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戏

谈戏

今天是[山东省]省立剧院一周年的纪念日。我并不常在济南,这一次因为有别的事,于前一两天到济南来,正赶上参加这个纪念会。承王泊生院长之约,不能不说几句话。我对于文学、艺术,素来很少留心,所以对于戏剧,知道的很少,恐怕没有好多话讲,只是很粗的把我对于戏剧的意见,或是感想,少说一说。我们常听说有两句俗话:“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两句话,说的很好。我是没唱过戏,不过以我推想,唱戏的在甚么时候唱的最好?我想,大概是在他唱的忘了他自己,忘了他自己是在唱戏,唱的最入神最得味的时候就最好。可是,唱戏的人在戏台上唱的最入神,最得味,忘了他自己的时候,也就成了半疯。如果不疯,他的戏就唱不好。那么,看的听的人呢?大概也是在看的最入神最得味,忘了自己是在看戏,把自己也溶化到剧情里的时候,看的最好。这个时候,大概总得有点傻。如果看不出这种味来,他的戏也就看不好。所以,要唱好戏,必须有点疯;要看得好戏,必须有点傻。因此就有了“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两句话。从这里联想到,唱戏听戏的最大特征,是使人解脱于分别计较,从支离破杂的心理得到很浑然整个的生命,发扬出真的有力的生命,把一切俗俚琐碎的事都忘了。这个时候,正是人类的生命最活泼、最真切的时候。这时候,唱的人和看的人的心里,感觉到最畅快最解脱。这种艺术,才是最值得看、值得听、值得欣赏、值得感动、值得佩服的艺术!进一步说,不但唱戏的人要疯,看戏的人要傻,就是实在的人生也正要如此,实在的人生也正要疯一点、傻一点才好。

人类最大的长处是理智,就是会计算、会较量,俗说就是心眼多。任何动物,不及人的心眼多;而人类最大的危险,也就是理智能使生活落于阴冷、沉滞、麻痹。计算,是人类在行动之前的一种心理作用,其他动物不能。但是计算太多了,便会落于寡情而沉滞。凡事计算、较量、左右瞻顾,便会至于麻痹。人类至此,是最大危险,而生活也必感觉痛苦。这时候最大的毛病,是把一切的生活都一节节的化为手段,凡事总先想想为着甚么的。譬如,为何念书,为的是将来作事;为何作事,为的赚钱,为何赚钱,为的是吃饭、养家等等。一切都先看看是为甚么,把一切都化作手段,生活不能于当下得满足。当下的都不是目的,都感不到舒快,这就是到了阴冷、沉滞、麻痹的时候。

艺术正好与此相反,它处处是发舒、流畅,给人得到当下的满足。在中国古时,有一种大家都很知道,很看重的大创造——“礼乐”。中国古代的礼乐,可算一件重大的创造,后代的儒者,也常叹息说古代礼乐的崩坏。真的古代的礼乐是怎样,我不知。但我想象当时的礼乐,正是让人生可以免除阴冷、沉滞、麻痹的危险的一种东西。让人类都疯一点傻一点,把人生当戏唱,教大家都唱戏。圣人把大家都放在戏里,大家都唱。即是一切都礼乐化之,不但是坐朝、吃饭、上祭等,都有礼乐,乃至外交有礼乐,军事有礼乐,……使公私生活都礼乐化,把人生都变成唱戏。推其用意,也就是想救人类那种最大的危险。

在人类文化未进步,人还是很粗野的时候,我想一定比后来的人都疯都傻。文化越进步,人越不疯不傻。所以在人类文化未进步的时候,戏剧的有无并不要紧。现在人都不疯了,不傻了,就得唱戏,从唱戏上教人再疯一点傻一点。要让生活有生气,戏是很需要的,人类文化越进步,越加需要。

我常有一种感想:戏和哲学,同样每一个人都很需要。每个人都该懂一点哲学,每人都有点自己的哲学。虽然哲学家很少,不能人人都成哲学家,但最少人人都懂一点。戏也是一样,人人应该懂一点戏,最好人人唱戏,但也不一定都唱好。最不要拿戏当职业。虽有戏剧专家,虽有哲学专家,这只好让有戏剧天才或是哲学天才的人去作,普通人是不行的;不应使许多人以他为职业。人人都懂一点哲学最好,但无需在大学里办哲学系,培养以哲学为职业的人。一个人在大学里学哲学,等毕了业再教别人哲学,这是顶冤枉的。戏剧亦如此。我们要人人知道一点戏剧,也唱戏,就对了。但是,这只是理想,不但中国现在不行,在现在的人类社会中,还办不到。

我很实际的感觉到,有三种人最需要戏剧。——我这里所说的戏剧包括的很宽,如音乐、诗歌等都在内。哪三种人?第一、是现代工业的机械工人。近代工业是机械工业,完全靠了发动机和复杂的机器来生产。人的精神都用在机器上,很少直接用在出品上。有人说现在是机器用人,不是人用机器。所以近代工业的工人的生活非常干涸无味。因为他的一切心思聪明都用不上,所以这种人顶需要戏剧。如果这种人不给他机会看戏、唱戏、接近戏,那一定要糟糕。在干涸无味的生活中,他们一定要找不好的刺激,如喝酒、赌钱,和不正当的男女行为等等,而造成很不好的结果。不过中国的工业不发达,这种工人还算少,所以最需要戏剧的还是第二、大多数的农人。我个人因为在农村工作,对于农民生活情形看的比较真切;现在农民生活的无力、消极、沉滞,实是极严重的危险。一方面是两千年历史的关系,一方面是眼前环境的逼迫,造成农民现在这样怕事、消沉,这是极值得同情、可怜的。这种消沉的情形,推演下去,真是不了。中国现在的农民大众,不能够应付现在的时代,现在是中华民族历史的大转变的时候,文化大改造的时候,事事需要创造,而现在的中国农民,则不能够应付这样严重的要求。中国农民,受环境的压迫,困于生计,所以计算心很切,非常的贪图小利。然非向远大处看,不能开出创造之机,更不能打开环境,则农民前途无望。农民无前途,则中国社会也无希望。但是,怎样使农民大众活泼起来,增加他们的生命力,不致如此消沉、没落?我以为,需要戏剧。所谓需要戏剧,也不一定是要我们唱给他听,最好是他们自己唱。我们制作一种简单的、经济的戏剧,教他们自己唱,渐渐的使农民都开始唱开了他们的戏,农民的心理活泼健康起来,社会一定可起大的变化,中国前途才有向上的希望。几十年前丹麦的复兴,就在他们的民众教育能把农民精神活泼起来,而民众教育则主要的是诗歌与音乐。现在中国的农民也极度需要适合于他们的音乐与诗歌,也就是极需要有适合于他们的戏教他们唱。如果没有这种诗歌、音乐或是戏剧到农间去,农民的生活还是这样消沉、杂碎,怕非到死亡自误不可。农民自误,则等于整个中华民族自误。要想挽救中国的农民,挽救中国社会的厄运,非把能适合于农民环境情绪的音乐、诗歌、戏剧传布到民间去不可。第三种人是学生。现在的学校教育,是从西洋教育转运过来的,注重智识和技能的传习,对于情绪情操,很少下工夫。只把些智识来灌输到学生的头脑,而一点也不注意他们的情绪情操,则这种教育是片面的,不是整个的。音乐、诗歌、戏剧,对他们真是极需要,并且还要让他们自己唱。

我的意思大概是这样;以我的感觉,大概上述的那三种人最需要戏。听说王院长很注意到歌剧的研究与创造,以他内行人的眼光,一定能有所见。国内以公家的力量,而作戏剧的研究、教育的,省立剧院还算最先。最近中央才在南京办了一个戏剧专科学校,政府的这种设施是很应该的。现在是中国历史文化的大转变时期,在这大转变的时期中,极有待于戏剧的研究创造。现在大学对于戏剧的注意力还不够,应该有更大的注意研究,用更大的金钱来创造,才合于现在中国历史文化大转变期间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