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然与自由

(三)自然与自由

人受存在和上帝的奴役,早已不乏事实,这迫使人沉思和反抗。但是,人却一直无视自己受自然的奴役。

文明的基本课题在于征服自然的自发力,改变人受自然奴役的地位。于是,人(集体的人)与奴役和胁迫他的自然力作战,人化他周围的自然环境,在人与自然之间制造种种用以同自然力作战的工具。由此,人承受着技术的、文明的、理性的新现实。由此,人自身的命运也托付给了它。毋庸讳言,人迄今为止仍旧未能彻底脱出自然的统治。人渴求从窒息他的技术文明中获释,也周期性地需要返回自然。

相对说来,上述的问题比较单一,并已有大量著作作过论述。我的兴趣不在这方面。

“自然”一词具有多种含义。在19世纪人的意识中,“自然”首先指客体,指像数学这样的自然科学和技术作用。这时,被古希腊和中世纪以来所赋予的“自然”即“宇宙”的含义已消失。当然,这肇始于笛卡尔。但与此同时,也激活了法国另一位大思想家帕思卡尔内心的极度恐惧。这位大思想家面对深邃的空间,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的机器轰鸣声,从而敏悟到人类命运的残酷。人作为分等级的宇宙有机体的一个组成部分的感受,正在从人那里消失。这无形中更增添着人对有机体温馨的渴慕。算起来,自笛卡尔降生,人便承受着这样的困惑:人愈返回自然,则愈远离自己内在的生命,亦即人自己内在生命的律动则愈与自然的律动不合。

传统的旧神学对自然的理解,关联于自然与超自然的区别,关联于自然与神赐的区别。在给自然下注脚时,如果太偏重自然与文化的区别,即是旧神学的观点。我所使用的“自然”一词,不作为文化、文明、超自然和神赐的对立物,不取其宇宙和神造的含义,不是那个有别于灵魂的物质空间。

我界定自然,首先把自然作为自由的对立物,首先审视自然秩序与自由秩序之间的区别。在这层意义上,康德的沉思具有永在的魅力,即便他没有照此思路继续拓展开去。如果自然是自由的对立物,那么自然也是个体人格和精神的对立物。

自由即精神,个体人格即精神。

基本的二元论不由这样的二元组构,即不由自然与超自然、物质与心理、自然与文明组构,而由自然与自由、自然与精神、自然与个体人格、客体性与主体性组构。在这样的二元论中,自然即客体化世界,亦即异己性、决定性、非个体性。因此,我所理解的自然不指涉动物、植物、矿物或者星星、森林、海洋,因为它们都具有内在的生存,都属于生存的世界,而不属于客体化世界。人与宇宙生命进行交流的问题,已超出我所理解的作为客体化的自然。

人受自然的奴役,即受自然的客体化、异己性和决定性的奴役。自然决定生命的循环久矣。唯个体人格方可遏止这一循环,因为个体人格具有源自另一种秩序和另一个王国的力量,即具有源自精神和自由的力量。只是个体人格中也存有与宇宙循环相关的自然的根基,但是人的个体人格的意义并不透显在这一方面。人的个体人格作为另一种秩序和另一个王国的产物,它独特的质即在于阻断自然的必然性,拒斥自然对人的奴役。

人对自然的阻断和拒斥,一旦滞留于经验,便只能取得部分的成功,那么人最终还会轻易沦为自然的奴隶,甚至乐不可支地把这一切理想化。于此,人会转身走进社会。社会确实不是自然,但社会是自然的投射物。社会垒筑在自然性和决定性的理想的基石上。自然主义总把精神自身和精神生命理解为自然,即把自然决定的基因输送给精神生命。

涅斯梅洛夫曾说,伊甸园中那只物理的苹果本该启迪人的良知,人却迷信它,把它吃了下去。但这里,涅斯梅洛夫并不认为人的罪恶的堕落就在此,而认为是在于人臣服外在的自然。人的这桩罪恶的堕落意味着人反叛自由,意味着人由此转换成了自然的一个部分。

当然,按人自身的意象,人是个体人格,他携带着上帝的意象。因此,即便人自身蛰伏着自然的根基,人仍旧不是自然,不是自然的一个部分。人是小宇宙,所以人不是宇宙的一个部分。在自然中占统治的是因果关系,个体人格突破这种因果关系。自然的因果关系须转化成与精神相关的意义。因果关系不彰显任何意义。自然王国并不意味着完全是连续的平顺的必然性和因果律,自然中也会出现断裂、突变、“万一”。对规律作统计式的理解,助长了决定论加给自然的统治力。必须终止原因性和规律的统治。规律性仅仅是给定体系中的力量的对比关系。即使自然是决定论的秩序,也不是封闭的秩序,另一种秩序的力量也可以进入其中,从而改变它原来体系中的相互关系的结果。

虽然传统的宗教哲学对自然的诠释不是唯物主义的,但也常常合法化了人受自然奴役的意识。凡自然主义式地理解精神和上帝,都是对人的奴役。

不能把自然界及其周围的环境称为宇宙,以为它们蕴含着宇宙生命和圆满的生存。在这里,受“世界”奴役性和生存的僵死性的束缚,不仅人,甚至动物、植物、矿物都一并沦为奴隶。对于这个“世界”,早该用个体人格遏止它,早该把它从被奴役的和奴役着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世界被奴役的和奴役着的状态、自然的决定论,均是客体化产物。在这里,一切被转换成客体,客体即意味着外在的决定化、异己性、向外抛出、非个体性。人受自然的奴役即受客体性的奴役,广而言之,一切奴役都是客体性的奴役。奴役人的自然是听凭于外在决定的客体,它摧毁内在的生存。

如果自然是主体,那么它就必定是宇宙的内在生存,必定彰显宇宙的生存性,因而亦即自由。

一旦发生主体性突破客体性,自由突破必然性,个体人格突破普遍的王国,也就发生解救的过程。

物质显示依赖性和外在的决定性,所以它是客体。物质如果是主体,便不再是物质,而是内在的生存。不断增长着的物质性强化人的奴役地位。奴役即物化。物质自身除给予人以沉重的客体性,便空空然矣。物质性即客体化,即生存的物化。解救是返回内在的生存,返回主体性,返回个体人格,返回自由,返回精神。解救——精神的创造,奴役——物质性。甚至也可以说,奴役人的最酷烈的形式莫过于物质性和物质的必然性,因为这一形式总轻捷地攻占一切。

在大多数情况下,人受自然奴役的形式都非常精致,并藏而不露。那种被我称为宇宙的诱惑,它甚至还可能携带精神创造的因子,从而远离物质的决定论。自然的奴役和宇宙的诱惑也许是精神的现象。

人对自己受自然奴役的种种基本形式,习焉不察。自然的必然性的暴力强加于人,并外在于人。这种奴役被冠为自然的“规律”,通过人的科学认识得以具体化。人同自然的必然性的暴力抗争,是经由对自然的必然性的认识。也仅在这层意义上,自由才是必然性的结果。人施给自然的技术权力关联于此。在这种技术权力中,当人部分地脱出自然的自发力的奴役时,却又轻易地陷入另一张网络,即受自身造出来的技术的奴役。技术和机器烙印着宇宙进化论的印记,它们是一种新自然,人被置于它们的权力统治之下。在这个过程中,精神经由自身的挣扎,揭示对自然的科学认识,创立技术。可是,当精神自身陷入外化和客体化的奴役时,精神自身便丧失独立性,便发生外化和客体化。这正是精神的辩证法和生存的辩证法。

宇宙诱惑人和奴役人的形式愈精致,人愈易接纳它,愈易狂热地为它献身。人与自然的根基——决定论和规律性争战,但对宇宙却全然持另一番态度,竟臆想出宇宙和谐、宇宙秩序、宇宙整体统一来,甚至还以为其中映照着神的光辉,是神的和谐和神的秩序,世界的理想基石就在这里。

宇宙诱惑人和奴役人的形式极多:或美感性的(如罗扎诺夫、劳伦斯),或民族大众的(如民粹派的神秘主义),或“地动仪式”的土地诱惑、血缘诱惑、种族诱惑、故乡生活的诱惑……,甚至连酒神主义也是它的形式之一。究其原因,这在于人渴念投入宇宙之母和大地之母的怀抱,渴念同它们融为一体,渴念自己勃生出混沌的原始自然力,渴念走出痛苦,渴念突破个体生存的有限性,渴念从统治个体生存的集体的、社会的、民族的樊篱下解放出来,以成为一项真实的个体生存。这意味着意识的外化。人在文明给定的条件下生存,难免不受限于规范和理则,由此更增添着人对返回本真的原始生活、返回和谐的宇宙生命的渴念。人期待在那里同它们交流,融为一体,从而感悟其中的神秘、痴狂以及迁升的欣喜。

浪漫主义者总需求返回自然,需求脱出理性的、文明规范的桎梏。浪漫主义者的“自然”不指涉自然科学所认识的和技术所发挥作用的那个自然,也不指涉显示必然性和规律性的那个自然。单看卢梭与列夫·托尔斯泰谈及的自然,便各有所指。

神性的自然是神的恩赐,它治疗文明人的疾苦,反拨文明的混乱,每个时代的人难免不周期性地被它俘获。无疑,这种返回自然的潮动透显着永在的意义,令人心向往之。

然而,不幸也正在此,即人看自然和宇宙的基本眼光停留在了意识的幻象上。于是人想攻克客体化,却返回到了一个外化的异化的自然中去,实际上,人也更加远离了真实的生存。

换言之,人找寻脱出自然的必然性的解救之路,却朝向宇宙的自由,以为自由的生活和自由的呼吸便是同宇宙生命融为一体。其实,当人与自然的必然性争战时,人创造的文明已败坏了空气,文明的规范不给人以任何发展的自由。

当然,人热切地渴念同宇宙的内在生命交会,这不失为一条真理。只是这里的“宇宙”应指涉生存意义上的宇宙,不应指涉客体化的宇宙或者决定化的自然。

宇宙的诱惑还表现在人企盼同世界灵魂融为一体。

通常,浪漫主义相信世界灵魂的生存,这大多以柏拉图主义的哲学为基石。

世界灵魂的生存同宇宙和谐和世界秩序的生存一样,都是客体化的意识幻象,都奴役人。

不存有宇宙的分等级的统一。

自然仅是一个无序的部分,因此,人不能苛求和抱怨它,不能执意把它整塑成自然的整体。

整体存于精神,不存于自然。

可以体认的整体仅仅是上帝,不是世界灵魂和宇宙和谐。诸如这一类东西的观念不具有任何生存的意义。即便有关自然的科学,也无力扮演世界整体和宇宙统一的角色,它仅能认识自然的部分性。宇宙的乐观主义可以休矣。现代物理学异军突起,已否弃古典意义上的宇宙,也否弃了传统的决定论的唯物主义。世界仅仅是作为部分的世界,而不是作为整体的统一的世界。从此意义看,现代物理学无愧为革命的前卫。只能在没有异化自身和没有客体化的精神中去寻找整体和统一。这样,整体和统一才会焕发出全新的光芒,才会拥有另一层意义,即不再摧残部分、多样和个体。

对世界进程的理解,目的论同个体人格的自由哲学相悖。

摒除客体的目的论,不仅要瞄准它的决定论和自然的因果性,也要瞄准它所标榜的自由。

有关宇宙进程的客体的目的论,它摧毁人的自由、个体人格和创造,它实际上是理念的唯灵论的决定论。

客体化世界根本不存有合目的性,或者准确说,仅存有部分的合目的性。这种合目的性仅内在于世界某一特定部分所产生的进程,而在这些部分相互作用和相互冲突中,则不存有合目的性。当然,这种整体中更不存有合目的性,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整体。客体化世界的无限性不能建构宇宙整体。

偶然性在世界生活中的作用愈来愈大,这并不意味人的认识愈来愈浅薄。倘若哪一天行星碰撞,宇宙毁于一旦,平衡从此告吹,这也完全不存有什么合目的性,甚至也不存有任何生存意义上的规律的必然性。这只能是一桩偶发的意外的现象。再有,一个乘车人横遭车祸,那些力学的、物理学的、化学的和生理学的千万条规律,纵可解释大千世界的诸多现象,却没有一条规律可用来解释这个乘车人在此时走出家门并在彼时于街角坐上汽车。另外,奇迹的出现不是对某种自然规律的突破,而是人生命的意义透显在自然界中,是精神力量阻断自然秩序。自然界隶属于作为部分的规律,自然秩序在自己的封闭性中显示规律。

它们自身无奇迹可言。

可以肯定地说,没有整体的规律,没有宇宙的规律。整个世界的规律不是宇宙规律。

即使存有宇宙规律,它也仅是部分的,也仅能朝向部分。布特鲁曾论述过自然的偶然性规律,对人颇有启发。

我说的这一切不指自然中发生的复杂的机械现象和元素的内聚力。现在可以从根本上推倒对自然所持的机械观。它与假设生存着世界灵魂和认可经由神的和谐投射而来的世界和谐一样,都是虚伪的一元论。

自然哲学尤具一元论的倾向,极易投靠唯灵论和机械论。对世界灵魂和宇宙和谐的设定是十足的自然主义。当确信宇宙是理想的源头,确信始终存有一项理性灌注一切宇宙生命时,也就跌进了自然主义的泥淖。

对宇宙的这一类看法均是意识的幻象,其基点均立于自然秩序。

这种客体化的自然秩序不实现精神,而异化精神。

凡把宇宙的源头、力量、动力和质进行实体化的,都与人格主义哲学相悖,都是凭藉宇宙的等级论来奴役人的个体人格。

我们见到的众多的神智学和神秘论便在此列。

在客体化的自然中找寻不到世界灵魂和宇宙的内在生命。因为,客体化的自然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堕落状态的、异化的、非个体性的奴役世界。这里的真理是:经由蕴含着创造积极性的美感沉思,经由爱、痛苦、怜悯,人方能从生存意义上突破宇宙的内在生命,突破自然。而这一切又意味着:突破客体化自然的极限,脱出自然的必然性。因此,我把那种为了冲决个体生存的有限性而融进宇宙自然力的心醉神迷的出口,称之为宇宙的诱惑。这是人渴念投入宇宙的原始自然力。

大抵像酒神节一类的如痴如狂如火如荼的祭祀,便起源于人心理上的这种渴念。但事实上,这不仅没有引导人走出封闭的个体生存,去同宇宙交会,而且还摧毁了个体人格的形式和个体人格的创造。追究起来,这是因为人受到宇宙的诱惑与奴役,将其基点放在了与宇宙的内在的无限生命进行交会的幻象上。对此,德国诗人赫尔德林在其天才的悲剧《埃姆别多克之死》中作过绝妙的描述。这是一桩证明:客体化的自然伙同它的决定论一起向人出售它的负面价值,把人贬为奴隶,人在心理上的奴性比习惯性的自然的决定化更具另一种性质。必须重申:宇宙灵魂和世界灵魂不具有内在的生存,它仅是奴役人和个体人格的力量。

现在,伴随返回异教的宇宙中心论的呼声,自然的各种神灵鬼怪从封闭的自然生命的底层升了起来,正窥视和围剿着人。人周期性地被魔鬼学和精灵论迷住了心窍。本来,以人为中心的基督教可以解救人,但它却被异教的宇宙中心论所取代。面对宇宙的诱惑,面对施于人的一切诱惑,唯一能凸透出意义的是——需求突破!

人的内在生命的异己性折磨着人。人本质上想返回自己内在的宇宙,但又无法脱出自然机械论的挤压。人因为失却上帝的指引而堕落,致使宇宙也产生远离人的堕落。这是客体化世界的堕落。人返回宇宙不能循着宇宙诱惑的门径,否则,人由于受自然机械论的奴役,会轻易被自然的泛神灵论俘获。为此,我们拒斥一切束缚人的自然魔鬼,认定同宇宙生命融为一体不能解救人,只能摧残和贬损人。

人受这样的奴役归咎于社会生活的命定劫数,亦归咎于个体人格与社会关系中的命定劫数。

是人把社会植根于宇宙,视社会为有机体,以为社会也具有宇宙的基础。

这样一来,人自己胁迫个体人格隶属于这个有机体并受其奴役,从而也使人成为这个有机体的一个器官。本来,人的一切自由以其精神的独立性而卓然独立于社会、自然之外,但这时均被一笔勾销。社会哲学中的宇宙论首先表现为对精神的背叛。社会哲学的虚幻—宇宙和神秘—生物的基础是有机的和有机论的观念。它极欣赏农民所具有的宇宙性,并以此来对抗其他阶级——特别是知识分子、工人的——非有机性。

人民大众强有力地进入历史,这具有宇宙意义,某种程度上无可非议。但随之而来的是不断增长的技术权力鲸吞精神文化,致使人更加远离自然。

人便在这种恶性循环中运动。

遏止这种循环,只能凭藉精神的创造之举,而不能屈从于有机的宇宙和谐。客体化世界中的和谐纯属乌有。能与那种统治人精神的有机的宇宙力量相抗衡的,不是机械的、技术的、理性化的力量,而是独立于有机论和机械论的个体人格的源头和精神的自由。

当然,客体的目的论也无力建树这一伟业,因为它不瞄准决定论,而瞄准自由。

抗争社会对人的奴役,不能凭藉理性化了的理性,也不能凭藉功利性极强的自然。精神、精神的自由、个体人格拥有独立于自然和社会的精神的质。

唯此,方可抗击社会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