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我意识
日历飞快翻转,伊斯兰教年历的主要庆典也很快过去。我与很多不同的人讨论过拉马丹月(Ramadan),即阴历的斋月的意义——他们个人是如何感知它的,它从古至今以来的变化以及其他许多问题。在所谓标准的伊斯兰教问题上,村民们相对开放。对《占兰经》本身的态度也是如此。尽管马里克与其他村民对其文本的复杂性实际上只了解少许,但与我谈论这些问题,他们没有丝毫迟疑。比如,在学校放假期间,当我邻居的孩子或其他在非斯的卡拉维因大学就读的年轻人回到西迪·拉赫森,马里克和我以及其他人会聚集着聆听他们依照正统解释《古兰经》,评论默罕默德言行录或者那些传统的集注,以及伊斯兰世界面临的一些现代困境。
我们甚至讨论阿里和艾萨瓦。这种讨论必须更加小心,因为阿里与许多其他村民之间存在着仇恨。尽管这样,我很容易就可以展开我的主题,至少在总体上是如此,比如塞夫鲁地区的各种兄弟会,他们各自的优点及其成员的地方化模式。
非常奇怪的是,村民们非常不愿谈及的宗教领域竟然和他们自己的圣人——西迪·拉赫森·利乌西有关。我知道,有一个关于他的传说,而要想了解他的英雄事迹和巴拉卡,最保险的莫过于去询问他自己的后裔。事实上,我将关于标准伊斯兰教的讨论,很大程度上视为探索这个边远村庄特定的伊斯兰教形式的序曲。数月以来的探求中,我遭遇过闪烁其辞、简单回复,以及一种“这不是人们愿谈的话题”的一般感觉。遇到第二次或第三次粗暴拒绝后,我很少继续追问,但我开始对他们的讳莫如深产生浓厚的兴趣。最后,在村庄待了比较长的时间后,答案开始清晰。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即使是圣人的后人自己对他们的祖先也是知之不多,这令他们颇为尴尬。比如,马里克,尽管曾是一个法奇,也要很费气力才能阅读经典的阿拉伯语著作。西迪·拉里乌撒岑(Sidi Lariousahcen)那些众多的更为专业的关于诗歌、逻辑和隐喻的专题论文更是在他的视野之外。准确地说,他也从来没有尝试过要去阅读它们。
村民对历史人物知道得不多,我并不惊奇,但他们对他的英雄传说同样存在普遍性的忽视。大家只知道一些零星片断,一两个细节而已。但毫无例外的是,它从未被完整讲述过,也没有专门的人来负责记忆。在我的田野工作期间,村民们开始深刻地意识到他们竟然不知道自己圣人的传说,而他们现在感到,这是他们应该做到的。圣人支系的男子开始收集并组合人们知道的故事的不同版本。马里克逐渐将其整理出来,我们最后才有了类似传说的东西,这很大程度上要感谢人类学家——他也迫切需要这样一个传说。
我们的推动明显激起了一些对这位历史上的圣人本人的兴趣。一些在非斯就读的学生开始在那里的书店搜寻他的著作,并找到了其中一些。我自己买到了两本,但村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阅读它们。直到世纪之交,人们几乎完全忽视了西迪·拉赫森的孩子或他后裔的历史。
一旦我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重新发现村庄遗产的过程就变得有趣起来。这里,不是人们在对我保留或隐瞒什么,而是他们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尴尬。同样,我的问题也没有让人觉得奇怪。我这个来自国外的异教徒促使他们就自己的精神遗产加以质询,人们感觉到这有点辛辣的讽刺意味。
一年中的某些场合,会有各种团体来到村庄朝拜圣人之墓。任何人都可以随时来朝拜圣人,并祈求他的庇护。作为回报,他们通常携带供奉之物,从一根蜡烛到一只羊都行。所有的供奉都被集中起来,由圣人支系的成员平均分配(数量很少,经济上无足轻重)。群体的朝拜是高度组织化的,无论有没有解释,我都期望至少在这里能够看到当地伊斯兰教的活动。一年之中,两个主要事情就是缪兹,或称纪念圣人的庆典。较小规模的那次在收获之前的春天举行,较大规模的,也是主要的那次,则在丰收之后的秋天。那时,整个地区的部落群体都来到西迪·拉赫森,整整三天都在唱歌、盛宴和探亲访友中度过。伴随着著名的柏柏尔幻想曲,成群结队的盛装马队彼此争斗,柏柏尔诗歌和马背骑术展示使整个节日达到高潮。
除了这两个庆典,还有一些特别的部落群体每年都会来这里朝拜,向圣人表示敬意。其中之一来自邻近的本尼雅尔嘎拉部落。这是一个阿拉伯语部落,他们的地域紧邻着围绕这个村庄的埃特优素和埃特希立两个柏柏尔人部落。我对于他们关系的历史发展,甚至有关其如何形成的传奇性叙述也了解甚少。显然,存在着一个时期,小的兄弟部落宣誓效忠于西迪·拉赫森。在典型的摩洛哥政治形式里,它必然是一个独立的地方性组织,对其他群体的活动基本上毫无兴趣。

柏柏尔骑士来朝拜圣人。

宰牛供奉过程中出现的差错引起了人们的担心。
这个部落群的来访,仅在小庆典之后的数周。这也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观察部落群体与圣人宗族之间的主要互动形式。我急切地盼望着他们的来访,但圣人的后裔们却几乎并不在意即将到来的朝拜。这种保守态度以及能够察觉得到的冷淡同样发生在其他的活动中,包括两大庆典。这引发了我的好奇。在这样一个小山村,存在着大量的未就业状况,足够多的闲暇时间,我原以为任何变化都会受到人们愉快的期待呢!人类学家当然欢迎日常生活中的任何变化,但对村民而言,事实并非如此。
当本尼雅尔嘎拉,这个紧邻的部落群体,朝着西迪·拉赫森进发时,村庄的人老远就能够看到。村庄的中心地带可以俯瞰低地山谷,也可以眺望远处山脊和山谷。人们可以看到数公里之外的这个由七八十人组成的群体。领头的是一个手擎一面破烂的绿色旗帜的老者。他是这个队伍的首领,并且非常乐于最后发言,虽然他并无多少细节可以添加进来。在他之后,依次是男人、女人和孩子。有些骑着驴或骡子,有些则是徒步,随着队伍行进在橄榄树林中,顺着山谷向上。当他们渐渐趋近,可以听到他们祈祷的声音。兄弟会的迪克,或称祈祷,是一套祈求西迪·拉赫森庇佑的简单词语。人们不停地重复着,乐在其中。紧随首领之后,一个人牵着一头牛,它将成为对圣人的仪式性供奉。当队伍行进到位于清真寺和圣人墓之前的庆典举行的地方,祈祷声音开始提高。二三十名圣人宗族的男子集合着迎接朝拜的队伍。人们握手、拥抱,然后两个群体加入到更有力的祈祷中,朝着圣人墓区进发。这里,他们将接受茶和食物的款待,正好与缪兹模式相反。庆典中,朝拜者携带食物给圣人后裔。在过去的几年中,圣人家族中,就哪个支系提供茶,哪个支系提供炖菜、哪个支系提供面包,大家争得不亦乐乎。显然,曾有一年,争吵终于爆发,以至于没有任何人来为客人准备任何食物。这必然令圣人震惊,并导致不快。今年,群体虽然还远不是那么团结、融洽,但支系之间的关系还是得到迅速修复,因此至少可以向客人提供茶和食物。
一阵休息和闲谈之后,该是宰牛的时候了。本尼雅尔嘎拉的发言人为牛的大小表示道歉(它看起来的确很小),他说现在已经不再是人人都愿意捐献的老岁月了。牛被解开绳索,牵着绕到清真寺的背后,靠近一个由政府修建的大的水泥盆,正好是泉眼所在之处。人们背诵着几小节《古兰经》,以准备宰牛。然而,来自西迪·拉赫森的宰牛者把自己的工作搞得一团糟:他砍得不够深,牛没死。鲜血从牛被砍了一半的脖子中喷涌而出,牛在巨痛和狂怒中咆哮,狂野地蹬踢,挣脱了抓着它的人们,然后夺路狂奔而去。二三十人和看起来有一百个德拉里开始去追牛,呼啸着,尖叫着,挥舞着刀,混乱至极。最后,在一段让人感到非常漫长的时间后,人们捉住了牛,并且成功地砍下了它的头。牛是那样疯狂地转圈,以至于血溅得到处都是。牛被拖回到盆子,在那里,人们试图恢复平静,但似乎并不成功。午后剩下的时光就在将牛肉按照比例分给相应的各亚支系。大家相对平静了。肉,尤其是牛肉,对这些村民而言,是一件稀罕物。绝大多数村民一周吃肉都不会超过一次,许多人甚至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村里一旦有牛被宰,附近乡村的男人都会涌到这里,观看并监督分割的过程。这足以耗去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人希望错过这种盛会。人们的讨论始终高度活跃,堆放在缪兹中央的红色牛肉和内脏则有如催情剂,与这个特殊的下午的近乎宁静的情形形成鲜明的对比。
夜里,马里克邀请这个兄弟部落的首领和其他数位来访者,由我们招待他们共进晚餐。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对我相当开放,并且善谈,但是并没有提供多少具体的“民族志”细节。客人为带来的供奉太少,不停地向马里克表示抱歉。马里克则保持着适当的自傲。
第二天,客人离开了。来访团聚集在清真寺的前面,与聚集的村民一起唱圣歌,只是没了牛。然后,他们缓慢离开圣人墓地,走出村庄。他们倒退着行走,以免将背部对着圣人,并一直在唱着圣歌。下到山谷几百码远后,他们才转身,然后继续走他们的路。
第二个夜晚,我被邀请到马里克家吃晚餐。这在我的逗留期中很少见,因此我想这肯定是一个特殊的场合。当我到达他简单的居所,发现受邀聚集在一个房间的,都是马里克所在支系的几位更成功、更有权势的男子。他们并不是村庄的长者,事实上他们也就四五十岁。然而,他们都是阿拉伯语教师,有一个还是地区的督学。尽管和我保持着点距离,他们对我还是一直热诚而合作的。显而易见,他们是对我的进入开绿灯作最后决策的权力集团。同样,他们显然对马里克和我一起工作至少持支持态度。他对他们非常尊敬,以恭顺的态度来对待他们。
晚餐过程中,我们谈这谈那,比如我的逗留,我对食物、天气以及橄榄收成的看法。马里克几乎没说什么,这和平时的他不一样。最后,晚餐之后,我们品尝着仪式性的薄荷茶,他们开始拐弯抹角地提到西迪·拉赫森。这些人都能熟练地阅读古典阿拉伯文,也当然熟知我过去数月中曾经调查过的问题。这已经使他们开始思考。他们用一种严肃但令人惊讶地毫不设防的语气向我解释这一切。他们说,他们除了知道圣人的巴拉卡(神力)和学问曾令最伟大的苏丹都感到颤抖之外,其余知之甚少。但巴拉卡已经丧失很多年了。督学说,保罗先生,我们只是伟大的西迪·拉赫森之藤上干枯的葡萄。
他们对自己心灵状况明智的自我意识和坦率,呈现在平静得几近疲惫的语调中。他们看到牛带着砍了半截的头在村庄里狂奔,感到非常不悦,并因此深深蒙羞。他们优雅的神圣性随风而去,但他们却无能为力。就物质上而言,他们都是成功的、富有的,但他们的认同最深层的核心,他们赖以领悟价值的象征,是他们作为西迪·拉赫森后裔的地位。所有的人都能够清楚地看到,对这一认同的侵蚀非常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