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一天,东北抗日联军的一个大队打完了鬼子,满载着胜利品进山了。
这山,好像自从下雪以来从没有人走过。地上厚厚地铺着一层白毯子,有的地方叫山林里的野兽,像绣花似的在这白毯子上给绣上了各式各样的花朵。
山道越走越窄,队伍成单行,顺序前进着,前头的给踩了道,后头的踩着前头的脚印子走,紧后头的同志们,就拿些个树枝树叶子什么的把所有的脚印子都给消灭了。
大队走进了深山密林。
忽然,前头踩道的同志发现,雪上的脚印子特别乱。仔细检查了一下,又发现,在一些普通鸟兽的脚印里,还夹杂着一种特别的脚印。是猴子的吗?普通猴子的没这么大,样子也不完全像。说是人的吧?可又不大,也就五六寸长,样子倒是有点儿像人的脚印。可是有什么人能够光着脚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到处跑呢,而且还这么小?——照这脚印的尺寸看,要真是人的,那这人顶多也就是十岁!十岁的孩子能一个人在这样的深山密林里跑?难道说是什么怪物的?——同志们一路猜测着,好奇地顺着这奇怪的脚印往前走。
走着走着,到了一棵大松树底下,那奇怪的脚印忽然断了。在队伍的前头走着的一个大个子,是第五班的班长,他看那脚印在树底下断了,就抬头往树上看了看——这是棵老松树,足有两围粗,针似的绿叶子,一层层密密实实地把天都遮严了,看着那上头黑乎乎的有个东西,可看不清是什么。——正观察着哩,忽然,大雪花像倒了个面口袋似的,蒙头盖脸地洒了下来,把他的眼睛都给迷住了。他赶忙往下扒拉脸上的雪,再抬头一看,只见忽地一下子,像猴子似的一个东西,从这棵树蹿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同志们都以为是个猿猴类的野兽,就说打下来瞧瞧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大个子班长举起枪来就朝那棵树上瞄准。可是,瞄准了刚要扳枪机,忽地飞来了一个石头子儿,不歪不偏,正正打在他的手腕子上。大个子班长疼得哎哟了一声,手里那杆枪差点儿掉在地上。他气得骂了一声,又举起枪来,刚要再瞄准,只见刺棱一下子,那个像猴子似的东西,又蹿到另一棵树上去了。大个子端着枪又要朝那棵树上瞄准,猛然觉得头上又有个什么东西飞来,赶忙一低头,他的军帽就叫一块小石头给打下去了。
“好枪法呀!——别伤着他!”指导员一边夸奖着,一边就急忙挡住了大个子班长,然后又向几个同志悄悄说了几句什么。
一霎时,噌、噌、噌、噌,转圈儿的几棵树上全都上去了人,整整地把小东西待的那棵树给围在了正当间儿。
指导员站在底下朝树上高声喊:“我们是东北抗日联军,我们是专打日本鬼子,不打好人的!你要是个好人,就赶快下来吧!”等了一会儿,上边那个东西不出声也不动。他又喊:“你要是人,就答应一声啊!别害怕!我们绝不伤害你呀!”又等了半天,上头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指导员朝大个子班长努努嘴,大个子班长把大枪往身上一背,噌噌就往当间儿的那棵树上爬。
上头那个小东西,一看有人上了树,就又要往旁边的树上蹿,可是周围树上全有人,怎么办呢?他就拼命朝上爬,爬得那个快呀,真可以说是像猴子那么灵。可是,没有猴子那么轻啊,上头的树枝子禁不住了,只听咔嚓一声,一根大树枝子劈下来了,那个小东西想蹿开已经来不及了,骑着那根树枝子,悠悠晃晃地掉下来。树底下的同志们一看,赶忙奔过去抱住了他……
原来,这个小东西,不是猴子,更不是什么怪物,却是小江。
小江自打从地主家跑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大山林里像个猴子那样地生活着。渴了吃几把雪,饿了找点儿野食;遇见了野兽,打得过的,就弄死吃了它,打不过的就跑——就这么着,小江被逼着练会了一身本事:翻山越岭如走平地,几丈高的大树,玩儿似的就能蹿上去。这回,是心慌了,没注意那树枝子粗细、能不能禁得住他,这才掉下来,叫人家给逮住了。
同志们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儿,看样子顶多十岁,又瘦又小,身上横七竖八地缠了一些杂样的兽皮,怀里揣满了石头,脸上乌漆墨黑的,就是两只大眼睛闪着锃明瓦亮的光辉。大家都挺奇怪:这么个小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样的大山林里跑?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呢?
同志们端详着小江,小江可也正在端详着这支队伍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暗暗琢磨着:“这可是些什么人呢?说是当兵的吧,可又有不少穿着老百姓衣裳的;说是老百姓呢?可又都拿着枪——拿枪的还不是兵?对,拿枪的就是兵,那么,是什么兵呢?当然不是鬼子兵,可也不像走狗汉奸队,要是走狗汉奸队,早就打上人了!——管他什么队,反正当兵吃粮的没好人,得提防着点儿……”
他心里正琢磨着哩,忽然,一个人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挺和气地问他:“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一个人在这大山野林里呀?”
小江一看这个说话的人,有三十多岁,个子挺魁梧,浓眉大眼,没说话先笑,穿一身旧军装,上头补着好几块颜色不一样的补丁,脚上穿一双大皮靴,特别招眼,靴筒长到他的磕膝盖,上头贼光贼亮的,底下可糊着一层泥,鞋后跟上还钉着锃亮的一个洋铁箍。小江知道,那是为了踢马的——这是鬼子官穿的大皮靴呀!看着,看着,他仿佛看见了:这双大皮靴铿锵铿锵在雪地上踩着,连踢带打把爸爸押走了!……这双大皮靴狠狠地踢在了妈妈的肚子上……妈妈拉着他的手,看着他,半天半天挣扎着说出来一句话:“好孩子!报仇……”
“报仇!报仇……”小江狠狠地自己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他觉着后头像是有一个人紧紧追了来,就赶忙加快了脚步拼命跑,跑到一棵大树底下,他刚要往上蹿,谁想后头那个人一把就把他拉住了,还听他说了句:“小弟弟!别跑哇!”
他一看,嘿!正是穿着日本鬼子官的大皮靴的那个人,他还披着一件鬼子的黄大衣哩!——看那样子,准也是个官儿,小江瞪了他一眼,甩手就又想走。可是没甩开,那人劲真不小,拉得他可紧哪!
那个穿大皮靴的官儿紧紧地拉着他,还是那么眯眯笑着,问他:“我说话你不懂吗,小弟弟?”
小江一看,那个人虽然穿着鬼子的大皮靴,可是一点儿也不像日本鬼子那么凶,说话挺和气,一口一声“小弟弟”——长这么大也没人这么叫过他呀!他就站住了,翻着大眼睛看着他,一句话可也不说。
穿大皮靴的官儿见他不言声,就又解释说:“小弟弟,你放心吧!我们绝不伤害你呀!刚才,大个子班长不知道在树上的是个什么,所以就要拿枪打,要知道是个孩子,他也不能动枪啊!——你刚才没听见我喊‘别伤着他’吗?”
小江定睛一看,好像真是夸奖他“好枪法”,又叫“别伤着他”的那个人。可是,他又为什么穿着日本鬼子的大皮靴呢?
那个穿大皮靴的官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就拉住他的手,笑着说:“别害怕!小弟弟!我看得出来,你一定是穷人家的孩子,是个受苦人哪,对不对?——告诉我呀!你怎么不说话呢?”
“他是个哑巴!”后边谁赶过来说了这么一句话。
小江一听,就冲冲地顶了他一句:“你才是哑巴哩!”回头一看,原来就是要拿枪打他的那个大个子。
大个子故意叮问他:“既然不是哑巴,那就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儿?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大山里跑?”
小江歪着个脑袋,翻着大眼睛瞪着他,嘴闭得比缝起来的还紧。
穿大皮靴的官儿见他不说话,也不勉强,就把旁边一根倒木上的雪扒拉扒拉,按着他坐下,然后从背篼里拿出来一块干粮,递到了他的手里,一边说:“你一定饿了吧?我们也没什么好吃的,这是我们在屯子里跟老乡买的,不多,快吃了吧!”
小江手里托着那块干粮,眼睛却看着那个穿大皮靴的官儿,心里想:“真奇怪!这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呢?这伙子当兵的,不但不打人不骂人,怎么还给我吃的呢……”
穿大皮靴的官儿见他拿着干粮直发怔,就催他说:“吃呀!快吃呀!我知道你早饿了——快吃吧,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小江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他就想:“对!有什么事,吃完了再说!”连看都不看,往嘴里一塞,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那么大一块东西,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真香真甜哪,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呀!——这才想起来:怎么没瞧瞧吃的是什么呀!
穿大皮靴的官儿一看他大口大口吃得那么香,就猜着这孩子准是在大山里待了不少日子,多少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一定饿坏了,就又拿出来一个给了他,又从身上摘下了军用水壶,一边递给他一边说:“喝口水,慢慢吃,别噎着!”
小江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水,就赶快瞧瞧手里这第二块干粮:原来是红高粱面做的窝窝。这是正经粮食呀,真的,他有多少天,不,多少年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呀!
穿大皮靴的官儿笑眯眯地看着他,亲切地问他:“小弟弟,你叫什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大山林里?你的家在哪儿?你的爸爸妈妈呢?”
小江举着那个窝窝送到嘴边刚要咬,一听这些话,就怔住了,张着嘴,举着手,一动也不动,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大皮靴官儿看出来,在那眼睛里,燃烧着一股多么强烈的仇恨的火焰!他心里明白了一半:这一定是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啊!他坐在他的身旁,紧紧搂着他的肩膀,非常亲切慈祥地说:“吃吧,吃吧,吃完了就跟上我们走吧!”
小江一听,惊奇地翻着大眼睛看着他,心里反问着:“跟你们走?”
穿大皮靴的官儿看着他的眼睛,就像听见了他的话似的点点头说:“这就是你的家,走吧!”
队伍集合,要出发了。
穿大皮靴的官儿领着小江走到队伍前头,跟大队长和同志们说:“又加入了一个新战士,同志们快欢迎吧!”
大队长说:“好哇!小鬼!你有这一身好本事,要是能在咱们队伍里好好学习学习,一定能锻炼成一个英勇的抗日英雄啊!”
小江一听这个大队长叫他“小鬼”,可不乐意啦,心里说:“我明明是个人嘛,凭什么叫我鬼?”可是没言声。
同志们有的给他鼓掌,有的立刻从自己身上脱下军装来给他穿上,有的摘下干粮袋给他背上,有的送他个背篼,有的送他个水壶……嗬,这一打扮,小江立刻变了样儿,完全是个威威武武的抗日战士哩!他自己看看,也觉着比起原来那丝挂丝、缕挂缕,人不人、兽不兽的样儿,倒是强多了。
可是他心里又犯上嘀咕了:“这些个当兵的可真是有点儿怪呀:别的当兵的都是抢人家的东西,他们怎么倒自给人家东西呢?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别信这套,这准是有什么道道儿,可得小心着点儿!现在落在了他们手里,他们人多势众,又都拿着枪,不好跑……哼!走着瞧吧,反正怎么也有个松点儿劲的时候!”
队伍露营了,穿大皮靴的官儿亲自把一块地上的雪给扫干净了,砍了好些树枝子,给铺好了“床”,就叫小江躺在上头睡。小江疑疑惑惑地看着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穿大皮靴的官儿笑着说:“怎么?还不想睡呀?这一天还不累呀?快睡吧!”说着,就按着他躺在“床”上,然后又在他身上盖上了一件缴获的日本鬼子的军用大衣。
小江躺在“床”上,心里还是嘀嘀咕咕的不想睡,可是,这个“床”多么舒服哇!他真好像从来也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似的,躺在上头,觉着又绵软,又暖和,心里虽然还想着不睡,可是,不知怎么的,腿一伸就睡着了。
睡得这个香、这个美呀!
…………
怎么着?这不是睡在自己家的热炕头上吗?是!真是自己家的热炕;这不还枕着妈妈的胳臂哩,跟妈妈伙盖着一条大麻袋,脑袋使劲往妈妈的怀里钻,睡得这个香、这个美呀!
忽然,门一下子叫什么东西给砸开了,走狗汉奸队乱吼乱叫着闯了进来,把爸爸从炕上揪下来架起就走,妈妈叫着往外追,小江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大街上挤了不少人,走狗汉奸队押着好些叔叔大爷,拿大粗绳子拴住胳臂,给连成了一串,爸爸就在当间儿。小江刚要过去,只见一个鬼子官瞪着铜铃似的两只大眼睛,张着血盆大口,凶神恶煞似的大吼了几声,那些个走狗汉奸队押了爸爸他们就走。妈妈奔过去拉住爸爸不叫走,那个鬼子官狠狠地一脚就把妈妈踢倒了!
小江扑了过去,也帮着紧紧地拉住了爸爸,一个黄狗子过来就给了他两枪托,打得他身上火烧火燎地疼,可是他还紧紧拉住爸爸不放。只听鬼子官儿大吼了一声,那个黄狗子提溜着小江的脖领,使劲一下子就把他给摔出去老远!眼看着鬼子和走狗汉奸们把爸爸给押走了,小江爬起来就追,黄狗子打着往回撵他,他拼命抱着爸爸的腿哭叫:“爸爸!爸爸……”
…………
“爸爸!妈妈!”小江叫着睁开了眼睛,爸爸在哪儿呢?妈妈在哪儿呢?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周围,一下子清醒了:爸爸早叫鬼子汉奸给抓了劳工,妈妈也早叫鬼子给踢死了!……自己呢?如今也被当兵的给抓来了,现在他是躺在那个穿大皮靴的官儿给铺的“床”上,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他手里抱着的,不是爸爸的腿,原来是穿大皮靴的官儿给他盖在身上的那件鬼子大衣呀!
月光,钻着树枝树叶子的空露了出来,斑斑点点地洒在了小江的身上。小江借着天上的月光,借着地下的雪色,看看他身上盖着的鬼子大衣,心里琢磨着:“这些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说是坏人吧,可是他们说话都挺和气,不打人不骂人,不像走狗汉奸队那么凶狠。还给我吃、给我穿,睡觉还给我铺上盖上,长这么大倒是还没见过这样的军队呀!要说是好人吧,当兵的还有好人?再说,他们又穿鬼子的大皮靴,又盖鬼子的黄大衣,连背的枪都是鬼子的三八大盖——哼,没准儿这是个小汉奸队哩!对!准是这么回事,这些人准不是好人!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才不在你们这儿哩!”
小江想到这儿,掀开鬼子的黄大衣就坐了起来。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看看大家都睡着了,听了听,轻微的鼾声之外,就是哨兵的乌拉踩着雪发出来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他想:“这会儿不走,还等什么时候?”他身灵腿快,没什么响动,只蹿两蹿就跑出去了多远。
哨兵同志好像觉出来了一点儿响动,端着枪找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就以为是什么山兽走动,没在意,在篝火堆上给加了些柴火,就又踱来踱去地照常放他的哨。
小江跑了一大阵子,看看后头没有人追来,就站住了,想歇一会儿。忽然,一低头看见了自己这一身打扮,这才想起来:“刚才走得太仓促,没把他们的衣裳跟东西给留下——瞧我穿戴的这样,不也成了大兵啦?不行!我得给他们送回去!”这样一想,他立刻转身又往回跑。
往回跑了一段,他寻思着:“别到跟前儿去了,要让哨兵发现了,就又得给逮回去,给搁个地方叫他们早晨起来一出发就能看见那就行了。”于是,他跑到队伍宿营的林边上,找了个显眼的地方,把那些东西都给撂在那儿了。看了看,还不放心,又把那件军衣给挂在头顶上一个树杈子上——这样,只要他们从这儿一过,就一定能看得见,这才放心地走了。
第二天,同志们一醒来,就发现指导员收留下的那个小鬼不见了,在周围找了一阵也没找着——不用问,准是跑了。有几个同志就议论开了。
一个同志说:“早就不该收留他嘛!这下子完了,咱们的情况他都知道,要是叫鬼子抓住了……”
另一个同志没等他说完,就立刻抢着说:“哎呀!真糟糕!赶快急行军转移吧!他要是给暴露了,把鬼子给引了来……”
指导员一听,就抢着说:“甭担心!这个小鬼一看就是个受过不少折磨的苦孩子。”指指他留下的那些东西,接着说:“要看这行动,还是个有骨气的孩子哩!他跑了,是因为不了解我们。可是,他也恨日本鬼子汉奸队,就是叫他们逮住,也绝不会告诉他们什么的。”
大队长点点头说:“这个小鬼,勇敢灵活、胆大心细,可惜咱们没能留住他呀!”
指导员同意地说:“是呀!出身好、本事大,要是教育好了,是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勇敢坚强的抗日战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