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鬼子怕抗联,更怕抗联跟老百姓拧成一股绳。为了割断抗联和老乡的联系,把小屯的房子都给烧了,把屯子里的住户都给撵到大屯里去,那时候管这叫“归大屯”。
四合镇就是这么样的一个“大屯”。
这一天正逢庙会。
赶庙会的人还真不少哩。小江挎着筐子,混在人群中间,跟着一块儿往里走。走到岗哨跟前,一个鬼子哨兵朝他喊:“小孩子,‘淡巴姑’[1]的有?”
小江一声没吭,从筐子里拿出一盒纸烟,刚要打开给他拿一支,那个鬼子劈手就把一整盒烟都给抢过去了。
小江一边忙往回抢,一边说:“太君,可别跟我开玩笑!我赔不起呀!”
鬼子瞪着眼睛喊:“我的要,你的不给?”
“不是不给!是真赔不起呀!”
鬼子又瞪着眼睛骂:“什么的干活!八格牙路!”一边骂,一边就抢了过去。
小江一边装着哭哭啼啼的样子求着说“太君,给我吧!这我回去就要挨打呀!”一边就往回抢。
鬼子骂着跟他夺,见他拼命往回抢,举手就要打,后头赶庙会来的老乡们就忙给劝说着:“得了,得了,太君抽你一盒烟,是看得起你!你怎么那么小气呀!”一边说一边就往里拥他。
小江还故意叫着:“不是小气,真是本钱小、赔不起呀!”叫着叫着,已经被后面的老乡们给拥进去了。
这个镇还真不小哩,庙会上也还算是热闹,有卖农具的、卖吃食的、卖锅碗瓢盆的、卖花洋布的,也有卖香烛纸马的,还有打开场子唱二人转的……
小江可没心看这些,他一心找“兴隆街52号”。
他一边叫卖着烟卷,一边仔细地记路。过了十字路口,刚拐过一条街,就听见一声大吼:“小孩,给两盒烟卷!”
小江一看,是个站岗的黑狗子[2],又抬头看看门上的字,知道这儿就是黑狗队(小江参军以后,学习文化也很努力,一般的字都能写能认了哩),心想:“我正要找你们这个地方哩!”就暗暗地把这前后左右都仔细记了记,可就没顾得拿烟。
那个黑狗子又喊了一声:“快点儿!拿来呀!”
小江连忙问:“要什么牌子的?”
黑狗子说:“拿过来看看!”
黑狗子挑烟,小江可是不错眼珠地直看他手里那杆枪,锃明瓦亮的,多招人哪!心里真恨不得一棒子把那黑狗子揍倒了,把那杆枪抢过来!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吼:“小孩,淡巴姑的有?”
小江还当是日本鬼子哩,抬头一看,是从里头又出来一个黑狗子,心里骂了一句:“连人话都不会说了!明明是中国人嘛,非要说鬼子话!”心里这么骂着,提着筐子就迎过去了。
那个黑狗子正挑哩,门里又有黑狗子叫:“小孩,拿进来我们挑挑!”
小江一听,心里就着了急:“我有重要的任务哇!跟你们这儿磨蹭,可就要耽误我的大事了!”可是里头的黑狗子一个劲地叫,不进去又不行,只好进去吧。一边提着筐子往里走,一边心里想着:“我可不能叫你们白耽误了我的时间哪!既然进来了,那就饱饱地看一通,把你们这里头侦察出个眉眼来再走!”想着想着就到了院里,他把筐子往地下一放,随他们挑,自己就细心地端详起这个黑狗队来了。
这是个老式的四合院,东西厢房各住着一个排,正房大概是黑狗队队长住的,他看见那个黑狗队队长,从正房出来,走到筐子跟前,拿了两盒烟转身就往后院走,他身上斜挂着一个盒子枪,枪把子上系着一个大红枪穗子,招人地在他屁股上一左一右地直晃荡。
小江一看,这更是个机会,眼睛看着那个大红穗子,嘴里喊着:“老总!老总!给钱哪!”提着筐子急急忙忙追着他又进了后院。
后院是一排北房,那个黑狗队队长照直进了北屋,小江也就照直跟了进去。
几个黑狗子正围着个桌子赌钱哩!一见他们进来,有的就喊:“队长,快来,下一注!”
有的就嚷:“小孩,把烟拿过来!”
黑狗队队长过去也加入了“战斗”。
小江把筐子往桌上一放,说:“老总,抽烟可得给钱哪!小本营生,赔不起呀!”
一个脸上有块大黑疤的黑狗子说:“老总有的是钱!”说着,从桌上抓起一把钱,在小江眼前一晃,可没给他,却下到注上去了。
黑狗子们嘻嘻哈哈哄笑着抢了烟,又吆五喝六地耍起来了。
小江留心地看了看:这是一通连五间北屋,靠山墙一排大炕。小豆腐块的被子一个挨一个,他暗暗数了数,整整二十个,墙上挂着背包、水壶、子弹袋……
他的眼睛慢慢地挪呀,挪,挪着挪着就挪到那一排枪架上了。哎呀!整整齐齐的一排枪啊!锃明瓦亮的,苍蝇落上都站不住哇!这比队伍里打靶的那枪可漂亮多了。
他又暗暗数了数:“一支,两支,三支,四支,五支……咦,还有一支小马枪哩!这跟我正合适呀!嘿!老说我‘人没有枪高,人没有枪高’,要是能背上这支枪嘛……”想着想着,真好像那支枪已经到了手里似的,又入神地想:“我一定天天擦,擦得比这还要亮得多,再打靶就用它——不!还能老打靶?作战时候,拿它打日本鬼子,一枪一个!行军时候背着它,枪口朝下倒背着,骑在马上……行,不骑马也行!只要有枪……”想着想着就走到了跟前,爱惜地轻轻抚摸起那支马枪来了。
忽然,一个黑狗子大喊一声:“别动!走了火!”
小江像是叫他一下子喊醒了似的,忙缩回了手,扭脸一看,正是那个长黑疤的。他立刻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赔笑说:“老总,放心,走不了火!你们抽烟,就叫我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吧!”
黑疤狗子说:“开开眼界行,不准乱动!——天门两道!”
小江忙说:“不乱动!不乱动!——老总抽烟吧!”他看着这几个疯狗似的吱哇乱叫的赌鬼,恨得牙痒痒,真想举起那支马枪,朝他们大喊一声:“不许动!缴枪不杀!”接着就想:“这些狗子一定吓得屁滚尿流,立刻举手投降,这些枪就都是我的了,我的仇也就算报了一半了!”不觉伸手就又要去拿那支马枪了,可是,立刻又缩回了手,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不行!你是抗日军!抗日军是一定要绝对服从指挥,严格遵守纪律的!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现在你身上有更重大的任务哇!”
想到这儿,立刻使劲把那个念头压制下去了,走到桌边,拿起筐子说:“老总给烟钱吧。”
那个黑狗队长正拿起一副牌,看也不看他,随口说:“去!去!去!老总抽烟,多会儿也没给过钱!”
小江还假意央求说:“多少给几个吧,赔不起呀!”
黑疤狗子大概是输了钱没地方撒气了,瞪着眼,大声吼叫着:“快滚,再要钱,连筐子都给你留下!”
小江急忙叫着:“哎呀!老总!可别把筐子留下!这我回去就要挨打了呀!”提起筐子赶忙跑出去了。
走出了屋子,又留心看了看,后山墙不算高,稍微有点儿搭脚的地方就能蹿上去。再看看房子,也是普通砖瓦房,更好上……又扭头一看,西边还有个小门,他心想:“要看就都看个遍吧!”一边故意大声喊着:“老总抽烟,老总抽烟哪!”一边就走进那个小门里去了。
进去一看:这是个小跨院,他吆喝着往里走——“嗬!还有个马圈哩!拴着那么些匹马呀!一匹赛一匹,又肥又壮,比咱们队伍里那些马可强多了!要是骑上这么一匹高头大马,再背上那支小马枪,撵起鬼子来,有多少也跑不了哇!”——小江正出神地想着哩,又听一个声音喊:“‘马吃’[3]的有?”
小江定睛一看,又是一个黑狗子,没听明白他那狗子话,就问:“什么?”
那个黑狗子又重复着说:“马吃!马吃!”
小江还没懂他到底要什么,听他直说“马吃”,就顺手指了指大马棚里有一房多高的一大垛草说:“那不就是马吃的吗?”
这个黑狗子一听,气得骂:“八格!我要‘马吃’!”说着就在他拿着的烟卷上划了一下。
小江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想抽烟,跟他要火柴,他才想起来,日本鬼子可不是管火柴叫“马吃”吗?——满嘴鬼子话,真是铁杆亡国奴!小江差点儿骂出声来。
小江走出了黑狗队,又把房前房后的道记了记,就一边叫卖着剩下的那几盒烟,一边留神地找“兴隆街52号”。
找到了一个小门,看了看门牌,对,是“兴隆街52号”。就走上前去,照着大队长告诉他的暗号敲了敲门,不大工夫,门就开开了,一位老爷爷出来:“找谁呀?”
小江说:“找一位姓康的老爷爷。”
老爷爷看了看他问:“找他干什么?”
小江说:“他说要买烟卷,叫给送五盒来,没那么些了,四盒行不行啊?”
老爷爷忙说:“行啊!行啊!你是从哪儿来的?”
小江说:“我是张旺屯的。”
老爷爷又问:“张旺屯?有个张福山你认识不?”
小江忙说:“那是我叔叔!”
老爷爷一听就乐了,忙说:“快进屋去吧!”把小江让进了屋,关上了门,立刻高兴地说:“哎呀!可盼来了!你知道我等得多着急呀!快着吧!快着吧!”
小江看着老爷爷问:“您就是康爷爷吗?”
康爷爷说:“是呀!带来了什么东西?快给我吧!”
小江说:“没带什么东西,就叫把这件褂子给您。”说着就把身上穿的便衣褂子脱下来给了康爷爷。
康爷爷接过褂子就拿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就又拿了出来,给小江往身上一穿说:“行了,快点儿回去吧!”
小江说:“什么?就这么回去了?”
康爷爷说:“是呀,快点儿回去吧。”
小江说:“康爷爷,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
康爷爷笑着说:“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哇。”
小江可不同意:“我是说: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他特别着重说“我的”这两个字。
可是康爷爷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说:“快点儿赶回去,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也特别着重说“你的”这两个字。
小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等天黑了再走,不行吗?”
康爷爷没明白他的意思:“怎么?白天不敢回去吗?那你白天怎么敢来呀?”
小江说:“不是!我是想……”想说又不知怎么说好了。
“想什么?痛痛快快说嘛!”
小江看着康爷爷的白胡子,说:“我刚才跑到黑狗队里卖烟去了,里里外外我都侦察清楚了……”
康爷爷见他又不说了,就催问:“好哇,怎么样啊?”
小江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康爷爷,我是想……”
康爷爷有点儿急了:“这孩子,怎么那么啰唆!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小江只好明说了:“康爷爷,我是想,等天黑了,我摸进黑狗队去,弄他一支枪再走!”
康爷爷一听可急了:“不行!不行!你可不能去惹事呀!”
小江连忙解释说:“不!康爷爷,您放心,绝惹不了事!我翻墙进去,到了里头,黑狗子要是发现了我,我就说是跟他们要烟钱去的,要是看不见,我就弄他支枪出来!”
康爷爷心想,这小鬼还真有点儿心眼儿,可是他现在有比这更重要的任务哇!就忙说:“不行!不行!快走吧!再磨蹭就误事了!”
小江只好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着:“这么回去,可怎么见大皮靴叔叔呀!”
康爷爷这回可更叫他给弄糊涂了:“什么大皮靴叔叔?”
小江噘着个嘴:“嗯……”
康爷爷看着这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本来就有点儿不大相信他能办得成事,这会儿看他这磨磨蹭蹭的劲,就更是又着急又生气,不觉唠叨了句:“真是,不派个顶事的,叫这么个孩子来,不是找着误事吗!”
小江一听,忽闪着两只大眼睛,问:“康爷爷,您是说我小办不了事吗?”
康爷爷只好说:“哎!这是个要紧的事,也是个急事,叫你这么个小嘎儿来,磨磨蹭蹭的,得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去呀?要是来个大点儿的,能骑个马跑回去,那不就快多了吗?”
小江一听这话,大眼睛更亮了,兴奋地说:“康爷爷,您是说骑马呀?那可是我的老本行啊。”
康爷爷一听,怔住了:“什么?‘老’本行?你,你多大了呀?”
小江最不愿意人家问他这样的话,就反问:“多大才能骑马?有章程吗?”
康爷爷没法回答了,只好问:“你真会骑马吗?”
小江说:“马倌嘛,还能不会骑马?”
康爷爷说:“马倌?”
小江忙又补充一句:“现在升了‘副官’了!”
“副官?”康爷爷更奇怪了,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那你就还挎上你那个筐,先出去吧。出了镇往南,头一块苞米地头上,有个小窝棚,就在那儿等我!”
小江忙答应了一声:“好!”转身就走。
康爷爷又叫住嘱咐:“照直出去,不准上黑狗队去呀!”
小江非常严肃地说:“保证严格遵守纪律!”说着,挎上筐子就走了。
又路过黑狗队,他把那前前后后的地形地物又注意观察了一下,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走过黑狗队的大门口时,他拼命叫自己不往里看,可是,眼睛还是往那边斜了一下。
那个长黑疤的黑狗子,正背着那支小马枪在那儿溜达哩!
小江使劲咽了一下唾沫,心里说:“哼!再叫你们美两天,早晚都弄到我手里!”想着任务要紧,赶忙加快脚步,跑出镇去了。
不大一会儿,康爷爷牵着匹马来到窝棚跟前,见了小江就说:“要真会骑,就快骑上走吧。不会,可别逞能啊!”
小江忙说:“康爷爷您就放心吧!”说着就去接绳子。
康爷爷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地问:“这,连鞍子都没有,你真能骑呀?”
小江说了句:“没鞍子怕什么?”噌一下子就上去了。
康爷爷看着这小家伙上马这么灵,心里说:“还是真有两下子哩!”不觉又问了句:“你真是副官哪?”江副官正经地回答说:“副官是副官,不过,就是还没发给我枪哩!”说着两腿一夹,倏一下子,像支箭似的,一会儿就跑得没影儿了。
【注释】
[1]“淡巴姑”指纸烟。
[2]黑狗子,是东北人骂伪警察的话,因他们穿黑制服。
[3]日语“火柴”读音如“马吃”。