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上帝与自由
对神正论问题,思想家们常怀持敏锐的体认。例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曾有过关于一个小孩的一滴眼泪和关于走出世界和谐的门票的辩证法,其主旨均在于抗击存在的观念,抗击共相—普遍的王国,抗击贬损个体人格生存的世界和谐。此外,还有克尔凯廓尔也奋起作战。他们的反抗显示永在的真理:独特的个体人格及其命运远比世界和谐、整体秩序和抽象的存在更有价值。
这也是基督教的真理。基督教完全不是古希腊意义上的本体主义,而是人格主义。
个体人格抗击世界秩序和存在,并在抗击中联合上帝一起行动。上帝站在个体人格一边,不站在世界秩序、抽象统一的那一边。把上帝当作存在并施以本体论的证明,这是抽象思维的游戏。世界和谐与抽象统一的观念全然不是基督教的观念。基督教弘扬个体人格,力反一元论。有关任何世界秩序的上帝都不存有创造。上帝在自身的创造中,与任何存在毫无关系。上帝不仅创造生存,创造个体人格,也创造实现自由的这个谜。对此,我将在本书以下章节作进一步论述。
真理不在形而上学的概念中,不在与存在打交道的本体论中。真理在精神的体认中,即真理是与具体的精神生活打交道,并以象征而非概念作为自己的表述。尽管神秘主义者想突破概念的束缚,从而自如地进行体认,但因为他们敌视个体人格,常具有一元论的倾向,于是就又可能俯向虚伪的形而上学。真理仅归于人格主义的痛苦的神秘主义者,仅归于那种不凭藉概念和观念营造体系的以及不导向存在的哲学。
这种哲学有自己的高峰,它应是精神之路和生活的象征。
人在自己的精神和自己体认的道路上,不面向存在。存在不是第一位的,它已经被理性化了。
人在神秘生存的真理中。
人面对的不是抽象真理,而是终极真理,是道路,是生活。
“我是真理、道路和生活”,这意味着真理就是具体的个体人格,就是个体人格的道路和生活。高层次上的真理富有冲力,没有顶点、终结、闭合。真理不是教条。真理在创造行动中获取。存在不是真理,真理不是存在。真理是生活,是生存着的生存。只有生存着的,才是生存。存在仅作为生活中凝固、硬化了的一个部分,这种生活把人的生存抛入客体性。
存在的问题与上帝的问题密切相关。这里,奴役的另一种形式正守伺着人。
上帝与人观念中的上帝、生存的上帝与客体的上帝,它们之间有着巨大的区别,应对此进行明析。
上帝与人之间靠着人的意识来维系。意识的有限状态的外化和投射,即是客体化。客体化的上帝是人奴性崇拜的客体。悖异正在这里:客体化的上帝异化人并统治人,但这样的上帝却经由人意识的有限性造出,是人意识的有限性的反映。人陷于自身外化和客体化的奴役中。费尔巴哈即使未能完全解开上帝这桩难题,他也有其正确之处。人以自己的意象去模塑上帝,因此,投给上帝的,不仅有美好的,也有卑劣的。被人的意识模塑出来的上帝,印着“上帝人形论”和“社会变形论”的遗痕。
对倡导人观念中的上帝的社会变形论,我一向十分关注。
存于人观念中的上帝所反映的仅是人的社会关系和主仆关系。这占据着人的整个历史。因此,在不断净化有关上帝的意识时,需要首先廓清奴役人的社会变形论。上帝与人的关系一旦系于社会生活,就彰显统治者与奴隶的关系,即上帝是统治者、主人,人是奴隶、侍从。而这正是社会变形论的基本审视点。
上帝、上帝与人、上帝与世界的关系不同于人的社会关系。上帝不是统治者,不施行统治,不握有权杖,不含摄强力意志,不需要奴隶顶礼膜拜。上帝是自由,是解救者,不是统治者。上帝给予人以自由的体认,不给予人以奴性。上帝是精神,精神不认可主仆关系。沉思上帝,不能取用社会和自然的任何事物来进行类比。同样,也不能取用因果律和决定论,因为上帝不决定任何事物,不是任何事物的原因。
我们面临的是大神秘,完全不能凭藉用于自然界的那种必然性、原因性,也完全不能与用于社会的那种统治来作任意类比。
能与之类比的,仅仅是精神的自由生活。
上帝不是世界之因,它不凭藉必然性作用于人的灵魂。上帝所实现的本质不同于人的社会生活本质。
上帝不是统治者,不统治人和世界生活。
取用社会变形论和宇宙变形论的任何范畴,都无法走近上帝。
上帝是大神秘。人在超越时朝向它,同它交会。当今对上帝所作的奴隶式的或者范畴式的诠释,已把上帝当成人的偶像崇拜的最后栖身之地。于此,不是上帝奴役人,而是神学奴役人。神学使上帝升迁为偶像,使上帝与人的关系转换成人的奴隶式的社会关系。概念的上帝作为客体,携带着客体化世界的所有特性,是奴役人的孽根。这种上帝拥有至高无上的绝对化的自然决定力,或者说它是至高无上的绝对化的统治力。这种上帝在自然界中显示决定论,在社会中显示统治。然而,上帝是主体,是脱出客体化而生存着的,是自由,是爱。上帝自身即自由,上帝给予的也仅仅是自由。杜斯·斯科特曾正确护卫过上帝的自由,但他又从上帝的自由中引出奴隶式的结论——上帝具有无限的权力。
关于上帝,不能取用任何概念,更不能取用存在的概念。存在的概念指涉决定论和理性化。只能象征式地沉思上帝。神正论所揭示的一部分真实即是拒斥概念的神学。这不意味像斯宾塞所说的上帝不可知,而意味可以同上帝相见和交会,可以痛苦地挣扎。这是个体人格之间的相见、交会和挣扎,其中不存在任何决定化、原因性、统治、奴从。独特的、真确的、信神的神秘主义者不把上帝作为统治者,不承认上帝企望统治。在他们那里,上帝渴念自己的“他者”,渴念爱的回答,渴念人的创造的响应。有关上帝的种种陈腐观念都依赖于社会的和种族的关系,并是这些关系的反映。在人的有关上帝意识的历史中,更多的是魔鬼充当了上帝。
奴役人的神学总是精神的外化。精神的外化即把内在的精神体认进行抽象化,迁移到抽象思想的表层。精神是主体性,并在这项主体性中发生超越。意识的客体化导向可以使精神进入其他层次。客体化显示貌似超越的结果。客体化的貌似超越的事物滞留在意识的内在性里。即或人不再相信超越的客体性,客体化意识也仍会固守在内在性的封闭的循环中。
这是一桩悖异的证明:客体的——主体化了,主体的——客体化了。
“绝对的”概念是客体化的抽象思维的极致。
在绝对的事物里面不存有任何生存和生命。与其说绝对的事物隶属于宗教的启示,不如说它得力于宗教哲学和神学思想。
在这里,抽象的绝对的事物与存在共具一个规格,共享一种命运,即它跟存在一样,都同非存在无任何区别。绝对的事物不与“他者”发生关系,不需要进入“他者”。绝对的事物不是生存,不是企盼走出自身并走向“他者”的个体人格。因此,人无法向“绝对的”祈祷,也无法同“绝对的”见面、交会。
启示的上帝、《圣经》中的上帝不是绝对的事物。它拥有元气充沛的生命和动力,并与世界、人和“他者”关联。但经由贵族哲学的整塑,这样的上帝已转换成纯粹的行动,已摒除了其中所蕴含的内在动力和悲剧源头。绝对的事物不能走出自身,不能去创造世界,动力和变化不归属于它。过去,埃克哈特和神秘主义者所说的Gotheit(神、神灵、神性),并不指涉抽象的极致,并不是绝对的事物,而指涉临界状态的大神秘。
对此,不能用概念来表达,甚至也不能将其说出来,因为它创造世界,人同它仅在一种关系之中。上帝不是绝对的事物,上帝与创造、世界、人密切相关。
自由和爱的悲剧发生在这里。从更深层面讲,在一切思维的极限之外,在精神体认的极限之内,矗立着不可思议的神性。但不幸的是,人却每每将它托付给理性哲学,而当理性哲学无力释明时,最终又将它归于“绝对的”。这样,上帝自身即启示的上帝也就质变成专制的上帝。这样,上帝——“绝对的”——君主,如此“三部曲”遂成神学奴役人和诱惑人的孽根。
基督教的上帝不是启示的上帝,而是绝对的君主。
为此,基督教的启示事先准备了上帝之子的启示,即关于牺牲的受苦受难的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启示。上帝不是绝对的君主,它与人和世界在一起饮啜泪水,它是钉死的爱,是解救者。
解救者的象征不是权杖,是十字架。
解救者不是罪者,是赎罪者。上帝启示人性。人性是上帝的重要特性。全胜全知不属于上帝,人性、自由、爱、牺牲才为上帝所有。上帝的观念必须脱出堕落的畸形的社会变形论。当人自身恐惧非人性时,人则扭曲自身的意象,由此也就产生社会变形论的上帝。上帝是人,上帝需要人性。人性即存于人自身的上帝的意象。
神学必须脱出那种反映世界堕落和人堕落的社会学。格言式的神学应与格言式的社会学携手共进。这意味着净化对上帝的认识,廓清环绕着上帝的层层妖霾,把上帝从世俗的一切神权政治中解救出来。
不难理解,是上帝——“绝对的”——君主这样的“三部曲”,激起无神论的正义反叛。无神论并非粗俗,它也一样地倍受痛苦,一样地担负着重要的使命。无神论为认识上帝提供了辩证的因素,即净化了有关上帝的观念,把有关上帝的观念从人的客体化的非人性和社会变形论中移到超越中来。费尔巴哈的正确不表现在对上帝的态度上,而表现在对有关上帝的观念的态度上。
常折磨着人的意识和良心的神正论问题,与此相关。这也是人被奴役和一切创造被奴役的问题。
无神论体认过世界的恶和痛苦,因而发起对上帝的审判。
这正是无神论独特而严肃的所在。
马尔基翁比任何人都更惊颤于世界的恶和痛苦,也惊颤于全胜至善的上帝竟创造了世界。但马尔基翁在解决有关问题时却是错误的,因而他未能解决他所提出的问题。
另外,没有人能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敏感于对痛苦的体认。
这是神正论的问题,他极有力地揭示了这个问题所蕴含的内在的辩证法。
这种辩证法不类似于黑格尔的理性的辩证法,而类似于克尔凯廓尔的生存的辩证法。
伊凡·卡拉玛佐夫说:他接受上帝,却不接受上帝创造的世界。因为在他看来,世界只要还存有一介生物的非公正的痛苦,或者还存有一个小孩的一滴饱受折磨的眼泪,那么他都无法认可世界和谐和世界秩序,而那张进入世界和谐的门票都会被他退了回来。倘若世界的根基浸泡在非公正的痛苦中,那这个世界起始就不该被造了出来。然而,世界已被造将出来,世界确实充满了非公正的痛苦和眼泪,充满了不可救赎的恶。
人抗击世界的恶、痛苦、不公正,渴求创出更好、更公正、更幸福的乐土,但是,人却因此酿出不幸之因,造出恶的新形式。因此,人即便常常奋起抗击,但在抗击时却又极易陷入“马拉托夫斯基”的爱中。纵观那些勇敢抗击世界的仁人志士,无不洋溢着人类的爱,无不果敢地宣示:不自由,宁可死。
19世纪俄国思想家别林斯基就竭力肯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的辩证法。
在给鲍特金的信件中,他一再引用伊凡·卡拉玛佐夫的话来说明这一点。但是,当别林斯基沉思人的个体人格与世界和谐的生存辩证法的矛盾时,他一方面抗击普遍的共相的事物扼杀人的个体人格,一方面却又容忍新的普遍的共相的事物对人的个体人格的奴役,应允以新的普遍的共相的名义准备杀戮成千上万的无辜,摧毁成千上万的人的个体人格。于此,我以为关键是如何审视个体人格。具体说,即必须认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个体人格是生存的核心,认可它能体认痛苦和欢乐,它同人的独特命运、世界和谐、世界秩序密切相关。
这是神正论的问题。要解决它实在困难,因为,上帝讲过的大部分话都发展成了理论,而且当我们审视这些理论时,会发现它们的基础或多或少都建立在共相——普遍的事物统治个别——独特的事物的原则上。
这样,在共相——普遍的事物里面,在世界秩序和世界和谐中,凯旋得胜者是“正义”、理性、财富、美,而不是非正义、非理性、痛苦、丑。这些在其中仅仅是隶属于整体的部分。过去,奥古斯丁曾指出这不是基督教和古希腊—罗马文化的整体和谐的观点,也不是它们对部分的恶的审判的观点。试想想:世界和谐和世界秩序的观念究竟有什么价值呢?这一观念果真可以裁决那些加于痛苦的个体人格之上的非正义吗?无疑,世界和谐与世界秩序的观念是奴役人的孽根,它显示客体化势力统治人的生存。
当然,这被称为世界秩序和世界和谐的事物,上帝从来就没有创造过它们。
上帝不是世界秩序的建构者,不是世界和谐的主人,上帝是人的生存的意义。把个体人格贬为部分或者转换成手段的世界秩序,其根源在客体化,即人生存的异化和外化。
它绝非上帝所造。这种整体的世界秩序决不可能裁决什么,相反,正是它需要受到裁决。
像世界秩序和世界和谐这一类东西,全然不具有生存的任何意义,仅是决定化王国,正好与自由相对。上帝在自由和个体人格中,不在必然性和世界整体中。上帝不在以痛苦的个体人格为抵押的世界秩序中发挥作用,上帝在痛苦的个体人格中,在自由与世界秩序的冲突中。上帝创造众多的具体的生存,创造作为生存核心的个体人格。世界秩序意味人的生存的堕落,意味把人的生存向外抛入客体化世界。上帝从来就没有造过这么一项世界秩序。我们应该说:上帝的透显在“部分的”中间,不透显在“整体的”中间;透显在个别之中,不透显在普遍之中。当然,上帝也不透显在世界秩序中,上帝与“普遍的”东西无任何瓜葛。唯有在忧患重重的个体人格抗击世界秩序的痛苦挣扎中,在自由抗击必然性的痛苦挣扎中,上帝才灿然闪耀。上帝出现在流出痛苦的一滴眼泪的孩子那里,但无论如何,上帝不会出现在以这一滴眼泪为抵押的世界秩序中。维系于共相——普遍的非人性的一切世界秩序终将毁灭。一切具体的生存首先指人的个体人格的生存,也指动植物的生存,以及自然界中一切个体性的生存。这些都具有永恒性。一切摧残个别——个体人的“普遍的”王国终将灭亡。
世界和谐是一项奴役人的虚伪的观念。若要脱出它的束缚,必须凭藉个体人格价值。实际上,世界和谐只不过是不和谐和无秩序,世界理性王国只不过是非理性的、无理性的王国。虚伪的唯美主义粉饰世界和谐。这项世界和谐的代价过于昂贵,我们实在缴付不起。对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有洞察,他无时不在抨击嘲笑它。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正为基督教所言。
虚伪的神正论里其实并没有上帝,它所依据的也不是上帝。理性神学便制造这种神正论,同时还制造有关上帝在世界中的信条。那种认可上帝在世界中显示作用的乐观主义学说所描述的世界状态,纯属虚构。倘若一切都缘于上帝,一切都由导向至福的上帝主管;倘若上帝也在鼠疫和霍乱中显示作用,也在宗教裁判所里、在刑讯中、在战场上……一句话,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至——那么,这无穷演绎的最后,必然会否定尘世间还存在着恶和非正义。因此,有关上帝在世界中的信条也是一桩深不可议的大神秘。神学理性化既侮辱上帝的尊严,也侮辱人的尊严。在那里,上帝是一位生死予夺的君主,他为建造自己的荣耀,为构筑普遍的世界秩序,利用世界的每一个部分,奴役一切个体性。应该说,这样的上帝才正是一切非正义性、一切恶和一切个体的痛苦的证明。
上帝不是在世界上谋生的手艺人,不是世界的庇护神,不是世界的执政官,不是世界的Pantocratos(万能的主)。
上帝是自由、意义、爱、牺牲,是与客体化的世界秩序的抗争。
一位朋友告诉我,莱布尼兹是思想史上最令人颤栗的悲观主义者。这话不错,因为莱布尼兹曾这样提问:如果这个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最好的一个世界,而最好的一个世界竟如此糟糕透顶,那么悲观主义学说难道不也有其合宜之处?
确实,世界秩序的乐观主义太廉价了些,它难免不奴役人。
世界秩序的给定观念经由人的客体化即人的堕落产生,人必须脱出它的奴役。当垒筑在“普遍的”基石之上的虚伪的和谐消弭时,抗击世界秩序的上帝王国的福音就悄然而至。
解决神正论问题,不能凭藉客体化的思维,不能置于客体化的世界秩序中。对它的解决要放在生存的位置上,即放在上帝所启示的自由、爱和牺牲中,即放在上帝与人一起倍受苦难熬煎的挣扎中,放在上帝与人一起抗击世界的不合理和不公正的行动中。不应该也不需要借助于上帝是世界主宰和上帝是手艺人的观念,以繁殖世界的灾难、痛苦、不幸、罪恶。
为着自由、正义、生存之光,我们渴求朝向上帝。
一切宗教的正统分子总敌视和批判泛神论的倾向。大概因为他们弄不清神秘主义者语言的悖异性,所以常把矛头瞄准泛神论的神秘主义者。其中,天主教的神学家们甚至恐惧泛神论。如果遵依他们所说的泛神论是异端邪说,我们仍会发现他们并不理解应首先审视的是人和人的自由,而不是上帝。
更令人震惊的还有,这些最正统的教条公式自身和最正统的神学理论自身,也蕴含着奴役人的泛神论。
他们认为:上帝是所有的一切,上帝之手操办所有的一切;唯上帝是真实的存在,而人和世界空空然,是“无物”;唯上帝是自由的,而人不具有真正的自由;唯上帝在创造,而人匮乏创造力,一切皆因于上帝。像这样确定人的神性,以及像这样认可神性对人的投射的泛神论,当然是侮辱人的最极端的形式,无任何价值可言。这种泛神论是一元论。我们不应认可一元论和泛神论,应认可人的独立性,认可人的创造能力不由上帝决定。
而这正是一切理性化的正统的神学体系为之惊恐的所在。
宗教思想史上的泛神论倾向具有两种相反的作用:一是解救人,使人脱出权威的逐外的超越性,脱出上帝是客体的观念;二是奴役人,否弃个体人格和自由,肯定神性是至高无上的唯一的决定力量。追究起来,这关联于人沉思上帝时所产生的矛盾。沉思上帝,只能对生存的精神体认取用象征的方式,而不能客体化。客体化,无论是极端的二元论的超验论,或是极端的一元论的内在论,都携有奴役人的基因,都阻碍上帝与人见面的生存体认。不能把二元论的因素迁移到二元论的客体的本体论中去。这需要自由和困挣。
上帝不是“所有一切的统一”,这正如索洛维约夫和许多宗教哲学家所说。然而,“所有一切的统一”——这项观念却正在诱惑着哲学的理性。
这是关于上帝的一项抽象的概念。
这产自客体化的思维,其中没有任何生存性。人通过它,不可能与上帝见面对话,也不可能发生对话的挣扎。如果上帝是“所有一切的统一”,上帝就摒除了自由,就成为了决定论的上帝。在那里,上帝是自然,是统治力,不是个体人格和自由。统一的观念是虚伪的,终究会奴役人,会反叛人格主义。
唯有在客体化世界中,统一才被构想为我们的最高状态。当然,这也不足为怪,因为客体化世界太破碎,太扭曲,太混乱无序,与此同时,也太需要强制性的聚合和屈从,即需要以必然性的名义制造世界秩序的道德的统一。然而,这只不过是堕落世界为寻求补偿的一项投射罢了。事实上,生存的最高世界不是统一的世界,而是创造自由的世界。上帝的王国不是客体的统一。无神的世界和无神的王国才需要这种客体的统一。上帝王国首先属于人格主义,是个体人格和自由的王国。上帝王国不把统一作为高悬在个体人格生存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是爱的融合和交会。上帝王国需要格言式的沉思。统一意味着灵柩式的思维。
“所有一切的统一”——这项抽象观念仅仅是“绝对的”观念的另一种形式而已,凭藉它,无论如何不能克服一与多之间的矛盾性。一与多的综合、共相与独特的结合是一桩神秘。这神秘在基督的个体人格中,并且不能取用基督——“所有一切的统一”的表述形式。我们认可个体人格蕴含着共相,同时也认可这种共相存于潜在的形式中。
唯有基督的个体人格中的共相才现实化了,即它既得到了实现,又没有抽象地离开个体人格的生存,没有发生客体化。面对神秘,我们的表述实在糟糕透顶,不仅使用“统一”,还使用“所有一切”。要知道,“所有一切”不具有任何真实的生存,它同“整体的”、“普遍的”一样,都是思维的纯粹产物,它脱开抽象思维便荡然无存。
不能袭用教会的意识去思维。
这种意识既远离个体人格,又凌驾个体人格。教会的思想是有机论,仅滞留于简单的生物学类比。
这种类比岂可进到终极意义上的沉思?!
翻翻那些杜撰出来的神圣的文本,比比皆是穿凿之论,皆是生物学或是司法学的象征。高层次的整体拥有自己的生存核心和自己的核心意识,教会根本不可能沉思它。当然,这也涉及语言有限性的问题。教会已把与基督的交会和生存的共同性完全客体化了。教会的和教会意识的生存核心在每一个人的个体人格中,在基督的个体人格中,即在基督的神性——人性的个体人格中,而不在任何集体和任何有机体中。认定这些集体和有机体实现了“所有一切的统一”,此乃天大的谬见。教会的生存应解救人,但按照教会自己的观点,它却是社会机构,隶属于客体化世界。因此,教会实际上常常奴役人。
人受宗教、上帝和教会的奴役太甚,准确地说,即受宗教观念、上帝观念和教会观念的奴役太甚。凡此种种,已成为奴役人的形式和奴役人的孽根之一。这也是受客体的、普遍的、外在性的、异化的奴役。所以神秘主义者提出人应远离上帝,这不无道理。人的出路也正在这里。
宗教史告诉我们,祭祀上帝曾是人的社会行动,我以为仅就此而论,也意味着对人的奴役。是基督承担了把人从这种奴役状态中全部解救出来的使命,他的牺牲启示了这层意义。但是,客体化的社会化的基督教携带着对上帝敬畏的奴役基因。这种敬畏关联于原始恐惧。这常使人见到,就连许多标榜自由和标榜摆脱奴役的哲学家,也仍把上帝认作“所有一切的统一”,也仍对上帝怀持着奴隶般的崇拜。
追究基督教的这番受害,在于它援用了宗教中的古罗马的功利性十足的许多概念,这样就全然破坏了它的健康机体,使它逐渐演变成了一个社会化的宗教。现在,对上帝的奴隶态度已发展到对上帝的无限性所作的理解,这就更加摧毁了有限的人。
这种理解把上帝的无限性等同于这个世界的无限性。其实,上帝的无限性是生命创造的充满,是人的渴求,它一点不摧毁有限的人。
人受自然的、宇宙的奴役;常常又无条件地把上帝当做客体,受上帝的奴役。
这正如尼采笔下的查拉图士特拉说:上帝死了,他对于人类的怜悯杀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