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主义的诱惑
人受奴役的最后一桩真相即是人受自我的奴役。人陷入客体世界的奴役,这是自身外化的奴役。人受各种偶像的奴役,但又有哪一种偶像不是人的作品?人总成为奴隶,这在于人把自身向外抛出,异化了自身,而最终的孽根还存于人的内在。
自由与奴役的争战虽然发生在客体化的外化的外在世界,但从存在主义的观点看,这也是内在的精神斗争,因为人是小宇宙。另一方面,发生在个体人格中的自由与奴役的争战,会投射到外在的客体世界。
人不仅受外在力量的奴役,而且在深层面上人姑息自己做奴隶,奴隶式地顺应外在力量的奴役。人在客体化世界中的社会地位奴役人。例如,集权国家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奴隶,深究起来,这只不过是现象而已,其根源还在于人的意识结构。这里,是“意识”决定派生的“存在”,是“意识”的过程把“存在”放在奴役的位置上。奴役人的社会产自人的内在的奴役状态。人长期受幻象的统治,幻象为何如此拥有力量?
不外乎它是规范化的意识。人受外在力量的奴役,同时又受内在自我的奴役,于是幻象每每出现在意识的常态中,人早已习焉不察。人奴隶式地审视“非我”,首先因为奴隶式地审视“我”。我们绝不能苟合于奴隶式的社会哲学,它赞成人应忍受外在的社会奴役,而只求内在的解放。这种哲学显然完全误解了“内在的”与“外在的”关系。须知:内在的解放也需要外在的解放,也需要拒斥外在的社会奴役。
自由人不能忍受外在的社会奴役。
自由人即使一时不能攻克社会奴役,自由人的精神也是自由的。
这是一场拼搏,它也许非常痛苦且漫长。自由必须遏止一切阻力。
人的原罪是自我中心主义。自我中心主义毁坏了人的“我”与“他者”、上帝、世界的关系,也毁坏了个体人格与共相的关系。自我中心主义是虚幻的倒错的共相主义,不具有感知任何真实的能力,由它所勾勒的世界前景和世界真实性纯属乌有。自我中心主义者浸渍在客体化中,他仅想成为自我确定的一种工具,其依附性极强,会永远陷在奴役的位置上。这掩盖了人生存的最大奥秘。人之所以沦为周遭世界的奴隶,是由于人首先沦为自我的奴隶,即人崇尚自我中心主义。换言之,人奴隶式地屈从于外在的客体化世界,是因为人自我中心式地躬行自我确定。谁做自己的奴隶,谁就失去自己。像这样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实际上是一个空架子。个体人格抗拒奴役,而自我中心主义毁灭个体人格。
人受自我的奴役,不仅受低劣的动物本能的奴役,也受美好天性的奴役。两相比较,第一种奴役形式最沉重,第二种奴役形式则更具魅力。大量事实证明,人常跌进自己美好天性的精致了的“我”的陷阱,成为自己美好的观念、情感、智能、才华的奴隶。而每当此时,即人把最高价值转换成了自我中心主义的自我确定时,人还全然无所发现,无所意识。
狂热便属于自我中心主义的自我确定;谦卑也可能转换成极端的骄傲,由此产生的骄傲最无可救药。在这方面,可列举法利赛人作为代表。他们恪守善良、纯正的准则,并始终不渝地为它竭忠尽诫;像善良、纯正这一类美好天性的观念,在法利赛人那里已转换成了自我中心主义的自我确定和自我满足。再有,圣洁也一样可以繁衍成自我中心主义的形式,甚至还可以蜕化成虚伪的圣洁。美好的理想的自我中心主义喜欢偶像,喜欢用虚幻的观念取代活脱脱的上帝。自我中心主义的一切形式,或来自人的动物本能的,或来自人的美好天性的,一律会奴役人。人受外在世界的奴役,首先是因为受内在自我的奴役。自我中心主义者是被奴役的生存,也是奴役着的生存。
在人的生存中具有观念的奴役辩证法。这是生存的辩证法,不是逻辑的辩证法。
没有什么比人受虚幻观念的支配,以及人基于虚幻观念而施行自我确定,更令人恐怖。它犹如暴君,既奴役自己,也奴役别人,甚至还可能支撑起整个国家和整个社会。扩展开去,宗教的、民族的、社会的以及革命的、反革命的观念,均可扮演这种角色。通常,这些观念经由奇特的方式服务于自我中心主义的本能,而自我中心主义的本能又委身给这些虚幻的观念。
不幸得很,人受外在的奴役,又受内在的奴役。自我中心主义者总在客体化的钳制下,总把自己抛到外在的世界中去,即使分析世界,他们也依附于世界,也把世界作为自己的工具。
人受自我的奴役常采用个人主义的诱惑形式。
不能简单评判个人主义这桩复杂的现象。至少,个人主义有正(积极的)和负(消极的)两方面的意义。
因术语的不确切,人们把人格主义称为个人主义。
例如,一个人若独立思考,自由判断,或者自我隔绝,不好交际,躬行自我中心,便常常会被认作个人主义者。从词的严格意义上讲,“个人主义”源于“个体人”,而不源于“个体人格”。
凡确信个体人格的最高价值、护卫自由、渴求完满以及认可人有权实现生命的可能性,便不能划归个人主义。关于个体人格与个体人的区别,在前面我已有分析。
易卜生的《皮尔·金特》曾揭示出个人主义的天才的生存的辩证法。易卜生这样向我们提问:那构成我的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使我确信?剧中的主人公皮尔·金特想成为他自己,想成为有根源性的个体人,因为他曾经丧失并毁灭过自己的个体人格。
但实在不幸,最终他还是做了自己的奴隶。
那种被文化上流人士所标榜的美感化了的个人主义,已进入当代小说的视域。
于其中,整体的个体人格被个人主义肢解,整体被扯成碎片。个体人格是人的内在的整体和统一,唯凭藉此,才能攻克自我,攻克奴役。一旦个体人格被肢解成自我确定的、理智的、激情的、感觉的……众多碎片,那么它作为人的生存核心也就随即消亡。唯精神源头可以整塑灵魂生命的统一,可以重建个体人格。抗击奴役不能取用个体人格的碎片(部分),而要取用统一的个体人格(整体)。
否则,人最终仍无法脱出奴役人的各种形式,仍会身陷囹圄,得救的奇迹仍不会出现。这里,人受奴役的孽根是人失却了自己的内在核心,听凭众多碎片占山为王,各行其事。
这样一来,人还会勃生出神经质的恐惧,这比什么都更容易置人于奴役中。
遏止这种恐惧,不能凭藉人的理智的、激情的、感觉的碎片,只能凭藉作为整体和核心的个体人格,凭藉个体人格价值的凝聚力。唯个体人格(整体),方可攻克客体化世界(部分)。
人需要认识自己是一个可以从各方面抗击客体化世界的整体,需要认识整体的个体人格是生存的最高形式。人受自我或者“非我”的奴役,都透显人的破碎性。自我对人的奴役,无论卑劣的情欲,还是美好的观念,都意味着人丧失了自己的精神核心。那种关于灵魂生命的原子理论是伪学,它从心理化学的特殊角度来导向灵魂过程的统一。这样,灵魂过程即使能够统一,也是相对的,会轻易地被击碎。统一灵魂的过程,须委以元气充沛的精神源头。这是个体人格的杰作。
具有核心意义的不是灵魂的观念,而是整体人的观念。
它蕴含着精神、灵魂和肉体的本源。剧烈的自然生命过程摧毁个体人格。强力意志扼杀人的肉体,扼杀强力意志的主体自身,扼杀受这种强力意志支配的人。尼采便立足于强力意志和自然生命过程,这完全背离了人格主义的基本取向。强力意志对真理的认识不给予任何可能性。任何真理都不趋向于强力意志,即不接受强力意志的奴役。强力意志是人的离心力,无法帮助人战胜自我和客体化世界。自我的与客体化世界的奴役,是奴役的“一体两面”。对统治、强力、功业、荣誉、享乐的企盼,即是被奴役,即意味着用奴隶式的态度观照自己和世界,并把自己和世界奉献给统治者(即奴隶)的淫欲。
个体人实在太孱弱,如果以为个人主义会使个体人强健起来,会给予个体人以独立于世界的自由,这是人的幻象。
事实上,个人主义是客体化,它关联于人的生存的外化,而且每每隐而不显,难以被人识破。
个体人是社会的、种族的、世界的部分,而个人主义是部分——脱离了整体的部分——的幻象,或者是部分对整体的反抗。
整体中的任何一个部分,纵然反抗整体,但置于个人主义中,也只能是外化的事物。整体与部分的关系仅存于客体化世界,即仅存于异化的、非人性的、决定论的世界。对于共相,个人主义者躬行自我隔绝、自我确定,并把它纯粹视为暴力的角逐场。
从这一角度讲,个人主义也反叛集体主义。
当代精致了的个人主义早已远离彼特拉克,远离文艺复兴时期的那种个人主义。
现代人把个人主义作为一副甲胄,以为披挂在身,则可抵御世界和社会的进袭,则可走进自我,走进灵魂,走进抒情诗、叙事诗、音乐,这实在大谬不然。
人的灵魂确实十分丰盈,但也需要拓展。拓展灵魂之际,不能离析个体人格。
个体人格自身所蕴含的共相不在客体性中,而在主体性中,即在生存性中。个体人格朗照人,使人意识到人自身的源头在自由(即精神)中,由此攫取奋力挣扎和积极创造的力量。
这意味着人要成为个体人格,要成为自由人。
个人主义者本质的源头在客体化世界中,即在社会和自然中。
凭藉个人主义来抗拒奴役,实际上只能隔绝自己,只能屈从于外在世界。无怪乎,个人主义者都是社会化了的人,所感受到的大抵是暴力、封闭、无助这一类社会性。这是个人主义的悖异。譬如,孱弱的个人主义仅在较宽松的社会制度下才能存活,一旦进到资本主义制度,遭受经济力量和经济利益的围剿,顷刻便会覆灭。个人主义扼杀别人,也扼杀自己。
人格主义具有群体的亲密的聚合力,期待建立群体的兄弟般的友谊,这迥然异于个人主义者把社会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视为豺狼关系。
凡持有伟大创造之举的人都不是个人主义者。个人主义者自我隔绝,孤芳自赏,投机钻营,追逐实惠,并把个人主义的封闭性合理化,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虚伪的了。进行伟大创造的人踽踽独行,不苟合于四周的环境,特别是不苟合于那些早已定形了的集体的意见和判断。
他们的服务意识极强,时时肩负着天下的使命。由此,孤独亦可分为两种:创造的个体人格的孤独与个人主义者的孤独。前者体认内在的共相主义与客体化的共相主义之间的争斗;后者也反抗客体化的共相主义,但他底气不足,终究要败下阵来。
这两种孤独,也可以区分为内在丰盈、充实的孤独与内在贫瘠、空虚的孤独,或者区分为英雄主义的孤独与“败北者”的孤独,大气运作的孤独与匮乏底蕴的孤独。
一个人若以静观的美感抚慰自己,填补自己的孤独,这属于个人主义者的孤独。列夫·托尔斯泰强烈地体认过孤独,即便在自己的亲人挚友中间,他也无法脱出这种孤独。无疑,这是创造的个体人格的孤独。另外,个人主义者的孤独和异化性往往导向对虚伪的共同性的屈从。个人主义者会轻易变成教徒,隶属于他完全不能反抗的世界。
这类例子在革命与反革命中,在集权主义的国家中,屡见不鲜。
像个人主义者这种自我的奴隶,太受自身的“我”的诱惑与奴役,因此完全无力抵御来自“非我”的诱惑与奴役。
唯有个体人格,才是脱出“我”与“非我”奴役的解救。人沦为“非我”的奴隶,总经由“我”和“我”所在的状态。客体世界的奴役力量能铸成壮士的个体人格,但不能铸成一个教徒。教徒的调和顺从作为奴役人的形式,时而利用这样或那样的本能,又时而利用这样或那样的“我”。
荣格划分出两种不同的心理类型,即:朝向内在的内倾型和朝向外在的外倾型。
这种划分当然是相对的、有条件的。
实际上,一个人很可能同时具有内倾性和外倾性。现在使我感兴趣的是:内倾性在多大程度上就是自我中心主义,外倾性在多大程度上就是异化和外化。换言之,一个人内倾到什么程度就成为自我中心主义者,外倾到什么程度就发生异化和外化。扭曲的内倾性即泯灭了的个体人格,这是自我中心主义;而扭曲的外倾性即是异化和外化。按其本性,内倾性也可能触及自我的深层面,从而进到精神的深刻启示中去;外倾性也可能导向创造人和创造世界的积极性。但这里要谨防外倾性把人的生存向外抛出,发生客体化。这种外化和客体化的产生取决于主体的一定导向。人受奴役也许是人太沉溺于自己的那个“我”,太专注自己的状态。当人与世界和他人不再发生任何关系时,人也就完全被抛入外在,被抛入世界的客体性,以致丧失掉对自己的“我”的意识。无论是扭曲的内倾性,还是扭曲的外倾性,均是主体的与客体的相互断裂的结果。当人的主体性太锁闭自身时,“客观的”就疏离、厌恶、否弃和奴役人的主体性。客体对待主体一旦发生这种异化和外化,即发生了我所讲的客体化。被自己的“我”完全吞噬了的主体与完全抛入客体的主体一样,均是受奴役。
这两种主体的个体人格都被摧毁,或者说,它们都不能再进行形式化。这在文明发展的不同时期各有表现:文明乍起,主要是主体抛向社会群体、环境、宗族等客体,即主体的抛出性占优势;文明进到顶峰时期,更多的则是主体沉溺于自己的“我”,当然,也不乏回归的潮动。
自由的个体人格是世界生命的奇葩。
但在大多数人那里,它要么滞留于潜在状态,要么分崩离析。个人主义不能拓展和启示个体人格,仅虚伪地搬弄辞藻。个人主义是自然主义的哲学,人格主义是精神的哲学,唯人格主义,方可承担重任。
人要脱出世界的和一切外在力量的奴役性,必须脱出自我的奴役,即脱出自我中心主义的奴役。为此,人应成为精神的内倾化的和外倾化的人,应在创造的积极性中走向人们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