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产相郑 西宫纯门之难 诸臣兴废附

子产相郑  西宫纯门之难 诸臣兴废附

襄公五年夏,郑子国来聘,通嗣君也。

八年,郑子国、子耳侵蔡,获蔡司马公子燮。郑人皆喜,惟子产不顺,曰:“小国无文德,而有武功,祸莫大焉。楚人来讨,能勿从乎?从之,晋师必至。晋、楚伐郑,自今郑国不四五年,弗得宁矣。”子国怒之,曰:“尔何知?国有大命,而有正卿。童子言焉,将为戮矣。”冬,楚子囊伐郑,讨其侵蔡也。

十年,楚子囊、郑子耳伐宋。秋七月,侵我西鄙。还,围萧,八月丙寅,克之。九月,子羽侵宋北鄙。孟献子曰:“郑其有灾乎!师竞已甚,周犹不堪竞,况郑乎?有灾,其执政之三士乎!”

初,子驷与尉止有争,将御诸侯之师,而黜其车。尉止获,又与之争。子驷抑尉止,曰:“尔车非礼也。”遂弗使献。初,子驷为田洫,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皆丧田焉,故五族聚群不逞之人,因公子之徒,以作乱。于是子驷当国,子国为司马,子耳为司空,子孔为司徒。冬十月戊辰,尉止、司臣、侯晋、堵女父、子师仆帅贼以入,晨攻执政于西宫之朝,杀子驷、子国、子耳,劫郑伯以如北宫。子孔知之,故不死。书曰“盗”,言无大夫焉。

子西闻盗,不儆而出;尸而追盗,盗入于北宫。乃归授甲。臣妾多逃,器用多丧。子产闻盗,为门者,庀群司,闭府库,慎闭藏,完守备,成列而后出。兵车十七乘,尸而攻盗于北宫,子蟜帅国人助之,杀尉止、子师仆,盗众尽死。侯晋奔晋,堵女父、司臣、尉翩、司齐奔宋。

子孔当国,为载书,以位序听政辟。大夫诸司门子弗顺,将诛之。子产止之,请为之焚书。子孔不可,曰:“为书以定国,众怒而焚之,是众为政也,国不亦难乎?”子产曰:“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二难以安国,危之道也。不如焚书,以安众。子得所欲,众亦得安,不亦可乎?专欲无成,犯众兴祸,子必从之!”乃焚书于仓门之外,众而后定。

十五年,郑尉氏、司氏之乱,其余盗在宋。郑人以子西、伯有、子产之故,纳赂于宋,以马四十乘与师筏、师慧。三月,公孙黑为质焉。司城子罕以堵女父、尉翩、司齐与之,良司臣而逸之,托诸季武子。武子置诸卞。郑人醢之三人也。

师慧过宋朝,将私焉。其相曰:“朝也。”慧曰:“无人焉。”相曰:“朝也,何故无人?”慧曰:“必无人焉。若犹有人,岂其以千乘之相易淫乐之矇?必无人焉故也。”子罕闻之,固请而归之。

十二月,郑人夺堵狗之妻而归诸范氏。

十八年,郑子孔欲去诸大夫,将叛晋,而起楚师以去之。使告子庚,子庚弗许。楚子闻之,使扬豚尹宜告子庚曰:“国人谓不毂主社稷,而不出师,死不从礼。不穀即位,于今五年,师徒不出,人其以不毂为自逸,而忘先君之业矣。大夫图之,其若之何?”子庚叹,曰:“君王其谓午怀安乎!吾以利社稷也。”见使者,稽首而对曰:“诸侯方睦于晋,臣请尝之。若可,君而继之;不可,收师而退,可以无害,君亦无辱。”子庚帅师治兵于汾,于是子蟜、伯有、子张从郑伯伐齐,子孔、子展、子西守。二子知子孔之谋,完守入保。子孔不敢会楚师。楚师伐郑,次于鱼陵,右师城上棘,遂涉颍,次于旃然。蒍子冯、公子格率锐师侵费滑、胥靡、献于、雍梁,右回梅山,侵郑东北,至于虫牢而反。子庚门于纯门,信于城下而还。涉于鱼齿之下,甚雨及之。楚师多冻,役徒几尽。

十九年,郑子孔之为政也专,国人患之,乃讨西宫之难与纯门之师。子孔当罪,以其甲及子革、子良氏之甲守。甲辰,子展、子西率国人伐之,杀子孔而分其室。书曰“郑杀其大夫”,专也。子然、子孔,宋子之子也;士子孔,圭妫之子也。圭妫之班亚宋子,而相亲也;士子孔亦相亲也。僖之四年,子然卒;简之元年,士子孔卒。司徒孔实相子革、子良之室,三室如一,故及于难。子革、子良出奔楚,子革为右尹。郑人使子展当国,子西听政,立子产为卿。

二十二年夏,晋人征朝于郑,郑人使少正公孙侨对曰:“在晋先君悼公九年,我寡君于是即位。即位八月,而我先大夫子驷从寡君以朝于执事。执事不礼于寡君,寡君惧,因是行也,我二年六月朝于楚,晋是以有戏之役。楚人犹竞,而申礼于敝邑。敝邑欲从执事,而惧为大尤,曰‘晋其谓我不共有礼’,是以不敢携贰于楚。我四年三月,先大夫子蟜又从寡君以观衅于楚,晋于是乎有萧鱼之役,谓我敝邑:‘迩在晋国,譬诸草木,吾臭味也,而何敢差池?’楚亦不竞,寡君尽其土实,重之以宗器,以受齐盟,遂帅群臣随于执事,以会岁终。贰于楚者,子侯、石盂,归而讨之。湨梁之明年,子蟜老矣,公孙夏从寡君以朝于君,见于尝酎,与执燔焉。间二年,闻君将靖东夏,四月,又朝以听事期。不朝之间,无岁不聘,无役不从。以大国政令之无常,国家罢病,不虞荐至,无日不惕,岂敢忘职?大国若安定之,其朝夕在庭,何辱命焉?若不恤其患,而以为口实,其无乃不堪任命,而翦为仇雠?敝邑是惧,其敢忘君命?委诸执事,执事实重图之。”

九月,郑公孙黑肱有疾,归邑于公,召室老、宗人立段,而使黜官薄祭,祭以特羊,殷以少牢,足以共祀。尽归其余邑。曰:“吾闻之,生于乱世,贵而能贫,民无求焉,可以后亡。敬共事君与二三。子生在敬戒,不在富也。”己巳,伯张卒。君子曰:“善戒。诗曰,‘慎尔侯度,用戒不虞’,郑子张其有焉。”

十二月,郑游眅将如晋,未出竟,遭逆妻者,夺之以馆于邑。丁巳,其夫攻子明,杀之,以其妻行。子展废良而立大叔,曰:“国卿,君之贰也,民之主也,不可以苟。请舍子明之类。”求亡妻者,使复其所,使游氏勿怨,曰:“无昭恶也。”

二十四年,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币重,郑人病之。二月,郑伯如晋,子产寓书于子西以告宣子,曰:“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侨闻君子长国家者,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名之难。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则诸侯贰;若吾子赖之,则晋国贰。诸侯贰,则晋国坏;晋国贰,则子之家坏。何没没也?将焉用贿?夫令名,德之舆也;德,国家之基也。有基无坏,无亦是务乎?有德则乐,乐则能久。诗云,‘乐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临汝,无贰尔心’,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毋宁使人谓子子实生我,而谓子浚我以生乎?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宣子说,乃轻币。是行也,郑伯朝晋,为重币故,且请伐陈也。郑伯稽首,宣子辞。子西相,曰:“以陈国之介恃大国,而陵虐于敝邑,寡君是以请罪焉,敢不稽首?”

晋侯嬖程郑,使佐下军。郑行人公孙挥如晋聘,程郑问焉,曰:“敢问降阶何由?”子羽不能对。归以语然明。然明曰:“是将死矣,不然,将亡。贵而知惧,惧而思降,乃得其阶。下人而已,又何问焉?且夫既登而求降阶者,知人也,不在程郑,其有亡衅乎!不然,其有惑疾,将死而忧也。”

二十五年。初,陈侯会楚子伐郑,当陈隧者,井堙木刊。郑人怨之。六月,郑子展、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宵突陈城,遂入之。陈侯扶其太子偃师奔墓,遇司马桓子,曰:“载余!”曰:“将巡城。”遇贾获,载其母妻,下之,而授公车。公曰:“舍而母!”辞曰:“不祥。”与其妻扶其母以奔墓,亦免。子展命师无入公宫,与子产亲御诸门。陈侯使司马桓子赂以宗器;陈侯免,拥社,使其众男女别而累,以待于朝。子展执絷而见,再拜稽首,承饮而进献。子美入,数俘而出。祝祓社,司徒致民,司马致节,司空致地,乃还。

郑子产献捷于晋,戎服将事。晋人问陈之罪。对曰:“昔虞阏父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赖其利器用也,与其神明之后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诸陈,以备三恪,则我周之自出,至于今是赖。桓公之乱,蔡人欲立其出。我先君庄公奉五父而立之,蔡人杀之。我又与蔡人奉戴厉公。至于庄、宣,皆我之自立。夏氏之乱,成公播荡,又我之自入,君所知也。今陈忘周之大德,蔑我大惠,弃我姻亲,介恃楚众,以冯陵我敝邑,不可亿逞,我是以有往年之告。未获成命,则有我东门之役。当陈隧者,井堙木刊,敝邑大惧不竞,而耻大姬。天诱其衷,启敝邑心,陈知其罪,授手于我,用敢献功。”晋人曰:“何故侵小?”对曰:“先王之命,唯罪所在,各致其辟。且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自是以衰。今大国多数圻矣,若无侵小,何以至焉?”晋人曰:“何故戎服?”对曰:“我先君武、庄为平、桓卿士,城濮之役,文公布命曰:‘各复旧职。’命我文公戎服辅王,以授楚捷。不敢废王命故也。”士庄伯不能诘,复于赵文子。文子曰:“其辞顺,犯顺不祥。”乃受之。冬十月,子展相郑伯如晋拜陈之功。子西复伐陈,陈及郑平。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

晋程郑卒。子产始知然明,问为政焉。对曰:“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子产喜,以语子大叔,且曰:“他日吾见蔑之面而已,今吾见其心矣。”子大叔问政于子产。子产曰:“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

二十六年,郑伯赏入陈之功。三月甲寅朔,享子展,赐之先路三命之服,先八邑;赐子产次路再命之服,先六邑。子产辞邑,曰:“自上以下,隆杀以两,礼也。臣之位在四。且子展之功也。臣不敢及赏礼。请辞邑。”公固予之,乃受三邑。公孙挥曰:“子产其将知政矣。让不失礼。”

秋七月,齐侯、郑伯为卫侯故,如晋。国景子相齐侯,子展相郑伯。叔向曰:“郑七穆,罕氏其后亡者也。子展俭而壹。”郑伯归自晋,使子西如晋聘。辞曰:“寡君来烦执事,惧不免于戾,使夏谢不敏。”君子曰:“善事大国。”

楚子伐郑,郑人将御之。子产曰:“晋、楚将平,诸侯将和,楚王是故昧于一来,不如使逞而归,乃易成也。”子展说,不御寇。

二十七年秋,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子展赋草虫,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伯有赋鹑之贲贲,赵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阈,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产赋隰桑,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子大叔赋野有蔓草,赵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孙段赋桑扈,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幸而后亡。”叔向曰:“然;已侈,所谓‘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谓矣。”文子曰:“其余皆数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乐而不荒。乐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

二十八年,蔡侯归自晋,入于郑,郑伯享之,不敬。子产曰:“蔡侯其不免乎!日其过此也,君使子展迋劳于东门之外,而傲;吾曰,‘犹将更之’。今还,受享而惰,乃其心也。君小国,事大国,而惰傲以为己心,将得死乎!若不免,必由其子。其为君也,淫而不父。侨闻之,如是者,恒有子祸。”

子产相郑伯以如楚,舍不为坛。外仆言曰:“昔先大夫相先君适四国,未尝不为坛。自是至今,亦皆循之。今子草舍,无乃不可乎?”子产曰:“大适小,则为坛;小适大,苟舍而已,焉用坛?侨闻之,大适小,有五美:宥其罪戾,赦其过失,救其菑患,赏其德刑,教其不及。小国不困,怀服如归。是故作坛,以昭其功,宣告后人,无怠于德。小适大,有五恶:说其罪戾,请其不足,行其政事,共其职贡,从其时命。不然,则重其币帛,以贺其福而吊其凶。皆小国之祸也,焉用作坛,以昭其祸?所以告子孙,无昭祸焉可也。”

公如楚,过郑,郑伯不在,伯有迋劳于黄崖,不敬。穆叔曰:“伯有无戾于郑,郑必有大咎。敬,民之主也,而弃之,何以承守?郑人不讨,必受其辜。济泽之阿,行潦之苹藻,置诸宗室,季兰尸之,敬也。敬可弃乎?”

二十九年,葬灵王。郑上卿有事,子展使印段往。伯有曰:“弱,不可。”子展曰:“与其莫往,弱,不犹愈乎?诗云:‘王事靡盬,不遑启处。’东西南北,谁敢宁处?坚事晋、楚,以蕃王室也。王事无旷,何常之有?”遂使印段如周。

郑子展卒,子皮即位。于是郑饥,而未及麦,民病。子皮以子展之命饩国人粟户一钟,是以得郑国之民,故罕氏常掌国政,以为上卿。

郑伯有使公孙黑如楚,辞曰:“楚、郑方恶,而使余往,是杀余也。”伯有曰:“世行也。”子皙曰:“可则往,难则已,何世之有?”伯有将强使之,子皙怒,将伐伯有氏,大夫和之。十二月己巳,郑大夫盟于伯有氏。裨谌曰:“是盟也,其与几何?诗曰,‘君子屡盟,乱是用长’,今是长乱之道也,祸未歇也,必三年而后能纾。”然明曰:“政将焉往?”裨谌曰:“善之代不善,天命也,其焉辟子产?举不逾等,则位班也;择善而举,则世隆也。天又除之,夺伯有魄。子西即世,将焉辟之?天祸郑久矣,其必使子产息之,乃犹可以戾。不然,将亡矣。”

三十年,子产相郑伯以如晋。叔向问郑国之政焉。对曰:“吾得见与否,在此岁也。驷、良方争,未知所成。若有所成,吾得见,乃可知也。”叔向曰:“不既和矣乎?”对曰:“伯有侈而愎,子晳好在人上,莫能相下也。虽其和也,犹相积恶也,恶至无日矣。”

夏四月己亥,郑伯及其大夫盟。君子是以知郑难之不已也。

郑伯有耆酒,为窟室,而夜饮酒,击钟焉。朝至未已,朝者曰:“公焉在?”其人曰:“吾公在壑谷。”皆自朝布路而罢。既而朝,则又将使子晳如楚,归而饮酒。庚子,子晳以驷氏之甲伐而焚之,伯有奔雍梁,醒而后知之,遂奔许。大夫聚谋。子皮曰:“仲虺之志云:‘乱者取之,亡者侮之。’推亡固存,国之利也。罕、驷、丰同生,伯有汰侈,故不免。”人谓子产就直助强,子产曰:“岂为我徒?国之祸难,谁知所敝?或主强直,难乃不生。姑成吾所。”辛丑,子产敛伯有氏之死者而殡之,不及谋而遂行。印段从之。子皮止之,众曰:“人不我顺,何止焉?”子皮曰:“夫子礼于死者,况生者乎?”遂自止之。壬寅,子产入。癸卯,子石入。皆受盟于子晳氏。乙巳,郑伯及其大夫盟于大宫,盟国人于师之梁之外。

伯有闻郑人之盟己也,怒;闻子皮之甲不与攻己也,喜,曰:“子皮与我矣。”癸丑晨,自墓门之渎入,因马师颉介于襄库,以伐旧北门。驷带率国人以伐之,皆召子产。子产曰:“兄弟而及此,吾从天所与。”伯有死于羊肆。子产襚之,枕之股而哭之,敛而殡诸伯有之臣在市侧者,既而葬诸斗城。子驷氏欲攻子产,子皮怒之,曰:“礼,国之干也。杀有礼,祸莫大焉。”乃止。于是游吉如晋,还,闻难,不入,复命于介。八月甲子,奔晋。驷带追之,及酸枣,与子上盟,用两珪质于河。使公孙肸入盟大夫。己巳,复归。书曰“郑人杀良霄”,不称大夫,言自外入也。

于子蟜之卒也,将葬,公孙挥与裨灶晨会事焉。过伯有氏,其门上生莠。子羽曰:“其莠犹在乎?”于是岁在降娄,降娄中而旦,裨灶指之曰:“犹可以终岁。岁不及此次也已。”及其亡也,岁在娵訾之口。其明年乃及降娄。仆展从伯有,与之皆死。羽颉出奔晋,为任大夫。鸡泽之会,郑乐成奔楚,遂适晋。羽颉因之与之比而事赵文子,言伐郑之说焉。以宋之盟故,不可。子皮以公孙鉏为马师。

郑子皮授子产政,辞,曰:“国小而逼,族大宠多,不可为也。”子皮曰:“虎帅以听,谁敢犯子?子善相之。国无小,小能事大,国乃宽。”子产为政,有事伯石,赂与之邑。子大叔曰:“国,皆其国也,奚独赂焉?”子产曰:“无欲实难,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非我有成,其在人乎!何爱于邑?邑将焉往?”子大叔曰:“若四国何?”子产曰:“非相违也,而相从也,四国何尤焉?郑书有之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姑先安大,以待其所归。”既伯石惧而归邑,卒与之。伯有既死,使大史命伯石为卿,辞。大史退则请命焉,复命之,又辞。如是三,乃受策,入拜,子产是以恶其为人也,使次己位。

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

丰卷将祭请田焉,弗许,曰:“唯君用鲜,众给而已。”子张怒,退而征役。子产奔晋,子皮止之,而逐丰卷。丰卷奔晋。子产请其田里,三年而复之,反其田里及其入焉。

从政一年,舆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三十一年,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间,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赡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夭疠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所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文伯复命,赵文子曰:“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

郑子皮使印段如楚,以适晋告,礼也。

十二月,北宫文子相卫襄公以如楚,宋之盟故也。过郑,印段迋劳于棐林,如聘礼,而以劳辞。文子入聘,子羽为行人,冯简子与大叔逆客。事毕而出,言于卫侯曰:“郑有礼,其数世之福也,其无大国之讨乎!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礼之于政,如热之有濯也。濯以救热,何患之有?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北宫文子所谓有礼也。

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如何?”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子产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侨将厌焉,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射御贯,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何暇思获?”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远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曰,‘子为郑国,我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后知不足。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子产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岂敢谓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谓危,亦以告也。”子皮以为忠,故委政焉。子产是以能为郑国。

〔补逸〕吕氏春秋:晋人欲攻郑,令叔向聘焉,视其有人与无人。子产为之诗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思我,岂无他士。”叔向曰:“郑有人,子产在焉,不可攻也。秦、荆近,其诗有异心,不可攻也。”晋人乃辍攻郑。孔子曰:“诗云:‘无竞惟人。’子产一称而郑国免。”

韩非子:郑子产晨出,过东匠之闾,闻妇人之哭,抚其御之手而听之。有间,遣吏执而问之,则手绞其夫者也。异日,其御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子产曰:“其声惧。凡人于其亲爱也,始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

家语:子游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极言子产之惠也,可得闻乎?”孔子曰:“惠在爱民而已矣。”子游曰:“爱民谓之德教,何翅施惠哉?”孔子曰:“夫子产者,犹众人之母也,能食之,弗能教也。”子游曰:“其事可言乎?”孔子曰:“子产以所乘之舆济冬涉者,是爱教也。”

昭公元年,楚公子围聘于郑,且娶于公孙段氏,伍举为介,将入馆。郑人恶之,使行人子羽与之言,乃馆于外。既聘,将以众逆。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请墠听命。”令尹命大宰伯州犁对曰:“君辱贶寡大夫围,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围布几筵告于庄(公)〔共〕之庙而来。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将不得为寡君老,其蔑以复矣。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靖已,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其敢爱丰氏之祧?”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櫜而入。许之。正月乙未,入逆,而出。

郑徐吾犯之妹美,公孙楚聘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犯惧,告子产。子产曰:“是国无政,非子之患也。惟所欲与。”犯请于二子,请使女择焉。皆许之,子晳盛饰入,布币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观之,曰:“子晳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适子南氏。子晳怒,既而櫜甲以见子南,欲杀之,而取其妻。子南知之,执戈逐之,及冲,击之以戈,子晳伤,而归。告大夫曰:“我好见之,不知其有异志也,故伤。”大夫皆谋之。子产曰:“直钧,幼贱有罪,罪在楚也。”乃执子南而数之,曰:“国之大节有五,女皆奸之。畏君之威,听其政,尊其贵,事其长,养其亲:五者,所以为国也。今君在国,女用兵焉,不畏威也;奸国之纪,不听政也;子晳,上大夫,女,嬖大夫,而弗下之,不尊贵也;幼而不忌,不事长也;兵其从兄,不养亲也。君曰‘余不女忍杀,宥女以远’。勉速行乎,无重而罪!”五月庚辰,郑放游楚于吴。将行子南,子产咨于大叔。大叔曰:“吉不能亢身,焉能亢宗?彼国政也,非私难也。子图郑国,利则行之,又何疑焉?周公杀管叔而蔡蔡叔,夫岂不爱王室故也?吉若获戾,子将行之,何有于诸游?”

郑为游楚乱故,六月丁巳,郑伯及其大夫盟于公孙段氏。罕虎、公孙侨、公孙段、印段、游吉、驷带私盟于闺门之外,实薰隧;公孙黑强与于盟,使大史书其名,且曰“七子”。子产弗讨。

二年秋,郑公孙黑将作乱,欲去游氏,而代其位。伤疾作,而不果。驷氏与诸大夫欲杀之。子产在鄙,闻之,惧弗及,乘遽而至。使吏数之曰:“伯有之乱,以大国之事而未尔讨也,尔有乱心无厌,国不女堪。专伐伯有,而罪一也;昆弟争室,而罪二也;薰隧之盟,女矫君位,而罪三也。有死罪三,何以堪之?不速死,大刑将至。”再拜稽首,辞曰:“死在朝夕,无助天为虐。”子产曰:“人谁不死?凶人不终,命也。作凶事为凶人,不助天,其助凶人乎?”请以印为褚师。子产曰:“印也若才,君将任之;不才,将朝夕从女。女罪之不恤,而又何请焉?不速死,司寇将至。”七月壬寅,缢,尸诸周氏之衢,加木焉。

四年,郑子产作丘赋,国人谤之曰:“其父死于路,己为虿尾,以令于国,国将若之何?”子宽以告。子产曰:“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且吾闻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济也。民不可逞,度不可改。诗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吾不迁矣。”浑罕曰:“国氏其先亡乎!君子作法于凉,其敝犹贪。作法于贪,敝将若之何?姬在列者,蔡及曹、滕其先亡乎!逼而无礼。郑先卫亡,逼而无法。政不率法,而制于心。民各有心,何上之有?”

五年,郑罕虎如齐娶于子尾氏,晏子骤见之。陈桓子问其故。对曰:“能用善人,民之主也。”

六年三月,郑人铸刑书。叔向使诒子产书曰:“始吾有虞于子,今则已矣。昔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犹不可禁御,是故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为禄位,以劝其从;严断刑罚,以威其淫。惧其未也,故诲之以忠,耸之以行,教之以务,使之以和,临之以敬,莅之以强,断之以刚。犹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长、慈惠之师,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祸乱。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征于书,而徼幸以成之,弗可为矣。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今吾子相郑国,作封洫,立谤政,制参辟,铸刑书,将以靖民,不亦难乎?诗云:‘仪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又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如是,何辟之有?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终子之世,郑其败乎!肸闻之,‘国将亡,必多制’,其此之谓乎!”复书曰:“若吾子之言,侨不才,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既不承命,敢忘大惠。”

士文伯曰:“火见,郑其火乎!火未出而作火,以铸刑书,藏争辟焉。火如象之,不火何为?”六月丙戌,郑灾。

七年,郑子产聘于晋,晋侯有疾。韩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寝疾于今三月矣,并走群望,有加而无瘳。今梦黄熊入于寝门,其何厉鬼也?”对曰:“以君之明,子为大政,其何厉之有?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祀之。晋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也乎?”韩子祀夏郊,晋侯有间。赐子产莒之二方鼎。

郑人相惊以伯有,曰:“伯有至矣!”则皆走,不知所往。铸刑书之岁二月,或梦伯有介而行,曰:“壬子,余将杀带也。明年壬寅,余又将杀段也。”及壬子,驷带卒。国人益惧。齐、燕平之月壬寅,公孙段卒,国人愈惧。其明月,子产立公孙泄及良止以抚之,乃止。子大叔问其故。子产曰:“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吾为之归也。”大叔曰:“公孙泄何为?”子产曰:“说也。为身无义而图说。从政有所反之,以取媚也。不媚不信;不信,民不从也。”及子产适晋,赵景子问焉,曰:“伯有犹能为鬼乎?”子产曰:“能。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况良霄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之孙、子耳之子、敝邑之卿,从政三世矣。郑虽无腆,抑谚曰:‘蕞尔国,而三世执其政柄,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族又大,所冯厚矣。而强死,能为鬼,不亦宜乎?”

子皮之族饮酒无度,故马师氏与子皮氏有恶,齐师还自燕之月,罕朔杀罕魋,罕朔奔晋。韩宣子问其位于子产。子产曰:“君之羁臣,苟得容以逃死,何位之敢择?卿违,从大夫之位;罪人以其罪降,古之制也。朔于敝邑,亚大夫也;其官,马师也。获戾而逃,唯执政所置之。得免其死,为惠大矣,又敢求位?”宣子为子产之敏也,使从嬖大夫。

十年秋七月戊子,晋平公卒。九月,叔孙婼、齐国弱、宋华定、卫北宫喜、郑罕虎、许人、曹人、莒人、邾人、滕人、薛人、杞人、小邾人如晋,葬平公也。郑子皮将以币行,子产曰:“丧焉用币?用币必百两,百两必千人,千人至将不行,不行必尽用之。几千人而国不亡?”既葬,诸侯之大夫欲因见新君。叔向辞之。子皮尽用其币。归,谓子羽曰:“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夫子知之矣,我则不足。书曰,‘欲败度,纵败礼’,我之谓矣。夫子知度与礼矣,我实纵欲,而不能自克也。”

十二年三月,郑简公卒。将为葬除,及游氏之庙,将毁焉。子大叔使其除徒执用以立,而无庸毁,曰:“子产过女而问‘何故不毁’,乃曰‘不忍庙也。诺。将毁矣’。”既如是,子产乃使辟之。司墓之室,有当道者毁之,则朝而塴;弗毁,则日中而塴。子大叔请毁之,曰:“无若诸侯之宾何?”子产曰:“诸侯之宾能来会吾丧,岂惮日中?无损于宾,而民不害,何故不为?”遂弗毁,日中而葬。君子谓子产于是乎知礼。礼无毁人以自成也。六月,葬郑简公。

十三年,晋合诸侯于平丘。子产、子大叔相郑伯以会。子产以幄幕九张行,子大叔以四十,既而悔之。每舍损焉,及会,亦如之。及盟,子产争承,曰:“郑伯,男也,而从诸侯之贡,惧弗给也。”自日中以争至于昏,晋人许之。

子产归,未至,闻子皮卒,哭,且曰:“吾已无为为善矣。惟夫子知我。”仲尼谓子产“于是行也,足以为国基矣。诗曰:‘乐旨君子,邦家之基。’子产,君子之求乐者也”。且曰:“合诸侯,艺贡事,礼也。”

十六年三月,晋韩起聘于郑,郑伯享之。子产戒曰:“苟有位于朝,无有不共恪。孔张后至,立于客间。执政御之,适客后。又御之,适县间,客从而笑之。事毕,富子谏曰:“夫大国之人,不可不慎也,几为之笑,而不陵我?我皆有礼,夫犹鄙我;国而无礼,何以求荣?孔张失位,吾子之耻也。”子产怒曰:“发命之不衷,出令之不信,刑之颇类,狱之放纷,会朝之不敬,使命之不听,取陵于大国,罢民而无功,罪及而弗知,侨之耻也。孔张,君之昆孙子孔之后也,执政之嗣也,为嗣大夫,承命以使,周于诸侯,国人所尊,诸侯所知,立于朝而祀于家,有禄于国,有赋于军,丧祭有职,受脤归脤,其祭在庙,已有著位,在位数世,世守其业,而忘其所,侨焉得耻之?辟邪之人而皆及执政,是先王无刑罚也。子宁以他规我。”

宣子有环,其一在郑商。宣子谒诸郑伯,子产弗与,曰:“非宫府之守器也,寡君不知。”子大叔、子羽谓子产曰:“韩子亦无几求,晋国亦未可以贰。晋国、韩子不可偷也。若属有谗人,交斗其间,鬼神而助之,以兴其凶怒,悔之何及?吾子何爱于一环,其以取憎于大国也?盍求而与之?”子产曰:“吾非偷晋而有二心,将终事之,是以弗与,忠信故也。侨闻君子非无贿之难,立而无令名之患。侨闻为国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难,无礼以定其位之患。夫大国之人令于小国,而皆获其求,将何以给之?一共一否,为罪滋大。大国之求,无礼以斥之,何餍之有?吾且为鄙邑,则失位矣。若韩子奉命以使,而求玉焉,贪淫甚矣,独非罪乎?出一玉以起二罪,吾又失位,韩子成贪,将焉用之?且吾以玉贾罪,不亦锐乎?”韩子买诸贾人,既成贾矣。商人曰:“必告君大夫。”韩子请诸子产曰:“日起请夫环,执政弗义,弗敢复也。今买诸商人,商人曰,‘必以闻’,敢以为请。”子产曰:“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杀此地,斩之蓬蒿藜藋,而共处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今吾子以好来辱,而谓敝邑强夺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毋乃不可乎?吾子得玉而失诸侯,必不为也。若大国令而共无艺,郑,鄙邑也,亦勿为也。侨若献玉,不知所成。敢私布之。”韩子辞玉,曰:“起不敏,敢求玉以徼二罪,敢辞之。”

夏四月,郑六卿饯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子齹赋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产赋郑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太叔赋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大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终乎?”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箨兮,宣子喜曰:“郑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贶起,赋不出郑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数世之主也,可以无惧矣。”宣子皆献马焉,而赋我将。子产拜,使五卿皆拜,曰:“吾子靖乱,敢不拜德?”宣子私觐于子产以玉与马,曰:“子命起舍夫玉,是赐我玉而免吾死也,敢不藉手以拜。”

郑大旱,使屠击、祝款、竖柎有事于桑山,斩其木,不雨。子产曰:“有事于山,蓺山林也,而斩其木,其罪大矣。”夺之官邑。

十七年冬,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汉。申须曰:“彗,所以除旧布新也,天事恒象。今除于火,火出必布焉,诸侯其有火灾乎!”梓慎曰:“往年吾见之,是其征也。火出而见。今兹火出而章,必火入而伏,其居火也久矣,其与不然乎?火出,于夏为三月,于商为四月,于周为五月。夏数得天,若火作,其四国当之,在宋、卫、陈、郑乎!宋,大辰之虚也;陈,大皞之虚也;郑,祝融之虚也;皆火房也。星孛及汉,汉,水祥也。卫,颛顼之虚也,故为帝丘,其星为大水。水,火之牡也,其以丙子若壬午作乎!水火所以合也。若火入而伏,必以壬午,不过其见之月。”郑裨灶言于子产曰:“宋、卫、陈、郑将同日火,若我用瓘斝玉瓒,郑必不火。”子产弗与。

十八年夏五月,火始昏见。丙子,风。梓慎曰:“是谓融风,火之始也。七日其火作乎!”戊寅,风甚。壬午,大甚,宋、卫、陈、郑皆火。梓慎登大庭氏之库以望之,曰:“宋、卫、陈、郑也。”数日皆来告火。裨灶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郑人请用之,子产不可。子大叔曰:“宝以保民也,若有火,国几亡。可以救亡,子何爱焉?”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遂不与,亦不复火。郑之未灾也,里析告子产曰:“将有大祥,民震动,国几亡,吾身泯焉,弗良及也。国迁,其可乎?”子产曰:“虽可,吾不足以定迁矣。”及火,里析死矣,未葬,子产使舆三十人迁其柩。火作,子产辞晋公子、公孙于东门;使司寇出新客,禁旧客勿出于宫;使子宽、子上巡群屏摄,至于大宫;使公孙登徙大龟;使祝史徙主祏于周庙,告于先君;使府人、库人各儆其事;商成公儆司宫,出旧宫人,置诸火所不及;司马、司寇列居火道,行火所焮;城下之人伍列登城。明日,使野司寇各保其征,郊人助祝史,除于国北,禳火于玄冥、回禄,祈于四鄘。书焚室,而宽其征,与之材,三日哭,国不市。使行人告于诸侯。宋、卫皆如是。陈不救火,许不吊灾,君子是以知陈、许之先亡也。

七月,郑子产为火故,大为社,祓禳于四方,除火灾,礼也。乃简兵大搜,将为搜除。子大叔之庙在道南,其寝在道北,其庭小,过期三日,使除徒陈于道南庙北,曰:“子产过汝,而命速除,乃毁于而乡。”子产朝,过而怒之,除者南毁。子产及冲,使从者止之。曰:“毁于北方。”

火之作也,子产授兵登陴。子大叔曰:“晋无乃讨乎?”子产曰:“吾闻之,‘小国忘守则危’,况有灾乎?国之不可小,有备故也。”既,晋之边吏让郑曰:“郑国有灾,晋君、大夫不敢宁居,卜筮走望,不爱牲玉。郑之有灾,寡君之忧也。今执事搁然授兵登陴,将以谁罪?边人恐惧,不敢不告。”子产对曰:“若吾子之言,敝邑之灾,君之忧也。敝邑失政,天降之灾,又惧谗慝之间谋之,以启贪人,荐为敝邑不利,以重君之忧。幸而不亡,犹可说也;不幸而亡,君虽忧之,亦无及也。郑有他竟,望走在晋。既事晋矣,其敢有二心?”

十九年,是岁也,郑驷偃卒。子游娶于晋大夫,生丝,弱。其父兄立子瑕,子产憎其为人也,且以为不顺,弗许,亦弗止。驷氏耸。他日,丝以告其舅。冬,晋人使以币如郑,问驷乞之立故。驷氏惧,驷乞欲逃,子产弗遣。请龟以卜,亦弗予。大夫谋对,子产不待而对客曰:“郑国不天,寡君之二三臣札瘥夭昏,今又丧我先大夫偃。其子幼弱,其一二父兄惧队宗主,私族于谋,而立长亲。寡君与其二三老曰,‘抑天实剥乱是,吾何知焉?谚曰,无过乱门。民有兵乱,犹惮过之,而况敢知天之所乱’?今大夫将问其故,抑寡君实不敢知,其谁实知之?平丘之会,君寻旧盟曰,‘无或失职’。若寡君之二三臣,其即世者,晋大夫而专制其位,是晋之县鄙也,何国之为?”辞客币而报其使。晋人舍之。

郑大水,龙斗于时门之外洧渊,国人请为禁焉。子产弗许,曰:“我斗,龙不我觌也。龙斗,我独何觌焉?禳之,则彼其室也。吾无求于龙,龙亦无求于我。”乃止也。

二十年,郑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我死,子必为政。惟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从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补逸〕史记:郑相子产卒,郑人皆哭泣,悲之如亡亲戚。子产者,郑成公少子也,为人仁爱人,事君忠厚。孔子尝过郑,与子产如兄弟云。及闻子产死,孔子为泣,曰:“古之遗爱也。”郑昭君之时,以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父子不和。大宫子期言之君,以子产为相。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班白不提挈,僮子不犁畔。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二十五年,会于黄父,谋王室也。子大叔见赵简子,简子问揖让周旋之礼焉,对曰:“是仪也,非礼也。”简子曰:“敢问何谓礼?”对曰:“吉也闻诸先大夫子产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淫则昏乱,民失其性,是故为礼以奉之。为六畜、五牲、三牺,以奉五味;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为九歌、八风、七音、六律,以奉五声;为君臣、上下,以则地义;为夫妇、外内,以经二物;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亚,以象天明;为政事、庸力、行务,以从四时;为刑罚、威狱,使民畏忌,以类其震曜杀戮;为温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长育。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哀有哭泣,乐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战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恶,是故审行信令,祸福赏罚,以制死生。生,好物也;死,恶物也。好物,乐也;恶物,哀也。哀乐不失,乃能协于天地之性,是以长久。”简子曰:“甚哉,礼之大也!”对曰:“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故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大,不亦宜乎!”简子曰:“鞅也,请终身守此言也。”

定公四年,反自召陵,郑子大叔未至而卒。晋赵简子为之临,甚哀,曰:“黄父之会,夫子语我九言,曰:‘无始乱,无怙富,无恃宠,无违同,无敖礼,无骄能,无复怒,无谋非德,无犯非义。’”

八年,郑驷歂嗣子大叔为政。

九年,郑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君子谓子然“于是不忠。苟有可以加于国家者,弃其邪可也。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竿旄‘何以告之’?取其忠也。故用其道,不弃其人。诗云:‘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况用其道,而不恤其人乎?子然无以劝能矣”。

〔补逸〕列子: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作竹刑,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屈之。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然则子产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邓析非能屈子产,不得不屈;子产非能诛邓析,不得不诛也。

哀公五年,郑驷秦富而侈,嬖大夫也,而常陈卿之车服于其庭。郑人恶而杀之。子思曰:“诗曰:‘不解于位,民之攸塈。’不守其位而能久者,鲜矣。商颂曰:‘不僭不滥,不敢怠皇,命以多福。’”

臣士奇曰:郑之为国,族大宠多,俗淫而侈,又介晋、楚之间,疆埸日骇,民生垫隘,未易以为治。而子产之相郑,则大有可观矣。方子国、子耳之侵蔡而获公子燮也,国人皆喜,子产年犹童子,即虑晋、楚兵争之祸,固已奇矣。西宫之乱,庀群司,闭府库,而后出兵。仓卒之中,具有成画。子孔载书之误,则力请焚之,使反侧子自安。子晳与子南争室,子南以戈击子晳伤,数其五奸,抗法不少贷。及子皙欲去游氏而代其位,将作乱,使吏切责,尸诸衢而加木焉,刑政肃矣。其治民也,有惠爱之心,而济之以猛。水濡火烈之喻,殆即乱国用重典之意乎!他若铸刑书,制参辟,立谤政,作沟洫,行之一年,而竖子不狎,班白不提挈;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至妖妄诞谲之习,凡可以惑民听、沮教令者,屏之务绝。伯有之厉,立其祀以安之。龙斗洧渊,则置而弗问。裨灶请禳火,则始终援天道人道以折之。此其卓识远见,岂流辈所能及哉?若夫驰词执礼,以当晋、楚之锋;征朝,则历述比岁之勤;重币,则寓宣子之书;献捷,则士庄伯不能诘;坏馆垣,则叔向叹其有辞;却逆女,则楚人垂櫜而入;拒玉环之请,则杜无厌之求;申登陴之对,则寝问罪之端;问驷乞之立,则语以县鄙之惧。而多闻博物,又足以倾动四国之诸侯,而照耀乎坛坫。是以外捍牧圉,内庇民社,而遗爱所被,既没而悲之如亡亲戚也。子产不诚贤相矣哉!虽然,无罕虎,则子产之贤不彰;无子大叔,则子产之贤亦不传。此君子所以重汲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