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一天,下了政治课,课间休息,江副官拉着大皮靴叔叔,郑重地问:“叔叔,这‘副官’,是多大的官儿啊?”
大皮靴叔叔没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故意歪着头反问他:“你寻思着这是多大的官儿呢?”心里怀疑着:“难道说,这个小家伙还有个‘地位观点’吗?”
江副官一本正经地说:“我寻思着,这‘副官’能比‘马倌’大点儿啊!”
大皮靴叔叔憋住了笑,也装着一本正经地问他:“大点儿,又怎么样呢?”
江副官说:“大点儿,不就该给我发枪了吗?”
大皮靴叔叔这才明白了,绕了半天弯,原来是这么回事,就笑着说:“小鬼!你还没有枪高哩!给你枪你也背不动啊!”
小江一听,有门儿。这一定是有枪,也能给他,就是怕他背不动。于是,他连忙说:“背得动!一定背得动!发给我一支枪吧!”心想这回一定能答应了。
谁知大皮靴叔叔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能发给你枪。”
小江一听,噘了嘴:“为什么不发给我呢?——没有枪,还算个什么抗日战士呀!”
大皮靴叔叔说:“枪,现在还很困难哪!——咱们的枪,都是缴获敌人的……”
小江抢着说:“那我要是自己缴获一支来,能算我的吗?”
大皮靴叔叔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他:“你……”
小江见他不回答,就又叮着追问:“叔叔,你快说呀!我缴的,能给我吗?”
“你……”大皮靴叔叔盘算着怎么回答他才好。他心里想:“这虽是个机警能干的小家伙,可是缴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这时候,值勤班长吹哨——上课了。
大皮靴叔叔就说:“你们这堂不是军事课吗?我也要到三大队给上政治课去了。咱们回来再谈,你快上课去吧!”说着,就急忙往三大队去了。
所有的课里,小江最爱上的就是军事课,特别是今天,要打靶,而且是实弹射击哩!
军事教员给了小江一支枪,小江别提多么乐了,抱着那支枪,真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教员说:“下了课立刻还给我!”他就像没听见似的,抱着那支枪坐在一边就摆弄开了。这真是比什么宝贝都宝贝呀!他,小江,今天手里也拿上枪了,想了多少天了呀!那些天上课练习瞄准的时候,就是光让看看瞄瞄准,不让放;这回可算得着了,拿到手里了,一会儿就要放了呀!他高兴得怎么也待不住了,一会儿举起来瞄瞄准,一会儿把子弹推出来数数,一会儿又把枪栓拉下来看看。大个子班长看见了,就赶过来说:“别胡摆弄!别走了火!”
小江一边摆弄着,一边说:“我瞧瞧里头什么样儿,走不了火呀!”
大个子班长看看,军事教员正教别的战士瞄准,离小江还有好几个人哩,就问他:“你打过枪吗?”
小江摇摇头说:“没有!——可是,我的手准着哩!拿弹弓打麻雀,一下子一个!”
大个子班长笑笑说:“打枪也跟打弹弓的道理差不多,最要紧的是:别慌张,也别犹豫,要开枪的时候,先吸一口气,然后停止呼吸,全身各处都不要动,瞄准了立刻就开枪……”说一遍,又让小江做一遍,看看快轮到他了,就说:“准备好!快到你了!”
小江想枪想了那么些天,这回拿着枪,心里想:“这回一定得好好打,要是打它三个十环,评上个神枪手,一定就能发给我枪了!”谁知端起枪一瞄准,心就跟着跳起来了。瞄了半天,直怕瞄不准,怎么也不敢放了。军事教员在旁边鼓励他说:“你瞄准不是练习得挺好吗?瞄准了就放吧!别犹豫了。”
小江憋着气,闭着眼,狠劲一扳,子弹出去了。一会儿,那边报告:“一环!”
这可把小江气坏了!多丢人哪!要了半天枪,才打一环!心说:“这还不如拿弹弓打得好哩!——这下子更不能给我枪了!真不如自己找个地方偷偷练去哩!反正练好了是为了打鬼子,也不是为了给人看……”这么想着,他就愣住了。
教员看他有点儿泄气了,就更进一步鼓励他说:“能打一环就不错呀!我头一回打靶的时候,打了三枪,都是中靶不中环哩!还有人连靶都打不上哩!别灰心!你这成绩挺好,快瞄准了接着打吧!沉住气,别慌……”
大个子班长也跟在他旁边,轻轻说:“沉住气,别紧张!就当是拿弹弓打麻雀,瞄准了就放!”
小江一听:“对!就当是拿弹弓打麻雀哩!”果然就不紧张了。然后照着大个子班长教的:吸了一口气,就停止了呼吸,瞄准了就放……
那边报告:“九环!”
同志们都鼓掌向他庆贺,又催他快打第三枪。
可是,小江却向教员要求说:“让我留一枪行吗?”
教员没明白他的意思:“留一枪干什么呀?”
“留一枪……”小江吞吞吐吐地没说出来。
教员抢着说:“用不着留,下次还有机会哩!”教员以为他是想留一颗子弹下次再打哩。说着又催他:“快点儿打吧!后边还有不少同志哩!——还照刚才第二枪那么打,打得挺好哇!”
小江憋足了劲,心说:“这回打他个十环!”比刚才更仔细地瞄了准,一枪打了出去。
那边报告:“九环!”
同志们又给他鼓掌。
小江自己可是并不满意,心说:“又没打十环,鼓什么掌?三枪加一块,才十九环,离神枪手还远着哩!”
军事教员继续聚精会神地按着次序教别的同志瞄准射击,大个子班长也细心地帮助别的战士去了。
打完了靶,下课了。军事教员集合队伍要回去,想叫小江还枪的时候,发现小江连人带枪都没了!
问哨兵,哨兵说:“看见小江扛着枪进大山了,以为他又有‘打饭’任务了,就没拦他。”
回去跟大队长一说,大队长真生气了,跟军事教员说:“这个野孩子,一点儿组织纪律性也没有!准是得了枪就进大山打野兽去了!”
军事教员满心喜爱地说:“这小鬼倒是真有胆子!枪也打得不错,后两枪连着打两个九环哩!”
大队长点点头说:“这小鬼呀,就跟匹野马一样:要是教育好了,真能够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要是驾驭不住他呀,可也真能给你捅大娄子!”
派出去找小江的同志们陆续都回来了,谁也没找着他,一个新战士就怀疑说:“别是携枪逃跑了吧?”这话立刻遭到好些同志的反对,都说:“小江可不是那样的孩子!”大个子班长也说:“太阳能从西边出来,小江也不能开小差!”
果然,天快黑的时候,小江高高兴兴地又叫又唱地回来了。同志们急忙围过去一看,见他满头大汗,满身是土,扛着支比他还高的枪,后头拖着一只大野羊……
小江一见同志们围了过来,就高兴地跟他们说:“瞧这野羊多肥呀,又能解决咱们好几天的给养哩!”说着,又指着野羊,得意地说:“我就打了一枪啊!不信你们检查,就一个眼儿!”
同志们看了看,有的就又高兴又羡慕地说:“江副官真行啊!一枪就打死一只野羊!”
有的就向刚才怀疑的那个新战士说:“你瞧怎么样?我说小江不是那样的人吧?”
大个子班长看了看说:“羊倒是挺肥,可是,不报告,不请假,一个人就走了……”
同志们吵吵嚷嚷的,有的抬了野羊给老炊事员爷爷送去了,有的就把江副官拥回了宿舍。
大个子班长就报告大队长去了。
正好,大皮靴叔叔也下课回来了,听了之后,直皱眉头,走过来走过去的,没说一句话。
大队长向大个子班长说:“好吧,你们今儿晚上不是有生活检讨会吗?叫大家就谈谈这个问题吧,让小江自己也做个检讨!”
大个子班长说:“怕他不检讨哩!”
大队长说:“今儿晚上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起床后,你把你们今儿开会的情形汇报汇报,我们再研究吧。先把他的枪收回来。”班长答应个“是”,就走了。
大个子班长估计得真不错:在班里的生活检讨会上,不但小江自己没有检讨有什么错误,别的同志,还有的直表扬小江哩!
大队长听了大个子班长的汇报之后,就跟大皮靴叔叔一块研究:这件事怎么处理?
大皮靴叔叔说:“这个小鬼呀,勇敢机智都没问题!要是好好注意培养教育,一定能成为一个勇敢坚强的战士。现在第一要特别注意帮他克服的,就是他那一身野性。一定得让他的脑子里有个组织纪律的观念才成哩!”
大队长点点头说:“对!这回呀,我看得给他点儿处分!”
大皮靴叔叔说:“给什么处分呢?”
大队长想了想,说:“叫他老老实实坐一天怎么样?”
大皮靴叔叔一听,不觉拍着手说:“太好了!对于这个野孩子来说,没有比这个处分再合适的了!”
大队长说:“不过,你也得晾他一晾,这两天先别理他。”
大皮靴叔叔说:“对,让他自己先好好想两天。”
下了早操,大个子班长通知小江说:“小江,大队长叫你去哩!”
有的同志就说:“快去吧,准是奖励你!”
小江心里也是这么想:“准是要奖励我,还没准能把那枪就发给我哩!”高高兴兴、连蹦带跳地就去了。
“报告!”
“进来!”
小江进去一看,就是大队长一个人,看那脸色,有点儿不大像是要奖励他的样儿哩!他就立正站在那儿,等着大队长说话。
大队长看着他说:“小江,你昨天晚上在班里的生活检讨会上,做了检讨没有哇?”
小江说:“没有!”
大队长问:“为什么没做检讨哇?”
小江说:“没有犯错误,检讨什么呀?”
大队长问:“你没犯错误?那我问问你,我们是革命队伍,是有严格的军事纪律的,你上着上着课,自己随随便便带着枪就跑了,这是什么行为?”
小江:“这是……可是我……”他还想争辩。
大队长拦住他说:“好吧,今天你自己好好想一天,明天再来告诉我,好不好?”
小江不明白:“自己想一天?”
大队长点点头:“对,就坐在老炊事员爷爷的小屋里,不许出来,也不许睡觉,老老实实地坐着反省一天!好了,快去吧!”
小江磨磨蹭蹭地不肯走,一会儿,要求说:“报告大队长,叫我干点儿别的不行吗?”
大队长没明白,“别的什么呀?”
小江说:“什么都行!上山搬大石头,砍大木头,盖密营,挖地洞,跟马赛跑,打黑瞎子……什么也比坐着不叫动弹强啊!”
大队长说:“这是命令!马上执行吧!”
小江敬了个礼转身就往外走,嘴噘得能拴住个驴。
大队长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叫住他问:“等会儿,小江,我还问你件事!”
小江又转过身来,立正看着大队长,等着他问。
大队长就问他:“打靶的时候,教员发给你几颗子弹哪?”
小江说:“三颗。”
大队长,“你打了几枪呢?”
小江:“三枪。”
大队长又问:“那你打野羊,是哪儿来的子弹呢?”
小江说:“捡的。”
大队长奇怪地问:“捡的?在自己队伍里还能捡子弹?”
小江说:“不是!——是那回在小山子打扫战场的时候捡的!”
大队长立刻又严厉地问:“打扫战场捡的子弹怎么不交公啊?”
小江忙说:“交了!打扫战场的都交了!”
大队长有点儿叫他给弄糊涂了,就又问:“都交了?你刚才不是说,打野羊的子弹是打扫战场捡的吗?怎么又说都交了?到底是交没交哇?”
小江说:“打扫战场的是都交了,我这是后来又在道上捡的。”
大队长又问:“捡了几颗?”
小江:“四颗。”
大队长:“那三颗呢?”
小江:“在身上。”
大队长就说:“拿出来交给我吧。”
小江一听就愣住了:捡的怎么还要交公啊?就迟迟疑疑地不愿意往出拿。
大队长催他说:“快拿出来呀!这也是纪律!打扫战场得来的一针一线都得交公——快给我吧!”
小江只好从贴身衣兜里,把那三颗子弹拿出来交给了大队长。心里头那个委屈,可就不用说了!
大队长接过那三颗子弹,看了看小江,点点头说:“好吧,现在就自己到老炊事员爷爷的小屋里去吧!”
老炊事员爷爷的“床”,拿树枝、树叶子和干草,铺了厚厚的一层,坐着挺软和,躺着也挺舒服,可是小江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呀!没个人说话还受得住,这没一点儿事干可真受不了!从两岁会走路、会听大人命令拿拿东西那天起,十年来,他就一天也没闲着过,除了睡觉,他的手脚就没一时一刻不动弹——有时候睡觉还撒呓挣哩!现在让他一个人待在这小屋里头什么事也没的干,真是比什么罪都难受哇!他自己跟自己说:“那时候还不如请求大队长痛痛快快打一顿哩!打完就完,干什么照样还干什么,比受这洋罪强多了呀!”
昨天打野羊去的时候,那太阳走得多快呀!不一会儿就下山了,要不然,还许能多打一只回来哩!可是,今天,这个太阳怎么走不动了?往外瞧瞧,那么高,再往外瞧瞧,还是那么高!你走快点儿行不行啊?!
看着那个走不动的太阳,小江心里想:“我要是真犯了什么错误,叫我受这个罪,我也不屈呀!可是,我没犯错误哇!来回跑了好几十里地,费了多大劲,打了野羊弄回来给同志们吃,这是为了大伙儿好哇!再说,刚给我枪,我就能拿一颗子弹打死一只野羊,这不都是好事吗?做了好事,不表扬,反而叫我反省——革命队伍里也这么不公平吗?”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生气,在这小屋里,东一头、西一头撞了一阵子,最后气愤愤地说:“我不干了!全东北到处都是抗日军,不在你们这儿抗日了!走!上别处找抗日军去!三天五天十天半拉月找不着也不要紧!走到哪儿我也饿不死!走到哪儿我也能打日本鬼子!”
主意已定,他就仔细看了看这间小屋。说是“屋子”,其实就是拿树干树枝搭起来的一个小棚棚,四处透天,“门”就是拿几根木条条捆上的,推了一推——咦!也没拴,也没锁,一推就开了。正好,他抬起脚来就走——可是,刚迈出一只脚,就好像听见有个声音问他:“小江,怎么?不见我一面,就这么走了吗?”他立刻想:“不行!我还没见大皮靴叔叔哩!大皮靴叔叔对我最好了!就是走,也得等着再见大皮靴叔叔一面哪!”想到这儿,他立刻退了回来,又紧紧地把门关上了。
小江坐在老炊事员爷爷的地铺上,参军以来,一件一件事、一个一个人又都回到他脑子里来了。除了今天这件事之外,样样都好!同志们也没有一个人不是像亲人那样对待他呀!老炊事员爷爷待他这么亲;大个子班长,又像哥哥,又像老师;军事教员,样样都把着手教,不是人家那么教,能一枪打一只野羊?就连大队长,平常也是父亲似的那么爱他!也就是今天,脾气有点儿怪,下了这么个不公平的命令就是了!……仔细想想:参军前后,真是地下天上啊!什么时候过过这样的好生活?自爹妈死后多会儿有人给过一个笑脸?越想越觉得这个队伍可爱,越想越舍不得离开这个队伍了。
别走吧!不走了!太阳,太阳,你快点儿走吧!你快点儿落下山,我就可以出去了!
可是,坐了一会儿,听见外面下课了,同志们嘻嘻哈哈地又唱又跳;过了一会儿,又上课了,他站起来,隔着栅栏门往外看了看,军事教员带着他们这队又去做军事演习了。
小江一看,眼里馋,心里又憋上气了,立刻又想:“你们多美呀!你们高高兴兴地出去演习去了,叫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反省!我反省什么呀?反正抗日军都一样,哪个队伍也是这么好,干吗非在这个队伍里抗日不可呀!再说,我这叫什么抗日呀?哪回出去打鬼子,也不带我去,老是说我小!就叫我在这密营里学习——这我哪辈子能报上仇哇?要枪也不发给我!好容易捡了几颗子弹,寻思等有了枪立刻就拿它打鬼子去!——可是,白收了这么些天,都给没收了!”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这个队伍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后决定了:“对!走!到别的抗日军里抗日去!”
这回小江真决心走了,可是这回他没去开门,他想:“门口又没有岗,开开门一走还不容易呀?可是,我是抗日军,我也没犯罪,明人不做暗事,要走,也得等坐完了这个反省,出去之后,跟大皮靴叔叔和其他同志见上一面,然后再去找大队长,跟他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了再走!对!就这么办!”
下了这个决心之后,小江心倒舒坦了。可是,没事干,憋得真难受啊!他东抓抓,西抓抓,一下子在老炊事员爷爷铺上看见了一条破军裤,他立刻从自己军帽上拿下针线就给他缝起来了。
一会儿,门开了。小江以为大皮靴叔叔看他来了,高兴地抬起了头,一看,却是老炊事员爷爷。
老炊事员爷爷一手端个缸子,一手拿了块肉,进门就说:“江副官,吃吧!你打的这只野羊啊,可真肥!”说着,就给他往身旁一放。小江一看,可不是,那么肥的一块野羊肉哇!老炊事员爷爷想得真周到,还给端来一缸子开水哩!心里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刚叫了一声:“老炊事员爷爷……”
老炊事员爷爷一下子看见了他手里缝的东西,抢先叫了出来:“哎哟!怎么你给我缝起裤子来啦!”拿起一看,缝得还马马虎虎,不觉奇怪地叫:“怎么,你这个小野孩子,还会这个细活儿呀?”
小江翻翻大眼睛说:“什么粗活儿细活儿的?野孩子嘛,什么活儿都得会干!”
老炊事员爷爷一想:“可不是,没爹没妈,从小一个人野跑,要吃自己打,要穿可不也得自己缝嘛!”看他还一个劲地缝,就抢下来说:“得了,别缝了,快吃吧!你闻闻多香!”
小江没闻,可是,那刚烧好的野羊肉的香味,一个劲地自己往小江鼻子里钻,小江的口水不知不觉地就流出来了。他接过叉着野羊肉的那两根树枝子,冲着那块羊肉说:“野羊啊,野羊!都是你,害得我在这儿坐反省,受这个窝囊气!吃了你也不解气呀!”说着就狠狠地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老炊事员爷爷笑着说:“小江啊,小江!人都说你‘人没枪高,胆比象大’,我看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呀!——怎么就敢一个人拿支枪就跑去打野羊啊?”
小江喝了一气水说:“那怕什么?”
老炊事员爷爷慈祥地责问:“可你怎么也不报告,也不请假,就一个人抬腿走啦?”
小江看着老炊事员爷爷:“报告?请假?那……”
老炊事员爷爷说:“是呀,咱们是革命队伍哇,还能像这野羊似的,想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说着,拿起了空缸子,“你好好反省反省吧!我还有工作哩!”
小江见他要走,忽然请求说:“老炊事员爷爷,你要是看见大皮靴叔叔,请他来一趟好不好?我有话想跟他说哩!”
老炊事员爷爷答应了个“好”就走了。
小江奇怪地想:“大皮靴叔叔怎么也不来看我呢?他到三大队上课去还没回来?他还不知道我在这儿坐反省?”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小脚太阳总算扭下山去了。
大个子班长开开门叫他:“小江,吃晚饭去吧!”
小江问了问:“反省完了?”站起来就走。
大个子班长说:“完了。你反省得怎么样?”小江说:“怎么样也不怎么样。”转身走了。
班长喊他说:“小江,上这边吃饭来吧,这顿是野羊汤煮冻蘑!”
“野羊汤你们吃吧!”小江说着,头也不回就走了。
他照直就找大皮靴叔叔去了,可是没找着。
回到班里,他往树枝干草铺的“床”上一躺,揽过一条缴获的鬼子军毯,把脑袋就给蒙上了。
晚上,大皮靴叔叔来到班上,大个子班长往“床”上指了指,小江还蒙着脑袋躺着哩!大皮靴叔叔向班长轻轻说了些什么,摆摆手就出去了。
小江一直躺到第二天晌午,谁叫也不动。大个子班长叫他去吃饭,他也不起来。越叫,他的头越是蒙得严。
“怎么?绝食了?”
小江在军毯里一听,这是大皮靴叔叔的语声,立刻把军毯一掀就坐起来了。
大皮靴叔叔问他:“哭了?”
小江翻着大眼睛说:“我才不哭哩!说过不哭,就永远不哭!”
“好!有志气!”又故意问他,“那么,说过不吃饭,就永远不吃饭了?”
小江却一本正经地说:“大皮靴叔叔,我找你没找着,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哩!”
大皮靴叔叔笑了笑说:“好,一会儿咱们好好谈谈,现在先去吃饭。等咱们一点儿给养也没有的时候,再绝食吧。”
小江刚吃完饭,大皮靴叔叔就直叫着他谈话去了。
两个人坐在一根倒木上,大皮靴叔叔看着小江说:“说吧,我听着。”
小江毫不犹豫地冲口而出:“大皮靴叔叔,我要走!”
大皮靴叔叔问:“要走?上哪儿去呀?不干革命了?”
小江摇摇头说:“不是!我去找别的革命队伍!”
其实,小江要走,早在大皮靴叔叔的意料之中了,可是他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问:“怎么现在忽然想起来要走了呢?”
小江说:“不是忽然想起来的,我昨天坐反省的时候,就想走了。”
大皮靴叔叔故意问:“那怎么昨天没走呢?”
小江难过地说:“我就是想等着见你一面哪。”
大皮靴叔叔说:“那好极了,现在咱们见面了。”
小江抢问:“叫我走吗?”
大皮靴叔叔说:“当然叫走哇!咱们抗日是自愿的,又不是强迫的。”
小江忙又抢着解释:“我不是不抗日,我是……”
大皮靴叔叔这回也抢着说:“我知道,你是要想找别的抗日队伍去!——行啊!找别的抗日队伍去也行,再回老山当野猴子去也行,不管上哪儿,要走我也不留你。不过,咱们在这儿多坐会儿,把话都说清楚了再走,好不好?”
小江说:“好!”
大皮靴叔叔说:“那就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
小江想了想说:“我……唉!我也不知道头一句说什么好哇!”
大皮靴叔叔笑笑说:“那就我先说,你听着,好不好?”
小江说:“好!”
大皮靴叔叔就说:“你心里头觉得委屈,对不对?”
一句话就说中了,小江“嗯”了一声,等他接着说。
大皮靴叔叔接着说:“咱们给养困难,你弄回来野羊叫同志们吃了,可是还处分你,你觉得这个事不公平,对不对?”
小江噘着嘴说:“本来就不公平嘛!”
大皮靴叔叔又问:“受这处分,心里服不服?”
小江冲口而出:“不服!”
大皮靴叔叔说:“那我就先问问你,你打野羊去的时候,是跟班长说了,还是跟军事教员请假了?”
小江还是理直气壮地向大皮靴叔叔诉委屈:“请假是没请假呀!可是,我做的不是坏事呀!同志们没吃的,我给弄来了吃的,这是好事嘛!抗日军不就是叫人做好事吗?为什么我做了好事,还处分我呢?”
大皮靴叔叔郑重地说:“好事,不请假偷偷去干,就得受处分!”
小江不服地争辩:“那为什么呢?我才用了一颗子弹哪!打靶的时候,我要求少打一枪,想留一颗子弹去打实物,教员不答应,要不然我连一颗子弹也费不了!——这还不该表扬?”
大皮靴叔叔慢条斯理地给他分析说:“问题不在你打的子弹多少。不错,咱们的弹药是困难,可是,该用的,咱们一点儿也不吝惜!前天不就叫你们实弹射击了吗?练好了兵,打一个大胜仗,就能缴获千发万发的子弹!你要是经过教员批准,就是用十颗打一只野羊,也不能批评你用多了;可是,偷偷走了,一颗不打,也得受处分!”
小江还是拗着这个劲:“一颗子弹打一只大野羊回来,还不是好事吗?”
大皮靴叔叔见他老是拗在这个“好事”上,就说:“好吧,别的先不谈,咱们就先谈谈这个‘好事’吧。我提个问题,你先回答,好不好?”
小江点点头“嗯”了一声。
大皮靴叔叔问:“你说,做‘好事’的人,是越多越好,还是越少越好哇?”
小江毫不思索地回答:“当然是越多越好哇!”心里说:“这还算个‘问题’?!”
大皮靴叔叔接着问:“那么说,咱们大队,现在就有你这么一个小江做了这么一件‘好事’,那不是太少了吗?叫咱们全大队的人都去这么做‘好事’去,不是更好吗?”
“全大队的人都去?那……”小江可没想全大队都去这个问题,一下子不知怎么说好了。
大皮靴叔叔紧接着问:“你说说,咱们全大队的人,全都爱走就走,谁想上哪儿,一声不响拿着支枪就出去做‘好事’去了。有战斗任务了,大队长一个战士也找不着;过了几个钟头,陆陆续续地一人拖着一只大野羊回来了——你说说,这是叫抗日军,还是该叫什么呢?”
小江被问得说不出话来了:“这……”
大皮靴叔叔又跟着问:“你好好想想,要是全大队都照你这么做‘好事’,这个队伍该成什么样子了?”他就点点头,不吭声了。
大皮靴叔叔见他不吭声了,就又进一步地说:“你再往大处想想,要是咱们全东北的抗日队伍,也都像你这样人人去做‘好事’,那又该成什么样子呢?”
“那……”小江可说不上来了。
大皮靴叔叔照直说出:“那咱们就都成亡国奴了!”
小江不觉惊叫:“啊!”他翻着大眼睛,真不相信会有这么严重。
大皮靴叔叔看着他的眼睛问:“‘啊’什么?不相信吗?要是全东北的抗日队伍全都这样不遵守纪律,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还能作战吗?抗日队伍不能抗日,那日本鬼子还不就任意烧杀抢掠,顺顺当当地占领咱们全东北了吗?那咱们不成了亡国奴还成什么呀?”
小江一听,都惊呆了,两眼直瞪大皮靴叔叔,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大皮靴叔叔停了停,亲切地叫着他说:“小江啊,你给部队解决了给养问题,是好事;一枪打死一只野羊,也是好事。可是,你却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忘了一件什么最重要的事呀?”小江现在是诚诚恳恳地问这个问题了。
大皮靴叔叔也诚诚恳恳地回答他:“你忘了你现在是抗日战士、革命军人,不是一个人满山野跑的小马倌了——说实话,是不是忘了?”
“是忘了!”小江说着就低下了头。
大皮靴叔叔接着说:“这是最重要的,什么时候也不能忘啊!永远要记住:你现在是在革命队伍里,过的是集体生活,革命军人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你必须有集体观念、组织观念,并且要严格地遵守纪律!革命军人要是不遵守纪律,好事也会变成坏事——这话你能懂吗?”
“能懂!”小江的大眼睛闪着痛苦的光。
大皮靴叔叔又说:“抗日战士的一切行动,都必须绝对服从指挥,这样,咱们打胜仗才能有保证哩。明白了吗?”
小江说:“明白了!可是,也还有点儿不明白!”
大皮靴叔叔问:“哪点还不明白呀?”
小江说:“要是一个人到挺远挺远的地方去执行任务,找不着上级,也没法儿请示报告,可怎么办呢?”
大皮靴叔叔说:“一个人,跑多远,也还是革命军人,到哪儿也都有组织有领导。不过,万一要是单独出去行动,遇见情况来不及请示报告的时候,那就需要有主动性了。要能够随机应变地单独应付敌人,勇敢机智要跟严格遵守纪律结合起来,才能成为坚强的战士!——这一点一定要弄清楚:违反纪律跟主动性可是两回事呀!能弄清楚吗?”
小江点点头:“能!”
大皮靴叔叔也点点头,说:“那么,你就自己说说吧,你这算主动性呢,还是违反纪律?”
小江毫不迟疑地说:“违反纪律!”
大皮靴叔叔又问:“对违反纪律的人应该怎么样呢?”
小江低声说:“应该处分。”
大皮靴叔叔又问:“那么说,这回给你处分,到底公平不公平呢?”
“公平!”
“服不服?”
“服了!”
大皮靴叔叔点点头说:“好,服了就行了。咱们的话已经说清楚了,你要走,就走吧。”
小江说:“我不走了。”
大皮靴叔叔故意问:“为什么又不走了呢?”
小江非常沉重地轻声说:“服了,就不走了!”
大皮靴叔叔又点点头,拉住了他的手,说:“小江啊!别说还是该受处分哩,就是真受了委屈,也不应该想走哇!——你想想,咱们多少英雄烈士,为了抗日,为了东北人民,连性命都肯牺牲哩!受点儿委屈,就不干了?那对吗?”
“不对!——哎呀!大皮靴叔叔!我真是太糟糕了!”小江越想自己越糟糕,难受得把头低下去了。
大皮靴叔叔笑了笑说:“不,小江!你一点儿也不糟糕!你是个挺勇敢的小鬼!你打枪不是也打得挺准吗?听说你打靶的时候,后两枪连打了两个九环哩!这是难得的成绩呀!好好练吧,小鬼,你要是真能够做到严格地遵守纪律,再有战斗任务,我就带你去。”
“真的吗?”小江一听,就蹦了起来,抱着大皮靴叔叔又跳又唱,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天晚上,照例又开了生活检讨会。
小江没等别的同志发言,自己就痛切地做了深刻的检讨。
跟着,大个子班长也检讨说:“我这个班长也失了职,光顾帮人家瞄准射击,可是自己班上的战士,上着上着课什么时候跑了还不知道哩!也应该受批评!”
别的同志也都纷纷发言,特别是那几个羡慕小江说应该表扬他的同志,也都检讨说:“光看着一枪打一只野羊本事大,光想着野羊能解决给养问题,可就把组织纪律给忘了!这回也受了一次教育呀!”
大皮靴叔叔参加了他们的检讨会,最后发言说:“今天的会开得很好!小江同志这次虽然犯了个错误,可是能够深刻地认识了,就很好!我们大家也都接受了经验教训,更深刻地认识了组织性纪律性的重要,这不就是一堂很好的纪律课吗?”
小江站了起来,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这样的错误,我保证,打今天起,再也不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