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四

队伍要奔云头山,去开辟那一带地区的抗日游击活动,走到双岗子,有零零散散的几间小房子,就决定在那儿大休息,点上火做点儿饭吃,叫同志们睡一会儿,天黑再继续出发。战士们都没脱衣裳,没解裹腿,连帽子都没摘就睡了。

部队的同志们刚吃完饭,正说要开个会,忽然听见前头岗哨打枪——有情况了!大队长立刻下令:“准备战斗!”

江副官抱着枪靠在墙角那儿,睡得挺香,同志们一叫他,说要打鬼子了,他一蹦就站起来了,兴奋地看着他的小马枪说:“这回可要用上你了!”立刻推上了子弹,跟同志们一块跑出了房子,找好了地势,隐蔽起来,急不可耐地等待着。

大个子班长来传达大队长的命令说:“准备应战,敌人不到二百步不打,谁打就是犯纪律!”又转向江副官关心地叮嘱着:“要特别小心、沉着,打不上不打,打不死不打,一颗子弹就得换一个敌人才行哩!”

江副官说:“班长同志,你放心吧!错不了!”

这一点班长倒是能放心,因为江副官自从得了那支小马枪以后,一天到晚摆弄它,擦得锃明瓦亮的,成天三点一线地练习瞄准,打靶一枪打十环,已经被评为“神枪手”了!

敌人越逼越近,直向那几间房子扑了过来,一律是鬼子兵,有一百多的样子。

江副官这时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听不见大队长喊打的命令。

鬼子们走到离房子有五百步的地方,忽然停止前进了,大概是摸不清抗日军的实力吧,也各自找好了地势,隐蔽着往房子里打枪,机枪步枪打成一个点,把小房子打得轰隆轰隆的。

江副官趴在那儿,心扑腾扑腾直跳,眼睛一动不动地瞄着准,只等一声命令,手一扳,子弹就出去。

大个子班长忽然又来传达命令说:“现在敌人光冲着房子打,伤不着我们,先让他咋呼一阵子,他不再往前进我们就不打,日本鬼子不抗冻,等半个钟头之后把他们冻得差不离的时候,我们再冲锋!”完了又转向小江说:“小江,趁这个空,进屋烤烤火暖和暖和去吧。”

小江说:“我不怕冷。”

大个子班长摸摸他的手冰凉,就把自己缴获鬼子的一副手套给了小江,小江忙说:“你戴吧,我的手抗冻。”

大个子班长说:“要是把手冻僵了,打鬼子放枪可就没准儿了呀——大队长说,这阵儿足有零下四十度哩!”

小江也不知道什么叫“零下四十度”,反正知道这天是贼冷,冻得真有点儿够呛!就连他这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都有点儿抗不住哩,戴上了班长给他的手套,暖乎乎的一股热气直钻到了他的心窝里。

战士们轮流爬进屋里去烘烘枪、烤烤手,喝口化热了的雪水,等待冲锋令。

鬼子打了一阵枪,看对方一直没有动静,就停止了射击,轻轻地一点儿一点儿地爬着向前移动。

江副官趴在那儿,不错眼珠地盯着一点儿一点儿越爬越近的鬼子,暗暗数了二百步,心里给那地方记上了记号,专等鬼子们爬到那儿就冲锋。

过了有半个钟头,鬼子们爬得离那二百步的地方不远了,就听大队长喊了一声:“冲啊!”跟着就听见一片杀声,江副官也举起他的小马枪冲了上去。

敌人机枪冻得打不响了,鬼子们一个个冻得手脚都不灵了,步枪还能打响,可是也没有了准儿。我们的东北健儿像老虎出林般地扑了过去,没有一顿饭的工夫,敌人就倒了一大片,吱哇乱叫着,拼命朝后退。

江副官一看,高兴极了,一边举着他的小马枪紧紧追赶,一边得意地笑着说:“这样的敌人真不禁打呀!”

正说着,吱儿地来了一颗子弹,直朝江副官头上打来。说时迟,那时快,江副官就觉着有人喊了一声:“弯下腰!”同时拉了他一把,那子弹就飞过去了。江副官定睛一看,拉他的原来是大皮靴叔叔。

大皮靴叔叔担心地问:“怎么样?打着没有?”

江副官摇着头说:“没事!没事!”

话还没落音,又飞来一颗子弹,大皮靴叔叔又一拉他,那子弹正打在他的小马枪的把子上,给打了个窟窿。江副官可火了,朝着前头跑着的鬼子砰砰就是两枪,眼看着两个鬼子应声倒了下去。

大皮靴叔叔说:“枪倒是打得挺准,这些日子那么拼命练瞄准倒真是没白练,可是有一样:万不能骄傲轻敌呀!”

江副官说:“是!决不骄傲轻敌!”

大皮靴叔叔一看,江副官的帽耳朵上叫子弹打了一个眼儿,就指指说:“你瞧瞧,多危险!”

江副官摘下帽子看了一眼说:“这怕什么?抗日军是福将,刀枪不入哇!”

全体指战员勇猛地追击着,敌人留下了一片死尸,狼狈地溃逃着。

忽然看见前边黑压压地又下来了一片敌人,正在溃逃的鬼子兵们见来了增援部队,立刻翻回身来,又向抗日军猛扑。

江副官一看,气坏了,照着前头扑上来的鬼子,砰砰就是几枪,其他同志也紧跟着一阵勇猛地冲击,敌人又倒了一片,剩下的鬼子又退下去了。

这时,又听见东边有大汽车的嘟嘟声,大个子班长不觉骂了句:“送死的又来了!”

话音没落,东边开来了二十几辆汽车,紧跟着,西边又来了一股马队,看那形势,几路敌人总共有七八百。

部队的同志一看这情形,估计是和各路出来讨伐的敌人遭遇上了。敌我力量太悬殊,不能打,必须在几路敌人形成包围圈之前,甩掉敌人!于是决定大队长率领大队急行军奔云头山密营,指导员带一个班在后边打掩护。

大个子班长请求把这个任务给第五班,大队长答应了。江副官一见,兴奋得不得了,他寻思:“我就是第五班的战士,这回当然也是跟大皮靴叔叔和大个子班长一块留下打掩护了。”于是立刻高高兴兴地把他的小马枪又压上了一排子弹。

谁知大队长不叫他留下,把他临时编到了炊事班,听老炊事员爷爷的指挥。

江副官的小嘴就噘上了,闪着大眼睛,心里想:“好容易遇见了这么个报仇的好机会,可以痛痛快快地多杀些鬼子,可又不叫我参加!——我是第五班的战士,为什么第五班的都留下就不叫我留下?还是嫌我小哇!”想着想着就要找大队长去争取争取,可是大队长率领前头部队已经出发了。他就又想:“不管这一套,第五班的都留下我就留下,你们走我不走!打鬼子还能不叫?”正想着,老炊事员爷爷拉了他一把,催他快走,他立刻想:“不行!这是命令!抗日军第一条纪律,就是服从指挥。我是革命军人,一定要严格遵守纪律!”于是和大皮靴叔叔向班上同志们告了别,大步跑着追队伍去了。

走了没多远,小江猛然又跑回去了。

老炊事员爷爷叫了他两声也没叫住,这可把他急坏了,以为这个小鬼的野性又上来了哩!战场上不服从指挥,可不比在宿营地私自去打只野羊啊!急得他这么冷的天头上都冒了汗,立刻跟旁边走着的同志说了一声,就急急忙忙跑回去找他。

赶追回去一看,江副官正把一副手套交给大个子班长,就听大个子班长说:“好,我收下,你快走吧!我们顶多晚回去一天,你先在密营里把床给我们铺好吧!”

江副官说:“一定!我一定把什么都给准备得好好的等着你们。”刚转身要走,看见急急忙忙跑来的老炊事员爷爷,不觉奇怪地问:“老炊事员爷爷,你干啥来了?”

老炊事员爷爷呼哧带喘地说:“哎呀!我的江副官,我当你又……”

大个子班长抢着说:“江副官是给我送手套来了!”

江副官又补充解释说:“要是把手冻僵了,打鬼子放枪可就没准儿了呀!”说完,拉上老炊事员爷爷就回身追队伍去了。

江副官真的弄了很多树枝干草什么的,在密营里给大皮靴叔叔铺好了“床”,给大个子班长铺好了“床”,给第五班全班的同志都铺好了“床”,又跟着老炊事员爷爷一块儿去打了点儿山“菜”,做好了饭,准备他们回来之后好好地慰劳慰劳他们。

大个子班长不是说“顶多比你们晚回去一天”吗?可是,第二天没有回来,江副官可急了眼。他就跑去跟大队长要求:要出去看看他们。

大队长说:“已经派第四班接他们去了,很快就会回来,你安心地等着吧!”

可是江副官怎么也安不下心来,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一会儿爬到山顶上看看,一会儿又跑去问岗哨,有没有发现什么动静……

第三天,还没有回来。

这晚上江副官简直睡不了觉了,三番两次跑去找大队长要求出去看看。

大队长说:“已经准备好了,再等这一夜,如果天亮还不回来,我亲自带了人去找。”

江副官要求说:“一定带了我去!”

大队长说:“好!——现在你赶快抓紧时间去睡一会儿吧!”江副官打了一个盹儿,睡得迷迷瞪瞪的,就听有人喊:“回来了!”他激灵一下子就爬了起来,赶忙跑到队部去,一看四班长正跟大队长汇报哩,他也支着耳朵听。看见他给大皮靴叔叔铺的“床”前围了一些人,就急忙奔了过去——一看就愣住了,大皮靴叔叔挂花了呀!——左脚骨打断了,一只脚滴溜当啷地挂着,就是一层皮还连在脚脖子上。几个同志光看着没法儿,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哇!同志们都着急得不得了,可是大皮靴叔叔自己倒像没事人一样,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递给我把剪子!”一个同志从背篼里找出来递给了他,他看着江副官说:“江副官,给我煮煮去吧。”江副官也不知要干什么,寻思要剪布包伤哩,可是那干什么要煮呢?——既然大皮靴叔叔叫煮,那就赶快给煮煮去吧。接过剪子,飞快地跑到伙房煮去了。

老炊事员爷爷正给大皮靴叔叔做汤哩,一听江副官说要给大皮靴叔叔煮剪子,不觉惊叫了一句:“哎呀,他这是……”

江副官忙问:“您知道他要煮剪子干吗呀?”

老炊事员爷爷没说什么,叫江副官把汤给送了去,自己来煮剪子。

江副官刚照顾着大皮靴叔叔喝完了汤,老炊事员爷爷就端着煮剪子的锅走来了。

大皮靴叔叔一见,就指着他那只被打断了的脚说:“正好!老炊事员爷爷快把它给剪掉吧!”

江副官和旁边的同志们都吃惊地“啊”了一声……

老炊事员爷爷说:“不行啊,能治还是治吧!”

大皮靴叔叔说:“能治当然谁都愿意治呀!可是咱们这深山密林里,有什么条件治呀?——你就快给来一下子吧!”

老炊事员爷爷还是犹疑着:“那你不就成了残疾了吗?”

大皮靴叔叔说:“可是现在不赶快剪掉,一发炎整条腿都得坏,严重了,没准儿连命都得要了哩!”

大队长听完四班长的汇报,刚刚赶了过来,仔细地察看了一下伤势,痛心地点点头说:“骨头已经打碎了,咱们没条件治,也不能再耽误了,现在就只有剪掉了。”又转向老炊事员爷爷说:“你给化一点儿盐水来。”

大队长亲自把大皮靴叔叔那只打坏了的脚给剪掉了,又拿盐水给洗伤口……

大皮靴叔叔疼得昏过去又醒过来,醒了又昏过去,头上的汗珠像黄豆粒那么大,可是大皮靴叔叔闭着眼,咬着牙,一声都不吭!

江副官看得浑身出冷汗,“手术”一做完,他抱着大皮靴叔叔就哭了。

大皮靴叔叔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微笑着说:“小鬼,我还没哭哩,你哭啥呀?”

小江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一个劲伤心地哭着。大皮靴叔叔就故意逗他说:“我记得谁说过:‘掉一滴眼泪,就不算抗日战士!’这呜呜地大哭,还能算抗日的小副官吗?”

江副官一边急忙擦眼泪,一边连忙辩解着:“这不一样,不一样啊!”眼泪还是不住地簌簌往下掉。

大皮靴叔叔说:“这有什么不一样啊?为了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咱们多少同志连性命都牺牲了!我打坏了一只脚可算什么?——离心还远着哩,这有什么可哭的呀?”

江副官听了他的话,点点头,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他抽抽搭搭地问:“没有脚,那还能走道吗?”

大皮靴叔叔说:“谁说我没脚哇!”说着使劲踢了一下子右脚说:“瞧!我这只脚不是好好的吗?”

江副官还是眼泪扑簌地问:“那,一只脚,还能打鬼子吗?”

大皮靴叔叔说:“当然能啊!别说才少了一只脚,就是两只脚都没有了,也一样打鬼子呀!”说着,搂着江副官的头,把他耳朵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一字一句地说:“小鬼,你听,只要这儿还有声音,咱就照样打鬼子呀!”

江副官闪着大眼睛,望着大皮靴叔叔那只没有脚的腿——腿上还不住地往外流着血,那血,跟大皮靴叔叔的话凝在一起,流到江副官心里,变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

回到班上,小江热情地招呼着分别了三四天的同志们,告诉他们,给他们准备吃的住的,已经准备好几天了,等他们等得急死了,他还有好多事要向班长汇报哩。可是,他始终没有看见大个子班长,就奇怪地问同志们:“咱们大个子班长呢?”同志们谁也不说话,有的同志还扭过脸去擦眼泪。江副官心里轰的一下子,这还不明白吗?“难道班长……”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副班长难受地点点头说:“我们的班长,为了抗日,为了革命,为了中华民族的彻底解放,英勇牺牲了!”说着,他把一副手套交给江副官说:“这是班长叫我带回来给你的!”

江副官的热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副手套上。

江副官一遍又一遍地问副班长,班长的坟在哪儿?问清楚,他就去了。

站在大个子班长的坟前,江副官脱下军帽来,默默致哀,大雪片飞到了他的头上,飞到了他的脸上,跟他流下的眼泪混在一起,在他的脸上挂上了一层白白的冰霜。

坟旁有一棵大树,江副官奔到了树前,拿马枪上的刺刀用力地刮下了一层皮,然后在树上刻下了这样的字:“抗日军姚班长为国牺牲,万古留名!”

副班长半天没看见江副官,估计他一定是到班长坟上去了。等了一刻还不回来,他就跑去找他。离宿营地不远,没半顿饭工夫,就到了。

江副官一动不动地站在班长的坟前,大雪在他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看着简直就像个雪人了,可是他却没有感觉出来似的呆呆地站在那儿。

副班长的眼泪,也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他走到江副官身旁,拉住了他的手,轻轻地说了句:“走吧!我们回去吧!”

江副官像被惊醒了似的回过头来,一看是副班长,猛然抱住了他,大声怒吼:“我要报仇!报仇哇!”

副班长也紧紧抱住了他,看看班长的坟,看看坟前树上的字,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说:“这个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