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个体人格和自由

(三)性、个体人格和自由

爱欲的诱惑很厉害。性是奴役人的最重要的孽根之一。

人生理上的性需求不是一种纯粹的需求,其中也掺合了复杂的心理因素,爱欲的幻象也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人作为性生存,消耗的是不能自足的生存,因此人常在自己的心理和生理上渴求丰富圆满。

性不仅是人的特殊的生理功能,关联于人的性器官,而且也关联于人的整个有机体。弗洛伊德在这方面已有过专门的论述。

性是人生命中最为隐秘的东西,人对它总怀持羞耻和尴尬,不敢公诸于世。自人降生以来,性似乎还未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人羞于性对自己的奴役。

这里有一桩性的悖异:性是生命的源头,尤具生命的张力,但性又被判为是应该掩藏起来的羞耻的东西。过去,仅有俄国的罗扎诺夫敏锐地感到这个问题的重要,并首先审视了它。人对性的看法也真希奇古怪,视它迥然异于其他任何现象,还把它与人的堕落并置在一起。这样,性成了人堕落的指示器,意味着人之本性的整体性的破裂。

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的科学家和文学家才把性和性生活的大部分秘密披露出来。其中,首推罗扎诺夫、门林格尔、弗洛伊德和劳伦斯。特别是弗洛伊德对无意识的性生活的科学分析,一开始就激起反对的热浪。

劳伦斯也被判为色情作家。

20世纪以来,性较公开地进入人的意识,人对性的看法亦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倘若比较一下20世纪与19世纪或更早些时期的小说,即可以审视到这种变化。文学作品常歌咏爱情,爱情无愧是它永恒的主题,但长期以来,文学反映性生活却微乎其微,直到进入20世纪以后,文学家才斗胆写了性。从狄更斯到劳伦斯,从巴尔扎克到蒙特尔兰,此间走过多么漫长的路。也仅到了这时,人才不愿意再受和不可能再受意识幻象的欺哄,才开始揭示性的奥秘。

当然,早在19世纪,马克思和尼采已从另一方面审视过人的本性,但他们未涉及性;直至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克尔凯郭尔的出现,才使问题进到了更深的层面上来。基督教用罪的观念遮蔽性,对性的态度暧昧不明,罗扎诺夫便竭力想拨开这层迷雾。

这里我感兴趣的是:在个体人格和自由的最高价值的前景中,人如何摆脱性奴役。这涉及性欲与爱欲、性与爱这两个问题,也可以说这涉及三个问题,即性、家庭、爱。性交与生育之间关联于生理,不关联于精神,这如同性交与爱之间没有必然的关联一样。无可争议,性欲和性行为在显示人与动物界的联系时,它们完全是非个体性的,它们自身都不具有人的任何特殊性。性意味着人的消耗和不圆满,它彰显种族压榨个体人的淫威,用哲学行话来说,即意味着普遍的摧毁个别的。这时,人若全然听凭于性生活的摆布,就会丧失自我控制的力量。当人被转换成了非个体性的种族进程的工具时,完全浸渍在非个体性的性欲中的人,其个体人格也就随之泯灭。

性欲携带非个体性,爱欲携带个体性,两者在这方面相去甚远。情爱与性欲之间没有直接的对应关系,人由于情爱甚至会控制自己的性欲。情爱蕴含专一,导向不可重复的个体生存和个体人格;性欲变化不居,不意味着必然与个体人格发生关系。有时,性欲即便发生个体化,它也不朝向整体的个体人格,而是经由非个体性的种族自然力。性之所以成为奴役人的最深的孽根之一,即因为它关联于人的种族生命的形成。这种奴役形式极隐蔽、极僵化甚至极精致。性生活具有产生爱欲幻象的特殊能力。叔本华曾说人是进行种族游戏的自然力,种族对于人仅是幻象而已。陶醉在情爱中的男子,总把他的意中人构想成非凡的仙女。当然,并非所有的爱—情爱都显示幻象,它也可能阻绝种族的自然力,从而导向不可重复的个体人格和个体生存。当爱—情爱发生这种导向时,即意味着人攻克了性的奴役和爱欲的诱惑。

体验个体人格,取决于对个体人格的爱。

爱朝向永恒,它的一切都是个体之中不可重复的。

爱的真谛正在于此。

显然,这个世界的气候并不适宜于它,死亡的黑手会随时轻易地把它掐死。爱脱开尘寰,突破这个受限于决定论的世界,生长在远离这个客体化世界的净土上。

因此,从更深刻的意义看,爱与死常在一起。可以这样预测:爱与死的深刻联系定是世界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

依照爱的特性,可以划分出向上超升的爱和俯视尘寰的爱。舍勒对此曾作过十分详尽的剖析,只是他未触涉更深层次上的问题。

爱—情爱、爱欲是向上超升的爱,比男女之间的爱更深广。爱—情爱是力,是颂诗,使人臻于创造的境界。爱欲之爱存有不圆满、亏损、烦,从而总让人追思和仰慕圆满、补足、丰盈。爱欲是魔鬼,人常受限于它。柏拉图在《斐多篇》中曾说,灵魂的翅膀可以凭借情爱的风力起飞。这话确实不错。只是柏拉图的爱欲具有两个源头,即丰盈的和贫瘠的源头。因为,爱欲本应启迪超越的方向,但柏拉图却把它从感性世界转移到了观念世界。这样,它就不再是具体的元气勃勃的生存的爱,也不是个体人格的爱,而是一种完全指向观念、美和神性巅峰的爱。

柏拉图的爱欲反叛人格主义,不彰显也不认可那不可重复的个体人格。这是柏拉图主义的局限。爱欲的悲剧也正系于柏拉图主义。俄国思想家索洛维约夫的一生都沉溺于这种爱。他始终不喜欢具体的有血有肉的女子,而仅钟情于显示神意的永恒的女性气质,因为在他看来,前者总有不足,总让人失望。由此略可证实,爱欲幻象的诱惑也着实厉害,并不是轻易可战胜它的。唯有神性的美才不显示幻象。爱—情爱也可能没有携带柏拉图主义的这种基因,也可能关联于个体人格并走向个体人格。

另一类爱是俯视尘寰的爱,即怜悯的爱、同情的爱,也称为博爱、仁爱。这种爱只是给予,不求索报酬,无须互惠,因为它自身丰盈强盛,它的给予不意味自身会失去什么。

两相比较,爱欲之爱是在上帝中实现同他人的结合,怜悯之爱却是在这一个世界中实现同他人的结合。如果使用“爱”这个词不基于Cari-tas的意义时,“爱”就不表示爱所有的人,而只表示爱自己所选择的人。

人无法强迫自己去爱,但Caritas、仁慈、怜悯这种俯视尘寰的爱可能指向所有的人,是博爱,而不关联于选择。这正是这一类爱的丰盈和力量之所在。与此同时,爱欲之爱却需要回报、互惠,是互爱。当然,真正的爱欲之爱也蕴含着Caritas的爱、怜悯的爱。爱欲之爱一旦失却Caritas的爱、怜悯的爱,便会以令人惊栗的魔性折磨人。纯粹的爱欲是对人的奴役,它奴役被爱者,也奴役爱者。

基督教的爱不是爱欲,而是圣爱(agape)。

古希腊曾以多种语词来传达爱的丰富含义,例如爱欲、圣爱、嗜欲之爱,甚至对爱的语调、语气也有所区分。爱,在人的心中确实呈复杂状态,各种不同的爱可以汇集在一起:超升的爱、颂诗的爱也可能与俯视尘寰的爱、怜悯的爱结合在一起。

20世纪初期,许多思想家认为基督教的爱缺少仁慈和怜悯的因素,仅是纯粹的爱欲式的,并判定佛教才纯粹显示仁慈和怜悯。其实这完全误解了基督教,基督教倡导的爱正从深层面上执著于怜悯之爱。另外,基督教视纯粹的精神之爱异于灵魂之爱和生命之爱,而这方面也常被人曲解。

真正的爱从个体人格走向个体人格。

在抽象的精神之爱、理想的爱欲之爱以及导向无个体性的生物的纯粹的怜悯之爱中,真正的爱是一种亏损和扭曲。

爱总把爱的对象人格化,这样一来,爱很可能不再导向具体的生存,而导向理想的抽象的生存。真正的爱欲是可能的,爱欲的幻象也是可能的。真正的爱欲—情爱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令人沉思。

现在我并不关注爱的一切形式,也不关注基督教的爱,而是关注与性发生关系的那种爱。

蒲鲁东的思想总体上没有更深刻的东西,但他说过这么一句深刻的话:爱即死亡。请想想,还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么?显然没有。这是爱与死相互纠缠的主题。通常,爱与死相濡相染,常在一起煎熬着那些深刻体认生活的人。当人步入爱的心醉神迷,也就步入死的境地。心醉神迷即超越,即超形离骸的过程,亦即突破世俗世界的规范,臻于永恒。

爱与死是人生命中最重要的现象。任何人即使才貌平平者,都可能体验爱,并且都将要体验死。其中,对死的体验更源自生命的内在,更能触及死的秘密。爱与死关联于人生命的巨大张力和人对习俗的冲决。爱比死更有力量。爱攻克死,同时又导向死,把人放在死的边缘上。爱与死构成人生存的悖异:爱渴求圆满和丰盈,却又伏着致死的毒刺。爱为了不朽而存在,但也孕育了死。

客体化世界的习俗常规弱化爱与死相互纠缠的主题。

爱、人格主义的爱朝向个体人格的不朽,而不混同于习俗常规。

习俗常规窒息并遗弃爱,把爱挤压在死的角落里。注意:我这里使用“死”的一词,其含义比肉体的死更广泛。特里斯丹与绮瑟的爱、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都导向了死。柏拉图主义的爱也无出路,仅是悲剧式的爱。社会的习俗常规充当教唆犯,诱使爱走向堕落,而且还建构起一整套婚姻和家庭的制度。为着社会的需求,社会的习俗常规在事实上已否弃了爱的权利,绞杀了作为生命张力的爱和爱的心醉神迷。社会的习俗常规扼杀自由,把爱的自由判为不道德。宗教如果也落进这种囹圄,则也会一样地杀死爱的自由。这是看问题的立足点的错误,所以不能不流于肤浅。

任何爱一旦失去自由,便不复存在。由外在强制决定的爱,仅是虚饰的辞藻游戏。爱也会成为奴役人的力量。这经由爱欲的幻象产生。社会规范即使具有某种宗教性,爱的自由也与它无任何瓜葛。

不应该,也不可能用社会的和宗教的义务来拒斥爱,这种“拒斥”是奴隶的需求。若以自由和怜悯的名义来拒斥爱,这是另一种爱。社会对于爱的主题不具有任何判断力,它没有任何能耐发现爱,它所拥有的仅是戒条。爱的主题应力拒社会化,应从天性上反叛社会化。爱一旦社会化便失去自己的位置。社会无法理解爱与死的深刻关系,谁因于社会说话,谁就只能接触到现实中粗俗、肤浅的那一面。

社会只认知粗俗的现实。

事实上,基督教的神学家、牧师以及神职人员从未鞭辟入里地审视过爱,也从未真正发现过爱。他们的言行仅证明客体化世界的习俗常规把基督教社会化了,或者仅证明基督教迎合了社会的需求。在高台上,在大庭广众前,他们滔滔不绝地讲述性、性欲、性行为、婚姻、家庭、生育子女,就是不见他们讲述爱。在他们那里,人被当成一宗纯粹的生物学和社会学的现象,爱的主题远比性的主题和商业化、社会化了的婚姻家庭的主题更令人羞耻。在那里,性和家庭均与金钱有着神秘的关系,而爱卓然独立于这类人的眼光之外。

像奥古斯丁这样的神学家也撰写论婚姻的文章,读着它,仿佛是践习养牛育马,它实在无愧是畜牧业的系统读物。奥古斯丁从来就没有为爱的生存祝福过,对于爱,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甚至怀疑爱的生存。其实按照我的更深的理解,基督教的大多数牧师都经由这个模子出来,都以不道德的眼光审视道德,都把个体人格当作种族进程的工具。回溯起来,在欧洲基督教历史上第一次提出爱的主题,也许是普罗旺斯人的流浪歌手。

这些活跃于13世纪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人在情感文化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俄国的三位思想家索洛维约夫、罗扎诺夫和费多洛夫曾深刻探究过爱与死的主题,并各有灼见。

索洛维约夫是柏拉图主义者,他对爱欲的特殊体认与柏拉图主义有关。他的关于索菲亚的理论背离了人格主义,而《爱的意义》一文可能是他的压卷之作。其中,爱—爱欲突破了非个体性的柏拉图主义的界限,不再维系于种族,而同个体人格发生关系。这种新思想在基督教思想史上是他第一次提出。他的爱不再系于生育儿女和绵延种族,而是系于个体人格生命的圆满实现和个体人格的不朽。另外,他还洞察到爱与生殖的矛盾冲突,这使他远离所有论述婚姻之爱的传统理论。爱的意义在个体中,不在种族中。单纯的生殖仅展现种族生命无止尽绵延的前景,从而解离个体人格。个体人格的整体性经由爱去提升人,使人不再作为消耗的分裂的生存。

爱,不仅具有尘寰的意义,还具有永恒的意义。正是在此意义上,爱才与死相互纠缠。

爱是对死的攻克,是不朽的到达。

现在的问题是: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实现索洛维约夫意义上的爱?

我以为,这作为他个人的体验是悲剧性的。

罗扎诺夫的观点对立于索洛维约夫。两相比较,索洛维约夫关于爱的主张属于人格主义,显示个体人的爱战胜死亡;而罗扎诺夫的爱则是种族的和非个体性的,显示死亡被生殖所征服。在罗扎诺夫这里,处处散发着传统的基督教对于性的品评,他对基督教的这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罗扎诺夫不把性当做堕落的指示器,而认定它是生命的至福,并神圣化了仅有生殖作用的性。他宣扬以崇拜生殖的宗教来对抗体认死亡的基督教。他需要性崇拜和向性祝福,因为,他认定性之中不存有死亡的源头,而存有生命的源头,能征服死亡。对于索洛维约夫的那种在性之中存在着罪的体验,他茫然不知。他甚至还希望恢复崇拜生殖的犹太教和古代其他异教。基督教的敏锐正在于意识到性与个体人格之间生存着矛盾冲突。在这方面,罗扎诺夫是基督教的劲敌,他几乎完全无视个体人格的生存。无疑,个体人格的敏锐意识定会招致性的敌视,但这里主要的问题不是生殖,而是死亡。必须廓清历史上基督教牧师们所宣扬的婚姻之爱来源于生殖的谬理。这些人一方面胡诌性和性行为沉溺肉欲,是罪;另一方面又判定性行为的结果——生殖是至福。对此,即便是罗扎诺夫也多少现出了虚伪,并进行过抨击。在一切情况下,传统基督教关于爱(倘若也可称为爱)的教义都只关涉种族的生殖的爱。它不仅剥去了爱所具有的个体人的意义,而且还把爱的个体人的意义判作不道德。罗扎诺夫这方面的思想正好与之暗合,只是他要求前后一致,即:如果性行为的结果受到祝福,那么性行为的本身也应受到祝福。

费多洛夫对于死亡特别感伤。死,即使对每个人来说是唯一的生存,是不可更改的选择,他也不同它合作。他激发人起而抗拒死,征服死。究竟如何征服死?他既不赞成经由“个体人的爱欲”、“个体人的不朽”(索洛维约夫),也不赞成经由崇拜生殖、绵延种族(罗扎诺夫),而认为必须经由“死者的复活”。对这种复活,他号召人不要消极被动地等待,而要积极主动地创造。另外,费多洛夫还希望把爱欲的动力转变为复活的动力,即对爱欲的动力进行生成转化。费多洛夫相信有逆转时间的可能,相信人不仅可以运筹将来,也可以运筹过去。复活即对过去的积极转化。罗扎诺夫不是爱欲的哲学家,与索洛维约夫和罗扎诺夫完全不同,费多洛夫充满了对死者的怜爱。他的请愿不为着种族和集体的生殖,而为着种族和集体的复活。

总之,这三位思想家对爱与死、死的奴役与性的奴役都作过深刻的沉思。

人本性中的深刻矛盾与性的自然力相互关联。

性折磨人,粗俗地奴役人,酿造生活的不幸,人在这方面已有体验。但另一方面,人生命的张力又系于性,性的动力即生命的动力。

性甚至也可能是创造热情的源头,而那些无性的生物其生命元气大抵相当孱弱。人的性动力有别于专门的性功能,它一经升华,便导向创造,这似乎不失为一条攻克性奴役的路径。

爱欲的动力也可能成为创造的源头,但它关联于性,便又被作为人的消耗的标志。另外,爱欲的动力也常常与人的特殊的渴求发生关系,这在青年人那里表露得十分突出。性每每横遭世俗化的败坏,人的生命则又经由败坏了的性而被败坏。

大凡卑劣庸俗的东西无不关联于性。性和爱欲不仅在人的肉体方面被世俗化,而且在人的心理方面也被世俗化。现在对“爱”这个词,言者难以启口,听者不堪入耳。性用既简便又肤浅的形式奴役人。

世俗性王国中的性恐惧也使有产者恐惧,特别是性同金钱的统治权力联合在一起时,则更加窒息了人。

性奴役往往同人的生活实行女性原则有关。女子更倾向于奴役,同时也倾向于被奴役。性在男女天性中所占的比例不同:于男子仅是部分,于女子则囊括了她们的全部。因此,女子天性中受性奴役的居多,相应个体人格的实现也更艰难。

注意:我这里并不是削弱或否定她们的性的创造动力,而是指她们攻克性奴役和进行性升华的艰难。

对性奴役的最后攻克意味着建构雄雌同体的整体性,但这不是无性世界。在创造的本能中常需要爱欲作为酵素,只是它在当今已被共相化了。伦理学的终极对象是爱欲,这是一种精致了的奴役。个体人格原理、个体人格价值和精神的自由不能以此为准绳,因为爱欲也可能是精神的被动性,从而演成灵魂——肉体统治精神。伦理学的原则和精神的积极性必须以护卫个体人格和自由为前提。这里,我们要追问:性和婚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人的一切爱欲的生活都充满着矛盾,这在客体化世界中不可消解。弗洛伊德相信性生活不和谐,它始终横陈着矛盾性,这不无道理。

许多不可言状的折磨人的体认都与性有关,它被置于无意识的性生命与社会习俗的监视的矛盾冲突中。

这是关联于性的性欲之冲突,也是关联于爱的爱欲之冲突。

弗洛伊德因为世界观的局限,忽视了爱——爱欲的问题。这种折磨人的矛盾冲突每每进到深层次上,便涉及人生存的形而上的问题。

性在人的现实生活中已被客体化和外化,已分裂了人的整体生存。性,经由强大的无意识流的推进,把人抛向客体化世界,把人置于外在的而非内在的决定论和必然性的统治之下,使人不能不远离自己的本性,不能不转换成客体。性的全部秘密正在这里,性成了一项强加给人的客体性。解救人必须攻克作为强制性的客体性的性奴役。强制性的(东西)只能是客体性,性就属于这一类。性幻象压迫人,它包括人在性欲的满足中实现自己的自由。其实,性在此间已把人搁在强制状态中,自由安在?

性显示普遍的种族的权力,它是人的非个体性的(东西)。唯有爱才是个体性的(东西)。性欲不是个体性的,爱欲才是个体性的。

这是索洛维约夫和门林格尔所作的理解。

在性意义中的种族的非个体性的(东西),关联于逻辑的形而上意义中的种族的非个体性的东西。人自身的个体人格与自身的性之间的冲突颇为激烈。性在实现自己时施展自己的非个体性力量,践踏个体人格的价值,贬损人。因此也就产生了关联于性的羞耻感。这种羞耻感的增强,意味着个体人格的崭露和个体人格意识的觉醒。性的种族生命把个体人当作工具,它给予个体人的满足仅仅是一种幻象而已。这幻象对于种族的生命是必需的,对于个体人格自身则未必如此。

当性找寻自己的出路,以脱出制造人口和传宗接代的功能时,会轻易露出它伤害个体人格的整体的本性。作为部分的功能常倾向于反叛人的整体结构。这时,性则把矛头瞄准个体人格的整体。这是性欲的冲突,它发生在指涉人生存的更高层次的爱欲的冲突之前。具体说,向内,爱—爱欲同性的非个体性生命相冲突;向外,它又同客体化的婚姻、家庭生活和社会习俗相冲突。在这里存在着性的奴役与婚姻,家庭的奴役。这两种奴役均是性的客体化的产物,也是在社会习俗的钳制下爱的客体化的产物。

在矛盾冲突的复杂网络中,人既受自身的自然本性的奴役,也受社会的奴役。

一方面,无序而散漫的性把人投进无边无际的自然欲望的苦海,摧毁人的个体人格,碎割人的整体性。另一方面,当社会力量整治性,迫使性皈依某种组织,以受其监察和指导时,却又制造出无数新的奴役形式。在客体化世界和社会习俗中,家庭作为社会制度的形式之一,不可避免地显出对性的某种组织作用,但是家庭的形式不能一成不变。家庭依赖于社会经济制度,它同国家中的社会组织十分类似,也常常奴役个体人格。

唯有建构友谊型的家庭,才能把性对人的诱惑与奴役限定在最低量上。与此同时,也才能培育出人性型的家庭,以护卫人不受国家力量的戕害。在生物学意义上的性生活和在社会学意义上的家庭生活,均与爱—爱欲的主题没有直接的关联,甚至也不属于这个主题。

如前所述,爱不属于客体化世界,爱阻绝客体化世界,彰显无限的主体性,臻于另一个世界。因此,爱与家庭之间不可能不存在着深刻的冲突。这也是个体人格与社会、自由与决定化之间的冲突。爱的意义也许仅是个体人的,而不是社会的。爱的意义一旦被社会攫取,爱则隐而不彰。维系于家庭形式的暴君比维系于国家形式的暴君更可怕。

那些经过精心建构的权威的等级型家庭最折磨人,最摧毁人的个体人格。解救运动如果进到扫荡这种等级型的家庭形式,也就指向了人格主义的深层意义,也即是一个基于个体人格尊严的运动。

世界文学在争取人的情感自由方面已发挥出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在拒斥人的性奴役方面还未见功效。遏止人的性奴役也是一场革命,是一场为着个体人格和自由而反抗决定势力的革命。自由显示精神。在社会的客体化世界中,家庭的自由形式应多一点,家庭的权威的和等级型形式应少一点。

福音书要求人脱出家庭的奴役,走进自由。如同基督教精神不能完全贯注国家一样,它也不能完全贯注家庭,因为在社会的客体化世界中无任何神圣可言。

爱在世界历史中被忧虑缠绕。这种忧虑有两种:一是,当爱与世界发生关系时,因受社会各方面的压迫而产生忧虑,这可谓“爱的社会忧虑”;二是,爱自身施给世界的那种忧虑,这是一种内在的忧虑,可谓“爱的形而上的忧虑”。这具有社会的和形而上的根源。

爱的社会忧虑关联于社会各级组织机构的暴虐,即使不能完全克服它,也还可以控制它,可以使它减少到最低限量。

但爱的形而上的忧虑在这个世界中不可能被克服。爱携有死的因子。

爱—爱欲蛰伏着可以转化为生命的共相源头的潜力,它既能吸摄能量,放出光热,也能拒收能量,暗淡无光。所以,爱—爱欲不仅仅实现生命的张力和圆满,也挫伤生命,使生命萎缩、枯竭。爱暴虐人并奴役人。比较而言,女子的爱更多这种暴虐,更需要一切对于自己的服从,因而也更与个体人格的原理相冲突。爱与嫉妒结合时,给人以魔性,甚至把人转变为暴君,这在女子那里常可发现。

爱的形而上的忧虑不在于爱不可分割,也不仅仅在于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可分割的爱——这些爱确实太折磨人了!

相反地,爱的形而上的忧虑正在于爱的内在可以分割。这是一种幸福的爱。

这种爱关联于个体人格的奥秘,关联于悲剧,关联于男子与女子天性上的重大区别,关联于爱的向上超升与俯视尘寰之间的矛盾,关联于神秘的死。但这种爱常被生命理性化,常被社会习俗规范所侵蚀,亦即客体性不断攻占人的主体性。所以,真爱对于人犹如空谷足音。这个世界的水土太龉龊,致使爱的悲剧张力总是趋达极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爱以外,其余的都颇显轻松,因而也颇有张力和价值可言。人如果仅滞于表层,那么人的解救永远也感悟不到爱的深层次上的意义。这是爱在世间的悖异,也是自由在世间的悖异性之一。自由生存的前提是突破和抗争。自由如果缺乏精神的牵引,则失却内涵,演成空虚。

不能把爱与狭义的性、性交相提并置。性交烙着人堕落的印记,羞辱人,困扰人,人却始终赋予它种种想当然的意义,把它合理化甚至神圣化。在人的生活中,既不能孤立地审视人对肉体需要的简单满足和对食品纷繁程序的操练,也不能认定它们是意义的问题。

它们仅关联于人的动物生活,属于限制和克制人的自然动物本性这个问题。人构想出性交的三层意义。第一,为了生殖,绵延种族。这种善良的看法最容易得到社会习俗的赞赏,最为大多数人欣然接受。但人格主义认为,即使这在个体人那里显示善良,其基本价值取向仍与人格主义相悖,仍是伪善和不道德的。

善良者常常不道德。

这里的不道德即在于把个体人格作为纯粹服务于种族的工具,为着种族的目的,无止境地消费个体人的欲望和情感。特别是集权国家为着种族和国家的利益经常集体组织人的性生活,宛如组织牛马进行交配一样。凡相信性交在于生殖,在于反射行为的结果,在于性本身的,都是伪善和不道德。第二,为了欢娱,得到直接的满足。这种看法虽不是伪善,但同样是不道德的。因为它使人沦为自己卑劣天性的奴隶,挫伤人的作为自由精神的个体人格的尊严。第三,因于互爱,为着圆满实现个体人格。人格主义认同这层意义。把精神和道德注入了性,其存在的前提是性的精神创造。这里也许可以悖异地说,即使人不相信“幸福”的存在,但仍会把对爱人的“个体幸福”的企盼托附给这层意义上的性交,仍会认可这既合理又美好。

失却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仅在爱中透显意义。过去,社会对婚姻的投射表现在经济方面,彰显巨大的强制的贸易性,致使婚姻不再是一块净地。现在,婚姻较之过去已有所变化,即更少强制的贸易性,更多自由的贸易性。这是因为生命的理性化穿透到了每一个领域。

至于如何对待子女,纯属另一个问题,与此并无更大关系。审视爱—爱欲与性这个主题,必须注重两个过程:经由外在的解救——脱出社会的和家庭的权威性教条;经由内在的解救——脱出自身卑劣的天性,践行内在的禁欲。

无论爱—爱欲或是怜爱,都可能转换为奴役人的形式。

这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的梅什金那里可略见一斑。爱—爱欲应联合怜爱,否则便奴役人。爱的价值不走进自由的价值,它也奴役人。爱的意义常在人格化和理想化中,一旦总是维系于原则和观念,这样的爱也就不再朝向生存。

例如,对祖国的爱就属于这一类。对上帝的爱也会以人格化为其前提。最高的爱是在上帝中看见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