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诚
我早年曾是一个失眠病患者,好了之后亦不稳定,即在近年仍不免偶一犯之。现在且就此事来分析看。
失眠的人,一面合起眼来倦卧在床上,另一面又浮思杂念萦绕往来不休停。这岂不是表里不如一,身心两分离?然若说他在假装睡,他定不心服。盖从他自己来说,其求睡之念何等恳挚迫切,意岂有不诚?其不入睡,实是睡不着,非是不想睡。那么,是否就可以许他为意诚呢?显然又不能。他那些一往一来的浮思杂念,难道说不是一个一个的意吗?他虽则不是在求睡上还有什么三心二意,而实为他要排除杂念而不得;但其身在床榻,而心不知跑到那里去,固自肯定的了。这岂得许他为意诚?——究竟他的意可以说诚,不可以说诚,后面还将研究。
要排除杂念而不得,证明他不由自主,生活落于被动。被动于什么?一面是那些杂念的内容,大约总为他素日意念之所注;更一面则是身在此而意念在彼——心不在当下——成了他的生活习惯。习惯势力最大,一时扭转不来。假如不上床就寝,而要他入座听讲(坐与听皆要用身),他倒可以睡着了(惯于心不在当下)!
我举此事例,希望人们反躬来认识两点:
一点是日常生活中自己意念之动,是不是时常落于被动而不自觉?
一点是自己的身和心时常是合一的呢,抑或常是不免分着的?
我们先来研究后一点:身心分合问题。试想,一个人的身心原非可分离之二物。离身,于何见心?离心,则身亦不得而为身,只算尸体了。然则身心分着的话从何而来?又如何便是身心的合一?心是不可见的。大凡我们说身心分着的时候,其所云心者实指其人的意念活动而说。意为心之所发,它就代表着心。例如失眠的人,既然其意念离开其倦卧的身体而大肆活动,我们便说他身心分离。又如“心不正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其所云心不在者亦是指其意向别有所在,没有同眼耳身体合在一起。因此必须把心归到意上,除意之外,殆无可言心。这是第一应当晓得的。其次再讲到身。身虽为可见之物,但身是活动之具,它只能顺从意向而动,固不能独自脱离意向而活动。然则所谓身心分离的身,又何指呢?这身实实依然是在说意。譬如那入座听讲的人却睡着了,当其入座自是听讲之意,而困倦袭来,遂为睡意所胜。明明是两个意在矛盾。同样的,失眠者当其就卧是一个意,卧下而杂念纷兴,盖不知其多少个意矣。要排除杂念又复是一个意。总不过是意与意的问题而已,何曾是什么身心问题?说身,核实下来仍然必归到意上。这是第二应当晓得的。
前既言之,意者意向。既日“意向”矣,天然只许有一个,岂容有二?而从上研究的结论,所说身心分者其实恰便是意向不一。——意向不成其为意向,正是意不诚。于此即得意不诚之确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