今臣事大王,前则无灭未萌之端,后则无救已倾之祸。虽然,臣终欲成君霸国,故不辞一死一生。臣窃自惟,乃使于吴王之惭辱。蠡所以不死者,诚恐谗于太宰嚭,成伍子胥之事,故不敢前死,且须臾而生。夫耻辱之心不可以大,流汗之愧不可以忍。幸赖宗庙之神灵,大王之威德,以败为成,斯汤、武克夏、商而成王业者,定功雪耻,臣所以当席日久,臣请从斯辞矣。”越王恻然泣下沾衣言曰:“国之士大夫是子庸,国之人民是子使,孤寄身讬号以俟命矣。今子云去,欲将逝矣,是天之弃越而丧孤也,亦无所恃者矣。孤窃有言,公位乎,分国共之。去乎,妻子受戮。”范蠡曰:“臣闻‘君子俟时,计不数谋,死不被疑,内不自欺’。臣既逝矣,妻子何法乎?王其勉之!臣从此辞。”乃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适。范蠡既去,越王愀然变色,召大夫种曰:“蠡可追乎?”种曰:“不及也。”王曰:“奈何?”种曰:“蠡去时,阴画六,阳画三,日前之神莫能制者玄武,天空威行,孰敢止者?度天关,涉天梁,后入天一,前翳神光。言之者死,视之者狂。臣愿大王勿复追也。蠡终不还矣。”越王乃收其妻子,封百里之地。有敢侵之者,上天所殃。于是越王乃使良工铸金象范蠡之形,置之坐侧,朝夕论政。自是之后,计佯狂,大夫曳庸、扶同、皋如之徒日益疏远,不亲于朝。大夫种内忧不朝,人或谗之于王曰:“文种弃宰相之位,而令君王霸于诸侯。今官不加增,位不益封,乃怀怨望之心,愤发于内,色变于外,故不朝耳。”异日,种谏曰:“臣所以早朝而晏罢、苦身疾作者,但为吴耳。今已灭之,王何忧乎?”越王默然。时鲁哀公患三桓欲因诸侯以伐之,三桓亦患哀公之怒以故,君臣作难。哀公奔陉,三桓攻哀公,公奔卫,又奔越。鲁国空虚,国人悲之,来迎哀公,与之俱归。勾践忧文种之不图,故不为哀公伐三桓也。二十五年丙午平旦,越王召相国大夫种而问之:“吾闻‘知人易,自知难’。其知相国何如人也?”种曰:“哀哉大王!知臣勇也,不知臣仁也;知臣忠也,不知臣信也。臣诚数以损声色,减淫乐,奇说怪论,尽言竭忠,以犯大王。逆心咈耳,必以获罪。臣非敢爱死不言,言而后死。昔子胥于吴,当夫差之诛也,谓臣曰:‘狡兔死,良犬烹;敌国灭,谋臣亡。’范蠡亦有斯言。何大王问犯玉门之第八?臣见王志也。”越王默然不应。大夫亦罢。哺其耳以成人恶。其妻曰:“君贱一国之相,少王禄乎?临食不亨,哺以恶何?妻子在侧。匹夫之能自致相国,尚何望哉?无乃为贪乎?何其志忽忽若斯?”种曰:“悲哉,子不知也!吾王既免于患难,雪耻于吴,我悉徙宅,自投死亡之地。尽九术之谋,于彼为佞,在君为忠。王不察也。乃曰‘知人易,自知难’。吾答之,又无他语,是凶妖之证也。吾将复入,恐不再还,与子长诀,相求于玄冥之下。”妻曰:“何以知之?”种曰:“吾见王时,正犯玉门之第八也。辰克其日,上贼于下,是为乱丑,必害其良。今日克其辰,上贼下止,吾命须臾之间耳。”越王复召相国,谓曰:“子有阴谋兵法,倾敌取国九术之策。今用三,已破强吴。其六尚在子所,愿幸以余术为孤前王于地下谋吴之前人。”于是种仰天叹曰:“嗟乎!吾闻‘大恩不报,大功不还’,其此谓乎!吾悔不随范蠡之谋,乃为越王所戮。吾不食善言,故哺以人恶。”越王遂赐文种属卢之剑。种得剑,又叹曰:“南阳之宰而为越王之擒。”自笑曰:“后百世之末,忠臣必以吾为喻矣。”遂伏剑而死。越王葬种于国之西山,楼船之卒三千余人,造鼎足之羡,或入三峰之下。葬一年,伍子胥从海上穿山胁而持种去,与之俱浮于海。故前潮水潘侯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大夫种也。以上文种之事。
臣士奇曰:越王勾践既栖会稽,含垢忍耻,以豢吴而臣之。石室累囚,命悬掌股。卒能出艰济险,重见越山。其归国也,吊死问孤,生聚教训,夏还抱火,冬则握冰,目倦至攻之以蓼。悬胆于户,出入必尝。刻苦淬厉,极人世所不堪。又有范蠡、文种、计诸贤佐,或抚其内,或营其外。勾践危心深虑,言无不入,计无不从,遂环沼吴疆,快偿宿怨,岂非坚忍志士之所为哉?当阖闾之死槜李也,夫差使人立庭而训之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则对曰:“不敢忘。”三年卒报越,降其君夫人而仆妾之,不可谓非孝。赦勾践不杀,不可谓非仁。乃其器小易盈,破楚以来,雄心益肆,称兵上国,结衅齐、鲁,战胜攻克骄其中,台池嫔御蛊其外,由是弃忠言而不纳,心腹之疾忽为疥疡矣。夫吴之与越,势不并存。勾践忍辱习苦,以小忠曲谨为钓吴之饵,下尝其粪,而上食王之心,其为隐忧近患,岂待抉东门之目而后见哉?而夫差方且信宰嚭之谗,争黄池之长,淫侈不道,自取败亡,身死余杭,为天下笑。概观前后,何贤不肖之大相悬也?子胥,吴之老臣,洒泣披肝,忠贯日月。少伯,勾践之宁武子也,相从羁绁,卒反故君。文种实为居者,九术用三,吴已为沼。此三人者,皆吴、越之所倚为存亡,而没犹百世祀者也。一则不免鸱夷之湛,一则卒就属卢之诛。藉令少伯不见几远引,则亦藏弓烹狗之属耳。夫差固荒盲无足深责。若勾践,则真长颈乌喙哉!且夫槜李之战,阖闾伤将指,还卒于陉,则勾践者,夫差不共之仇雠也。夫椒之报,理实宜然。既已纳土归命,待以不死,而又纵之,而又封之,不大有造于勾践乎!幸反故国,守一言不再之信,终身事吴。夫差虽贪,子胥虽忌,未必即翦焉以肆东封也。而乘虚伺衅,俘其大子,而袭其都,何义乎?及再破吴师,夫差请成弗许,即惩天与不取之覆辙,亦当委曲而善全之,奈何迫令自杀,遂使至德之裔忽焉不祀,报施之道顾如是耶?少伯睹微而亟去,盖亦有见于此也。夫差不忍甬东之辱,与项王之不复渡江,其事略同。以比之乌喙,不犹有烈士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