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苦闷
〔下面我〕要讲的是自己心中的苦闷。这苦闷是从本校（指广东省立第一中学）的种种缺憾而感着的。但这所谓缺憾，不仅是本校的，而是从学校制度的本身所有。学校制度自从欧美流入中国社会以来，始终未见到何等的成功，却贻把社会许多的病痛。这是因为它：
一面是不合于教育的道理；一面又是不合于人生的道理。
学校制度不合于教育道理之处甚多。总括来说，教育原是长养人发达人的智力体力各种能力的；但照现在的结果，却适得其反，就体育一科说吧，对于人们的身力，不见其长养，却见其贼害，其中简直许多是有碍我们健康的了。至于说到知识方面的教育，可说为现行学校制度最着重的所在；然而我们尤见其窒塞人们的智慧罢了。痛切言之，现在学校教育，是使聪明的人变成愚钝，使有能力的人变为无能力的废物，所以不能不说它不合于教育的道理。我们学校，此刻差不多都因袭一般的惯例来办，尙未及有所改造；因此如上所说的缺憾病痛，我们亦应有尽有，这使我心里感着满腹的痛苦。
其次是不合于人生道理的。现在的学校制度，也同样是犯很大的病痛。我们的社会（不但我们的乃至全世界）还没有做到“合理”的地步，要它种种变为合理的，本来很难；但是在教育的范围内，却不应当承认这种不合理的存在。即是说，虽然这些“不合理”或在事实上尙未能改除于一般社会，而在教育里则应先不予承认而竭力减少它在教育里面的存在。因为教育之一事，在社会中唯它是最应当含具理想的；是最应当趋向着理想走的。说到此处，应知教育有一个根本原则，亦可云两个必要条件：
教育之一事应当一面在事实上不离开现社会；而一面在精神上要领导现社会。
此谓教育，在许多事实上，愈接近愈符顺现社会愈好；而精神上则宜有超离现社会者。缺前一条件，其教育必且为社会病；缺后一条件，其教育必无进益于社会；皆不足以言教育。可是我们现在的学校教育，恰好与此原则相背反。就是在事实上，它离开了现社会，不合实际而与实际乖牾；在精神上，它又随现社会走，全无理想，以领导社会。譬如学生在学校里或学生社会里养成一种城市生活习惯，而且在城市里亦是完全不平民化的生活，使得乡间儿童到县城里入了高等小学以后，便对他旧日乡村简朴生活已过不来，旧日饭亦不能吃了，旧日衣亦不能穿了，茶亦没得喝，烟亦莫得吃，种种看不来，种种耐不得。而乡村农家应具的知识能力，又一毫无有，代以学校里半生不熟不相干的美文理化等学科知识；乡间的劳作一切不能作，代以体操打球运动与手足不勤的游惰习惯；在小学已如此，再进一步而入中学，再进一步而入大学，则其习惯之濡染益一级高一级，其所学之无裨实际，不合于社会需要，亦弥以愈远。在女子教育一面，其弊尤为昭露，几乎可以说它（学校）是替另外一个社会办教育养人才，而不是替此社会办教育养人才。这大概是因为我们社会与外国社会在种种方面都差离得很远，人家所具备的条件，我们统通没有；而独此学校制度则生吞活剥从人家那面搬移过来，安得不凿柄呢？在事实上它即如此，几乎要脱离现社会，而在精神上它又低头随着现社会走，全无半点理想。譬如现社会中人们的生活享用不平等，诚然不能遽强之使平；然而学校里面却应当设法使它没有不平等阶级存在，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乃既在学校的学生生活，都不能向平民化去做，而俨然养成一种贵族生活。我有一个北方朋友，他常说笑话：小学生就是小贵族，大学生就是大贵族，女学生就是女贵族。且不言其它，即如本校用杂役至五十余人之多，学生在宿舍教室都用人伺候，这明明以另一阶级自待，不肯居于平民之列。现社会间不合理之事而办教育者予以承认，此影响于学生心理者实大。如此还要说“革命化的教育”，将谁欺乎？
又譬如现社会中人因有贫富之不同，所以在一切消费享受的机会上便不平等；这其间的不平等，我觉得问题都还小，唯有一桩问题的确重大，就是在受教育的机会上不平等：一则不得受教育是人生的悲惨远过于其它的啬遇；一则不得受教育更断了他以后增进经济地位的机会；所以这种不平等是太惨酷了。然而现在的学校完全随着现社会而商业化了，学生不缴学费，就不得入学读书，如同商业交易一般，绝无人情可讲。本来现社会的“商业化的人生”就不合理，而用之于教育尤其不当。又以现在社会中生计之艰窘与求学费用之特高，让我们时常遇到这悲惨遭遇的青年，时时感着内心的苦痛。我以为教育家而不于其自己事业的范围内想法努力免除或减少此类事情，他很可以不必办教育。
还有一层，现在的学校也太法律制裁化了；象法官一样，一切要“照章办理”。譬如一个学生犯了规则，必要惩罚他，重者还要开除他的学籍。须知国家用法律制裁人民，是一种不得已；它一面用法律来制裁人，一面还望教育来补法律之不足，救法律的偏失。如果教育里面不讲教育而还讲法律，那很可不用教育了。我以为合理的人生除掉旁人他不愿来接近我外，我们是不应当无情的拒绝人的。我总不愿有开革学生的事，但我们现在都不能免呀！
所有社会上不合理与缺憾，在教育里面都不求其免除或减少，实不足言教育领导社会之使命。我们学校也依旧随波逐流，不能免除这种种缺憾；我对于这些事，使我内心很觉得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