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产阶级性的诱惑

(五)资产阶级性的诱惑

资产阶级性比贵族主义更能诱惑人、奴役人。它不仅是一项关联于社会阶级结构的社会范畴,还是一项精神范畴。

使我感兴趣的是资产阶级性作为精神范畴的主要意象。

列昂·布鲁阿的égèsedeslieuxcomhHJRSM\CpqWmuns一书揭露了有产者的智慧。

他在书中提出资产阶级性与社会主义的对立是相对的,并认为这不关涉更深的问题。

赫尔岑也很清醒,他认为社会主义有可能属于资产阶级。

对此,大多数社会主义者如堕五里雾中,甚至完全不能理解资产阶级性的精神问题。

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有产者坚信世间只存有可见的物性,只认可自己,只期待在这个世界上寻到自己坚实的位置。他是这个可见世界的奴隶,是这个可见世界的位置等级系列中的奴隶。有产者评判人们,旨在人们有什么,而不旨在人们是什么。他不愧为这个世界的公民,也不愧为普天之下的君主。有产者是靠脑袋中的盘算来占据位置的,而贵族分子则依恃自己的刀剑攫取土地,然后分疆划界,壁垒森严。两相比较,这样的贵族分子未必能赶得上有产者的气度,未必能成为这个世界的公民和普天之下的君主。有产者在这个世界上有“根”,他踌躇满志,对世界的空虚、混乱、财产之恶一无所感。有产者醉心于经济强力的狂热,一切都拜倒在经济偶像面前。生活在有限性之中的有产者,极害怕承担无限性的重荷。当然,他也不乏自己的真理,即认可经济实力的强盛和经济实力拓展的无限量、财产以及生活组织性的巨大增长。这一切在有产者看来,是唯一的,也是天经地义的。究其根源,这在于有产者受自己所建构的生活秩序的有限性的遮蔽,背弃了精神的无限性。有产者作为不想超越自己的活物而生存着,超越性会妨碍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成功。但毋庸讳言,他也有自己所笃信的宗教意义上的东西,甚至还可能激发出他的“信仰”和他的“宗教”,以使他为此竭忠尽诚,奋斗不已。只是他的这种“信仰”和“宗教”囿于有限性,在有限性中遮蔽了精神的无限性。

有产者是十足的个人主义者,绝不允许他人危及他的财产和金钱。另一方面,他也是十足的集体主义者,他的意识、良心和判断都社会化了,他仅是社会集团的构成物。一句话,有产者的利益是个人的,意识是集体的。

倘若有产者是这个世界的公民,那么无产者则是这个世界中丧失了公民权和公民意识的生存。无产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的位置,这需要在发生了转化的土地上去寻找。但是,每当把这一希望托附给无产者时,希望便演成了绝望。

无产者一旦握持胜利,一旦上升为有产者,他就充当这个世界的公民,做这个世界的君主。这时,历史上的同一个故事便重演如昨。无产者似乎命定是个悲剧角色,这与有产者大不一样。

有产者不受任何社会制度的局限,会时时身手不凡,即使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也同样能找寻到自己的最有力的表达。

有产者不愧是这个世界的青春永在的人物。

无产者与有产者相互依存,相互走进。青年马克思曾认定,无产者是人性已被异化的人。我以为,这是由于无产者太容易朝向有产者的本性。无疑,无产者应找回失去的自己的人性,应找到自己生存的位置。无产者想成为的那一种有产者,已不是个人主义者,而是新社会制度中的集体主义者。

通常,无产者之所以在自己的分配中反抗有产者,要求实现自己的权利,不外乎他想成为有产者。其实,这种反抗不应是一种社会的对立,而应仅仅是精神的对立。反抗资产阶级性的革命也是精神的革命。当然,这并不排斥无产者为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所进行的社会革命,只是这种改变和这种革命要携带精神性。

与无产者相比较,有产者更加是客体化的生存,更加是远离人生存的无限主体性的异化物。资产阶级性完全丧失精神的自由,其生存完全受决定论钳制。有产者除摄取物质财产之外,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不说——他不拥有精神财产。有产者是个体人,时常自我膨胀,以为自己占据普天下的一切,其实他所匮乏的个体人格恰恰是最重要的和最殷实的财产。资产阶级性的自然力彰显非个体性。一切社会阶级都会受其裹胁,而把自己掷进这种氛围中去,贵族、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一并劫数难逃。有产者的致命弱点在于他始终无法克服自身的资产阶级性,即他始终受自己的财产、金钱、致富意志、资本主义社会舆论、社会地位的俘获,并且还始终受那些被他剥削且害怕他的人的俘获。资产阶级性作为灵魂和精神的一种受束缚状态,它把人的生存都抛给了外在的决定势力。

物质王国由有产者一手造出,他支配物质,也受限于物质。他为机器的发展立过汗马功劳,但他掌握了机器,却又被机器奴役。回溯过去,有产者曾迸发过无穷无尽的服务热情,曾干出许多拓荒的伟业,由此人类的生产力长足挺进。那时,他赢得了过去,也走进将来,因为将来对于他蕴含着无限的生机,将来意味着强盛。那时,有产者关注的不是“从哪里来”,而是“到哪里去”。这是鲁滨逊的时代,是有产者年轻蓬勃的创造期——有产者还没有成其为有产者。但魔鬼攫获了他的命运,鲁滨逊式的人开始压迫“星期五”。

他对将来的关注、他的致富意志以及寻觅上流社会位置的紧张行动,把他轻易铸成了一种资产阶级世界观占优势的新贵族。这种贵族迥然异于其他一切贵族。有产者的出身寒门居多,没有历史上那种贵族的显赫家谱,他的过去太卑微,实在无可攀比。对此,他日后荣耀了起来,也就几近忘却。有产者挣来一份粗俗的奢侈,其生命便安放在这份奢侈的奴役中。在这里,奢侈想用生命的色彩把有产者铸成物质的工具,最终,“工具”倒是铸成了,但奢侈也吞噬了“色彩”。

资产阶级社会的基础是金钱,而日益浸渍着整个社会的奢侈风,更主要的还因于好色。女人成为有产者角逐的重要目标和无限量奢侈的祭品,一种极度的非人性和极度的侮辱个体人格尊严的悲剧发生在这里。

人内在心灵中作为人生存的那些东西统统被扫荡殆尽,甚至连人的肉体形式也被整塑得那么粗俗丑陋,再也不能由此发现任何一点可以表露人的善良天性的外部特征了。为有产者所有的女人们在虚幻的奢侈中沉沦犯罪,充当玩偶,一种标准的人造物空前地被造了出来。这正如卡莱尔的“衣裳哲学”所概括的那样,也正如卡尔·马克思对有产者所作的分析,即有产者的积极作用是拓展物质生产力,而消极的甚至罪的作用是剥削无产者。但卡尔·马克思把有产者纯粹视为一个社会范畴,又免不了流于肤浅。

有产者具有极强的建构虚幻世界的潜力。这个虚幻世界是对真正的真实性世界的扭曲。

这便是最虚幻、最不真实、最令人恐惧的金钱王国。金钱王国失却一切真实的核心,空空荡荡,或者说仅是一个“硬壳”,然而它却这么强有力地支配着人的生活。它可以颠覆政府,也可以组构政府;它可以发动战争,可以制造失业、贫困、饥饿。金钱铸成人生命中最虚幻的东西,显露人最丑陋的那一面。列昂·布鲁阿说,金钱附有某种神秘,金钱就是神秘。这话确实无讹。金钱王国作为非人性的极限,给私有财产烙上了种种虚幻的印记。卡尔·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正在毁灭个人财产”的看法,独具慧眼。

有产者对财产发生特殊的关系。审视有产者,涉及如何审视“存在”与“拥有”之间的关系。有产者亲睐“拥有”,常用“拥有”去评判人,即看人究竟拥有些什么。本来,有产者就是有产,他们拥有金钱、女人、生产工具、社会地位……有产者被可见之物簇拥着和聚合着。这些物不组构人的个体人格。个体人格标志人是什么。一个人即使什么也不拥有,个体人格也留存在他那里。个体人格不依附于资本和财产,相反,倒是它们应取决于个体人格。人格主义视个体人格是一笔真正的财产,为劳动所得。因此,在摈弃资产——资本主义社会时,我们并不摈弃一切财产,而是更加确信个体人的已失去了的这笔财产。我们不允许财产成为奴役人和压迫人的工具。

存于个体人自身的真实核心中的财产,不来自国家和社会。国家和社会不能作为财产的主体,因为它们是“普遍的”东西。

把财产转让给国家和社会,以为财产属于它们,这是客体化。国家和社会充其量是一个“中间人”、“调节器”、“保护者”,其功能应在于防止财产转换为压迫的工具。

国家、社会以及任何个人也不能成为财产的绝对占有者,否则,从财产中总会滋生出特权。一切特权都在限制和废止之列。被取缔了的暴君的特权不能转让给人民,也不能转让给国家和社会,哪怕是一点点,因为“转让”即意味着新的残忍和奴役。

财产对于个体人格仅具有功能上的意义。按财产自身的本性,我们只能限制它。财产唯一的真实即在于使用。财产总相对于人,其功能是为着人的生存。资产阶级世界扭曲财产,以财产来确定人与人的关系,这恰好证实了这个世界的非人性和财产对人的奴役。但令人震惊的是,资本主义的辩护者和社会主义的反对者喜欢说,每个人的自由和独立关联于财产。这里,我们当然要正视这么一个事实,即剥夺个人的财产而把它转交给国家和社会后,人就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性,人就更易沦为奴隶。这一可怕事实应该是对资产——资本主义制度的判决,因为是它使大部分人丧失了财产。这意味着无产者永远无法独立,永远陷落在奴役的位置上。如果财产是人的自由与独立的护卫者,那么,凡每一个神经正常的人都应拥有财产,无产者这一不幸的现象也不应再继续生存下去。但是,有产者只喜欢假定的前提,不喜欢最后的结论。

他们仅承认财产是自己的自由与独立的基础,而不承认能铸成个体人格的那种自由与独立。

一句话,有产者为自己卖力。

财产具有两重作用:护卫人的自由和独立,也使人沦为客体的和物质世界的奴隶。

现在,财产愈来愈丧失“护卫”的作用,甚至愈来愈丧失功能上的意义。金钱——非个体性的象征,彰显最大的非个体性。

尽管有产者并不是财产的主体,但有产者以财产的名义,使一切都变得愈来愈隐姓埋名。金钱王国纯粹是虚幻的世界,而另一个纸上的王国即银行收支簿上的数额,也同样是虚幻的世界。谁是财产的占有者,这个占有者究竟如何,丝毫无关宏旨,丝毫也改变不了金钱的虚幻性。金钱王国的可怕不仅在于它欺侮穷人和富人,还在于它把人的生存完全掷进了虚幻。有产者王国始终是幻象遮蔽了真实性。幻象是人生存的客体化的最极端的传达。真实性关联于主体性而非客体性。能革新的是主体,不是客体。

通常,人们若谈论某人的财产状况,某人总不免露出些乖巧,要么眨巴眼睛,左顾右盼;要么哼哼哈哈,呆头呆脑。

当然,也并非每个有产者都斤斤计较,都攒着念头积钱。有产者也完全可能成为宽宏廉洁的人,也完全可能不是自我中心主义者,对于布尔乔亚精神、金钱和积蓄,他们或许还会携有几分无私的爱。马克思·韦伯曾说,有产者在早期资本主义时期显示了“世界的觉醒”。的确,有产者也可能是禁欲者,不沾染任何奢侈风,不为个体人的幸福生活所动,仅做一个观念中的人。而这时甚至也可以说,有产者的生活是幸福的。

圣者所言及的财产和金钱不给予幸福,倒很适宜他们。

在此,我对有产者既是自己的奴隶也是别人的奴隶,颇感兴趣。

有产者受非个体性力量的奴役,人的生存被抛进了客体,这同无产者的遭遇一样。当然,在有产者的天性中也许并不缺少美德,他们也许还是某种道德的风范。但是统治败坏了他们。财产的统治更加是败坏着的。

以为社会制度的改变,如资本主义被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取代,立刻就可以更新有产者,这未免太天真。有产者已被形式化,其应变能力极强,可以在任何土质里找到自己的生长点。有产者或许是一种永存的现象。有产者可能是共产主义者,或者说,共产主义者也可能是有产者。

深究起来,这涉及灵魂的结构,而不涉及社会的结构。当然,这并不意味无须改革社会结构,以及社会结构能自动产出新人。

即便恪守某一宗教信仰的有产者,也未必会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生存,更不会相信人能够进入另一个世界。要他为着另一个世界而在这一个世界中作出牺牲,是万万不行的。

他的宗教的质仅仅为他自己服务,仅仅是他在这一个世界中寻找和巩固自己位置的铺路石。当有产者的经济实力衰竭,当他的财产岌岌可危,当无产者揭竿而起,要求改变自己的地位,这时,有产者便喜欢谈及世界的消亡。但这也是声东击西而已。

在有产者眼里,人格主义的末世论前景是头怪物,他完全不可能从真正意义上感受世界厄运的终止。末世论意味着平庸的资产阶级王国的终止,即对这个王国进行革命的更新。对此,有产者当然不会同意,他当然会始终如一地确信自己王国的昌盛,而有碍昌盛者,尽在他的仇视之列。其实,有产者本身便是末世的佐证,便是世界历史终止的一项动因。

要是没有有产者的生存,世界也许另有一番光景,甚至还会进入永恒。质的无限性是永恒性。有产者恰恰钟情于量的无限性。正基于此,所以终点非到来不可。终点一定会到来。

有产者通过各种渠道实现自身,也通过各种渠道反抗个体人格的实现。

但有产者毕竟是人,他烙印着上帝的意象,具有个体人格的潜能。只不过他是负罪者,是把自己的罪视为德行的人。如果把有产者判作敌人,大张挞伐,这恰恰是不纯正的。

这种做法往往是想在社会动乱中取代有产者的位置,以成为新贵。

必须拒斥有产者的统治和布尔乔亚精神。任何人都不应该把财产视为手段。有产者应更改自己的人性,而不应更改对他人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