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友谊
德里斯·本·穆罕默德,一个快乐的、胖胖的、好脾气的年轻人,始终拒绝做我的资讯人。在我逗留期间,既然时间许可,我们不经意地,几乎算是意外地开始彼此认识。渐渐地,我们之间开始萌生一种信任。我认为,这种信任基于意识到彼此的不同并且互相尊重。
本·穆罕默德不是害怕我(正如其他部分村民一样),也不是犹豫于与欧洲人打交道(尽管他以前和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往),更不是企图从我这里获利(他拒绝了绝大部分礼物)。简单地说,他是我的主人,应该怀着敬意待我,如同每一个客人都应该享受的那样。哪怕是像我这样一个在那里待了如此长时间的家伙。
要成为朋友,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两个人“必须认为对方怀着美好愿望并且彼此祝福……要么出于实用、快乐,要么出于善……那种出于善的友谊是最好的……因为,那种没有条件限制的善也是令人愉悦的。但这样的友情需要时间和熟悉……希望获得友谊的愿望可以很快产生,友谊则不然。”[1]
时间在流逝,我和本·穆罕默德的友谊也在加深。我从他那里学到越来越多的东西。在田野工作的最后几个月,他从学校回家后,我们经常在一起度过炎热的时光。田野经历现在接近尾声,情绪和智识也达到一个新的深度。我们没有任何计划或安排,只是闲散地围着田野散步——田野上或是铺满了成熟的谷物,或是因果园灌溉之水而变得泥泞——进行着一系列漫无边际的谈话。他对资讯人地位的最初拒绝,使另外的交流方式成为可能。当然,如果没有我和其他人已经建立的常规化的、经过训练了的关系,我们的沟通也不会实现。几个月来,部分是作为对职业化情形的回应,我们已经轻松步入一种更无防备、更放松的进程。
尽管我们谈论众多事情,但最有意义的系列谈话可能还是我们与各自传统的关系的讨论。要想和阿里或者马里克进行这样的对话,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他们都深陷于他们自己的地方世界之网。同理,与任何法国化了的摩洛哥知识分子进行这样的谈话也是绝无可能的。他们已经一半挣脱了他们自己的被错误理解的传统,但又因一种强化的、令人沮丧的自我意识而痛苦不堪,他们无法弥合这一裂痕。本·穆罕默德,用他自己谦虚的说法,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但他属于仍然将非斯,而不是巴黎,视为灵感之源的那一类人。这为我们之间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空间。
对本·穆罕默德来说,伊斯兰的根本教义是,所有的信徒在真主面前都是平等的,尽管骄傲、自我主义和无知模糊了这个事实。在他眼里,只有非常、非常之少的人,才真正信仰伊斯兰教。绝大多数人只是采取一种狭隘的观点:他们认为只要遵从基本信条,他们就是穆斯林了。本·穆罕默德断然反对这种观点。如果信徒平等的信条以及对真主的顺从不是出自内心深处,或贯穿行为的始终,那么祷告,甚至到麦加朝圣都不能说明什么。尼亚(Niya),即心意,才是关键。你可以靠肤浅的外在形式来欺骗你的邻居,但你永不可能欺骗真主。在今天的伊斯兰世界,对本·穆罕默德而言,真正的穆斯林反而遭到猜忌。人们把慷慨和顺从看成弱点和愚蠢。自吹自擂、伪善、争吵和打斗则甚嚣尘上,因为人们没有真正懂得和接受伊斯兰教的智慧。
他援引了西迪·拉赫森的例子。对于圣人的教诲和独特“历程”,他的大多数后裔就算知道,也只是很小的冰山一角。他们是无知的。然而仅仅因为是圣人之后,他们就自觉高人一等,声称可以有权占有他的巴拉卡和神圣地位。但是如果阅读了他们的庇护圣人的著作,他们会发现圣人本人就极力反对这种虚荣。他宣扬只因对真主顺从。伊斯兰唯一真正的高贵者是那些模范地生活,以追随真主的人。然而,西迪·拉赫森的后裔,纵然能够庇荫于他的精神力量,却失去了他们自己的力量。他们自以为仅凭与圣人的谱系关系就可以获得尊重。这一点,圣人本人也不会同意。
本·穆罕默德说,他正在努力追随圣人的历程。但这也为他带来了具体的问题。他所尊敬的父亲,强烈反对他“改革式”的阐释。这不会改变本·穆罕默德的个人信仰,但他有义务尊重父亲的信仰。本·穆罕默德知道,像他父亲那样已经固化的老人,不会改变观点。实际上,在他那个时代,圣人本人采取的是相似的姿态:抵制大众宗教中的极端成分,而其虔诚的一面则受到默许。
对于本·穆罕默德来说,他的世界观的张力,表现为摩洛哥人的两种选择。摩洛哥的未来远非光明。为寻求自己向往的工作和生活,他面临着极为巨大的困难。他的前途与国家的前途紧紧相系。他也知道,未来生活的象征和信条,都将只能从摩洛哥传统中提炼。摩洛哥人不能忽视西方的存在。这就需要借用、融会,并消除某些古老和陈旧的实践。但这并非意味着单纯地模仿西方。所有这些中尤为重要的一点是,这绝不是要遗弃伊斯兰教。
和绝大多数资讯人一起工作时,我会在这一概要性的观点上打住。而与本·穆罕默德,我感到可以走得更远。在摩洛哥逗留期间,我注意到黑色在很多方面总是被视为负面。广义来说,白色代表美善,黑色等同丑恶。看起来,马里克尤其一贯关注色彩的区别及其象征意义。在他的观念里,黑色是不好的颜色,只能与狗匹配。你的肤色愈浅,你就愈高贵,在真主眼里也就愈加闪耀。马里克曾有一天嘲笑一个非常贫穷的村民,他说那个人实在太穷了,只能与一个黑人结婚。他无数次地强调指出,自己初生的女儿肤色是多么的白。当我给他看一些美国带来的照片,他都会郑重其事地说,他不能分辨其中的那些黑人到底是男是女。当他发现一首自己最爱的歌曲,其演唱者居然是一个黑人乐队,一度沮丧不已。从那以后,他每次评论音乐,都要先弄清楚歌手的肤色。马里克一点也不怯于谈论这些颜色的象征意义。他非常确信自己的判断,其绝对权威正是来源于《古兰经》。
在居留期间,我始终恪守人类学家的责任,忠实记录着他的言论,并竭力避免就此进行公开回应。但愈到最后,我愈来愈受到它们的影响。它们真的在我心中发炎了。我的肤色很浅,有着蓝色眼睛,浅棕色头发。我多次想问马里克,他自己有着黑色的皮肤、卷发、厚嘴唇,是否觉得这些身体特征使我优越于他?但我从来没有。与他起冲突没有意义。
本·穆罕默德则不同。我最后试图跟他提出我对此事的疑问时,他的思路非常清晰。那时,我们坐在山坡上的无花果树下,俯瞰着下面的布鲁嘎勒斯克田野,一起愉快地度过炎热无云的盛夏午后。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提出我对马里克的看法。本·穆罕默德再一次非常高明地越过了文化区分的栅栏。他完全同意鄙视黑色人种是错误的。与各种形式的种族主义作斗争,是穆斯林与生俱来的义务。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古兰经》中也的确存在这样的象征意义。而大多数人靠习俗而不是自己的智力来作判断。马里克是一个农民,不能指望他懂得更多。他被用这些格言培养长大,它们是他生活的部分,他也不会轻易去掉这种偏见。
他提醒我,不要把马里克的观点与他所知道存在于欧美的种族主义相混淆。尽管马里克表示反黑的情绪,但没有一个摩洛哥人会因肤色而将人拒于旅馆或工作之外。本·穆罕默德说,各种文化是有区别的,即使人们说同样的事情,当在社会中真实上演时,同样的一个表达可能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你下判断要谨慎。我同意这一点。
然而,还有一个更进一步的问题:本·穆罕默德,我们是平等的吗?或者,穆斯林高人一等?穆罕默德有些慌乱了。这里,不允许有改革式的阐释或折衷主义。答案是“不”,我们是不平等的。所有的穆斯林,甚至最卑劣和备受指责的穆斯林——我们举出了一些我们都认识的人——都高于所有的非穆斯林。这是真主的意愿。将世界划分为穆斯林和非穆斯林,是“最”基本的文化区别,是那种阿基米德之点,其他都是围绕它而转。正是这最终成为我们区分之点。但是,正如亚里士多德指出的:“以美德为基础的友谊,不会生抱怨,但当事人之目的将成为一种衡量的标准。因为,美德和个性的本质因素就在目的当中。……友谊要求人们做到他所能做到的,而不是做与事情价值相称的事,因为那并不总是可以做到的。”[2]
本·穆罕默德在过去的几个月内给我的关于宽容和自我接受的教导影响着我。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美国人。我知道,该是离开摩洛哥的时候了。
“革命”发生时我不在场(1968—1969)。我那些来自芝加哥的朋友,现在大多居住于纽约,当我返回美国时,他们已经变得强烈且无所畏惧地“政治”起来。纽约,我所长大的地方,看起来和我离去时没有任何不同。但现在,这个城市和我的朋友们对我而言,已经比本·穆罕默德还要百思莫解。幻想着不久后回归到自己的群体中,曾经支撑着我度过了许多孤独日子,却没有在我回来时出现。我将自己调整到一个被动的立场,等待它的出现。也许,我的回归的最奇特的一面就是,我的朋友们现在似乎痴迷地关注“第三世界”。至少,这个短语在他们的话语里有一个强制性的位置。而我刚刚就在第三世界。然而,他们如此热切描绘的这个“第三世界”和我的经历没有任何明显的关系。起初,当我指出这一点,他们都礼貌地略过这一话题。当我再坚持,他们暗示我是否可能有点反应过激了。这个被轻轻遮蔽的细微差异的迷宫,曾在摩洛哥无数次感受到的那种几乎不能抓住意义的感觉又回来了。但是我现在是在“家乡”。
接下来的几年里,其他的活动充斥着我的时间,包括写作和教学。写这本书,似乎使我能够开始另一种类型的田野工作,重又行走在一种不同的地貌上。
特林·冯·杜拿着一打玫瑰花走进来,表示对我们尽地主之谊的感谢。他一上来就宣布他尽管33岁了,但美国人常常误以为他才15岁,让人立即注意到他大概五英尺高这一事实。刚开始一个小时左右的介绍总是礼节性的,但杜提到胡志明有六七次之多,并谈到自己到美国已经有12年,打打零工,还曾一度在蒙特利陆军语言学校教书。当我们的话题从政治和资历转向语言和文化,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当然,他愿意教我们学越南话,介绍越南文学,尤其是诗歌。他自己所操的顺化方言,是最有诗意的(正如那里的女人),西贡方言听起来像唱歌,有如汉语,而河内方言则最清晰精确。但所有的越南人都用同样的书面语言,都喜欢《翘传》(Tale of Kieu)。他愿意用三种方言朗诵,我们可以挑选自己最爱听的那一种。跳跃式地,充满了神采但近乎严肃地,他把这首19世纪著名诗歌的前面几节朗诵了三次。
[1]Nicomachean Ethics,Book Ⅷ,Chapter 2,p.1060 in The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edited by Richard McKeon(Random House,New York,1941).
[2]Nicomachean Ethics,Book Ⅷ,Chapter 13,p.1075 in Mck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